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灵魂四处爬

来源 :山花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ahao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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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矿洞内与人火拼,乡亲们以为我死了。说我死掉的人,是我的哥们儿侯三。侯三说我被仇人用土枪抵住胸口,坑道内灯光幽幽,顶壁渗水顺着我的脸流。我哭了,跪在泥水里求饶。仇人不肯饶恕我,沉闷的枪声响后,我的胸脯被炸开一个窟窿,仇人逃得无影无踪。侯三跪下来,翻我的口袋,没有钱,一枚钢镚都没有。这怎么打发我上路呀?侯三脱下硌脚的靴子,抖出一些金沙,捏进我的口袋里,趁我还有温乎气,把我拖上矿井,找个阴坡埋了。
  这全是胡扯!其实,我和侯三挖的坑道,吨矿石含金量才六克,属贫矿。我们在地下越过开采线,与国营矿道打通,那边矿富,吨矿含金量三百克。我们与国营矿工狭路相逢。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人少就不要命。我举起土枪,“咣”地搂响一家伙,那些人顾不上为国家卖命,顺着黑咕隆咚的坑道跑了。
  我们这儿匪气瘴瘴混乱不堪的情况,被一名女记者写成内参。我和侯三见过她。她化了妆,像个年轻的农妇。我们俩以为她是婊子,给她烟抽。她翘起兰花指,用红嘴唇吸烟的小样儿,刺激得我们俩嘴溅白沫,滔滔不绝,也不知跟她胡诌了些啥。就是她的小报告,惊动高层领导,批示下来,武警出动,小矿一座座被炸毁。急得我抄起土枪,满山疯窜,胡乱开枪……
  我被抓进看守所,身后铁门“咣当”一声,在耳边轰响。我眨巴眨巴眼睛,是间大号,囚禁着十二名人犯。囚室里的鸟,分杆头、杆棍、杆屁。我初来乍到,沦为杆屁。按规矩,杆屁孝敬杆头。我每顿饭,必须把自己的俩窝头,分一个给杆头。杆头盘腿端坐,双手撑住波棱盖,他吃饭不上手,得我喂他。我在杆棍们监视下,将我的窝头掰碎,一块块送进杆头嘴里。杆头是个狠角儿,没上诉,快熬满刑期了,还能吃我几个窝头。可我是大肚子,剩下一个小窝头,不够堵嗓子眼。我捧着窝头,哆哆嗦嗦,像筛金沙。杆头点点头,说:“是个淘金的。”
  一个淘金的,竟饿得眼睛打闪冒金花。我张惶四顾,看见蟑螂在墙上爬,扑跌过去,捏住蟑螂,塞窝头眼里,又捏住一只蟑螂,塞窝头眼里,好歹都是肉,填满了,用窝头裹住吃。吃得嗓子、食道、肚子簌簌痒,吱吱叫。杆棍们蹲了十年八年,从没见过这号吃法,挪开眼睛,不敢瞅我。只有杆头无动于衷,盘腿端坐,目光空空。
  放风了,一扇扇铁门打开,囚徒们一溜儿小跑出去。院落不大,四周高墙电网禁锢。囚犯们一个紧跟一个排好队,不准左顾右盼,不准交头接耳,一律发疟疾似的小踏步前进,到院心水龙头前,“噗哧噗哧”抹把脸,一分钟内必须冼完。我一只手抓住井把上下压,天旱水浅,半边身子要飞起来;侧身腾出另一只手,掬水洗脸。顾这头扔了那头,井把儿一歇,水就“咕咚”吞回去。时间到,后面的人叫起来,催逼声像恶狼嚎叫,我不敢回头,没能洗上脸,踉踉跄跄跑回囚室。
  第二天早晨,铁门打开后,我光着脚,像原始人射出的利箭,第一个冲到院心,双手捞起井把儿,啌哧啌哧压,水咕涌咕涌冲出来。我把两只脚伸进水头下,从百米深处窜出的水,冰凉,咬人,腿肚红了,脚丫红了,脑袋往水龙头底下一掠,抹把脸,贼爽!我第一个洗完,回到囚室,暗自得意。早餐还是俩窝头一块咸菜一勺稀粥。我摸自己的脸,快没了,瘦得眼珠子比窝头大。杆头瞟我一眼,抢过一个窝头,用食指往窝头眼里一插,撂下;又抓起另一个窝头,食指向眼儿里探去,递给我,说:“这个眼小,给你。”
  我怔住,喉结涌动,眼睛红了。杆头盘腿端坐,笑眯眯的,竟像一尊佛。
  杆头出去前,立我为杆头。牢头狱霸,不全是打出来的。我由杆屁一下子跃升为杆头,杆棍们心不忿,嘴上却不敢支棱毛,反倒为我“设宴”庆贺。我吩咐新杆屁喂我,我一顿就吃了八个窝头,眼睛毛没眨,把混帐们吓坏了,全服!
  两年后,我出来了。一个淘金的,给别人卖命,有啥罪过!我在天宫街找到侯三。侯三另起炉灶过日子了,开个食杂客栈。前店后铺,前店供嘴,后铺躺人。这里原来是乡小学校,被上级定为危房后,小崽子们撤出去,侯三趁虚而入,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来买货的都是过路人,骑马,步行,赶着毛驴车,驾驶没有牌照的销赃摩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我趴在柜台外面,侯三站在柜台里面。我们俩把胳膊肘拄在柜台上,出的气喷在对方脸上,息息相通。侯三眨巴眨巴眼睫毛,说:“哥,你见老了。”
  我翻眼白,瞅房笆,房梁糟朽,房顶隐约透亮,木头上长出烂蘑菇,满屋霉味。我“哈哧”打个喷嚏,用舌头舔一圈嘴唇。
  侯三说:“渴了?”头都没回,反手从货架上拎下一瓶白酒,蹾在柜台上,反手拎下一听驴肉罐头,蹾在柜台上,反手从屁股后摘下一嘟噜刀叉,启开酒,撬开罐头。我们俩脑门抵脑门,像两只狗互相嗅嗅鼻子,吃喝起来。驴肉挺香。酒也挺香,乙醇勾兑的。要是搁工业酒精甲醇掺水,我舔巴舔巴就知道。我说:“侯三。”
  “哥你说。”侯三说。
  “你就这样过日子?”
  侯三垂下眼睛。
  我用手指笃笃敲柜台,说:“咱们不是精明的回回,善做买卖;不是朝鲜族人,有水田栽稻子;不是蒙古汉子,骑马围猎被禁后,摇身一变成了护林员。咱们凭力气,凭胆儿,凭运气找食儿。咱们从兜里掏出小金矿疙瘩,‘夸嚓’一扔,要吃要喝,多牛!”
  侯三缩脖拱肩,黄眼珠躲躲闪闪,说:“哥,我要做一个公民,不能跟国家对着干了。”
  我讥讽道:“我不怕!我都死一回了。”
  侯三挺尴尬,笑了。
  “你这地儿好大。”我说。
  侯三来了精神,说:“是不小。咱俩小时候,在乡下看演出。那些戏子化好妆,趁大幕没拉开,赶紧走台,好知道草台子大小,心里有个分寸,翻跟斗打把式别栽下去。我刚来时,每天都在院里走走,像走台,神气透了。”
  我朝后院一努嘴,问:“客人多吗?”
  侯三摇摇头,说:“往常一个人都没有,就像住在墓地。深更半夜,我听见过鬼咳嗽,招呼我:来一口,来一口。”
  我笑了。“咣当”,我们俩撞杯,把酒走了。   窗外马嘶,来客了,木板门“咿呀”叫,响起脚步声。我没有回头。侯三闷头喝酒。来客走到柜台前,瓮声道:“整一条烟,两瓶酒。”
  侯三说:“知道了。”却没动。
  来客斗鸡似的抻长脖子:“你不侍侯我?”
  侯三说:“我没喝完酒呢。”
  喝酒是正经事。来客个头高,伸出猿人似的长臂,隔着柜台,从货架上拎出一条烟,两瓶酒,插进囊袋内,噔噔噔出去了。
  门外马嘶,蹄声渐远。
  “去金矿的。”侯三说。
  我说:“不收钱?”
  “挂账。”
  “不记账?”
  “他记着呢。”
  “你瞅都没瞅,他拿的啥牌子烟,啥牌子酒?”
  “他知道。”
  “差不了?”
  “我觉得差不了就差不了。”
  这个拧种!我笑了,说:“我住下。”
  “你不去乡里?”
  我摇摇头。
  侯三惊愕地说:“你老爸想你呀!”
  “我也想他。”我说。
  “你老爸上这儿来过。”
  “他来做啥?”
  “买茶,买酒,老爷子有口福。”
  我说:“他欠你的吗?”
  “不欠,不欠。”侯三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老爷子一把一利索。”
  我从小没娘,老爸把我拉扯大。老爸在我下狱后死了。侯三知道我是孝子,胡扯我爸还活着。明白了吧,我为啥恋侯三,就像狗皮膏药,贴在伤痛处才好受。
  侯三把头朝后一摆,说:“后院,屋有的是,自个儿找去。”
  我说:“就跟你滚一铺炕。”
  侯三邪气地一笑。
  我掀开柜台活板,穿过货架,从店后门出去。后院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荫凉,地是灰岩石,一趟青石房戳着,坚硬荒凉。我走进屋,怔住了,炕上坐个女人。侯三有女人了!我一眼看出,她是汉人。就像马一样,血统对人太重要了。我们这儿,汉、蒙、满、回回、锡伯、朝鲜族人杂居杂交,纯汉人像沙子一样,快被淘没了。她清瘦,苍白,大白天坐在炕上,披条毛毯,吃惊地盯住我。
  侯三提都没提她。我心里窝火,扭身出去。女人咚咚咚撵出屋,绕到我面前,堵住我。在阳光下,她脸更白。我这才看清,她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小巧,挺俊,戴副金耳环,没穿袜子,白脚丫趿拉双青布鞋。
  “侯三让你来的?”女人问。
  我眯起眼睛:“嗯。”
  “那你走啥?”
  “我不想呆”
  “侯三叫你来,你就不能走。”女人抱起双臂,脚跟磕地砖,一挑眉毛,“别人,他不能让进后院。你和侯三是磕头兄弟。侯三说过,你早晚得来。”
  我问:“你是侯三从哪儿捡来的?”
  她说:“我爹欠侯三的债。”
  “啥债?”
  “酒钱。”
  “把你抵给侯三了?”
  “乌云丹不想欠谁的。”
  “你叫乌云丹。有种!”我龇牙笑道,“够你爹喝一辈子了。”
  “他喝够了。”乌云丹说。
  “死了?”这话太损,我说,“我爹也死了。”
  “我知道。”
  “你咋知道?”
  “你爹死时,是侯三替你披麻戴孝,摔瓦盆,打灵幡。侯三替你哭丧,嚎了一天一宿。”
  我愣住,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侯三,侯三侯三!”
  我的一声声嚎叫,在石壁上轰隆隆震颤。
  侯三推开店后门,扑扑跌跌跑出来,满脸惊慌,问:“咋了?”
  我“扑通”一声,给侯三跪下了。
  二
  我脸上挂着泪痕,躺下来,翻半天烧饼后,睡着了。侯三和乌云丹在隔壁。我悄悄走出去,天黑咕隆咚,一些矿工头戴安全帽,面挤笑容,在街上游荡。我一惊,他们是被井下瓦斯熏死的。瓦斯中毒的矿工,如果哭了,哭得越伤心,越有希望抢救过来;如果笑,必死无疑。路边叫花子,拄着拐棍,端着陶钵傻笑,冻死的,还摆着乞讨的架势。人冻僵,如果哭,能缓过来;如果笑,准死。我心里发毛!朝前走。迎面过来一支车队,一律独轮架子车,篷布将货盖死。推车的好像是金矿伙计。他们停住车,抓住我的手,问我咋来了?那边行市咋样?咋净打听这些,我挺恼火,说:“鬼才知道!”他们轰地笑起来。
  我疑神疑鬼,赶紧走开。前面有个小摊,案板上堆着馒头,大碗白酒,像祭奠的供品。有个人背对我,蹲在地上吃喝。我肚子咕咕叫,凑过去,伸手抓馒头。那人跳起来,劈胸揪住我:“找死呀!”
  我往后一挣:“这不是供品吗。”
  “我到死,也没人敢跟我抢食!”那人叫喊。
  我出身冷汗,倏忽醒了。乌云丹跪坐在我身边,侯三站在地上,窗外大亮。
  “你叫了一宿,吓死人!”乌云丹说。
  我尴尬地笑了,可不,净看见死人了。我一屁股坐起来。
  “哥,上酒店,给你接风,压惊。”侯三说。
  侯三和乌云丹拉着我,来到天宫街上。这儿离监狱近,探视的人常来常往,出狱后就近就业的人多。有的出来后,回到家不习惯,又带家人迁到这里。天宫街上没有歧视,人参是人参的价,萝卜是萝卜的钱,就是一粒屎,也有遇到屎壳郎的时候。只有狱警上街办事,矮了半截,但人缘好的,还是有招呼声。天宫街渐渐兴旺起来。
  我们经过牲畜集市,一些人在讨价还价。乡下人考查那头出卖的母牛,疑惑不定地去了又回来,始终害怕上当,不敢下决心,反而窥探卖主的眼色。乌云丹拽我一下,说:“都是你提防我,我提防你的。走吧。”
  我们走进旺食胡同,饭店一溜排开。以前在监狱里,由犯人自己做饭。现在包给外面的饭店,社会化了。这时一堆行李浮过来,看不见扛包袱人的脸。行李跟我擦肩而过,行李套挂住我的肩膀,把我带个侧不愣。我正要发飙,那人仄歪两步站住,回过头,慢悠悠问:“你干吗碰我?”   “妈的!谁碰谁?找茬呀!”我破口叫骂,愣住了。
  扛行李的人也愣住了。
  “你咋在这儿?”我们同时叫起来。
  杆头!杆头从腰间拔出烟袋。我一看,杆头在这儿混得横。他使唤的烟袋,黄铜烟嘴,白钢烟锅,紫竹烟杆像钓鱼竿,能伸能缩。点火时收短,够得着;吸时拉出一米长,烟味绵软,回味无穷。敢用这种烟袋的,必会点穴,白钢烟锅一磕仇人的肩胛穴,对方立马翻白眼,浑身发麻,动弹不得。在天宫街上,如果冒充能人,用这种烟袋,一旦被识破,准声名狼藉,臭不可闻,不等被逐出山门,自己就卷起铺盖,滚蛋。
  杆头点燃烟袋锅,老关东旱烟味呛人,吸一口,递给我。我吸一口,脑袋晕晕忽忽,问:“你背行李干啥?”
  “上船,去金矿。”杆头说。
  乌云丹笑道:“戳马路牙子上,呛风冷气的。走,进去拉话。”
  我们走进酒店,火锅热气腾腾,店里雾气迷漫,像澡堂。很多人戴着帽子吃喝,捞出煮化的小鱼,嚼咕后,把鱼刺吐在桌上,很快堆成一堆。这桌人刚走,跑堂的来不及收拾,有新客人到,一屁股坐下,把鱼刺划拉到地上,踩得吱啦吱啦响。
  我们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店伙计颠颠过来,摘下肩膀上的毛巾,“啪啪”甩响,抹一圈桌子,双手撑住桌沿,问:“三位,要甚酒菜?”
  我瞟伙计一眼,这小子不识数?乌云丹朝伙计翻翻白眼。这小子没把女人当回事。在家里,爷们吃饭,女人是不上桌的。
  侯三点了四个炒菜,一斤酒。
  “啥牌子酒?”伙计问。
  “啥他妈都中,只要不是猫尿。”杆头说。40度以下的酒是猫尿。那种酒虽说彬彬有礼,性体绵软,会服待人,但躲躲闪闪,滑头,让人不爽。
  侯三说:“城坊老白干。”老白干气性大,不怕惹事生非,刺激。
  “要散的。”侯三叮一句,跟伙计走到柜台前,上面坐着酒坛,坛肚上贴着“城坊老白干”几个红字。伙计拿碗,在酒表面一撇,盛出一小口,叫侯三尝。侯三笑了,说:“贼小子,我懂你们这门道。酒轻水重,上面飘的酒浓,下面的酒淡。上面酒里有点水,下面水里有点酒。来了熟客打酒,拿酒提溜舀上面的酒;来了生客,酒提溜就沉底喽。”
  伙计吃惊地张大嘴。
  “你让我先尝口上面的,再‘咕咚’一勺抄底。”侯三讥讽道。
  伙计拎着酒提溜,猫腰拱肩道:“咦,我咋没见过你?”
  “我也是开店的。”侯三说。
  “哪家?”
  “甭啰嗦!贼小子,上酒。”
  刚上来一个菜,我们就开喝。我瞟一眼杆头,到这时,还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杆头说:“你说我不在这儿,能上哪儿。狼受伤了,往山窝里钻。”
  我点点头。在清朝时,天宫街是囤垦兵营,后来成了发配罪犯的地方。直到现在,也常有劳改犯被押到这里,养护河堤,挖河沙,栽树。虽说有狱警监视,犯人还是能寻到空儿,跟街里人说话,一来二去生出感情。这儿的男人,个个能喝烈酒。冬天没事干,聚堆儿喝,喝得心肝肠肚肺着火,受不住,蹿出去,在冻裂的大地上一圈圈跑,狼嗥似的;进屋后,接着喝,直喝到天黑,才醉醺醺回家。有的走到树林子里,沼泽冰地上,寻思到家了,“扑通”倒下,真凉快呀。家里人找都找不着。有不少是光棍,没人找,醒来后嘴斜眼歪,瘸腿拉胯,半身不遂了。天宫街残废人不少,净这么闹的。杆头扔嘴一口酒,说:“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我在冰河上睡过几宿,把冰睡化了,冰面上印出我身子凹窝,竟没事。全街人都服!”
  我瞟一眼杆头横在桌上的烟袋,说:“你活得狠哪!”
  “是狗在哪儿都吃屎,是狼到哪儿都吃肉。咱狠歹歹咬住活。”杆头又扔嘴一口酒。
  叮叮当当响,锅铲磕马勺,厨师叫勺了。我隔着窗户,看见马勺飞扬,我们要的大虾在锅里啪啪翻转,同时站起来,仿佛同时窜出水面,周身沾满汁液,通红闪亮,栩栩如生。伙计忙去取菜。厨房窗户和店堂相通,虾盘从窗口递出来,伙计正要接,杆头怒吼道:“走门!”
  伙计吓得一哆嗦。
  我心一疼,给囚犯送食,才从窗口递。杆头心还在出血呀!
  伙计赶忙一拐,从厨房门进去,将菜端出来,大弯腰,放在我们桌上。
  “喝!”杆头说。
  “喝!”我说。两个从号子出来的家伙,吃喝格外凶狠。
  一斤老白干,四个人眨眼喝光。又上一斤。乌云丹脸溅血,盯住侯三,说:“侯三,我爹吃你的,喝你的,欠了你一屁股债,逃到这儿挖金子,被冒顶拍住。他临死不肯咽气,叮嘱我替他还清债。人死不烂账。我应承了,他才闭眼。”
  侯三垂下眼皮,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爹还欠你的吗?”乌云丹冷笑道。
  “不,不欠了。”侯三脸色苍白。
  乌云丹“砰”地一蹾酒碗,杏眼竖立:“侯三,咱们的账清了吗?”
  侯三眼睛急剧眨闪:“了啦,了啦!”
  乌云丹拔直上身,乳房颠颤。
  我觉得奇饿,埋头吃喝,杯盘狼藉,桌子晃动起来,屋地晃动起来。
  杆头说:“是地下,金矿在爆破。”
  我对杆头说:“你去金矿,我也去。”
  乌云丹说:“我跟你们去。”
  侯三眼里闪着泪水,说:“我这客栈,乡政府来几次了,要收回。”
  “拉完屎往回坐?”我说。
  “乡政府说,金矿捐款了,让重新维修成学校。”侯三扔嘴一盅酒,“依我的性子,就操刀了。”
  乌云丹说:“咱有种,不跟小崽子们争。”
  侯三点头:“就是,关门走人,下金矿。”
  好!尿性!我们全来神儿了,稀哩哗啦站起来,提提裤腰,红头涨脸,吃吃笑,像赶往地狱的鬼。
  三
  我们乘坐老黑鱼号客货混装船,在呜呜呜汽笛声中,向金矿驶去。两条激起的白浪,挂在船舷上,噗噗噗吼。前方摇橹的小船舨,蚂蚁似的四窜,给我们让出航线。我站在甲板上,脱掉鞋,像水手一样,光着脚,脚板有抓头,脚趾像一伙兽崽拱向前。船驶入开阔的河面,将水头犁高。我身体挺拔,野鬃似的头发飞起来,紫红色背心兜起来,河风游遍前胸后背,滑进裤裆。爽!   这条运矿石的船,腾出几个房间拉客。船长瞟乌云丹一眼,吆喝道:“跟我来,登记。”
  船上什么帮,帮上多少板,板上多少钉,都有讲究。老黑鱼号属于金矿帮,人货中有女人,船主觉得晦气。船主矮墩个儿,蒲扇般光脚像长了蹼,啪唧啪唧朝船长室走去。我们尾随而入。屁崩大点船长舱,挤一张铺,戳只小柜。柜台上,摆个纸壳糊的三角牌,写着“旅客登记处”,谁看了都会哑然失笑。
  船长在小柜前坐下,抄起旅客登记簿,盯住女货问:“姓名?”
  乌云丹身子一拱,爬上铺,和船主面对面,跪坐着,屁股朝后压住大腿,上身挺直,乳房颤颤,像上了自家的炕。“给我个单间。”乌云丹说。
  侯三一怔。
  船主说:“就你一个娘们儿,只能住单间了。”
  “职业?”船主问。
  “守寡。”
  “你是矿工家属?”矿山寡妇,大多是工亡家属,她们敢把大屁股坐在矿长办公桌上,要钱,要物,不朝你要男人那个东西就念佛吧,别说蹭一回破船了。船主将簿子一合:“算了,记啥记,倒霉货。”
  我们嘻嘻哈哈回到甲板上。汽笛呜呜响,河面上漾起水腥气。船在两岸穿行,村庄稀稀落落。侯三说:“怪道,咋没见有人出来?”
  “鬼村。”杆头说,“两岸鬼村太多了。”
  船向前行,速度放慢,河道渐渐变窄,壁立的崖岸仿佛伸手可触。甲板上摆只抬筐,装满拳头大泥团,泥蛋裹着柠树籽。杆头抓起一只泥团,侧转身,手臂一扬,泥团像子弹划出道弧,“啪”,粘在光溜溜崖壁上。
  我眯起眼睛,崖壁上的泥团,有新的,有旧的,上下左右,横竖整齐,像大户人家院门上的铆钉,像插好的秧田。乌云丹猫下腰,抓起只泥蛋,上身一仰,甩出去;又抓起一个,甩出去,前襟扯露,白嫩的小肚子一晃一晃。
  侯三在乌云丹腰上戳一下,说:“快歇着吧。让人受不了!”
  乌云丹身子一躲,闪开。
  我们都上手了。船与崖壁渐渐拉开空当,我一次次甩出泥团,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跳起来,一个前冲……
  乌云丹惊叫:“啊唷,你疯了!”在后面抱住我。
  我一动不动,她的乳房和脸蛋贴住我的后背。苍老古拙的崖壁,向后退去。一场小雨过后,泥团里的柠条籽,便会扎根,抽芽,摇曳出青枝绿叶,郁郁葱葱,阻止水土流失,保护河道。水上人,泼命护卫自己的饭碗,那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我直起腰,轻喘。通往金矿的河道,早先是辽西大裂谷。驮金沙的马队,在盘山道上爬行。驮队贴着石壁走,影子投在崖壁上,似古岩画漂移。谷底的雾翻涌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拎着马灯引路,幽黄的光若隐若现,分不清天上人间。驮队翻山越岭,人困马乏,一个跟一个打起盹儿。驮金人迷迷糊糊看见,在辽西和内蒙接壤处,陵墓起伏。他们往前走,陵墓往后退,退到大草原深处,显得异常遥远,神秘。马队响起鼾声,瘟疫似的漫延着。在急转弯处,“咕咚”一响,驮队像遭了电击,倏地一抖……
  死一般静。
  头人咬牙道:走。
  马队沉默。
  头人厉声道:走喽!
  前面的人清醒过来,吆喝:走喽——
  走喽——
  走喽——
  一声声吆喝往前传递,犹如山浪起伏。头人双脚一磕马肚,向前奔去。坠入谷底的那个人,惨叫声飘上来。千年大道走成河,驮队继续向前……
  我浑身一抖,船像碰到什么,一震,停在临时调度码头旁。天黑了,舱板上,茶炊烧开,水汽冲得壶盖噗噗噗跳。船主一左一右,从船长室抱出两只酱色老坛,招呼我们:“开饭,吃燃面。”
  船主掀开坛盖,一坛芝麻油,一坛辣椒油,用木勺舀碗里,厚厚地敷在面条上。船主朝我们一瞪眼:“咋,让我喂呀!”
  竟管饭,太仗义了。我们嘿嘿笑。我夹起筷子搅攉,手感黏沉。船主说:取灯。杆头递上火柴。船主划着火,一撩,汤燃起来,焰火忽撩儿忽撩儿,漾起奇异的焦香。
  我挑起长面,勾头吃一口,麻辣得闭气。我们稀哩呼噜吃,不敢歇嘴。忽然间,我觉得身体里通了路,全身的汗毛眼都张开了,像有无数虫子活溜溜爬,裤腰一圈儿湿乎乎痒,想笑。
  侯三抹抹嘴巴,笑了。
  杆头搓搓手,笑了。
  我辣烫得眯起眼睛笑,能吃燃面的汉子,才能在水上远行。乌云丹像个主妇,给我们添汤加面,热气蒸腾,人烟模糊,诱人极了。乌云丹脸腮艳若桃花,问船主:“你咋不把女人搬上船。”有女人常年伴随在船上,边带孩子,边把针线笸箩搁怀里,缝缝连连。在舱板上围个鸭栅,船停下来,便满河撒放,逗得孩子爬到船舷边,黑溜溜眼睛朝河里张望。船尾升起袅袅炊烟……多美的日子!
  船主眼睛红了,说:“俺是水鸭子,上岸有块地方,抖落翅膀,晒晒太阳,舒坦舒坦,就知足了。把女人弄上船,哪敢有那份奢望!”
  在金矿干过的都知道,不少矿工家庭,跟金矿船队有缘。早些年,常有贫困山区的姑娘,徒步一二百里,赶到沿河岸边,有的是乘一顶花轿——用生产队八仙桌改装的,四条腿朝上,绑上竹竿,桌底铺褥子,新娘坐在里面。雇不起吹吹打打的喜乐班子,送亲的人们,有的抄袖,有的背着手,撅达撅达地跟随花轿,逶迤在山脊上。他们喘着,出溜下山坡,人仰,轿仰,趟起斜斜的黄尘,走到河边。惨白的河水梦一样流,船队到来后,乡下人恳求船主,爬上运矿石的船。进矿区后,嫁人,嫁给哪一个,不知道,只知道要嫁给下窑的。
  赶上大荒年月,矿山的光棍们,聚拢在码头上。成批面黄饥瘦的乡下女孩,在亲人陪伴下,怯怯地走下船。模样标致,手脚利索的,一上岸,几句话,就被人领走了。成家后,她们抱着,牵着嘀哩嘟噜的孩子,搭乘免费的运矿石船,回娘家。金矿人,对运矿石的船队亲哪。
  乌云丹垂下眼睛,眼睫毛颤抖,一时好静。
  船主吃喝得脸通红,唱起来:
  嘿呀嘿呀使劲拉呀   拉上一网刺猬螃蟹屎壳郎
  螃蟹行路难
  刺猬身上光
  屎壳郎推着粪蛋子
  赶集上市卖麝香
  ……
  歌声,光影,将河面搅得分外活泼,鱼儿喋水,虾米溅出水面,找亮。一群飞舞的螳螂,密麻麻降落在甲板上,活蹦乱跳,像要攻击我们。乌云丹吓得叫起来。我又惊又喜,我的老家螳螂乡,螳螂特别多。我告诉乌云丹,螳螂是我的师傅。乌云丹抓住我的胳膊,一脸惊讶:“啥?螳螂是你的师傅。”我告诉她,螳螂凸眼睛,只有一只耳朵,三角形头能转动360度。螳螂步行时,前足举起,像祈祷。捕食时,体色会变成与周围环境一样,保护自己,迷惑敌人。螳螂捕捉猎物时,一跃而上,猛挥“镰刀”砍去,我们小孩子叫它大刀将军。在老家时,爸每次喝酒后,都教我螳螂拳,闪展腾挪突跃,打得呼呼生风。我的小名叫螳螂哥。
  “哇,螳螂哥!”乌云丹大惊小怪。
  我说,螳螂婚配,更让人震惊。交配时,雌螳螂回过头吃掉雄螳螂的头,雄螳螂不做任何躲避和反抗,任凭雌螳螂吃掉自己。失去头颅后的雄螳螂,仍能继续交配,为延续后代献出生命。
  乌云丹听得脸色煞白。
  一群螳螂仿佛认出我,围着我跳舞。月色皎洁,光影摇曳,我呼呼打起螳螂拳。杆头抽着大烟袋,眯眯笑。侯三一脸不屑,撇嘴道:“不就是螳螂吗。小时候,我抓满一罐头瓶螳螂,用油炸吃了。”侯三突然一脚上去,踩死四五只螳螂。其他螳螂惊惶地炸飞,一片嗡嗡哀鸣声。
  我一脚将侯三踢翻在地。
  乌云丹脸涨得血红,冲上前,像螳螂抬起脚,踩住侯三胸脯,啐道:“你也太残了!怪不得,螳螂哥下了大狱,你却没事。”
  侯三挣扎着,叫嚷:“是我把他送进大狱的吗?”
  当然不是。我把侯三拽起来。侯三见乌云丹和我亲近,心恶了。
  乌云丹抱着双臂,脚跟用力地磕着地板,恨恨道,“可我堵得慌!”
  天完全黑下来。附近又停下几条船,暗红的烟火次第熄灭。“噗通”水响,白影一晃,有人跳下河。临岸,水不深,邻船上的女人夜浴了。乌云丹扭身进舱房,出来后,围条浴巾,闪露出乳罩、吊带。我轻声说:“你下去?”
  乌云丹瞅我一笑。
  船主悄悄对我说:“这小寡妇,对你有意思。”
  “胡扯!”我说。
  船主嘻嘻笑:“我嗅出味了。”
  乌云丹手扶船舷坐下,把两条大腿伸进水里,波光魅惑,一抖,白光晃动,浴巾披落在船上……
  过会,水安静下来。我神情恍惚,对着水面发呆。
  “螳螂哥!”
  我一惊。
  乌云丹洗完了,扒住船帮,轻声唤我,向我伸出一只胳膊。我慌里慌张,把光裸裸的她拉上船。
  这一夜,睡得真香啊。早晨,天刚透亮,大喇叭叫起来:“老黑鱼号,狗娘养的睡死了?”是码头调度在叱骂。
  船主被惊醒,我们被惊醒,懵里懵懂钻出舱房。该死,附近只剩下我们这一条船。航运处通知,下游水闸凌晨六时开放,晚了,船就过不去了。
  我们的船急忙启航。我站在船边,劈叉开腿,抬起头,一只鹰,浮凸在透明的空气里。汽笛欢叫,鹰弃天空而去。两岸矿工房依山起伏,屋宇汹涌。船颠簸,矿工房积木似颤抖。船顺流而下,前方,矿井巨大的天轮缓缓旋转,令人心旌摇荡。太阳西斜时,我看见金矿码头上,站满装卸工。他们拎着铁锹、扁担,像猴子似的欢蹦乱跳,扑向岸边,叫喊:“老黑鱼号来了,装货。”
  四
  我们来到金矿后,立马被分开。杆头恶名远播,当了保安队长。乌云丹进食堂做饭。我和侯三下井。井口石壁上,凿出“金光大道”四个字。乌云丹送我们到井口,抱住我的胳膊,跟我嘁嘁咕咕。我听明白了:挖金人,不管有多少恩恩怨怨,到了井下,都会生死相依,舍命相救。她把侯三交给我,把我还给侯三。男人和男人应该在一起。我叼着烟卷,正要推开井口风门,身后一声怒吼:“回来!”
  声音这么熟?杆头。我感到一阵风起,几个保安腾地扑过来,把我摁倒在地。侯三和乌云丹被撞得东倒西歪。我拼命仰起脸。杆头怒对我,扯下我的皮带,扔给保安,说:“收拾。”皮带蛇一样飞窜过来,“啪”,我身体一拱,屁股火辣辣疼。
  乌云丹叫嚷:“你们要干吗?”
  侯三伸手去挡保安。
  杆头手一挥,几个保安抓住乌云丹和侯三。
  “抽烟,找死呀!”杆头恶狠狠道,“我连那么宝贝的烟袋都扔了。”
  井下严禁烟火,瓦斯爆炸全窝端。矿工们聚上来,“打!打!”一片喊打声。我犯了众怒。皮带抡下来,我屁股咕嚓咕嚓响,成了瘘西瓜,嘴里啃满泥土。每打一下,乌云丹和侯三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却无法挣向前。杆头这个狗娘养的,该挨枪子呀!打手喘着,直起腰,满脑门汗粒,用眼睛问杆头:“咋样?”
  杆头上前,用脚尖拨弄我的下巴。我牙一呲,脖子伸长,把头钻到肩膀底下,像一只受伤的鸟,痉挛着,哭了。杆头吩咐:“搜身。”
  打手蹲下,从我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一包香烟。矿工们惊讶地叫道:“玉溪。”
  矿山小卖店,只出售两种烟,一种10块钱的保力,一种25元的玉溪。保力打发矿工,玉溪是矿主专供。保安叫道:“还是个贼!”
  我身子一抖,脸色煞白。小时候,我侍候瘫痪的娘,赚下孝子贤名。街坊邻居,叫嚷着给我挂匾。我考进技工学校,念这份书不花钱。可我走进要吃的季节,肚子吱吱叫,老陷入饥饿的恐慌。一天夜晚,学校食堂管理员喝醉了,我撬开库房,钻进去,拉开冰柜,温馨的黄光,灿烂的食品,剌激得我晕眩。我拿出一袋面包,藏进怀儿,忍不住,猫腰去拿一包肉肠。还是忍不住,又捞出……突然,有人在我后背猛拍一掌:“贼!”
  我头“轰”地涨大,浑身冰凉,魂飞魄散!我被技校开除,爸喝酒喝得更凶了。自那以后,我听不得一个“贼”字。总觉得身后不安全,坐下时,必须有个靠背。吃饭时,我身不由己地给别人让饭让菜,总觉得欠别人的。   回到土屋,我扑咚倒在炕上,迷忽过去。我看见自己拔拔腰杆,去库房。山坡空旷荒凉,我的影子拖得很长。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库房前,响起砰砰声。
  谁在敲门?
  我瞅瞅自己的脚,不是我的脚步声,我已经站住了。
  砰砰响。
  我硬梆梆问:谁?
  里面传来抓挠铁门声。
  我一个趔趄,抓住锁头,锁头没锁,挂着。锁把儿锈死,压根儿锁不上。我摘下锁头,拽开门,黑乎乎,什么也没有。我叫起来!谁抱住我的腿?我向后一挣,一个人,从仓库里爬出来!
  我脱口叫道:“回去!”
  那个人不会说话了,往前爬。
  我连连后退,脸色惨白,魂飞魄散,说:“回去吧,我求求你了!”
  那个人仰起脸,点点头,腊黄的脸上淌着泪水。
  我扭身撒腿就跑,狂叫:“回去回去回去!”
  我倏忽惊醒,发现自己躺在炕上,侯三和乌云丹蹲在我身边。
  乌云丹呜呜呜哭,说:“你睡了一天一宿。”
  侯三说:“净说梦话。”
  我吁出口浊气,问:“他,他呢?”
  侯三问:“谁?”
  我说:“他!”
  乌云丹明白了,说:“回、回去了。”
  一个人从那个地方爬出来,怎么肯回去?我半信半疑。但我太累了,不能想,一想脑袋就要炸裂。我古怪地一笑,左手抓住侯三,右手抓住乌云丹,嘱咐:“你们俩儿,常去库房看看,听听动静。”
  侯三和乌云丹对视一眼,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说:“出去后,咱们上佛寺烧几炷香,求高僧超度。”
  侯三说:“去去。”
  乌云丹使劲点头,女人更虔诚,说:“当然去。我早就想去了。”
  我还魂似的,一屁股坐起来。乌云丹帮我穿衣裳,扶我下炕。
  这天,我们走出土屋,金矿上方的聚光灯灭了,世界陷入死一般黑暗中。对面副井口,钻出个人影,向我们走来。我心一紧,问:“谁?”
  “老伙计!”声音浑浊,底气足。
  我听着耳熟?啊,杆头。他手里拎把尖镐,说:“矿上隐瞒事故,主井那边被封锁,安监、公安都来了。”
  我问:“大柜呢?”
  “跑了。”杆头摸摸后脑勺,说,“快走吧。”
  走?杆头狗仗人势,可还惦记我们。我们落到这里,清查个半年一载,不见得完。杆头更抖搂不清。杆头说:“去佛寺。”
  “你也去佛寺?”
  “我成天像丢魂似的,奇怪,好像佛寺那边在催我。”杆头说。
  我啐一口,说:“走。”
  我们跑到铁刺网前,端起栅门,像袋鼠一样跳出去。我长长松口气,翻过山,就是官道了。
  七
  我们顺官道下行,踉踉跄跄,穿过废城门楼,门洞旧砖味呛人,拱顶上雕刻四个字“法护苍生”。二百年前穿过这里,有戴盔披甲手持长矛的士兵守卫;一百年前穿过这里,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守卫。阴森森门洞风,扑向我们。穿过门洞,露出一片遗址似的废墟。经过废城,我们向佛寺奔去。前方霍然开阔,绕阳河粼粼闪闪,河水撞石声啵啵嗡嗡。我们跪下来,掬水喝。乌云丹捧起一尾小蝌蚪,河水清白,蝌蚪游影活颤颤。乌云丹一抖,将蝌蚪放回水中。侯三捧起一窝蝌蚪,瞅都没瞅,“咕嘟”吞下肚,站起身后,河水叹息着,流下去了。
  在绕阳河上行船,须护生。船上的人,不许伤害落在船上的鸟类,不许伤害船上的老鼠。有船主喝酒吃饭时,老鼠溜过来,两只爪子扒住菜盘,鼠须抖颤。船主恼了,一脚将老鼠踢飞进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头撒尿,掉河里,淹死了。空船上剩下一碗饭,一盘菜,祭奠似的向下游流去。
  河对面,是内蒙古。我们在辽西这边,不过河,顺流而下。前方有几个喇嘛,赶着一群牛羊,向寺庙走去。藏红色寺庙依山傍水,屋脊起伏,鳞瓦汹涌,殿顶四角,铜铃隐响,拱脊上金龙飞舞。我们直奔佛寺正门,石阶瀑布般泻下,四面八方的人,来了不少,弯腰拱肩朝上爬。在神圣的寺庙前,所有信徒都自觉渺小。我们拾级而上。太阳越升越高,祝福着大地。
  乌云丹说:“这么多人,今天有法事。”
  我肚子咕噜噜叫。举办大法事,庙里施舍肉粥。佛寺除正殿外,有十三个院落,几百间房屋。外事房的喇嘛直勾勾盯住杆头,说:“你来了。”
  杆头愣住。
  我问:“你们认识?”
  杆头说:“我头一次来佛寺。”
  外事房喇嘛神秘地一笑,说:“你们是天宫街的,从金矿来。”
  “是是。”我们说。
  侯三吸吸鼻子,笑道:“好香!”
  外事房喇嘛对杆头道:“你到地儿了。”
  杆头摸摸后脑勺,被弄得满腹狐疑。我们烧过高香后,去伙房。伙房大院当央,支口巨大的铜锅,锅深七尺,上口直径十三尺,人在下面伸直胳膊,将够着锅底。锅底被火砖围住,烈焰噼噼啪啪响。烧火的小喇嘛们,从柴房内挟出一捆捆秫秸,流星般奔向灶口,火舌吸力比喇嘛手劲还大,一卷,便将秫秸捆拖进灶膛深处。火光映红小喇嘛们的手,映红小喇嘛们的脸,小喇嘛们像小妖一样兴奋。铜锅四周,架起四只梯子,四个喇嘛站在上面,用长锨翻搅肉粥,香气蒸腾。天没亮,喇嘛们便开始忙活,担水,刷锅,把长柄竹帚刷弯了。屠牲室内,泄漏出牛羊呻吟声,嘶嘶剥皮声,砰砰砍肉声,骨肉须分离,先炖骨头后炖肉。接着,往肉汤里下糯米,用簸箕泼盐,用撮子撒佐料,用坛子倒黄油。站在梯子上的四位喇嘛,双手抓住长柄木锨,翻搅肉粥,累得呼哧呼哧喘,汗水糊住眼睛,胳膊酸疼得不能动了,软软地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拨喇嘛,飞快地上去,接着干。一锅粥,肉八百斤,米一千五百斤,秫秸两千捆,够上千僧人、信徒食用。
  庙台上,石阶上,院内土坡上,老槐树底下,蹲满捧住大碗的食肉粥者。   杆头风卷残云,吃毕一碗,嘀咕:“杀这么多牲畜,出家人不忌讳?”
  杆头能说出这话,让我意外。我说:“做牲畜,遭罪呀!让它们脱离苦海,早日转生,是积德。”
  杆头站起身。
  乌云丹说:“还吃?”
  “吃。”
  “这肉粥,后反劲。”乌云丹说。
  杆头走到粥桶前。操木勺的喇嘛,瞅杆头的碗,脸色一沉,说:“把碗舔干净。”
  杆头脸色难看,让他像狗一样,在众人面前舔碗!杆头说:“给我盛。”
  “阿弥陀佛!”
  杆头说:“吃完,我一堆儿舔。”
  “一粒是一粒,一碗是一碗,别留孽债。”喇嘛说。
  杆头脸涨得通红。
  我走过来,拍拍杆头,说:“师傅是好意,这世留孽债,转世投胎,就没有好机缘了。”
  杆头拨掉我的手:“一边去。”
  乌云丹道:“师傅是吝食吗?人家是教咱做人。”
  喇嘛说:“阿弥陀佛!”
  杆头没治,将碗底粘乎乎残米舔净。喇嘛木勺一扣,给他盛满一大碗。
  杆头回到老地方,蹲下来。我笑道:“这不是在号子里。瞅你急头歪脸样儿,我寻思你要抢呢。”
  就在这时,一位戴桃型帽,身披袈裟,下身着长裙,穿红色长袜的老喇嘛,走进伙房院落。普通喇嘛戴鸡冠帽,这位是大住持。住持张望众人,看见我们,疾步上前,说:“好,你们没走。”
  我站起身,说:“大师傅,有事?”
  住持道:“外事房喇嘛圆寂了,他家是天宫街的,让家属快些来,今天晚上九点,有洪峰。”
  我们惊得目瞪口呆!外事房喇嘛刚才还好好的。住持道:“心疼。”
  心疼就是心肌梗塞。世事无常啊!这一带,崇尚水葬。以水为洁净,以水为神圣,水诞生了生命,人也应该归还于水。死者本人和亲属,都渴盼水葬,水葬最隆重。人死后,能得到隆重对待,活着的人,才能活得认真,活得尊严。绕阳河是季节河,旺水时,本来能多活几日的人,愿意自己马上咽气。枯水时,奄奄一息的人,想拖到洪峰来时死去。无奈,死生天定,枯水期死去的,被抬到绕阳河,摆在河滩上。好在枯水期天气凉爽,尸体不会坏,待洪峰席卷而至,死者再悠悠离去。
  曾有人被摆在河滩上,几天后,家属发现,尸体不见了。周围没有任何野兽足迹,谁也不会将一具尸体背回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越传越神。有人猜测,那个人,借河滩地气熏陶,活了。有人回忆,好像看见那个人的背影,站起来,向北方走了。
  人们争辩:
  “朝北走了,咋没有脚印?”
  “死人能有脚印吗。”
  “他不是活了吗?”
  “死后转生,不留痕迹。”
  “不可能,他为啥不回家?”
  “是啊,他上有爹娘,下有儿女,媳妇没有改嫁,多滋润的一大家人,都等着他呢。”
  高僧解开了这个谜。高僧说:“他从这里走的,就不会回到这里了。河水流下去,还能淌回来吗?”
  果然,那个人再没有回来。
  后来有人说,在内蒙古看见他了,而且发了财,又娶妻抱子了。
  谁都希望自己将来能被抬到绕阳河边。
  住持送我们,经过停灵房时,粉白的墙壁上,有一首诗《这一天》:
  有人在这一天做新娘
  也就有人做新郎
  迎亲的车队从医院门前驶过
  太平间里传出哭声
  在迎亲与送葬的间隙里,
  人们若无其事
  讨价与还价随行就市
  搅成一锅粥
  我看着诗,莫名其妙。我想起外事房喇嘛对杆头说的话:“你到地儿了。”
  我对杆头说:“这儿多好!”
  杆头用力点头,说:“我不走了。”
  侯三和乌云丹惊讶地瞅他。
  住持问:“你是蒙族吗?”
  杆头含含糊糊“嗯”一声。
  住持道:“留下吧,我知道你要留下来。”
  我说:“他给你腾出窝儿了。”
  杆头问:“谁?”
  “外事房喇嘛呀。”我说。
  杆头闭上眼睛,垂下头。佛寺大钟敲响,一下一下,钟声飞上圣洁的蓝天。乌云丹好像怕我也留下,抱住我的胳膊,说:“回家,给外事房喇嘛家送信儿。”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杆头说他丢魂似的,张罗来佛寺。我朝杆头抱拳作揖,颤声道:“兄弟,我们走了。”
  杆头突然跪下,双手合十,喃喃道:“你们从哪儿来的,回到哪儿去吧。”
  可是,他永远留在这里了。
  我和侯三、乌云丹离开佛寺。绕阳河水粼粼闪闪。老黑鱼号客货混装船,在呜呜呜汽笛声中,向我们驶来。两条被激起的白浪,挂在船舷上,噗噗噗吼。船主站在船头,船将水头犁高。船主野鬃似的头发飞舞,叉开双脚,岿然不动。我们举起手,一齐叫喊,急急忙忙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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