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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年-2000年），当代以色列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具有重大声誉及广泛影响的国际诗人。1924年出生于德国乌尔兹堡，1936年随父母移居耶路撒冷。最早以现代希伯来口语写作的以色列诗人之一。一生共出版诗集1 1部、长篇小说两部和一部短篇小说集。一生获奖无数，其作品先后被翻译成37种语言之多，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而谁将纪念纪念者？
1
献给纪念日的诗行，一曲为寿终正寝的战争
谱写的诗篇。身为记忆老兵的一代人
纷纷谢世。半是暮年，半是衰朽。
而谁将纪念纪念者？
2
一座纪念碑如何应运而生？在沙尔哈吉，一辆汽车
腾起红色的火焰。一辆汽车被烧黑。一辆车的骨架。
它的旁边，其他一些汽车的骨架，烧焦在
别的道路上的
一场交通事故中。车的骨架被涂上防锈漆，红色
类似火焰的红色。在一辆骨架近旁，一只鲜花编就的花圈，
而今干枯了。用干枯的花朵你编成一只纪念花圈，
而从枯骨，（涌出）复活的枯骨的景象。
远处，别的地方，灌木丛掩映着，
一座镌刻着人名的破裂的大理石碑板。一株夹竹桃，
像心爱的面孔上的一绺儿发丝，遮住它们中的大多数。
然而，每年树枝都要被剪掉一次，名字就会被看到，
而在高处，降了半旗的旗帜欢快地飘摆着
一如升在旗杆顶部的旗帜，轻盈、自在，
开心地与其颜色和微风同在。
而谁将纪念纪念者？
3
什么才算是站在纪念仪式上的正确方式？
直立或弯腰，像一顶帐篷那样绷紧或以下跌的姿势
哀悼，头弓得像待罪之人或昂首
集体抗议死亡，
眼睛大张冷酷一如死者的眼睛
或双目紧闭，注视内心的星辰？
什么才是纪念的最佳时刻？中午
当阴影藏身我们的脚底，或黄昏
当阴影拉长像无始、无终
的渴望，像上帝？
4
我们的悲悼该是什么样子？大卫如是悲悼扫罗和约拿单：
“迅捷敏于鹰隼，强健猛于雄狮，”我们的悲悼
该是这个样子。
如果他们真的比鹰隼更迅捷
他们该翱翔于战争的上空
免于受到伤害。从下方，我们该会看到他们
说：“那里有老鹰飞过！那是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兄弟。”
如果他们确实比狮子还强健
他们就会像狮子一样活着，而不会像人类一般死去。
他们该会从我们手上进食，
我们会抚摸他们金色的鬃毛，
我们会在家里驯养他们，用爱：
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兄弟，我的丈夫，我的儿子。
5
没有人听说过茉莉花的果实，
没有诗人吟唱对它的赞美，
他们全都向茉莉花吟唱迷狂的赞歌，
它令人陶醉的香味，颜色，反衬出黑叶上的白，
其绽放的活力和短促一生的力量——
蝴蝶的一生或星辰的一生。
没有人听说过茉莉花的果实。
而谁将纪念纪念者？
6
没有人赞美葡萄树的花朵，人人都赞美
葡萄树的果实，赞美葡萄酒。
我是否提到过我的父亲？他心灵手巧，
知道如何打好运输的包裹，
包紧、密封
所以它们不会像我一样在中途散开。
万事万物中如此浩瀚的死，如此多的包装和运输，
如此多永不会重新闭合的敞开，如此多
永不会敞开的闭合。
7
而谁还会记得？你又用什么来保存记忆？
你如何保存这世上的一切？
你用盐保存，用糖、高温和深度冷冻、
真空封口机、脱水、制成木乃伊来保存。
但是，保存记忆的最好方式是将它存放在遗忘中
这样，甚至一丝一毫的记忆都不会渗入
打扰记忆永恒的安息。
8
寻根，在华沙公墓。
这是些寻寻觅觅的树根。它们爆出
地面，掀翻墓碑，
紧紧缠绕着破碎的残片，寻找
名字和日期，寻找
曾经存在和不复存在的一切。
树根正在寻求它们被夷为平地的树身。
9
被遗忘的，被记住的，被遗忘的。
张开，闭合，张开。
可惜。我们是如此美好的发明
他们从
我的臀部锯掉了你的大腿。
我担心的是
他们都是医生。全都是。
他们拆掉了我们
此中有彼。
我担心的是
他们都是工程师。全都是。
可惜。我们是这般美好
可爱的发明。
一架由男人和妻子造就的飞机。
翅膀和一切。
我们在地球上空稍事盘旋。
我们甚至飞了一小会儿。
在我们心爱的房屋竣工期间
在我们心爱的房屋竣工期间
有人，开始，
学会吹奏长笛。他的练习曲 婉转起落。现在，你仍能听到它们
当我们不再满足对方
像鸟儿填满一棵树，
你强制性地换硬币，
从国家到国家，
从冲动到冲动。
即使我们采取疯狂的行动，
现在看来，我们也没有太过
离经叛道，没有惊动
这个世界，它的人民和他们的睡眠。
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很快，
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待到
忘记对方。
（转译自哈罗德·希米尔的英译）
康涅狄格之秋
叶子从树上落下
言辞在人群中繁殖。
小红果预备
待在雪底，保持鲜红。
孩子们的疯闹
已被驯化。
墙上，赢家和输家的各色照片，
你无从将他们分辨。
泳者富有节奏的划水
已重返计时器。
荒芜的海滨，折叠的沙滩椅
彼此链接，夏季的奴隶。
古铜色的救生员将在自家房子里变得苍白
像和平时代愤怒的先知。
我切换精神状态
像（切换）汽车齿轮，
从动物到植物
然后到石头
（转译自夏娜·布洛赫和斯蒂芬·米切尔的英译本）
我的身份证丢了
我的身份证丢了。
我不得不再次写出我的
全部身世，给各个办公室，复印一份给上帝
一份给魔鬼。
我记得照片是三十三年前
在内盖夫干焦的风口拍摄的。
那时，我的眼睛是先知，而身体却对
它的经历或归属茫无所知。
你常说，“就是这个地方，
就发生在这儿”，但它并非那个地方，
你只是想当然地活在谬误中，
谬误的永恒比
真理的永恒更庞大。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生活不断被各种名字填塞
像被遗弃的墓地
或一堂空荡荡的历史课
或外地城市的电话簿。
死亡就是，当有人在身后不住地喊你
喊你
你却不再去转身去瞧
（是）谁。
（转译自夏娜·布洛赫和斯蒂芬·米切尔的英译本）
若我忘记你，耶路撒冷
若我忘记你，耶路撒冷，
那么，就让我的右边被忘记。
让我的右边忘记，而我的左边还记着。
让我的左边记着，你的右边紧闭
你的嘴在门口大张着。
我会记住耶路撒冷
而忘记森林——我的爱将会记得，
将会扬起她的长发，关上我的窗户，
忘记我的右边，
忘记我的左边。
若西风不来
我将忘记围墙，
或大海，或我自己。
我的右边应当忘记，
我的左边将会忘记，
我将忘记所有的水，
我将忘记我的母亲。
若我忘记你，耶路撒冷，
让我的血也被忘记。
我将触摸你的前额，
忘记我自己，
我的声音第二次、最后一次
发生变化
直到发出最可怕的声音——
或沉默。
在我的时间，在你的地点
我们曾经一起，在我的时间，你的地点。
你献出地点，我献出时间。
你的身体静候季节更替。
时尚越过它——缩短、延长，
用鲜花或白色的丝绸，紧握不放。
我们用人的价值交换野兽的价值，
冷静、老虎般的、永恒的价值。
为此，随时准备焚烧
夏末的干草。
我和你平分白昼，黑夜。
我们和雨交换面孔。
甚至在梦里，
我们也不像梦想家。
在不平静中，平静依偎
在我的时间，你的地点。
我，这纷纭的梦，如今梦见了你
预言了你的结局和我——
就像繁殖的海鸥群
来到大海结束的地方。
（转译自阿夏·古特曼的英译）
在峡谷
在峡谷，有无数岁月
凿就的大片水域
而今微风吹过
清凉了我的额头，
我想起你。从丘山中，我听到
人和机器拆毁、建筑的声音。
有些爱不能被
移到别处。
它们必须死在自己的地方、自己的时间里
像一件家具笨拙的部件
和置身其中的宅子
被一同摧毁。
而这峡谷是一个不必
先行死去就可重新开始的希望，
是不必忘记其他之爱的爱的希望，
是微风般的希望
而今掠过峡谷
却不必成为它的宿命。
（译自阿米亥和特德·休斯的英译）
苹果内部
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
我们一起听到刀子
削皮，绕啊、绕着我们，小心谨慎，
以免皮被削断。
你跟我说话。我信赖你的声音 因为里面有锐疼的肿块
蜂蜜如是这般
从蜂巢凝成了蜡块。
我以手指触摸你的唇：
那也是一个预言的姿态。
你双唇红润，烧荒的田地如是这般
成了黑色。
它们全都真实不虚。
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
在苹果内部，你和我一直待到
刀子完成它的工作。
耶路撒冷是一只摇篮
耶路撒冷是一座摇着我的摇篮城。
一天中，什么时候醒来，都会有
怪事发生，对有人来说，就像
最后一次从心爱屋子的楼梯上
走下，双眼依然紧闭。
然而，我的日子迫使我睁大眼睛
记住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或许
他会爱我，或许他埋下一个炸弹
缠上漂亮的包装，像一件爱的礼物。
我仔细观察这些石头房子的全部弱点，
电线穿过的裂缝，
走水管的圆洞，
电话线刺穿的阴道
和叹息的嘴。
我是一只耶路撒冷螨虫。蓄满声音和噪音的
游泳池不属于我的灵魂。
尘土是我的意识，石头是我的潜意识，
我全部的记忆是夏日午夜
紧锁的庭院。
（选自阿米亥和特德·休斯的英译）
小露丝
有时，我还记得你，小露丝，
我们分别在遥远的童年和他们
烧死你的集中营。
要是你还活着，如今该有65岁了，
一位即将迈入暮年的女子。20岁那年，你被烧死
自从我们分离，我无从知晓你短暂的一生
发生的一切。你取得的成就，他们把什么样的徽章
戴在你肩上，你的袖筒，你
勇敢的灵魂里，什么耀眼的星章
被别在你的肩上，什么装饰了你的勇气，何种
爱的奖牌挂在你的脖子上，
什么和平临到你，指向你。
你尚未使用的年华发生了什么？
它们是否已美丽成捆，
它们是否被拌进我的生活？你是否把我
存到你的爱情银行，就像瑞士银行
户主过世，资产仍得
保留？
我可以将这一切留给你从未谋面的
我的孩子们吗？
你把你的生活给了我，就像一个清醒的
葡萄酒经销商。
你在死亡中清醒，在黑暗中清晰
而我，在生活中沉醉，在健忘中沉沦。
偶尔，我会难以置信地接连
想起你。在不适合于记忆
仅适合过渡的地方，通过而不得停留。
就像在机场，当落地的旅客
疲惫地站在旋转的传送带周围
上面载着他们的手提箱和行李，
他们一找到行李就兴奋地大喊大叫
就像随着复活进入他们外面的生活；
有一件行李，转回来，又消失
又转回来，非常缓慢地，在空荡荡的大厅，
一次又一次地传送。
这就是你平静的形象穿过我的方式
这就是我纪念你的方式，直到
传送带静止不动。它们曾静止不动。阿门。
（转译自阿夏·古尔曼的英译，1994年）
我的母亲来自那些日子
我的母亲来自那些日子，当他们
在银碗里画出美丽的水果
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人们穿过各自的生命
像船，顺风或逆风，忠实地
保持在各自的航道。
我问自己何者更好，
寿终或早天。
似乎我在问哪个更轻，
一磅羽毛还是一磅铁。
我选羽毛，羽毛，羽毛。
植树节诗篇
孩子们种下手中的嫩枝
有朝一日，它们会蔚然成林
长大之后，他们就会可怕地迷失其中。
他们数着毁掉了
一个个整夜的数字
使它们闪闪发亮、置身事外，
无眠、无年。
杏仁树盛开
散发出人平生第一次
大汗淋漓地
穿行在生活恐惧中
的气味。
他们的嗓音里将携带着喜悦，像一名搬运工扛着
一把他人的昂贵椅子，走向陌生的屋子，
并把它放在那里的房间
而后独自离开。
永别了
你的面孔，已是梦中的面孔。
神志恍惚起来，在高处，狂热。
畜生的面孔，水的面孔，离去的面孔，
飒飒作响的果园，乳房的面孔，孩子的面孔。
我们彼此偶遇的时刻已不复存在，
不再有我们的私语：此刻和所有的私语。
你曾有一个风和雨云的名字，紧张不安
和目的重重的女人，镜子，秋天。
不知不觉，我们一道唱起歌来。
世事变化，世代更迭，夜的面孔。
不复再有属于我的，永远无法破解的密码，
密闭的——乳头状的、紧扣的、有嘴的和缠结的紧致。
就此和你永别，不再沉睡的你，
因为，一切都在我们的言词里，一个沙的世界。
从今往后，你摇身变作万事万物的 梦想家：世界在你的掌心。
永别了，死亡之束，塞满了等候的行李箱。
线团，羽毛，神圣的混乱。头发梳紧。
好定睛去瞧：不会有什么，没有手在书写；
凡不属肉体的，将不会持久。
（转译自夏纳·布洛赫的英译本）
凉鞋
凉鞋是一双整鞋的骨架，
这骨架，是它唯一的真精神。
凉鞋是我双脚驰骋的缰绳
和一只疲惫的脚，祈祷时
经匣上的系带。
无论我走到哪里，凉鞋都是我方寸间漫步的
私人用地，我祖国的大使，
我真正的国家，大地上的
小生灵麋集的天空
而它们毁灭的一天终究会到来。
凉鞋是鞋的青春
和行走在旷野的记忆。
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失去我
或者什么时候我会失去它们，但它们终会
失去，天各一方：
一个在离我家不远的
岩石和灌木丛中，另一个
陷入近海的沙丘
像落日，
遥对落日。
一个生命的历程
足有八天，像所有快活的苍蝇那样，
第八天，一个犹太人
就要受割礼，
学习无言的痛苦。
从童年起，一名天主教徒
就为礼仪和它的游戏，
恐惧的辉煌，罪恶的荣耀
以及闪耀其上的事物翩翩起舞，
或者也为一个犹太人视为“应当”和“不可”的诫命（翩翩起舞）。
我们祈求你，主啊，把正义和邪恶分开
而不是把苍穹之上的水
同那下方的分开。我们恳求
有关善恶的知识，而你却给了我们
所有的规则条例
像足球的规则
适用于允许和禁止，奖励和惩罚，
失败和胜利，怀念和遗忘。
一个年轻人什么都不信，而是喜欢一切，
崇拜偶像和明星、女孩子、希望和绝望。
一位老成的新教徒，一切都开始变得坚韧，
脸颊和嘴巴，运作和交易，上颌
和下颌，商业和工业。
但午夜过后，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
宣礼员，从自己的顶端呼喊
一如从宣礼塔的顶端，
来自沙漠的气压烤焦了
对于血和肉失败的哭泣，
和贪得无厌的欲望的嚎叫。
随后，一群乌合之众，你和我，遗忘的
宗教和记忆的宗教，
热水澡，日落和一场宁静的宿醉
直到身体成为灵魂，灵魂成为身体。
割礼结束时，犹太人又一次，
被放在一个白色的枕头上递给桑达克疼痛过后，由他
递给一个好女人
由一个好女人又递给另一个，
甜葡萄酒的滋味在唇间，而痛苦的
滋味在两腿间。
最后八天没有
意识，没有知识，没有信仰
像所有的动物，像所有的石头，
像所有快活的苍蝇。
（转译自夏纳·布洛赫的英译本）
我们正确的地方
从我们正确的地方
开不出
春天的花朵。
我们正确的地方
像庭院，
坚硬、饱受践踏。
而怀疑和爱
掘开这世界
像鼹鼠、犁铧。
或许听得到一阵飒飒私语
在废弃的房屋
曾经矗立的地方。
你也累了
你也厌烦成为我们世界的
一则广告，好让天使看到：没错，地球真漂亮。
放松。自微笑抽身，休息片刻。毫无怨言地
让海风吹皱你的唇角。
你不会反对；你的眼睛也会飞舞，
像飞舞的纸片。桑葚落地。
“去爱”，在水的方言里，你该怎么说？
在大地的语言里，我们属于哪一段话？
这里是街道。它最终的意义何在：
所有的土堆，最后一阵风。先知该唱起……。
夜里，在我的睡眠之外，你开始交谈。
我该如何回应你。我会带来什么。
而谁将纪念纪念者？
1
献给纪念日的诗行，一曲为寿终正寝的战争
谱写的诗篇。身为记忆老兵的一代人
纷纷谢世。半是暮年，半是衰朽。
而谁将纪念纪念者？
2
一座纪念碑如何应运而生？在沙尔哈吉，一辆汽车
腾起红色的火焰。一辆汽车被烧黑。一辆车的骨架。
它的旁边，其他一些汽车的骨架，烧焦在
别的道路上的
一场交通事故中。车的骨架被涂上防锈漆，红色
类似火焰的红色。在一辆骨架近旁，一只鲜花编就的花圈，
而今干枯了。用干枯的花朵你编成一只纪念花圈，
而从枯骨，（涌出）复活的枯骨的景象。
远处，别的地方，灌木丛掩映着，
一座镌刻着人名的破裂的大理石碑板。一株夹竹桃，
像心爱的面孔上的一绺儿发丝，遮住它们中的大多数。
然而，每年树枝都要被剪掉一次，名字就会被看到，
而在高处，降了半旗的旗帜欢快地飘摆着
一如升在旗杆顶部的旗帜，轻盈、自在，
开心地与其颜色和微风同在。
而谁将纪念纪念者？
3
什么才算是站在纪念仪式上的正确方式？
直立或弯腰，像一顶帐篷那样绷紧或以下跌的姿势
哀悼，头弓得像待罪之人或昂首
集体抗议死亡，
眼睛大张冷酷一如死者的眼睛
或双目紧闭，注视内心的星辰？
什么才是纪念的最佳时刻？中午
当阴影藏身我们的脚底，或黄昏
当阴影拉长像无始、无终
的渴望，像上帝？
4
我们的悲悼该是什么样子？大卫如是悲悼扫罗和约拿单：
“迅捷敏于鹰隼，强健猛于雄狮，”我们的悲悼
该是这个样子。
如果他们真的比鹰隼更迅捷
他们该翱翔于战争的上空
免于受到伤害。从下方，我们该会看到他们
说：“那里有老鹰飞过！那是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兄弟。”
如果他们确实比狮子还强健
他们就会像狮子一样活着，而不会像人类一般死去。
他们该会从我们手上进食，
我们会抚摸他们金色的鬃毛，
我们会在家里驯养他们，用爱：
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兄弟，我的丈夫，我的儿子。
5
没有人听说过茉莉花的果实，
没有诗人吟唱对它的赞美，
他们全都向茉莉花吟唱迷狂的赞歌，
它令人陶醉的香味，颜色，反衬出黑叶上的白，
其绽放的活力和短促一生的力量——
蝴蝶的一生或星辰的一生。
没有人听说过茉莉花的果实。
而谁将纪念纪念者？
6
没有人赞美葡萄树的花朵，人人都赞美
葡萄树的果实，赞美葡萄酒。
我是否提到过我的父亲？他心灵手巧，
知道如何打好运输的包裹，
包紧、密封
所以它们不会像我一样在中途散开。
万事万物中如此浩瀚的死，如此多的包装和运输，
如此多永不会重新闭合的敞开，如此多
永不会敞开的闭合。
7
而谁还会记得？你又用什么来保存记忆？
你如何保存这世上的一切？
你用盐保存，用糖、高温和深度冷冻、
真空封口机、脱水、制成木乃伊来保存。
但是，保存记忆的最好方式是将它存放在遗忘中
这样，甚至一丝一毫的记忆都不会渗入
打扰记忆永恒的安息。
8
寻根，在华沙公墓。
这是些寻寻觅觅的树根。它们爆出
地面，掀翻墓碑，
紧紧缠绕着破碎的残片，寻找
名字和日期，寻找
曾经存在和不复存在的一切。
树根正在寻求它们被夷为平地的树身。
9
被遗忘的，被记住的，被遗忘的。
张开，闭合，张开。
可惜。我们是如此美好的发明
他们从
我的臀部锯掉了你的大腿。
我担心的是
他们都是医生。全都是。
他们拆掉了我们
此中有彼。
我担心的是
他们都是工程师。全都是。
可惜。我们是这般美好
可爱的发明。
一架由男人和妻子造就的飞机。
翅膀和一切。
我们在地球上空稍事盘旋。
我们甚至飞了一小会儿。
在我们心爱的房屋竣工期间
在我们心爱的房屋竣工期间
有人，开始，
学会吹奏长笛。他的练习曲 婉转起落。现在，你仍能听到它们
当我们不再满足对方
像鸟儿填满一棵树，
你强制性地换硬币，
从国家到国家，
从冲动到冲动。
即使我们采取疯狂的行动，
现在看来，我们也没有太过
离经叛道，没有惊动
这个世界，它的人民和他们的睡眠。
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很快，
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待到
忘记对方。
（转译自哈罗德·希米尔的英译）
康涅狄格之秋
叶子从树上落下
言辞在人群中繁殖。
小红果预备
待在雪底，保持鲜红。
孩子们的疯闹
已被驯化。
墙上，赢家和输家的各色照片，
你无从将他们分辨。
泳者富有节奏的划水
已重返计时器。
荒芜的海滨，折叠的沙滩椅
彼此链接，夏季的奴隶。
古铜色的救生员将在自家房子里变得苍白
像和平时代愤怒的先知。
我切换精神状态
像（切换）汽车齿轮，
从动物到植物
然后到石头
（转译自夏娜·布洛赫和斯蒂芬·米切尔的英译本）
我的身份证丢了
我的身份证丢了。
我不得不再次写出我的
全部身世，给各个办公室，复印一份给上帝
一份给魔鬼。
我记得照片是三十三年前
在内盖夫干焦的风口拍摄的。
那时，我的眼睛是先知，而身体却对
它的经历或归属茫无所知。
你常说，“就是这个地方，
就发生在这儿”，但它并非那个地方，
你只是想当然地活在谬误中，
谬误的永恒比
真理的永恒更庞大。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生活不断被各种名字填塞
像被遗弃的墓地
或一堂空荡荡的历史课
或外地城市的电话簿。
死亡就是，当有人在身后不住地喊你
喊你
你却不再去转身去瞧
（是）谁。
（转译自夏娜·布洛赫和斯蒂芬·米切尔的英译本）
若我忘记你，耶路撒冷
若我忘记你，耶路撒冷，
那么，就让我的右边被忘记。
让我的右边忘记，而我的左边还记着。
让我的左边记着，你的右边紧闭
你的嘴在门口大张着。
我会记住耶路撒冷
而忘记森林——我的爱将会记得，
将会扬起她的长发，关上我的窗户，
忘记我的右边，
忘记我的左边。
若西风不来
我将忘记围墙，
或大海，或我自己。
我的右边应当忘记，
我的左边将会忘记，
我将忘记所有的水，
我将忘记我的母亲。
若我忘记你，耶路撒冷，
让我的血也被忘记。
我将触摸你的前额，
忘记我自己，
我的声音第二次、最后一次
发生变化
直到发出最可怕的声音——
或沉默。
在我的时间，在你的地点
我们曾经一起，在我的时间，你的地点。
你献出地点，我献出时间。
你的身体静候季节更替。
时尚越过它——缩短、延长，
用鲜花或白色的丝绸，紧握不放。
我们用人的价值交换野兽的价值，
冷静、老虎般的、永恒的价值。
为此，随时准备焚烧
夏末的干草。
我和你平分白昼，黑夜。
我们和雨交换面孔。
甚至在梦里，
我们也不像梦想家。
在不平静中，平静依偎
在我的时间，你的地点。
我，这纷纭的梦，如今梦见了你
预言了你的结局和我——
就像繁殖的海鸥群
来到大海结束的地方。
（转译自阿夏·古特曼的英译）
在峡谷
在峡谷，有无数岁月
凿就的大片水域
而今微风吹过
清凉了我的额头，
我想起你。从丘山中，我听到
人和机器拆毁、建筑的声音。
有些爱不能被
移到别处。
它们必须死在自己的地方、自己的时间里
像一件家具笨拙的部件
和置身其中的宅子
被一同摧毁。
而这峡谷是一个不必
先行死去就可重新开始的希望，
是不必忘记其他之爱的爱的希望，
是微风般的希望
而今掠过峡谷
却不必成为它的宿命。
（译自阿米亥和特德·休斯的英译）
苹果内部
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
我们一起听到刀子
削皮，绕啊、绕着我们，小心谨慎，
以免皮被削断。
你跟我说话。我信赖你的声音 因为里面有锐疼的肿块
蜂蜜如是这般
从蜂巢凝成了蜡块。
我以手指触摸你的唇：
那也是一个预言的姿态。
你双唇红润，烧荒的田地如是这般
成了黑色。
它们全都真实不虚。
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
在苹果内部，你和我一直待到
刀子完成它的工作。
耶路撒冷是一只摇篮
耶路撒冷是一座摇着我的摇篮城。
一天中，什么时候醒来，都会有
怪事发生，对有人来说，就像
最后一次从心爱屋子的楼梯上
走下，双眼依然紧闭。
然而，我的日子迫使我睁大眼睛
记住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或许
他会爱我，或许他埋下一个炸弹
缠上漂亮的包装，像一件爱的礼物。
我仔细观察这些石头房子的全部弱点，
电线穿过的裂缝，
走水管的圆洞，
电话线刺穿的阴道
和叹息的嘴。
我是一只耶路撒冷螨虫。蓄满声音和噪音的
游泳池不属于我的灵魂。
尘土是我的意识，石头是我的潜意识，
我全部的记忆是夏日午夜
紧锁的庭院。
（选自阿米亥和特德·休斯的英译）
小露丝
有时，我还记得你，小露丝，
我们分别在遥远的童年和他们
烧死你的集中营。
要是你还活着，如今该有65岁了，
一位即将迈入暮年的女子。20岁那年，你被烧死
自从我们分离，我无从知晓你短暂的一生
发生的一切。你取得的成就，他们把什么样的徽章
戴在你肩上，你的袖筒，你
勇敢的灵魂里，什么耀眼的星章
被别在你的肩上，什么装饰了你的勇气，何种
爱的奖牌挂在你的脖子上，
什么和平临到你，指向你。
你尚未使用的年华发生了什么？
它们是否已美丽成捆，
它们是否被拌进我的生活？你是否把我
存到你的爱情银行，就像瑞士银行
户主过世，资产仍得
保留？
我可以将这一切留给你从未谋面的
我的孩子们吗？
你把你的生活给了我，就像一个清醒的
葡萄酒经销商。
你在死亡中清醒，在黑暗中清晰
而我，在生活中沉醉，在健忘中沉沦。
偶尔，我会难以置信地接连
想起你。在不适合于记忆
仅适合过渡的地方，通过而不得停留。
就像在机场，当落地的旅客
疲惫地站在旋转的传送带周围
上面载着他们的手提箱和行李，
他们一找到行李就兴奋地大喊大叫
就像随着复活进入他们外面的生活；
有一件行李，转回来，又消失
又转回来，非常缓慢地，在空荡荡的大厅，
一次又一次地传送。
这就是你平静的形象穿过我的方式
这就是我纪念你的方式，直到
传送带静止不动。它们曾静止不动。阿门。
（转译自阿夏·古尔曼的英译，1994年）
我的母亲来自那些日子
我的母亲来自那些日子，当他们
在银碗里画出美丽的水果
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人们穿过各自的生命
像船，顺风或逆风，忠实地
保持在各自的航道。
我问自己何者更好，
寿终或早天。
似乎我在问哪个更轻，
一磅羽毛还是一磅铁。
我选羽毛，羽毛，羽毛。
植树节诗篇
孩子们种下手中的嫩枝
有朝一日，它们会蔚然成林
长大之后，他们就会可怕地迷失其中。
他们数着毁掉了
一个个整夜的数字
使它们闪闪发亮、置身事外，
无眠、无年。
杏仁树盛开
散发出人平生第一次
大汗淋漓地
穿行在生活恐惧中
的气味。
他们的嗓音里将携带着喜悦，像一名搬运工扛着
一把他人的昂贵椅子，走向陌生的屋子，
并把它放在那里的房间
而后独自离开。
永别了
你的面孔，已是梦中的面孔。
神志恍惚起来，在高处，狂热。
畜生的面孔，水的面孔，离去的面孔，
飒飒作响的果园，乳房的面孔，孩子的面孔。
我们彼此偶遇的时刻已不复存在，
不再有我们的私语：此刻和所有的私语。
你曾有一个风和雨云的名字，紧张不安
和目的重重的女人，镜子，秋天。
不知不觉，我们一道唱起歌来。
世事变化，世代更迭，夜的面孔。
不复再有属于我的，永远无法破解的密码，
密闭的——乳头状的、紧扣的、有嘴的和缠结的紧致。
就此和你永别，不再沉睡的你，
因为，一切都在我们的言词里，一个沙的世界。
从今往后，你摇身变作万事万物的 梦想家：世界在你的掌心。
永别了，死亡之束，塞满了等候的行李箱。
线团，羽毛，神圣的混乱。头发梳紧。
好定睛去瞧：不会有什么，没有手在书写；
凡不属肉体的，将不会持久。
（转译自夏纳·布洛赫的英译本）
凉鞋
凉鞋是一双整鞋的骨架，
这骨架，是它唯一的真精神。
凉鞋是我双脚驰骋的缰绳
和一只疲惫的脚，祈祷时
经匣上的系带。
无论我走到哪里，凉鞋都是我方寸间漫步的
私人用地，我祖国的大使，
我真正的国家，大地上的
小生灵麋集的天空
而它们毁灭的一天终究会到来。
凉鞋是鞋的青春
和行走在旷野的记忆。
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失去我
或者什么时候我会失去它们，但它们终会
失去，天各一方：
一个在离我家不远的
岩石和灌木丛中，另一个
陷入近海的沙丘
像落日，
遥对落日。
一个生命的历程
足有八天，像所有快活的苍蝇那样，
第八天，一个犹太人
就要受割礼，
学习无言的痛苦。
从童年起，一名天主教徒
就为礼仪和它的游戏，
恐惧的辉煌，罪恶的荣耀
以及闪耀其上的事物翩翩起舞，
或者也为一个犹太人视为“应当”和“不可”的诫命（翩翩起舞）。
我们祈求你，主啊，把正义和邪恶分开
而不是把苍穹之上的水
同那下方的分开。我们恳求
有关善恶的知识，而你却给了我们
所有的规则条例
像足球的规则
适用于允许和禁止，奖励和惩罚，
失败和胜利，怀念和遗忘。
一个年轻人什么都不信，而是喜欢一切，
崇拜偶像和明星、女孩子、希望和绝望。
一位老成的新教徒，一切都开始变得坚韧，
脸颊和嘴巴，运作和交易，上颌
和下颌，商业和工业。
但午夜过后，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
宣礼员，从自己的顶端呼喊
一如从宣礼塔的顶端，
来自沙漠的气压烤焦了
对于血和肉失败的哭泣，
和贪得无厌的欲望的嚎叫。
随后，一群乌合之众，你和我，遗忘的
宗教和记忆的宗教，
热水澡，日落和一场宁静的宿醉
直到身体成为灵魂，灵魂成为身体。
割礼结束时，犹太人又一次，
被放在一个白色的枕头上递给桑达克疼痛过后，由他
递给一个好女人
由一个好女人又递给另一个，
甜葡萄酒的滋味在唇间，而痛苦的
滋味在两腿间。
最后八天没有
意识，没有知识，没有信仰
像所有的动物，像所有的石头，
像所有快活的苍蝇。
（转译自夏纳·布洛赫的英译本）
我们正确的地方
从我们正确的地方
开不出
春天的花朵。
我们正确的地方
像庭院，
坚硬、饱受践踏。
而怀疑和爱
掘开这世界
像鼹鼠、犁铧。
或许听得到一阵飒飒私语
在废弃的房屋
曾经矗立的地方。
你也累了
你也厌烦成为我们世界的
一则广告，好让天使看到：没错，地球真漂亮。
放松。自微笑抽身，休息片刻。毫无怨言地
让海风吹皱你的唇角。
你不会反对；你的眼睛也会飞舞，
像飞舞的纸片。桑葚落地。
“去爱”，在水的方言里，你该怎么说？
在大地的语言里，我们属于哪一段话？
这里是街道。它最终的意义何在：
所有的土堆，最后一阵风。先知该唱起……。
夜里，在我的睡眠之外，你开始交谈。
我该如何回应你。我会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