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冰球的9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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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着重重的装备箱,张梓宸走进更衣室。他特地选在靠门口的长椅坐下,方便和队友第一时间打招呼。作为队长,他刚从香港度假归来,缺席了几节训练课。晚上9点时,更衣室里的男孩多了起来,他们重重地拍打张梓宸的肩膀或头盔——这是这些男孩间表达友好的方式。
  晚上,张梓宸所在的冰球队冰龙队有一场教学比赛。对手是教练和其他俱乐部的一些队员组成的杂牌军。
  比赛开始,张梓宸身背4号球衣上场,他的球风一眼可见,开场就气势汹汹。一个还没有进入比赛状态的教练被他撞翻后,爬起来尴尬地笑了笑。
  
  贵族运动
  作为北京业余冰球队冰龙队的队长,在圈子里,张梓宸是“叱咤风云”的明星,能跑能突速度快。去年,他破格入选到国家少年冰球队,成为第一个从业余直接跳入国家队的冰球运动员。
  这五年,很多业余冰球俱乐部的很多老板都想挖他,列出各种条件诱惑,但张梓宸和家人对钱并不那么在乎。
  张梓宸的父亲是军人,退伍后在地方税务局干了两年。1980年代末,他和做教师的妻子下海,经营零售小家电,后来生意做大。1995年,张梓宸出生时,这个家庭已经完成了财富积累的第一步。
  张梓宸小时候很胆小,学滑冰时,他的姐姐穿起鞋就能滑,他却在一旁吓得哆嗦。父亲急得骂他:做个男人不能这么 ,必须上冰。
  2000年,在国贸滑冰教练的建议下,5岁的张梓宸开始学冰球。直到今天,在中国,冰球依旧是一项贵族运动。一双冰鞋200—500美元不等,一套装备至少人民币三千元,再加上男孩身体发育迅速,每年需更换;在北京,上冰一次每小时200元的培训费,各种不定期的小课辅导费用不菲;每逢出国比赛,举家前往,十几万花销稀松平常。
  “在北京,冰球是中产阶级才能玩得起的项目。”冰龙队教练刘宁说。他是哈尔滨人,最初,他在哈尔滨某俱乐部执教,“在哈尔滨学冰球便宜,一个月学费190元。家长送过来,都是抱着让孩子进专业队的希望。因为进了专业队就等于捧了一个铁饭碗,分配时档案在人事局,算干部身份。北京这边不一样,家长送孩子过来,最重要的目的是强身健体,培养男子汉气魄。”
  跟张梓宸一批学冰球的少年,大多1995年—1998年出生。10年前,在北京打冰球的孩子凤毛麟角。北京最早的一支业余少年冰球队叫SPORT BEIJING,是外国商会为驻华商人的孩子组织的。张梓宸和他的队友们最初对冰球的兴趣都来源于“看到国贸冰场那么多黄毛小男孩穿着很酷的装备在打球”。
  北京第一批学冰球少年家境也很相似:父母或在外企工作,或有留洋背景,家境优越,典型的中产阶级,负担一年十几万的冰球学费毫不费力。英达的儿子英如镝即是这帮孩子中的代表。
  冰球场上的力量和速度让张梓宸着迷:在快速的攻防转换中,他需要敏锐地寻找到对手的缺口,还需要谨防他人的冲撞和用力去撞倒别人,他必须时刻保持无尽的战斗欲,只要上场一分钟,他的脉搏就可以达到220次之高,那种血脉张的感觉接近一名短跑运动员100米的运动量。一般打上1分钟,他会大汗淋漓要求被换下——在冰球世界里,频繁换人再正常不过,美国NHL联盟60分钟的比赛要换60多次人。
  让张丽印象最深的一次比赛是打到加时赛,教练选张梓宸去打金球。和每个传统的中国母亲一样,张丽心怦怦跳,怕“孩子失误,下来会被其他队员埋怨”。“但我看他小眼神很坚定,这个金球打进后,我觉得儿子在这个项目上变得很有自信。”那年,张梓宸7岁。
  和张梓宸一样,冰龙队的其他男孩们也乐于在场上“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
  前不久,在北京有一个小型冰球业余比赛,冰龙队很多队员外出度假,本来一支完整的队应该有20名队员,但冰龙队只报上8个人。比赛前,很多家长觉得输定了,因为“连人都没得换”。但比赛一开始,这帮孩子“根本什么都不管,只想着赢”。当比赛结束时,8个队员齐刷刷扑倒在冰面,没一丝力气庆祝胜利。倒是站在场边观战的家长哭着喊着都疯了。“这是儿子给我的礼物,太惊喜了,”一位父亲回忆说,“第一次觉得,他像个男人!”
  
  单挑
  张梓宸摘下手套时,已经想好了:干上一架。
  这是一场和强队的比赛。对手叫希望队,队员大多来自哈尔滨、齐齐哈尔的体校,他们是国内第一支职业冰球队,年龄在12—18岁之间,平时住在冰场,集中管理,一天两次上冰,吃住俱乐部全包,晚上会上一个小时的文化课。
  张梓宸评价:希望队的打法有点脏,小动作不断。冲突也来源于此。在场上,希望队的一个队员一直骂张梓宸,张梓宸说:“你再骂我,我就打你。”对方继续骂。张梓宸走到角落里,摘下手套——在冰球场上,正面冲撞是合理且必须的,当冲撞升级为矛盾时,双方队员是被允许干上一架。但前提是,必须摘下手套和头盔,单挑。这是冰球游戏设定好的愤怒,没有恨,只有男人间的一决高下。单挑在每一场正规的冰球比赛都会发生,在世界大赛中更是收视率的保障。
  当张梓宸摘下头盔时,对方并没有按照规则办事。那个骂他的男孩首先冲了上来,没摘头盔,没摘手套,甚至还举着球杆,紧接着,十几个希望队队员扑了过来。站在场外观战的张丽傻了,转瞬间在赛场找不到儿子了。张梓宸说,忘记谁打了他,只记得自己被压在冰面上。
  冰龙队队友也急了,冲过去救自己的队长。教练刘宁在场边像个疯子一样咆哮:“他们不按规则单挑,他们太脏了,他们犯规……”
  张梓宸走下场时,脸被打坏了,他跟张丽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按照规则单挑的。”张丽不知道该跟儿子说点什么:是鼓励他继续打下去,还是责骂他的冲动?没等张丽说话,张梓宸轻描淡写一句:“没事。”穿过长长走道,他走进臭烘烘的更衣室,听队友们抱怨希望队的一个队员晚饭能吃七碗米饭。他沉默,迅速换好便装,塞上耳机。
  冰龙队再也没有跟希望队约过比赛。
  刘宁说:“我在专业队时,所受到的教育就太过沉重,输赢关系前途;但冰龙队只是一支业余球队,输赢不重要。我希望我的队员们能学会‘优雅的厮杀’。”
  四年前,去加拿大参加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少年业余冰球比赛贝尔杯时,张梓宸还是一个情绪暴躁的男孩子。因为队友进了一个乌龙球,他动手揍了人家。
  “那时,他第一次出国参加比赛,太想赢了。”母亲张丽回忆,一回酒店,她就“狠狠骂了儿子一顿”。当上队长后,张梓宸是队里最早不为输球哭鼻子的。这些年,每每输掉比赛,当父亲开口和他总结成败时,他会说:输就输了,没什么可说的。
  在赛场上,他不介意自己打任何位置,那些男孩都热衷打的前锋,对他而言只是场上的一个“位置”,他甚至很少嗔怒于那些水平不如自己的孩子——对于一支业余冰球队,每年都会有基础差的新人入队,当他们明显跟不上张梓宸的节奏或错失他传的单刀球时,张梓宸并不会说些什么,只淡淡一句“都是队里一分子,慢慢打”。
  冰龙队的大多数家长都从这项运动中看到孩子的进步。一个家长说:“我儿子在学校分组作业时,被分到一个女孩,同组的另一个男孩说,咱们不带那个女孩玩,我儿子说:‘不行,我们有责任带着她一起。’他觉得,在冰球队自己是弱者,总被哥哥们带着,当自己有能力时也要帮助别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家庭愿意一年掏十几万块钱送孩子学冰球的最终原因——对于中产阶级的家庭而言,冰场只是父辈们为这群温饱无忧的男孩们存心设置的虚拟困境,为的是让这群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们面对更凶险的社会时,能保有一个男人所应具备的品质。
  
  通往美国的冰球路
  9月初,张梓宸就去美国密歇根读书了,他已经被一所天主教男子寄宿高中录取,学校有全美最大的冰场。
  张梓宸去美国的时间,还是比张丽的预想早了三年。
  小学,张梓宸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张丽心疼儿子“又累又压抑,还被老师要求报各种补习班”。
  张梓宸曾问妈妈:“你小时候怎么学习那么好?”张丽说:“勤奋。老师让我写一遍,我写三遍,老师让我做一套卷子,我做很多套卷子。”张梓宸说:“那不是傻子吗?”
  张丽愣了,她第一次意识到儿子并不适合中国式教育。
  “那时,我就想,培养儿子的最终目的是去国外上学。”张丽告诉记者,“我是一路从传统教育奋斗过来的,说实话,十几年的求学让我觉得很自卑,工作后,又发现学校里学的东西和社会上是两码事情。”
  读到六年级时,张梓宸被送到北京望京的一所私立学校。这是一所“没什么大事,老师是不会找家长的”学校。
  张梓宸喜欢现在的中学,因为课程设置从设计课到演讲课,五花八门,放学后,也有大把业余时间做自己的事。今年3月,他跟国少队去土耳其打比赛,学校很痛快地批了假。
  2010年3月,张梓宸去土耳其参加世青赛,在国少队,他年龄最小,水平也不行。在和蒙古队比赛时,因为对手弱,教练才派他上场,他进了两个球。
  对张梓宸而言,能否打上国家队主力,他不在意。在他的概念中,冰球不过是平淡生活中的一场游戏。他的未来在美国。2010年初,他的姐姐申请去美国读书。张丽一琢磨:别等到张梓宸高中毕业再去美国了,不如现在跟着姐姐一起试试。张梓宸申请了一所美国天主教男子学校,他看中的是那里有全美排名前三的冰球校队。
  今年3月,这所美国学校就向张梓宸发出了预录通知书,整个过程快得有点出人意料。美国中学甚至没有过多苛求张梓宸的英文成绩。张丽分析,一定是冰球起了决定性作用。“估计美国去国家体育总局查了他国少队的身份。”
  冰龙队的很多男孩都有去美国求学的打算。教练刘宁说:“中国没有这种体制,我的队员们再往上打,就要面临抉择,是继续打球,还是高考?美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即使不打职业联盟,也可以在高校打球。”
  王逸飞是冰龙队唯一在美国打过两年球的队员。他的父亲王辉(化名)经营一家网络公司,母亲毕业于清华,经营另一家网络公司。最早,王逸飞和英达的儿子英如镝同在虎仔队。2006年年底,虎仔队在加拿大参加贝尔杯时夺得同年龄组的冠军。
  很快,以英达为首的5个虎仔队家长移民美国或者加拿大。
  2007年,在伙伴相继飞到美国后,10岁的王逸飞说:“爸爸,我有一个梦想,去美国打冰球。”王辉从来没有意识到儿子的梦想来得这么快。和儿子一般大时,他有梦想吗?“那时我的梦想就是当司机,连拥有一辆车都不敢想。”
  他带着儿子飞去美国,在芝加哥附近租了房子。他说:“我一早就知道儿子太瘦弱,打冰球一定不可能进入NHL。但就算送给孩子的一个礼物。我有经济实力,如果现在不支持他,未来一定是遗憾。”
  两年内,王辉和妻子轮流去美国照顾儿子。刚进美国的冰球队时,有一个白人小孩故意把王逸飞的书包扔到角落里,但当这个十岁的男孩学会用英语和队友讨论战术,或者用身体在球场上撞倒队友时,很多人已经忘记了他是一个中国人。学校的同学说:“你一定不是中国人,你是个ABC。”
  王辉说:“要融入美国社会,首先要理解他们的体育精神。王逸飞两年内迅速适应了当地的生活,冰球起了很大作用。”
  美国教练常告诉王逸飞:“在场上,你要用身体赢,用不了身体,就用技术;脑力不够了,还有意志;精神不行了,你们要告诉自己,超越精神。最后什么都没了,我们就祈祷一点运气吧。”
  王辉对这句话感慨颇多,他说:“美国人打球这么干,生活里也会这么干,他们为什么热爱体育,本质上是崇拜一种体育精神,你看奥巴马休息时要打篮球,布什出访时要晨跑。勇气啊、创造力啊、自信啊、乐观啊……很多品质都是美国人从体育运动中学到,然后贯穿人生始终,从求学到创业。”
  在美国打球两年,王军为儿子花费了二三百万元。最近因父母的工作原因,王逸飞被带回中国。
  王逸飞刚到美国时,王辉怕儿子自卑,对他说,你应该是班上去过地方最多的孩子,从欧洲到韩国,我都带你去过,光美国咱们就往返十几次。儿子的反应却出人意料,王逸飞一直觉得“美国还没中国好玩”。
  教练刘宁说:“王逸飞经常指挥我怎么布置战术。我会跟他急,说,现在我是绝对权威,你要听我的。但实话说,我喜欢王逸飞,这是一个对球队负责、有想法的孩子。”
  父亲王辉说:“他在美国练的,过分自信。自信到觉得自己什么都行。在美国时,老师要求人人都要发言,即使说的话你办不到,也要说出想法。但在中国,提倡沉默是金。我就经常告诉王逸飞,你别那么自信,还有你不行的事情,他就是不信。”
  “他们没有那么多民族的压力。”教练刘宁说,“我们年轻时打球,一见老外,就杀红眼。在场上,老外拿球杆碰我们一下,我们就急,觉得这是民族矛盾。说到底还是自卑。但现在的队员们不一样,他们从小和外国小孩一样,甚至有些家境更好。”
  大部分冰龙队男孩们都很自信:在赛场上,他们享受拼杀;训练结束后,他们会聚在一起讨论最新的数码相机,新出的电脑游戏,暑假在欧洲的见闻。他们没有经历过父辈所经历的巨大变革,也不用像80后一样,刚入社会就面临房子车子所带来的压力。
  王逸飞的父亲王辉说:“中国的90后是全球化的一代,美国小孩现在玩的、有的,他们都有。互联网从他们出生时就诞生,这一代人,在想象力和创造力上应该和美国的同龄人是一样的。”
  和高尔夫、网球一样,冰球运动在中国的出现不过是中产阶级崛起的一种表象。对于这类花费昂贵的运动,举国体制无力承担。但这些经历过艰苦打拼,白手起家的父母们绝不会孤注一掷,为下一代豪赌职业前景——毕竟,那是一条更为曲折叵测的路。
  他们的原始愿望大多简单,首先是强身健体,培养心智;再往前多走一步,就是借助冰球进入美国大学。
  对于“离别”这件事情,张梓宸没有概念:“寒假暑假圣诞,我都会回来啊。”在他眼中,中国和美国的距离,不过是一张机票。
  临走前,教练刘宁鼓励张梓宸:“好好打,如果你和一个水平相当的老外摆在一个NHL俱乐部老板面前,他们一定选你,因为你代表亚洲市场,是中国的姚明。”
  张梓宸不想当中国的姚明,他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沉重。但在踏上美国的国土前,他仍旧怀揣着进入NHL的梦想。不为别人,只为自己能够把这个游戏“玩得更好”。
  对于儿子进入NHL的话题,张丽觉得这是旁人的一句玩笑。她只希望儿子“能好好享受当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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