拔土拨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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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到草原時是五月。草原的天气比城市要冷,五月份正是草原草长莺飞的时候。
  我是来工作的。原来负责这项工作的人马上就要退休了,发了招聘启事。于是我就报了名。尽管据说这份工作包括大量的露天作业,又是体力活,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工作会比我的上一份工作还糟糕。
  我的上一份工作是马桶圈温暖官。很多商务楼都有这样的马桶圈温暖官,尽管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工作是在马桶空闲的时候脱掉裤子坐在上面,让它变得温热。这样,下一个进来上厕所的人就会感受到马桶圈的温暖。
  有研究显示,与有接近体温温度的物品接触,有助于舒缓不安情绪,提高工作效率。这份工作就像是楼下咖啡厅的咖啡师、舒适的办公桌椅以及你的领导一样,看上去似乎没那么重要,却可能影响你的工作绩效。
  这份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首先,你得掌握每栋楼里每个厕所的位置,并且知道它们一般在什么时候空闲。你得在把马桶圈温度坐到合适之后立刻离开,方便那些上班上得很痛苦所以躲进厕所短期逃避的白领;冬天,你得忍受一次次坐上冰冷马桶圈的感觉;而且,你要有好的身体,因为发烧会让马桶圈的温度超过舒适的临界值。而且,你还得注意不能被其他人发现你并不是这个公司的职员,因为一旦员工们发现你是马桶圈温暖官,就会开始质疑他们的老板是不是要进一步剥削他们。
  考虑到一个并非职员的人每天都出现在自家公司的厕所里,一定会引人怀疑,所以我必须准备好几套衣服:我服务的那栋楼里,有几层是金融机构,还有几层是互联网公司,我至少得准备一套格子衬衫与卫衣,再加一套西装与衬衫。
  而且,为了把马桶圈的各个方位都坐到温度均匀舒适,你必须像一个真正上厕所的人一样坐,有时候还要用力。这使得痔疮成为了我们这个行业的普遍职业病。在肛肠科医院,有些老医生一眼就能看出来,然后低声问一句“你是干那个的吧”。
  这份工作本来我做得挺好。我的屁股不太胖也不太瘦,体温也合适,更重要的是我天生不爱出汗,不会把马桶圈搞得湿哒哒。但有一天,我正在隔间里坐着,听到隔壁隔间里有个男人在打电话。他说了一句:“我不要你们的关心,这种关心和马桶圈上的余温一样,虽然感觉是暖的,但既无用又恶心。”
  我意识到我似乎一直在扮演一个让别人不舒服的角色。所以我决定换工作。离开城市之前我去了一趟水族馆,我很早以前就想去水族馆。那天水族馆有海豚表演,确切地说是人扮演成海豚进行的表演。因为训练海豚很困难,又有很多动物保护组织来干涉,所以水族馆招募了一批愿意来当海豚的人。这个职业要求比较高,要能游泳,能顶球,还要能吃整条的生鱼。至于在水里跳起来的问题倒不大,水下装了弹簧跳板,只要游到位踩一脚就能跳起来,专业的海豚扮演者还能在空中做好几个空翻。
  那天扮演海豚的是一个身体呈现流线形的姑娘,虽然穿着海豚灰色的衣服,不是特别显身材,但四肢腰背都有小小的肌肉块儿,很有一些可爱。姑娘在水里跳来跳去,不时叼走一条扔在空中的生鱼。说实话我一直对这件事情感到有些恶心,既然都已经用跳板了,干吗还要坚持喂生鱼呢?但大家都看得很过瘾。
  然后我就离开了水族馆,去了草原。我坐火车转汽车,又在终点的汽车站租了一个小摩托,按照地图开了六个小时,到了我的目的地。那里是一座小木屋,在苍茫的暮色里透着温暖的光。
  一个老头出来接我。老头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松软感,无论是衣服还是皮肤或是胡子,都显得很蓬松。老头给我安排了一间房间,我累得要死,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洗漱的时候才意识到,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关乎职业生涯的决定。毕竟这个地方连马桶都没有,更不用说马桶圈。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就要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以前的“高级马桶温热经理”的头衔,已经没啥用了。
  老头带我爬上了房子旁边的小山包。从那个小山包能看到一大片草原。老头扔给我一个望远镜让我看。
  我看到很多土拨鼠,非常胖,在草原上翻滚着晒太阳。老头说:“以后你的工作就是拔土拨鼠。”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头似乎看到了什么,慢悠悠地走到山包下面,骑上自行车,慢悠悠地骑到了远处。我抬起望远镜,看到他弯下腰,抓住了一只下半身被卡在洞里的土拨鼠。土拨鼠很胖,洞太小了,被卡得很严实。老头看上去很用力。
  然后,我仿佛听到“啵”的一声,一整只土拨鼠被老头拔了出来,老头也往后跌了一个跟头。但因为他身上很软,似乎没有受任何的伤。土拨鼠开开心心地跑掉了,老头也开开心心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就是这么个工作。这里有很多土拨鼠,有时候它们吃饱了回到洞里睡一觉,就变胖了,第二天出洞的时候会被卡住。你就过去,把它们拔出来。
  做完示范,老头回到小木屋,把已经准备好的行李拿出来,捆在我租的摩托上,骑着摩托离开了。
  然后我就留下来,开始拔土拨鼠。这份工作一开始有一些寂寞,但后来就变得有趣起来。土拨鼠卡着的样子非常好玩,我尝试用各种姿势把它们拔出来。久而久之,土拨鼠基本都认识我了。我在草原上行走的时候,经常有几只土拨鼠在我旁边挨挨擦擦。
  土拨鼠是一种很懒的动物,并没有早起的习惯,就算醒了,也往往会在洞里睡回笼觉。所以我要花很长的时间在山包上转着圈瞭望。发现被卡住的土拨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头一下子就能发现,而我一开始还不太熟练。
  一旦发现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往事发现场赶去。到了现场,我蹲下来,双手抓住土拨鼠的爪爪,双腿用力,就把土拨鼠“啵”一声拔出来。这样比较不伤腰。
  有时候,如果遇到特别大个的土拨鼠,我一个人拔不动,我就在它的爪爪上拴上绳子,另一头连在自行车后座上,用力蹬车。其他土拨鼠也会抱着绳子一起用力,然后“砰”一声,把大土拨鼠给拔出来。
  拔土拨鼠的时候是不可以用铲子把洞挖大的。一方面,土拨鼠看到你带着铲子,会十分惊慌。另一方面,铲子可能意味着你认为这只土拨鼠实在太胖,拔是肯定拔不出来了,这会让它们非常沮丧,觉得自己太胖了。在我职业生涯的初期,我曾经不小心用过铲子,结果那只被挖出来的土拨鼠绝食了一个礼拜,每次看到我就发出“啊”的一声大叫。   冬天我基本上不需要工作,土撥鼠会陷入冬眠。那个时候我就回到城市,看海豚表演。那个扮演海豚的姑娘每周表演两次,我经常去看她在水里跳起来,叼走一条生鱼。
  有一天我特地等她下班。我很熟悉水族馆,认识员工通道的位置。她换了衣服下班,穿着一身运动服,扎了一个马尾,一跳一跳的,虽然离开了水,但走路的样子还是像在空气里游泳。
  我走过去告诉她,我很喜欢她扮演的海豚。她有点惊讶,但也很高兴。我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她婉拒了。
  这也可以理解,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是正常的反应。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还是经常去看海豚,她明显注意到我了,会向我点头。这不是我自作多情,她还特地让工作人员给我带了张水族馆的贵宾卡。
  在第二十四次看海豚之后,我准备离开城市回到草原。草原上的土拨鼠要醒了。我得去拔它们。
  我向海豚告别。她表示她正在努力考海豹从业资格证,我们互道加油,然后我坐着火车回了草原。
  土拨鼠开始苏醒了。这部分基本上不需要我做什么,毕竟土拨鼠刚醒,不会太胖。我跟一些熟悉的土拨鼠打招呼,它们几乎顾不上理我,忙着上厕所和吃东西。
  毕竟过了一个冬天。
  四月的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在山包上搭一个瞭望塔,这样我就能看到更大的范围,拔更多的土拨鼠。我花了几天时间拆掉了小屋背后的一间空隔间,把木料背到山包上。当然,土拨鼠们也有一些贡献。
  在我登上瞭望塔后我就后悔了。我的确看到了更多土拨鼠,但这意味着我的工作量增大了很多。但我又不好意思把瞭望塔放倒——一方面,一旦你看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被拔出来的土拨鼠时,你很难视而不见;另一方面,要是把塔拆掉的话,我就得把木料背下去,因为在大草原上木料很值钱,不应该浪费。可背下去又很累,重新把木料制造成隔间也很丢脸。
  所以我的工作范围就变大了。当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拔土拨鼠的确很有趣。
  我偶尔会和海豚通信。草原上信号不好,只有一台能和镇子上对话的无线电。镇子上管无线电的小卖部老板提供代发短信的业务,但我觉得我想对海豚说的话并不适合被别人转告。与之相比,我更喜欢写信,然后交给每周来一次的邮递员。
  海豚的信纸上会带着些许海水的味道,偶尔还会在信纸的边角看到一抹很细碎的反光,那应该是鱼鳞留下来的印迹。海豚的字不太好看,但写得很干净。海豚说,我的信纸上有青草的味道。春天的时候,草原上的一切都会沾染青草的味道。这种味道很细微,在草原上的人闻不到,但在城市里的人如果仔细闻信纸的话,是能闻到的。
  有一天,我在瞭望塔上看着远方的土拨鼠,突然发现远处多了一个山丘。那个地方很远很远,那个山丘的存在不过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但我在小山包上看了很久的草原和土拨鼠,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个地方多了一座山丘。
  我决定去那座山丘看看发生了什么,但那座山丘实在有点远。我选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早晨,准备了干粮、饮用水和帐篷,把它们拴在自行车的行李架上,锁上小屋的门,往山丘骑去。
  如你所知,在草原上骑自行车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草原的地很不平整,被土拨鼠们钻得到处都是洞,而且还容易被草遮住。像我这样训练有素的人才能骑得很好,但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摔倒了几次,自行车的链条也坏了。还好链条只是掉了下来,没断,很快就能修好。
  就这样骑到下午两三点,我觉得有点进退两难。山丘看上去还是很小,我的干粮和水目前看来还足够,但谁也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新的麻烦。如果回程时没了食物和水,我可能会饿死。虽然草原上有很多土拨鼠可以用来做烤鼠吃,但是吃过土拨鼠的人就再也不能拔土拨鼠了,我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往前走。
  好在后面的路并不难走,我也习惯了骑车的方法。我越骑越快,山丘在我的视野中也越长越高。
  我在第一天晚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抵达了这座山丘。食物和水还剩下三分之一,省着点的话足够我回到小屋了。
  夕阳缓缓地落下,我看到那座山丘在夕阳里肉眼可见地慢慢长高。然后我意识到这不是山。我骑着车转到山后,发现那是一张土拨鼠的脸。
  那是一只超巨大的土拨鼠。我看到它脸的时候,它的上半身钻出了泥土,大概有三十米高。整只土拨鼠可能得有五十米长。那只土拨鼠的两只爪爪在我头上挥过,身体扭动着,地面发出轰鸣声和巨大的震动。
  我意识到这种扭动是我很熟悉的。这说明这只土拨鼠卡住了。
  因为食物有限,我没有办法在这里停留太久。我拍拍这只土拨鼠的爪爪,然后骑着车回程了。对于我来说,这只土拨鼠实在是太大、太大了。但你可以想象,对于任何一个以拔土拨鼠为职业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和挑战。想想看,如果能够把这么大的土拨鼠给拔出来,那我可能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拔土拨鼠的人了。
  但这件事情并不太容易。粗略估算一下,我觉得大土拨鼠的体重应该超过五千吨。毕竟它是一只很胖的土拨鼠。回到小屋,我给海豚写了一封信,说我要去把这只土拨鼠拔出来。
  海豚很兴奋。她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成为世界第一的机会。过了两周,我收到海豚的信,说她决定来看我。
  没多久之后,海豚坐火车转汽车然后租着小摩托来到了我的小木屋。她穿着一身皮衣,骑小摩托的样子非常帅气。
  海豚和我一起商量怎么才能把土拨鼠拔出来。海豚在考海豹资格证的时候要学物理,她用物理知识设计了一堆绞盘、滑轮和机关。这样的话,只需要十辆卡车就能把大土拨鼠给拔出来。
  我算了算价钱,要买材料、造机关、租卡车,需要很多很多钱,把我们俩一起卖了都凑不出这么多钱。要是有这么多钱,我大概根本就不会来这里工作,我可以在城市里买个房子,收着房租,吃吃喝喝。
  海豚灵机一动:我们可以去找赞助啊。这么大的事情,一定会有很多人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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