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绿卡(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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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定决心去中国
  佛罗里达四季阳光明媚,没有冬天,冬天也是春天。这个春天,尼可十八岁了,即将高中毕业,面临着大学的选择。父母好言细语,同女儿商量:“就读本州的大学吧,你人在佛罗里达,想回家就回家,我们随时也可以去看你。”
  尼可微笑着摇头,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椰影婆娑,高大的棕榈树外,是碧波浩瀚的大西洋,海上白帆点点,时不时地,一两艘豪华邮轮会撞进视野。父亲说:“你要去外州也可以,只要你欢喜,但最好去外州的私立大学,我和你妈妈也要放心些。”
  尼可的父亲是个成功的房地产建筑商,事业发达,家道殷实,女儿的学费绝对不是问题。尼可的母亲在有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辞了中学教师的职业,回家相夫教子,尼可和她的两个姐姐从小就享受着家的温暖。母亲的照顾无微不至。回到家就能吃上可口的菜肴,衣服脏了往洗衣机一扔,第二天烫好叠好的衣服肯定会放在自己的床头。
  有钱又有爱心的家,是温柔富贵之乡,孩子们就是翅膀硬了,也不想飞走。尼可两个姐姐就是这样的,大学毕业了,找到工作了,虽然在外面租了公寓,有事没事的还是朝家里面扑。她们总是说,外面餐厅再好的美食佳肴,也比不上妈妈的手艺。公寓再高级也是公寓,冷清冰凉,没有暖人的气息。去地中海度假吧,还不到两天就开始想家,想念有父母的房子,想念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尼可从小就跟姐姐不一样,她不太恋家,她总是想出去闯闯,看看外面宏大的世界。大姐玛莎告诉她:“外面世界花花绿绿,闪闪烁烁,给你的欢喜就是那短暂的新鲜,阳光一点点就没有了,过后的日子就是狂风暴雨,何必要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明白家是最温暖安全的地方。”
  尼可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认为在经历了风雨后,才更能体验阳光的温暖。那天她很郑重地对父母说:“我要去中国,去中国上大学。”
  母亲当场就否决了,那口气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中国?怎么可能去中国?你才十八岁,我们怎么放心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
  “我十八岁了,去中国上大学,很正常的选择。” 尼可对着母亲说:“你的外祖母当年坐船逃到美国来,似乎比我还小几岁吧?”
  “你怎么能同他们比?我的外祖母当年在匈牙利乡下,住的土房子,雨一大就要垮,穷得就跟尘土似的,一年一半的日子都吃不飽饭。她跟家人坐船到美国来,不过是想寻找新机会,改变自身的命运。”
  ”我也想改变自身的命运。” 尼可说。
  “你要改变什么?你需要什么,尽管说,尽管说,只要我和你爸能满足你。”
  “我需要一张去中国的飞机票。” 尼可紧接着又说:“如果你们不给,我自己去快餐店打工挣。”
  尼可母亲的脸彻底黑了,她扭过头去,脸发白,手微微抖着,不知道怎样跟女儿沟通。到了晚上,二女儿丽莎打电话回家,说是想把男朋友带回家看看,当妈的随即说了尼可的远行计划,唉声叹气不断,空气里充满了烦恼的泡沫。
  丽莎是个社会工作者,其职业是跟各种有心理问题的人沟通。要解决自家老母的问题还不容易吗?她说:“妈妈,别为这个事烦恼,中国不是美如天堂的地方,你让尼可去好了,别给她太多的钱,只要她在中国的日子不舒服,不到三个月,保证往家里跑。”
  “可是那么远的地方,我天天都要担心啊。”
  “你要担心你跟着去好了。”这是大女儿玛莎的看法:“妈妈,你一直就牵挂得太多,我中学时想去意大利,你说意大利有黑手党,我说要去西班牙,你说西班牙有太多的小偷和流氓。反正我们全家度假总是离不开加勒比海。”
  “加勒比海是美国的后院,地方熟悉并且安全,所以我才放心,现在你妹妹非要去中国,比欧洲还拿不稳的地方,我一想就两眼发黑。”
  就算当妈的两眼发黑,当女儿的依然要踏上行程。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是你养的,但是有头脑有思想,不是你养的宠物,你不可能拿铁链子把她拴在你看得见的地方。还是当爹的心宽,虽然也舍不得宝贝女儿千山万水,跑那么远的地方,但还是在尼可临行前,偷偷塞给了孩子五千美元。尼可聪明,心里早就玻璃似的亮着,她知道母亲想在经济上制约她,让她早点踏上回家的路。
  2. 初到北京
  中国到底有多遥远,必须亲自体验才能感同身受。从佛罗里达的机场出发,转了三次飞机,才跨过太平洋飞到了中国。飞机把尼可带到北京,满眼的中国字、胡同里的红灯笼、喧闹的古玩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微笑,让她亲切和熟悉。她感觉自己曾经来过,在这块地方生活过,这就是她的家,她属于这块土地!情涌心动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她形容不出来,也无法跟人交流内心的感受。
  她在飞机上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新朋友叫亨特,24岁的小伙子,在芝加哥长大,学的建筑工程,大学毕业找到一份新工作。新工作没开始两天就被派到中国。亨特对尼可说:“告诉你一句真话,当初我若不愿到中国,我真的拿不到这份工作。你想想,建筑业在美国早就饱和了,中国轰隆隆地发展着,城市到处都有大工地,我老板精明,动作快,若不把业务转移到中国,恐怕早就宣布破产了。”
  尼可摇头说:“我爸爸有家建筑公司,业务还不错,他从来就没说要把公司搬到中国来,我倒是希望他搬到中国来。”
  亨特笑道:“你爸爸从事的建筑业肯定是民用建筑业,私家房地产在美国还能吃饭。但是大型的体育馆和购物中心,城市的摩天高楼,美国还有多少地方需要?所以我老板常说,我们要感谢中国,给了我们淘金的机会。”
  尼可说:“你在中国一待就是两年,每年都回美国度假吧?”
  亨特说:“只要有假,肯定是回家,父母亲人,还有从小长大的朋友,大家见面很开心的。特别是我妈妈,天天都在牵挂我,我刚派到中国的时候,很不高兴,当中国是西伯利亚,觉得外派中国就是流放,希望我辞掉工作,在美国随便找一份什么工作都行。”   尼可心想,他妈对中国的见识,只能表明她是个视野狭隘,没受过教育的家庭妇女。自己的母亲虽然也是全职妈妈,也反对她的中国行,但到底读过大学,平日里也喜欢捕捉新信息,知道当今中国的繁荣和发展。尼可当然不可能把想法告诉亨特,她只是说:“天底下的父母都差不多,对孩子的牵挂一生都放不下。”
  亨特说:“这个不假,天下父母一样的心。不过你的胆子也真大,比我当年勇敢多了。我是因为工作被迫派遣到中国,而你呢?高中一毕业,就主动来闯中国,还是个女孩子。我姐姐要是有这样的想法,父母肯定会拦住的。”
  尼可笑道:“她真的想走,谁拦得住?女孩男孩不是一样?现在中国发展快,机会多,我前天看FOX的财金台,说中国野心很大,迟早要超过美国,在经济上独霸全球。”
  亨特笑道:“ 谁独霸全球,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只能抓住眼前的东西。” 他举了举手中的饮料对尼可说:“满杯子冰的Ginger Isle(姜汁香酒)在中国不常见,你抓紧时间多享受一下。”
  尼可不在乎Ginger Isle。她的眼前绵延出一幅巨大斑斓的画面,画面的背景是宏伟壮丽的北京城。北京城的燕南大学,在每年的秋天,都会迎接五湖四海的留学生,尼可便是其中的一个。
  尼可被安排在留学生公寓,公寓的设计跟美国的大学差不多,两个人共用一个卧室,四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卫生间在两个卧室的中间。她的室友是来自意大利的马莲娜,隔壁两个女孩一个来自希腊,一个来自菲律宾。初来乍到中国,四个人的中文都不好,平日里交流都用英文。
  各种口音的英文,落在尼可耳朵边像一堆乱草。她皱着眉头,眯着眼,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我飞了一万多英里来到中国,花了这么多钱,耗了这么多神?目的是什么?学中文,对不对?我可不想在这块土地上浪费美好年华。
  一个月后,她就决定搬家,搬到有中国学生的地方。生活老师和颜悦色,她说她理解尼可的心,想拥有纯粹的中文环境。她还说,她儿子刚去美国留学,也执意要同美国学生住在一起,一个学期下来,口语会进步很快。
  生活老师对尼可说,你想跟中国学生住,没有问题,但是新公寓的两人间已经满了,旧楼的四人间倒有空位,你愿意去吗?那里环境不太好,二十年前的学生宿舍,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没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尼可说,没有问题,只要每天能操练中国话,我什么都可以适应。
  尼可最先适应的是蹲式厕所(美国人说的Squatting toilets)。在留学生公寓里,为了跟国际接轨,卫生间全是冲水马桶。马莲娜对尼可说过,你要去跟中国人住,那是你的自由,但是那种只有一个洞的厕所你能忍受吗?你会蹲下去拉屎拉尿吗?
  尼可心想,我既然都来了中国,什么沟什么坎都得走过去看看。冲水马桶是现代文明的一个标志,或许是西方人的一个自豪吧。但是一旦环境发生巨变,撞上了战争年代,或者天灾人祸,当所有的现代和繁华都被摧毁了,人依然要学会生存。她在中学的时候,就听说那些野外生存的奇闻轶事:吃野草、吃动物的眼睛,甚至靠喝尿维持生命。
  人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尼可相信自己,眼前的这点小困难算什么?她只花了两天的时间,便熟练地掌握了蹲下去解决问题。她在电话里给大姐玛莎说:“对,不是西方的马桶,就是那种有个黑洞的厕所,不能坐,只能蹲,我最初是用双手扶墙,慢慢体会平衡的感觉。不过放心吧,如今我已经有了这个技能。”
  “好高超的技能,我一直固执地以为,只有体操运动员才具有那种蹲下去的功夫。” 玛莎又是瞪眼,又是皱眉,又是赞叹,又是摇头:“我读书期间有个同学,是从法国来的,她说法国的偏僻乡下还保持着那种厕所。”
  二姐丽莎说:“我了不起的妹妹啊,我可没有你的那种高超技能,现在妈妈是休想让你回家,她老人家还是想不通,愁得经常失眠,这个复杂的思想工作,还不是需要我去解决。” 丽莎跟尼可通了电话,自告奋勇去做老妈的工作。
  虽说尼可常在电话里跟两个姐姐聊天,但并不是彻底的真相告白,生活中的某些细节她还是作了保留。尼可所在的那层楼的公用卫生间,在早晨的高峰期绝对是考验,考验你的耐力和承受能力,没有冲掉的大便,污血斑斑的卫生巾散落在地上,那么肆无忌惮地冲进她的视线里,她总不可能闭上眼睛跳过去吧?尼可还没有那样的功夫。但是尼可想得开,有失才有得,这是老天给世界的规律。
  住在这样的学生宿舍里,尼可最大的收获当然是中文。
  谢天谢地,那个房间里的三个女生都是中文系的,这让尼可抬抬头就可以从树上采果子。她从她们那儿学到了地道的土话,什么是“底儿掉”,什么是“捞人”,什么是“小蜜”,什么是“小三”, “小三”和“二奶”还有区别。还有呢?林妹妹是形容人苗条娇弱,经不起风雨,但是不能用在男生身上。 如果说一个人是猪八戒,那个人肯定是個胖子,要不就是吃得很多,但是很少用来形容女生。那天晚上,她听见寝室的人说谁谁谁是诸葛亮,她不懂就问,她们给她解释诸葛亮是古时候的聪明人,有预测未来的能力。那些可爱的语言,都是课本上学不到的,从生活中捞上来的,尼可就是爱它们的鲜美活泼。
  3. 我们三个都是你的好老师
  燕南大学定了规矩:外国留学生必须过了中文托福(汉语水平考试 ),才能选相关的专业课。这中文托福不好过,火焰山一座,洋学生们一个个烧焦了脑袋,愁烂了额头。只有尼可轻松自如,像夏日黄昏时的蜻蜓闲闲飞过。尼可自有功夫在身,那时已经手捧一卷《中国成语故事》,从清晨看到黄昏,每个成语后面都有一个故事,古代中国怎么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啊?
  尼可占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寝室的三个女生都是她的老师,对尼可最有耐心的是邓菲,尼可不时提问,邓菲从来没烦过,其他两个女孩刘莎和奎可然,时不时要皱几下眉毛,摇几下头,面对尼可千奇百怪的为什么,她们不知从何解释。
  随便举个例子,就说《盲人摸象》吧,尼可认为那是对残疾人不尊重,人家眼睛看不见,已经很不幸了,为什么还要讽刺挖苦他们的缺陷?至于《守株待兔》,天底有这么蠢的人吗?他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了,等着野兔子撞树,他平日里吃什么呢?靠什么维持正常的生活?《愚公移山》听上去更缺乏逻辑,愚公一家人没有时间观念,不干其他事,天天就挖土搬山吗?   邓菲耐心地告诉她:“中国的历史很长,文化很浓,你要融进去才能吃出其中的味道,再过一年半载的,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尼可点头道:“我不勉强自己,我现在的感觉已经很好了,比刚到中国不知要强多少倍。我真幸福,到了中国学中文,天天都在进步。”
  邓菲于是问她:“你为什么选择来中国?中国什么样的魅力吸引了你?”
  尼可说:“说来也怪,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中国,我父母和两个姐姐至今也想不通。不过我小时候就喜欢吃中国菜,我们全家常去一家名叫‘北京房子’的中餐馆,我和爸爸都喜欢吃北京烤鸭,但我妈和两个姐嫌烤鸭油多,只吃炒面和炒蔬菜。‘北京房子’的老板娘安妮特别喜欢我,常教我几句中文,有时还送我广东点心和中国玩具,我那两个姐姐嫉妒死了。”
  邓菲说:“那老板娘跟你有缘,看着你就开心吧。”
  尼可点头说:“真的,她特别喜欢我,看见我就抱我,把我两个姐姐当成我身边的雕塑。我妈不高兴的,说这样对孩子不公平,后来就不再去‘北京房子’了。等我两个姐姐考上大学后,爸爸妈妈又带我去‘北京房子’,安妮看见我兴奋得跳起来,对我妈妈喊:你们这些年都去了哪儿,我一直在担心你们。尼可每年生日我都给她准备礼物,全是她喜欢的熊猫,我相信她会来的,总有一天会把这些熊猫带回家的?”
  “什么啊?熊猫,她送得起熊猫?” 邓菲听蒙了,到底是哪路神仙有这么大的手笔送得起熊猫?
  “又不是公园里的活熊猫,可以吃竹子,可以满地打滚,是玩具熊猫。”尼可解释道。
  邓菲笑道:“就算是玩具熊猫,可见安妮是多么在意你!“
  尼可继续说:“自从我上了高中后,心头一直有个声音对我喊:去中国,去中国!如果我不出发,那个声音就会一直折磨我。”
  邓菲点头说:“奇怪啊,我考大学的那年,也是有个声音在对我喊,去北京,去北京!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对我很好,家非常的温暖舒服。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南京,南京也有很好的大学。但是高二的那个暑假,我和同学来到北京,去了北海和故宫,夕阳西下,站在景山上看故宫,金碧辉煌中的伤感,让人有流泪的冲动,回家后便有了很重的北京情结。”
  尼可说:“听你这么美的描述,我也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登上景山看看伤感的故宫。”
  邓菲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伤感,取决于你同故宫的缘分。为什么我要考燕南大学?因为燕南大学看得见故宫,这一切难道不是缘分?”
  尼可若有所思地说:“又一次听你说起‘缘分’这个词汇,是不是我命中注定是跟北京有緣分?小时候,我总是翻来覆去做同一个梦,梦见一栋大房子,大房子里面还套了小房子,小房子外面还有棵好大的石榴树,到了北京才知道,那种房子叫四合院。”
  “对,北京的四合院。”邓菲点头说,“或许你的前一世就在北京,住在某个王爷的四合院里面。”
  “或许我是个某个王爷的公主。” 尼可开始了美好的幻想。
  邓菲笑道:“王爷的女儿不是公主,应该是格格,但是我鼓励你放开想象的鸽子。”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一边用小电炉煮毛豆一边闲聊,想到哪里就聊到哪里,那种感觉最舒服惬意。对于尼可,在那种惬意的氛围里学习中文,是最愉快的心灵旅行,抬头便是喜悦的风景。
  宿舍外面有个生活阳台,阳台的晒衣杆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毛巾,风一吹,飘飘扬扬的,颇为壮观。有时候,她们的胸罩吹不见了;有时候不知谁家的内裤落在了阳台的地上。尼可早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也学会了洗衣服和晒衣服,只有好衣服她才送去洗衣店。
  尼可成长的那个社区,算得上高尚的社区,居民自家的后院是不允许晒衣服、堆破烂的,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必须定期修整,维护社区环境的美观,也就是维护社区房地产的价值。在尼可的记忆里,只有在贫民的免费公寓外面,才能看见晒衣服的现象。那又怎么了?既然环境在变,人的习惯也在变。尼可很快发现,用手洗衣服的乐趣很多,而与阳光亲密拥抱后的衣服,散发出温暖舒适的芳香。
  水开了,空气里弥漫着毛豆的香气。邓菲把毛豆剥开放进嘴里,然后感叹了一句:“美好的生活不过如此。” 尼可点着头,突然站起身来,阳台上遥遥可以看到故宫的一角,夕阳下的故宫,有一种辉煌在慢慢融化,融化在漫天的霞光中。岁月的风景突然定格,过去和未来融为一体,神秘苍茫,恍若隔世的遥远,一切不可触摸。
  邓菲若有所思地说:“你看故宫,你看故宫,它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这两三年来,我夜里做梦总是有故宫的影子,我感觉自己穿越在故宫里面,似乎很多年前就在故宫生活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的前世在故宫?” 刘莎不知什么时候回屋了,冲到阳台上,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毛豆,她一边吐壳一边说:“你前世在故宫,是东宫皇后娘娘呢?还是皇帝最宠的妃子?”
  “哪有人人都当皇后妃子的?” 奎可然掀起帘子也上了阳台,她对邓菲笑道:“也有可能是厨房里烧柴的宫女,或者……” 她故意放慢了语速,抑扬顿挫地说:“端屎倒尿洗屁股的太监。”
  三个人笑成一团,只有尼可没有笑,她一脸的迷惑,强烈需要答案:“我知道皇后和妃子的意思,但是太监是干什么活的?”
  “居然太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简直白跟我们混了这么长的日子。” 那个晚上,奎可然把一堆碟子放到尼可的面前:“都是清宫戏,有钩心斗角的,有儿女情长的,好好学习吧,看不懂的地方就问,我们三个都是你的好老师。”
  4. 知道自己该采哪棵树的果子
  时光飞得很快,转眼间又过了一年,尼可的进步是看得到的,看得到的光亮耀眼。那个春天,不知她哪根神经在跳,每天清晨六点钟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嘹亮地朗诵唐诗。那天她半闭着眼睛,正沉浸在”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抑扬顿挫中, 刘莎在床上抗议说:“一大清早的,没有听见鸟啼,倒是听见你啼个不停,好好的春梦都被你搅醒了。”   尼可问她:“你的那个春梦是不是‘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邓菲一边伸懒腰一边说:“你好厉害,都知道岑参的《春梦》了。”
  刘莎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这么瞎背乱背就是囫囵吞枣吞骨头。”
  尼可说:“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记得邓菲曾经说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刘莎说:“听见没有,尼可要当诗人了,我们这些从小喝汉语长大的人也没想过写诗。”
  尼可说:“我不想写诗,我只是喜欢读唐诗,读得出一个有蝴蝶有花朵有太阳月亮的世界。”
  邓菲突然说:“你们听听尼可的话,像外国人在说话吗?”
  刘莎说:“不過口音还需要进化,目前还不到直立行走的阶段。“
  邓菲有她的判断:“已经到了直立行走的阶段,离撒腿奔跑也不远了。”
  邓菲总是无条件无限度地给予尼可最大的赞美,尼可由衷感谢邓菲对她的欣赏,私底下她常对邓菲说:“你就是我的知己。”那些日子,她去小店买酸奶,她在街口问路,她去公园划船,只要她一开口,人们就会惊讶她的中文,有个在校门口卖早点的大叔,一个劲地夸她的普通话流畅干脆:“就像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
  奎可然不以为然,她对尼可说:“大叔表扬你汉语说得流利,你一听高兴了,每天早晨都买他的早点。那大叔好猥琐的,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尼可皱着眉头摇头:“我不喜欢猥琐这个词汇。”
  奎可然说:“这世界很肮脏的,你以为处处都是唐诗啊?那大叔就是个猥琐的版本,你不知道他想吃你的洋豆腐,你没看见他那猥琐的目光就在你胸口滚来滚去吗?”
  尼可早知道,吃豆腐是男人占女人的便宜,她笑了笑,没有反驳奎可然,她觉得奎可然在隐隐约约嫉妒她——她们寝室四姐妹不管去哪儿,尼可永远是被关注的焦点,因为她的肤色和相貌,像万绿丛中的一点粉红,尽管那绿也是芳华曼妙,却比不得粉红的与众不同。
  尼可喜欢这份别样的关注,她更勤奋地修炼她的汉语功夫。微笑绽放在她的嘴角,喜悦的阳光和花香天天都在拥抱她,她享受在北京的每一个黎明,每一个黄昏,自从到了中国后,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地又活了一次。那个夏天,有个中文系的教授给尼可建议:“你的汉语水平已经超过了中文系学生的平均水平,你如果愿意,可以转到中文系来,拿中国学生一样的文凭。”尼可对此也动过心,自己的专业是“对外汉语教育”,若要转系,免不了要修许多专业课,不能按原计划时间毕业,也就放弃了。但她时不时都去中文系旁听。
  刘莎说:“你别转到我们系来,要是考试考不过你,想上吊还找不到长面条。”
  尼可嘻嘻笑道:“我给一床被子,罩在你的头上,从一楼飞下去就行了。”
  尼可是在拼命地学中文,而身在中文系的邓菲三人却在拼命学英文,选修课除了外语外贸,要不就是计算机应用。邓菲总是说:“这不是奇怪的现象,我们和你情况不同,我们毕业后要找工作,中文系出门能干什么?只有抓紧时间在校园修炼一些武功。”
  尼可时刻都和母亲保持联系。妈妈有次在电话里说:“我发现你的英文有点问题,一说话就颠来跳去,像在蹦跳床。” 尼可不忧反喜,她对母亲说:“这是个好现象,我已经用中文写作,中文思考,在梦里也是说中文。”
  “在梦里也说中文?别忘了你的源头,你中文说得再好也是美国人。”母亲的担忧,总是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尼可正要说话,听见电话那头大姐玛莎的声音:“现在中国可不是从前的中国,是全世界最有活力的国家,尼可要是把中文说得跟中国人一样好,前途不敢想象的美好,她甚至可以帮助爸爸把业务建到中国去。”
  尼可感谢大姐的赞美,下决心让汉语更上一层楼,除了读背古诗,她还在口音上下苦功夫,她发誓,要让自己一开口就是中国人的声音。怎么学?找老师还不如自己学,跟着电视剧学。她最喜欢的电视剧是《雍正王朝》和《汉武大帝》,翻来覆去看了30遍,边看边模仿里面的对话。日子一长,有些台词就能倒背如流,她免不了得意,时不时夸自己出口成章。
  奎可然笑道:“你烦不烦啊,天天只盯住一两部看,你要多学多看,才能博闻强识。我给推荐几部港台的电视剧,这里有《太平公主》、《一代女皇》、《神州大侠》,部部精彩得让你忘记饥饿的呼唤。”
  尼可立刻摇头晃脑:“港台的我不看,首先那声音就无法让耳朵享受,特别是香港话,像公鸡和母鸭在对话,我如今正在学习标准普通话,受不得一丁点的骚扰,必须向《雍正王朝》里面的声音看齐。”
  “好,好,你就天天皇阿玛老佛爷格格贝勒地磕头请安吧。” 奎可然蔑视了她一眼,不屑地转过身去。
  邓菲倒是对尼可竖起大拇指:“好样的,有个性,知道自己该采哪棵树的果子。”
  5. 四合院在二环
  又过了半年,尼可的汉语像跳上了一辆超级跑车,风驰电掣,一路狂飙。那天上课,面对一教室的外国留学生,老师准备讲成语故事《曹冲称象》。但她并没有把曹冲称象的办法直接亮出来,而是先问大家,在古时候那种条件下,没有现代科技,怎样才能得到大象的准确重量?
  尼可早吃透了这个成语,她只是笑而不语。留学生们七嘴八舌,随口说出些稀奇古怪的看法,一个巴西学生说:“用起重机把它吊起来称。”尼可对他笑道:“一千八百年前有起重机吗?” 那老师一听都呆了,尼可居然能推算出那个时间段。这时候一个德国学生说:“干脆把大象麻醉了,再造一个巨大的秤,公元前的古希腊好像就有大秤,用来测量建筑材料的重量。”
  学生们说的点子,显然都行不通。老师最后亮了答案,留学生们都说曹冲聪明,古人能想出的办法,现代人也不一定想得出。紧接着,老师又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一群小孩子在玩捉迷藏,只听“咚”的一声响,有个小孩掉到缸里去了,缸大水又深,小孩子眼看就有生命危险了,怎么办?几个留学生在底下说:“快去叫家长!”   邓菲立刻说:“国情不同,这事发生在中国,只有北京原籍的退伍军人才能占这个资源,女孩子嫁给他们也就嫁给了北京户口。”
  可然说:“我们这个鬼专业,比不得计算机、机械、建筑什么的,人家那些才叫紧缺专业,可以登上留京的单列通道。不过呢,为了神圣的北京户口,牺牲爱情的人多得是,每个年代都合理存在,这算不了什么。反正迟早都是嫁人,嫁一个没户口的还不如有户口的。”
  刘莎问:“有北京户口的猪头狗脸你也嫁?”
  尼可听懂了,跟着众人笑倒在床上。
  7. 爱心邮包
  尼可只要有空,便会在网上跟母亲聊天,汇报汇报自己的最新情况,比如昨天吃了什么晚饭,又结交了几个新朋友,新朋友送了她一件手工做的绒帽子,她戴在头上,让母亲观赏。
  尼可和母亲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母亲会告诉她,爸爸很忙,总是早出晚归,金融危机下公司的生存压力很大,两个姐姐的恋爱都不顺,跟男朋友磕磕碰碰,玛莎半年前跟一个律师订了婚,但是男的突然改变主意,说不想结婚,只想同玛莎成为永远的朋友。那律师是个离婚律师,各种破碎的家庭案件经手得太多,有了多如乱麻的顾虑,不敢走进婚姻的房子里,负起自己该有的责任。
  玛莎因为是学艺术的,内心敏感、脆弱而又偏执,无法面对未婚夫的优柔寡断,她愤怒地取下手指上的订婚钻戒,朝律师眼前一扔,扬了扬下巴,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母亲在视频里叹道:“她也太冲动了,为什么两个人不能好好交流,多好的一个男孩子,就这样算了太可惜。”
  “可惜什么,明摆着他就是不想负责任。”尼可对母亲说,“跟这样的男人早点分手也是好事。”
  尼可又问起二姐丽莎。当妈的叹了口气说:“丽莎也跟男朋友分手了,分手的理由很简单,那男的高大英俊,比电影明星还帅,他告诉丽莎,他是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丽莎对他一见钟情,但是交往没有两个月,丽莎便在一家超市发现了他。”
  “丽莎发现他跟一个女的也在超市?” 尼可随口一问。
  “哪来什么女的!他是超市的搬运工,正在搬运牛肉和鸡蛋,居然还冒充自己是飞行员。” 母亲叹着气说,你两个姐姐现在心也灰了,都不想找男朋友,说天下男人都是坏东西,不是没责任的胆小鬼,就是色胆包天的骗子。
  尼可劝慰母亲说,她们两个现在还没走出来,心头有气,过些日子就好了。母亲说,谢谢上帝,你就要毕业了,我就盼着你早点回家。尼可连忙摇头说,毕业后,我还是要在北京工作,巩固我的中文堡垒,不能让它被风雨摧垮。
  尼可顺便把邓菲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然后发表评论说:“我觉得邓菲应該回老家,因为她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大公司的经理,有很多可靠的关系网,留在北京,千辛万苦的一个人过,好可怜啊。”
  尼可的母亲笑女儿:“你都看见人家可怜,你不觉得自己更可怜吗?放着好好的美国不要,非要跑到中国闯荡,我知道你喜欢中国,我不劝你了,只要你开心,我就祝福你,除非有一天你主动回家。”
  “这才是我的好妈妈。” 尼可一脸幸福的笑,“中国人常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没过两天,当妈的给女儿上传了一堆照片,都是尼可要求母亲给她买的各类产品,从吃的到穿的到用的,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可以开一个小百货。光吃的就是五花八门,有杏干、苹果干、蓝莓干、开心果、夏威夷干果、鱼子酱、美国花生酱、意大利香草酱……这些在中国的超市虽然也应有尽有,但是进口产品价格奇贵,有的居然是美国本土的三倍。于是尼可和妈妈商量好了,妈妈每个月给尼可邮寄包裹,称之为“爱心包裹”,因为物重量多,以海运的方式邮寄。海运虽然慢,但是因为定期出发,她每个月都能收到。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周末,母亲和丽莎去附近购物中心血拼,两三个小时下来,购物车装得像座山峰。丽莎对母亲哼道:“我就知道,这一半的货物都是要飘过太平洋。”
  “对,主要是给尼可邮寄去。” 母亲一边低头看购物清单,一边对丽莎说。
  丽莎说:“你当初想在经济上制约尼可,让她早点回家,如今完全拐了个大弯,居然全力帮她待在中国!”
  “我并没有帮她什么,我只是给她邮寄一些吃的穿的,这些东西在中国贵。”母亲一边看着购物清单,一边若有所思地叫了起来,“我就是感觉少写了什么, kotex的卫生棉条,我居然忘了写上去,尼可上星期还在电话里特地嘱咐过我。”
  “什么,什么,中国没有卫生条吗? 这玩意也要当妈的邮寄?” 丽莎惊呼起来,“妈妈,尼可不是刚来例假的小女孩,你把她宠得太不像话了。莫非中国是非洲的那些土人部落,连卫生条都买不了?你看看,你今天都买了什么?” 丽莎转过身去,左手举着胸罩,右手提着内裤,抬高了声音说:“Cleo的胸罩,Fruit of the Loom的内裤——这种烂牌子北京都没有吗?不是说北京是个国际都市,跟纽约和巴黎差不多的繁华时尚吗?”
  丽莎的音调高过了正常,引得商场的几个顾客朝她们回望。母亲笑了笑,她知道丽莎吃醋了,老二丽莎一直是个吃醋的孩子,从小就希望独占父母的宠爱。她两岁的时候就知道装病,让母亲多陪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又抢姐姐的裙子,不让姐姐独美。等母亲怀上尼可的时候,她对着母亲的大肚子说:“这是个小妖怪,她不好,她出来后要占我的东西,现在就该把她掐掉。”
  当然,对于当母亲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左眼右眼都是眼—— 一样的珍贵,一样的心疼。母亲对丽莎耐心解释道:“北京真的什么都有,北京的超市绝对有卫生条,但是卫生条进口到中国,型号和感觉跟美国原产的不一样,尼可确实是用不惯中国的,才让我帮她邮寄的。尼可其实很懂事了,从去年开始,她让我不再给她汇钱,她现在兼了几个职,给企业当翻译,给有钱人的孩子当英文家教。她独立了,可以在北京养活自己。”
  “尼可还没毕业就独立了,确实了不起。”丽莎说,“不过妈,我知道你还是最偏爱尼可,因为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丽莎依然不服气,不过她还是理解:“有句老话不是说,‘远离让心灵充满了爱怜’(Absence makes the heart grow fonder )。现在尼可隔我们那么远,你多关心她也是正常的。”   “我能关心她什么?除了买些吃的买些穿的,她在北京跟她在南极有什么区别?我们什么社会关系都没有,你想想,你和玛莎毕业后找的工作,都是动用了你爸爸的关系。”
  丽莎对母亲笑道:“你也别太牵挂了,尼可自己选择的路,走得心甘情愿就好。看现在的情况,她毕业后在中国工作,极有可能嫁个中国人,也许她会很幸福。”
  “如果不幸福呢?” 当妈的总是担心。
  “不幸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张飞机票就可以回家。”丽莎悠悠然然地说,“我倒是希望她幸福,以后我去中国旅行啊,就有免费的酒店了。”
  8. 我是中国北漂,你是美国北漂
  同一个时间段,太平洋的东岸阳光明媚,太平洋西岸月光如水。尼可看见窗外的半个月亮挂在树枝上,夜空发蓝,房屋和远山都很黑,世界在眼前是一个庞大的剪影。她回头对邓菲说:“今天你一大早就出门,现在才回来,工作面试得怎么样?”
  “还能怎样?”邓菲的脸灰中带紫,像走路回家不小心摔了几跤。她一边泡方便面,一边说:“ 那现场是摩肩接踵,挥汗如雨,人与人无比亲密、贴身肉搏,都快搏成肉渣了,直接拿出来就可以包饺子。”
  尼可借用了一句邓菲曾经说过的话:“过程是残忍无情的,只要结局美丽辉煌。”
  “辉煌个老娘的猪大头。我看得起的,人家爱理不理。那些看得起我的,都是外地公司的人贩子。” 邓菲哼道,“我去外地干什么,我回老家就有好工作。”
  刘莎说:“我知道你的目标明确,只对北京的单位摧眉折腰。”
  尼可也点头说:“我还记得你今天早晨出门时说过,只要能解决北京户口,便可以放下架子,纠缠到底。”
  邓菲在一旁冷笑。尼可不好多问,知道她今天肯定是喝够了苦水。
  门“哐”的一下推开了, 奎可然穿着一件大红风衣进了门,尼可只觉得满眼睛明艳艳一片。她激动地喊:“你们今天上网了吗?就业网站有个好消息,关于北京的应届毕业生,无论什么专业,只要缴付18万元,就可拿下户口。”
  “骗子吧?” 尼可三人同声来了个小合唱。
  “不是骗子,你们自己去看吧,接受单位是央企。户口贩子说好的,不见户口不交钱。帖子后面有联系方式,你们自己上网看吧。”
  尼可说:“我能买吗?18万人民币我倒是想买,我虽然拿不出这么多钱,但让父母赞助也是走得通的。”
  邓菲说:“你一个美国户口的,买北京户口的干什么?”
  刘莎说:“现在想拿北京绿卡的外国人海了去,尼可不是中国人,没有资格拿户口,只有北京绿卡可以碰碰运气。”
  尼可说:“北京绿卡的政策我早就学习了,那门槛比长城还高,那么多的外国人登过长城,但是能拿下绿卡的外国人少得像熊猫。”
  邓菲说:“你要是拿不到绿卡,就跟我们拿不到户口一样,都是北漂。只不过我是中国北漂,你是美国北漂。”
  刘莎说:“哪可能一步到位呢?先在北京漂漂再说,没看见满城满地的漂游儿。”
  邓菲摇头:“没有根基,像浮萍一样的生活,比刚熬出来的中药还苦啊。”
  “苦没什么,反正我们还年轻。” 奎可然说,“我就不相信我一辈子也拿不了绿卡。”
  那个晚上,四个人聊了很久,那些关于进京指标、人才引进、黑价户口的话题,对于尼可而言,不再是天上的浮云,水中的月亮,而是坚硬的土地上,那些门,那些梯石,那些曲折幽深的巷道。
  9. 找到了好工作
  对于尼可,北京绿卡虽然是跳在心头的一个梦想,但并非迫切需要解决。尼可曾经有个计划,如果找不到好工作,干脆去读研究生。谁也没想到这工作如此顺利,顺利得像开车上路,所有的红灯全都变成了绿灯。尼可就投了两个简历,北京一家中外合资的私立中学即刻安排了面试,即刻给了她答复,欢迎你来当老师。一进门就拿五千块钱,尼可很满意这个数字。等转正后肯定还会上飙的,她相信。
  “就下这么一点毛毛雨啊? 你被忽悠了!” 刘莎说,“英文是你的母语,你的普通话说得比奎可然的老乡还好,你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应该去那些跨国公司,年薪至少几十万上百万。”
  尼可说:“我不喜欢公司,我喜欢学校,跟孩子打交道要简单些。”
  尼可明白,在学校工作钱不多,但是稳定,压力不大,还有寒假暑假,可以四处游走,还可以回美国看家人。一旦工作上了正轨,她还有精力可以搞第二职业。趁着学校还没开学,尼可回了一趟美国。
  尼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疲惫不堪,脸憔悴得像脱干了水的葡萄,几乎就成了葡萄干。母亲在机场居然没把她认出来,是她喊了一声妈,才把当妈的唤醒。当妈的心疼地摟住女儿说:“别去中国了,这次回家哪儿也别走。每次盼你回家心都盼痛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尼可对母亲笑道:“我又不是在阿富汗打仗,哪有这么严重?让我好好睡一夜,明天我就能恢复到我该有的美丽。”
  尼可一回家,自然成了全家的焦点人物,而母亲更是恨不得24小时女儿都在她的目光监视范围内。尼可对家人说:“当学生的时候一年回一次家,现在工作了,一年可以回家两次。”
  大姐玛莎吃着北京的宫廷小点心,抬头问尼可:“北京真的很好吗? 比美国还好?”
  丽莎哼道:“如果你看了妈妈每个月给她邮寄的包裹,你就觉得那是个比美国还好的天堂。”
  二姐的刻薄,尼可从小就领教了,也习惯了,她淡然笑道:“当学生这几年,多亏爸爸妈妈的支持,好在我有工作了,妈妈以后再也不用给我邮寄包裹。我永远都记得住父母的爱心。”
  父亲对她笑道:“父母的爱心永远都在,虽然你马上就要工作了,但是你妈妈还是愿意给你邮寄包裹。每次看你妈妈给你整理包裹,她脸上全是幸福的笑。”
  母亲立刻表示:“你爸爸说得对,我的宝贝,妈妈愿意继续邮寄包裹,除非有一天你下定决心回家,从此不再离开我们。”   “尼可,你如今人在北京,是不是想找个什么红三代、富二代的?” 母亲小心地问,“我知道你也很想要北京绿卡。”
  “我,北京绿卡,找红三代?” 尼可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正色地说,“我找谁,全是凭着我的心,我的心若是爱他就是他,不管他贫穷还是富贵,比起爱情,北京绿卡算什么,钱啊、权利啊 、珠宝啊,全都是狗屎。”
  母亲笑道:“你这点还是像当年的我,爱一个人,全凭最原始的感觉,绝不欺骗自己的心。我和你爸是在朋友的派对上认识的,一见他,我就心动了,想跟他在一起,根本不在乎他是干什么的。”
  到了第二天,尼可和母亲还在继续昨夜的话题。丽莎听见了,她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亲爱的妈妈啊,如果爸爸不是建筑师,也没有医生的家庭背景,而是一个街头的脏包子(dirty bum:小混混),父母不是吸毒就是贩毒,不是抢劫就是杀人,我相信你也不会对他一见钟情。”
  “至于这个,我承认。”母亲只能顺着二女儿的话。尼可也没说什么,她觉得丽莎也是可怜,本来跟一个帅俊的飞行员一见钟情,谁能料到好好的飞行员摇身一变,变成了超市的搬运工。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骗子?但骗子为什么能在第一时间内打了胜仗?还不是因为女人骨子里的虚荣和贪婪。
  11. 外国北漂比中国北漂快活
  这一年过得特别快,尼可感觉快得就像翻书。因为工作一路顺风,愉快的时光总是梭一梭就不见了。但是邓菲却是愁着一张苦瓜脸,每次和尼可见面都有一脸盆的抱怨,她总是说:“尼可啊,别看你是外国人,但是国籍高贵,在中国的地盘上也比我们中国人混得自如。”
  “我有什么自如的,我在北京连车子都买不起,上个月遇见一个美国同胞,来中国三年了,书也不读,还在一家啤酒店打工,你不说他国籍高贵吗?国籍高贵得天天见人点头哈腰的吗?”尼可说,“我昨天正好同朋友在那个店吃饭,顺便跟他聊了几句,我问他是怎么来中国的?他小子居然是偷渡过来的。” 尼可说话的口气完全是中国人的口气,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简直给我祖国丢脸啊!”
  邓菲张大了嘴:“美国也有偷渡到中国的?”
  怎么一回事呢?这男孩叫蒋森,从小长在洛杉矶,父母都有好工作,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春光灿烂。哪料到好好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风雪,母亲有外遇了,找着茬子跟父亲闹离婚,父亲一直在寻找那个给他戴绿帽子的人,偏偏又找不到,只好回家借酒发疯,没多久丢了工作,酒疯发得更厉害了。蒋森正是叛逆期的青少年,家里出了这种状况,心情郁闷,在学校跟人打架,遭了惩罚,又开始逃课。父母后来总算离婚了,但都不想管他,最后远在弗吉尼亚的祖父母愿意收留他。
  蒋森哪儿都不想去,最后跟随几个刚从监狱放出的小青年喝酒抽大麻,后来又聚众斗殴,惹了一堆乱子,警察要抓他们,众人一路乱逃,跳上码头的一艘大货船。那大货船乘风破浪,横过太平洋,从洛杉矶一路颠簸到了广州。
  他们很幸运地躲过了边防和海关,几个人先在一个德国人开的酒吧打工,挣多少花多少,日子过得很开心,慢慢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好景不长,那个没有星月的夜,广州公安局来了个突然袭击,对外国人进行大搜捕,凡是黑户口(护照过期或者没有护照)全部遣返回国。蒋森的两个哥们全都进了局子,那天幸好蒋森在朋友家打夜麻将,躲过了一劫。
  蒋森知道中国有句老话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整日提心吊胆,知道广州不是久留之地,便在朋友的介绍下来了北京。他虽然不喜欢北京的沙尘暴和寒冷的冬天,但他很快适应了,爱上了北京的人情味和大都市的国际氛围,如鱼得水,日子过得比在广州还快活。
  “他是快活啊,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外国北漂比中国北漂快活。”邓菲对尼可说。
  “快活是自己找的,你们中国北漂活得累,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一会儿要买车,一會儿要买房,时不时地还要在朋友面前装面子,明明天天都吃泡面的,老乡一来,大把大把的钱扔给餐馆,我是绝对不会干这样蠢事的。”尼可说。
  “蒋森现在还是黑户口吗?” 邓菲问,“他在北京这么久了,该有护照了吧?”
  尼可说:“他现在身份如何,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也相识不久,不好细问。不说他了,你最近在公司混得如何?” 尼可一边说一边给邓菲递了杯可乐。
  邓菲一直在摇头,然后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喊:“我真希望有人灭了她,日本婆娘那个坏,那个坏……”
  尼可苦笑一声,她知道邓菲的抱怨之黄河就要滚滚滔滔而下了。邓菲在一家日资企业上班,老板是个中日混血女,四十几岁了,从没结过婚,变态得令人发指,她自己起早摸黑的,时常加班,还逼下面的人跟她一样,活儿没干好,绝对一顿臭骂。邓菲在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老处茄子”,她当然不敢告诉别人,再好的同事也得防着,若是传到上司的耳朵里,工作丢了不说,惹出一场官司都有可能。
  “尼可,你看你好幸福,工作轻松快乐,还有免费的宿舍和伙食,这世上的好事你全都占齐了。” 邓菲眼睛四处张望着,继续说,“我不可能不嫉妒!”
  “什么好嫉妒的,这宿舍三个人一套房,我来得晚,分的房间朝北,一年四季阴暗潮湿,见不了阳光,你看这窗户小得像监狱。”
  “别挑三拣四的,我的小姐,感谢上帝,感谢真主,感谢王母娘娘吧,你看看我住的什么地方,四五个人挤一套,我那个房间就是阳台改的,小得是一进屋就上床,每个月还要花一千五百的大洋。”
  “谁让你住国贸?那个地方贵得发神经病。” 尼可有她的理由。
  “我发神经病住国贸?还不是因为上班近,走路就可以去,给日本人打工,是世界上最卑贱的奴才。我已经被他们榨得成了一根麻木的苦瓜。” 邓菲仰了仰头,然后一口气喝完了可乐,打着嗝说,“如果我是美国人,日本人绝对不敢这么欺负我!”
  “美国人有强大的优势吗?我怎么看不出来?蒋森和我不都是给人打工吗?蒋森的工作你干得下来吗?我承认,我找工作的运气比你好一点,但这仅仅是开始,以后怎么样,我们知道吗?”作为朋友,尼可只能好言劝邓菲,“ 先忍忍气,好好干着,等看见了好地方,再跳过去。”   12. 你说我崇洋媚外,我说你崇中媚华
  尼可跟邓菲走得最近,关系最亲,刚毕业那年一周都要见好几面。大学宿舍里的几个好姐妹,她也没有忘记,时不时地招呼在一起,出去吃吃喝喝一顿。尼可如今是深懂中国文化,朋友要经常聚聚聊聊,关系才能越来越热,感情才能越来越铁。
  这天尼可做东,把刘莎、奎可然也喊来了,去了蒋森打工的啤酒餐厅:黑森林啤酒屋。那餐厅最早只卖啤酒,后来做不走,换了主人。新老板开张后,开始卖点餐,中餐西餐都有,招牌还是老招牌,但内容的实质已经变了。自打老板改头换面后,萧条的生意开始蒸蒸日上,顾客是送走一拨又来一拨。蒋森自从到了北京后,一直扎根在这家店,不管生意是好是坏,也没有跳槽的心。那老板是个老海归,很欣赏蒋森的這份忠心。
  那天尼可一群人刚进门,蒋森就过来跟她打招呼:“哥们好啊,最近混得如何啊?”一开口就是流利的普通话。
  “托你的福,混得还凑合。” 尼可的京片子越来越像模像样了。
  刘莎听蒙了,她说:“不看你二人的脸,只听你二人开口说话,肯定只当是中国人。”
  “中国人也没他们说得好,我是指外地来的中国人,特别是广东人说普通话,那番心焦,你们不知道,我有个香港同事,说普通话蹦蹦跳跳的,半天都落不了地,急得我真是想跳。” 奎可然说。
  “人家蒋森会说广东话。”尼可笑道,“你们常说我有语言天赋,比起他,我只算是棵小草呢。”
  蒋森笑了笑,看起来很低调谦虚的样子,他说:“我在广州待过,所以能说广东话,语言算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环境,周围的人都说那种话,你像鹦鹉一样跟着他们学,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了。尼可姐会读书会认字,我斗大的中国字认不了几个。”
  “他喊你什么,他喊你尼可姐?” 邓菲像发现了新矿藏,“美国人都是直呼其名的,不管什么年龄,从来没有什么姐啊,弟啊,叔啊,爷爷的。”
  “亲爱的,我们在中国,不在美国。” 尼可对邓菲加重了语气。
  “幸好我不在美国。” 蒋森似乎话中有话。
  “我倒是希望在美国。”奎可然坐下来后,要了一杯奶茶,她的脸上迸发出夸张的憧憬,“要是有一天,我说英文就像蒋森和尼可说中文一样流利自然,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邓菲笑道:“你就别歪唧唧矫情了,你如今在美企上班,天天都是操着英文,吃饭上厕所都是英文吧。”
  “你在日企上班, 吃饭上厕所都是日语吗?” 奎可然对众人说,“我们那公司,美国人就几个,狗腿子倒是一群,都是操半吊子的英文,口语水平跟我不相上下,我跟他们操练英文,就像跟广东人操练普通话,只有越练越晕菜的境界。”
  “我知道,你想去美国操练。”邓菲直言相告。
  “我不藏着掖着,我确实想去美国,做梦都想去美国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国家。” 奎可然说,“考大学的时候我就很犹豫,是不是该报英语专业?可是我的作文写得很好,语文老师常表扬我,说我有当作家的天赋,我便晕乎乎地读了中文系。”
  刘莎说:“读书的那阵子就看你在写作。还记得有次,你的豆腐块在晚报上发表了,拿了稿费,你笑得一脸都是牙,眼睛鼻子都找不到了,你请我们出去吃的麻辣烫还是喝的皮蛋粥?”
  尼可笑道:“我记得的,是吃麻辣烫,我们点的菜太多,那稿费根本不够,还是可然继续掏腰包。”
  奎可然说:“你们都知道的,当作家就是辛苦,又累又没有钱赚,只是图个心灵的安静,如今这世道,乱哄哄的一片,人心复杂加浮躁,还写什么作啊,我的作家梦是彻底灭了。”
  刘莎双手朝上,做了个冉冉升起的动作:“作家梦是灭了,但是美国梦升起了。”
  “什么美国梦,大头梦。” 邓菲说,“你们没看见尼可和蒋森都来中国寻梦了,还去什么美国,美国如今房贷危机,失业的人好多,而中国正蓬勃发展着,石头缝里都掏得出机会。就说我们吃饭的这个地儿吧,你们放眼望一望,有多少人的皮毛颜色不一样。”
  尼可跟在后面补充:“邓菲说得有道理,因为金融危机,美国经济很不好,大学生刚毕业,好多人找不了对口工作,我的一个表姐读了法学院,如今只能在车行里卖车。还有个高中同学,学的是表演艺术,根本就没有就业的机会,只好重回学校,去读护士专业。我觉得我当初的选择非常英明,在中国学好了中文,又找到了好工作。”
  奎可然不服气,她说:“美国不管怎么衰退,也是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得了感冒的老虎依然是老虎,谁也不敢挑战它的霸主地位,老虎就是老虎,野猪整容了也变不成老虎。”
  “小心,小心,人还没去美国,就开始崇洋媚外。”尼可一边说,一边夹起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你说我崇洋媚外,我还没说你崇中媚华。” 奎可然开始发表演说,“如今一打开电脑,我们就看到美国的各种黑暗,什么深陷债务危机,失业率居高不下,什么对外穷兵黩武,社会矛盾日益激化,似乎美国快完蛋了,快掉到地狱里去了。”
  “那就是一个快掉到地狱里的国家!” 蒋森一边给他们上菜一边说,“反正打死我也不回去的。”
  “打死我也不回去的,说得好,我喜欢!” 一个极其明媚的女子朝他们走来,她金色的长发,海蓝的眼睛,美得有些虚幻,不太真实,像PS过后的效果。尼可感觉她的身后似乎有一道光电,照亮了他们一群人的声音。
  13. 你能带我去中国吗
  那个美丽的女子名叫苏瑞,远兜近转,居然是尼可的美国老乡,两个人都是在迈阿密长大。
  认识苏瑞,给尼可的世界打开了一扇落地窗,窗外还有这样的风景,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山水里的人跟众人迥然不同。她后来跟邓菲吹牛:“信不信由你,苏瑞告诉我,她家在景山有别墅,别墅后院还有熊猫,是真熊猫,不是假熊猫,还能动的。”
  邓菲摇头说:“如果有足够的设备,可以把一头猪化妆成熊猫,它一样也可以动啊,还可以假装吃竹子。”当然,吃竹子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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