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词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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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庆国,当代著名作家、诗人,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飞天》、《绿洲》、《驼铃》、《诗刊》等处发表小说、诗歌。1999年5月,参加诗刊社第15届青春诗会。有多种作品问世,数十次获奖。
  乡村的水
  有了水,才会有乡村。有水的乡村,才称得上欣欣向荣。而缺水的乡村,便是干渴的乡村。乡村对水的珍贵,因此演绎出许多令人感慨的故事来。
  有一个故事说:前些年,一个小伙子翻一座大山,挑一担水回家,路上遇见一个放羊的老汉。老汉说,他渴极了,想喝一口小伙子桶里的水。小伙子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老汉,但条件是只能喝一口。可谁知老汉竟抱着桶沿,好一气牛饮,拦都拦不住,一桶水就被喝去了一半。小伙子一想翻山越岭找水的艰难,再加上家里正眼巴巴地等水,眼泪就哗地下来了……
  在乡下缺水的日子里,你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农民蹲在门槛上,噙了一口水,嘬着嘴一点点吐到手掌心,然后再猛地捧到脸上。他是在洗脸。就这么一口水,显然只能洗到眼睛和鼻子为止,范围很难扩大到耳朵那里去。就是这么简单的洗法,也只能在走亲戚或者去赶集时才洗一次。因此在乡下就有了这样一句话:乡下人洗脸,耳朵离远。
  缺水的日子,是乡下最艰辛的日子。为了集水,天上一挂云,家家就会把水桶、脸盆、瓦罐,甚至饭碗、茶缸都摆到屋檐下,等着雨水的降临。已经干涸见底的水窖,周围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一场大水哗哗流进窖里。至于窖口,依然锁着一把锁,钥匙则挂在主人的裤腰带上,轻易是不下身的。
  常常有断水的人家堆着笑脸,递上一锅旱烟,求有水的人家打开窖门,借一桶水。慷慨些的有水人家,就会一咬牙说,担去吧,水是天上下的,说不定今天没水,明天老天爷一场大雨,家家就会都有水了。至于吝啬的人家,就说窖里的水也不多了,万一多少日子不下雨,他家里也会断水的。来借水的人只好失望地担着空空的水桶,到另外的有水的人家去借。也有深更半夜偷撬了窖门偷水的,一旦被发现了,两家的关系就会闹僵,好长时间不来往,不说话,直到一场大雨,这种恩怨才会化解,有些甚至于已经下雨了,但关系还是好不起来,你看这水闹的。
  春秋时节,是乡下集水的季节,就像辛苦一年积攒粮食一样,乡下人希望落到地上的每一滴水都不要浪费,都希望流到自己家的水窖里。而到了冬天,就等待着老天多下几场雪了。下雪和下雨都是乡下人的节日。下雪天,孩子们可以打雪仗,但不准在院子里和麦场上打,怕把雪弄脏了。那里的雪是要扫成堆,然后倒进窖里化水的。雪埋住了窖里的水,往往要在吊水绳上拴一块石头,在雪上打开一个洞,才能吊到雪下的水。雪少,或者无雪的时候,就到村外的苦水河里背冰,因为那里的水苦,只能饮牲口、洗锅、洗衣服,人是不能喝的,只有到了冬天河水结冰,水的苦味就会淡化。村里人到河沟里砸了冰,用一根草绳拴了背到窖里,和原来存在窖里的雨水和在一起,那水就勉强可以喝了。
  我曾写过一首《水》:
  一滴水/就能把山一样的汉子/打个趔趄/你信不信
  一桶水/比这么大一个村子/还要重哩/你信不信
  一窖水/就是白花花的/一窖银子/你信不信
  攥住吊水的草绳/就是攥住/我细细的命哩/你信不信
  我还写过一首《担水的人》:
  一闪一闪的/一个人闪着扁担/挑一担窖水/向岔里走去
  身后的窖台上/几只麻雀正争着/他不小心弄湿的/几个水点
  水桶闪过的地方/土更加干燥呛人/当几只麻雀落在扁担上时/担水的那人换了换肩膀/我看见他的腰身/被越压越弯了
  这些年,我离开了乡村,不再和乡亲们争那一口窖水了,同时也听说因为通过雨水集流等方式,使农村的人畜饮水状况大为改观,为此常常感到欣慰。
  为此每当我用城里的自来水哗哗洗澡、洗衣服时,总觉得有充足的清水、甜水尽情使用,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但同时看见城里的公用自来水龙头常常无人去关,那么清亮的水被长时间浪费着,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这要是让我老家的乡亲们看见了非骂娘不可。
  乡村的草
  草大多长在乡下,就像大多数的老百姓生活在乡下一样。因此旧时自称草民的人们,意思无非是像野草一样卑微地生活在山野乡村。
  草是卑微的,但却是了不起的植物,它顽强的生命力,它对土地的深情,它对阳光雨露的感恩,都让人感佩不已。碧草连天,有时会让人想起茫茫尘世。
  草也是包容的,温暖的,我们有一种屋子就叫“草屋” ,我曾在成都拜谒过一间叫“杜甫草堂”的草屋,那该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草屋了。
  草被我们穿在脚上,叫草鞋;草被我们顶在头上,叫草帽;草被我们写在纸上时,就有一种书法叫狂草了。
  我不知道汉语中到底有多少与“草”有关的词语,但我肯定地说,草与人类一直不曾分离。即使不当草民了的人们,进了多年以前或者现在的城市,没有一个人不怀有几分感念,甚至敬意的。
  城里人不是因为看不到草,而在公园、广场、居民楼前总要栽些绿草的吗?其实它们已不是乡村的草了,它们作为草只是实现了绿色的功能,而不可能放牲口或者当柴火用,即使这样的草,黄昏或早晨,总是有人背着手在那里散步或徘徊,反正都是一副流连忘返的样子,我常觉得他们太像乡下背着手牵着毛驴的老农了,当然说不定它原本就是一位老农。
  我在乡下生活了多年,不敢说我对乡下的草了解很深,但我至少可以说我和它们有很深的感情。像我可以叫出我们村里每一个人的小名一样,我可以叫出那些草的名字:冰草、灰灰草、苦苣菜、狗尾巴……它们在乡下的沟沟岔岔隐伏着,简单的生活着,没有谁为它们施肥,也没有谁为它们浇水,它们只听命于四季风雨。
  人是不心疼野草的,但我发现牛却心疼草,牛希望草比庄稼长得更好,因为草是牛的庄稼。但当庄稼长不好时,人往往会和牛争“草”,记得小时候乡村人吃不饱肚子的年月,山上牛喜欢吃的苦苣菜、灰灰草都被人拔了来吃,甚至人们原本给牛种的苜蓿还没有长大就被人悄悄地掐了草尖吃了。那时牛如果有人的思维,它肯定也希望庄稼长好,草也长好,千万别让人吃了牛的草。   乡下是不能没有草的,草是乡村生命的一部分。城里也不能没有草,草是城里人最后的怀念。草对人类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如果一个人真正读懂了一棵小草,而且学会像小草一样生存,这世界就不会缺少“绿色”,每个人心里就不会有“沙化”的侵扰了。
  我有一首题为《草》的小诗:
  最早上山的是草/草早在山上为英雄们准备好了藏身的地方/看着那些躬着腰上山 比草还低的人们/横刀立马下山的时候/草的脸色有时绿了 有时白了/遇着大旱的年景/草就想 连草都立不住脚的地方/谁还能被逼上梁山
  前几日去爬山,看到路边安静而蓬勃的草,竟不由自主想起一位老在这条路上爬山的老人,与其说他在一次次看着草荣草枯的过程,还不如说是草在看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头发越来越花白。
  终于有一天,当无言的草们又一次发疯般狂绿时,那位老人却再也没有下山,他只能在清风明月下想象草的肆意汪洋了,他已成为这座山上永远的一棵草了。
  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此刻我竟想改动这句话为“人生一世,草木千秋。”做不了参天大树的人们,做一棵小草不也很好吗?
  乡村的树
  站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向村垴上的沟里望去,看见那里有几个黑黑的,倒背着双手的人影在沟垴里走着。有时候看谁分明走到前面去了,再看却又落到了后面,像是各家的男人要到山的那边,去为谁家娶媳妇或者抬埋谁家的老人。但走了那么久了,怎么还走不出那条沟呢?我想山那边的事情,恐怕早已过了。当然我说的是那沟里的树。当风从沟垴上再一次刮下来时,这些像人一样走着的树,便歪着脖子朝岔里瞅,那里,便有一个人也倒背着双手,黑黑的,朝沟里走来,像树。
  走近了看,那树其实并不高大,甚至是些小老树,它们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苍老了,弯拧疙疤撑起头顶一片风起云涌的天空。风雪从北边刮来,它们就朝南弯腰,仿佛树也有脊背,把脊背交给风雪去抽打;风雨从南边扑来,它们就向北边低头,又把脊背交给风雨;酷烈的阳光下,它们撑起自己蓬勃的绿伞,让山坡上喉咙里冒烟的人们和牛羊,甚至麻雀,还有蚂蚁来它们的伞下乘凉。它们粗糙的皮肤,多像早年农民冬天的手掌。走过去轻轻拍拍这些农民老大哥的肩膀,我的血液里仿佛已涌动着乡下的风霜雨雪了。
  我的故乡在陇中,那里的树,其实也就是柳树、杏树,或者榆树、杨树这样几种,就像村里的几户大姓,少有其他姓氏,因而也就没有高贵与低贱之分,但它们生命力之顽强,却是人类足以叹服的,有时一整座黄土山包都干透了,但它们依然喷发着绿色的枝叶,给单调的焦黄色抹上几笔希望和生机,我相信地里的庄稼们肯定是以树们为榜样才一茬又一茬地生生不息,养育了这片土地上顽强的人类。那里的人们也一定是以树为榜样,才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代繁衍不息的。
  乡下的树生在乡下,长在乡下,随便在哪个水渠、地埂或者路边上栽下一棵小苗,它们就会像乡下的孩子,在没有人娇惯,直至在被人忽视的情况下不知不觉中成长起来。但被重视也好,被忽视也罢,每个生命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乡下的树不卖弄、不摆姿态、不争地位,它只生长,在生长中默默地献出它的阴凉,献出它的花朵,献出它的果实。一棵乡下的树,它的一生,就是一个乡下人的一生,特别是当一棵树老了的时候,和乡下饱经沧桑的老人几乎没有两样。
  有时候, 树是走在时间深处的,它用年轮记载着时间的流失给它带来的思考;有时候,树又是走在时间之外的,它默默地用树阴的脚步让自己走向远处,把自己还给时间。时间给它春风,它就还春天一树繁花;时间给它风雨,它就给时间一片浓阴;时间给它秋天,它就给时间一树硕果;时间给它飞雪,它就给时间一树苍劲。它默默地容纳着一切,又默默地奉献着一切。乡下的树,是树中的智者,它们是树中最有仙风道骨的一族。
  当然,乡下的树,尤其是生长在干山枯岭上的乡下的树,它们在城里的树的眼中是些不幸的树。它们没有人关注,因为它们生来就不是供观赏的,它们是乡下人的柴火,是村里人盖房子的椽檩,是青年人娶媳妇的家具,是老人们的寿材;它们没有人精心修剪,没有人给它们围上铁栏杆,野兔子偷偷地啃上几嘴,馋嘴的山羊撕破树皮也是常有的事,谁也没办法给兔子和羊们罚款,因为它们生长在乡下,就得受乡下的罪;尤其是没有人为它们浇水,除了天上的雨雪,自然渗入它们大多裸露的树根,人们没有多余的水供它们“享受”。
  同一棵树,如果把它种在十年九旱的地方,它可能就是棵小老树;如果把它种在雨水充沛的地方,它可能就是参天大树。我有时也把自己比做一棵树,一棵乡下的小老树,几经挪动,被搬进了城里,我不知道在干旱的黄土地上自由伸展的枝条和根系,在城市坚硬的水泥地上还能不能扎下根去,天天被哗哗的自来水灌着,我是路边的风景树呢,还是谁家窗台上的盆景?我是该被乡下的树们嫉妒呢,还是被城里的树们瞧不起?
  我在《想起杏儿岔,想起树》一诗中这样写道:
  30棵杏树加上50棵柳树/再加上100棵杨树和l2棵榆树/还有41棵梨树和58棵苹果树/再加上前年二叔在门口种的3棵椿树/这就是杏儿岔全部的树了/反正岔里都是一些平常人家/都是一些好种好活的树/有时觉得树太少了/岔里人就把一棵扁豆叫做扁豆树树/把一棵枸杞刺叫做红刺树树/还有麻秆树树 苦荞树树
  远远看去 是一团树包围着杏儿岔/走进岔里 才看清树散落在各处/就像那些门口蹲着 地埂上走着/或者路边上站着聊天的人们
  只是这么多年了 岔里没有一棵松树/岔里人知道 一根松椽来到杏儿岔/要从很远很远的山林中出来/坐过了火车 再坐汽车/然后坐上三轮车 架子车/才能坐到一家人的房梁上
  我是岔里见过松树的一个人/在兴隆山成吉思汗陵旁的一片树林里/面对几丈高的大松树/我拍拍这棵 抱抱那棵/像是遇见了一帮多年不见的远房兄弟/岔里人说 能长那么大松树的山梁/那一定是比杏儿岔好得多的地方
  我曾久久地伫立在老家的门前,一棵被剥去了一半树皮的粗壮的柳树,坚定地站在我身旁。几十年来,风霜雨雪中,它不移一步,立得参禅般安静,我忽然感到它才是天地间真正的立者。几十年前,我不理解一棵树对我的意义。当一脸风霜地再次回乡,乡下的每一棵树都教我怎样顶天立地,任世事悠悠,风来雨去,而心中空旷。我感谢乡下的树。
  (责编:耿国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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