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第二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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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前痛彻心扉的泪水,是因未行之事、未语之言而流
  ——哈丽特·比彻·斯托
  这个生物出现于她父亲去世、她再度成为孤儿之后。事实上,在此之前每一次父亲消失不见,他都死过一次。她甚至记不清次数。记忆是有缺陷的:它总是随心所欲地计数,而且在记漏的时候倾向于往多了算。
  他去世前一天,在不知道要怎么找到他的情况下,她长途跋涉了几千公里来看他。那天早上她见到了他,去的是她父亲而非她的家。她没认出自己的父亲。他看起来像他自己,但又毫无关联。同样的脸、同样的卷发,脸上同样的痣和厚厚的嘴唇。但他的脸颊凹陷,头发几近消失,皮肤发黄;癌症和化疗侵蚀着一切。
  他很高兴见到她。至少他是这么说的,然后又陷入吗啡带来的恍惚中。他再也没主动说过一句话。如果她说话,他会含混地回以单音节词,可这些词也渐渐快要听不懂。
  呼吸对他、对他的听者来说都是种折磨。将空气捕捉到肺里,对他而言需要非人的努力,所产生的杂音叫人难以忍受。她以前从未听到过如此明显的濒死喉音:她从不知道它的存在。这些低沉的呻吟声毁坏了喉咙,迫使他发出更像是动物一般的杂音。
  听见他的呼吸声,就像在跟他一同呼吸。医生用了氧气瓶帮助他呼吸,可每一下都是斗争,只有在他呼气的时候才算胜利。与其说是胜利,更像是拿他的疾病开着痛苦的玩笑。
  她贴着他,而他的妻子(并非她母亲)充当护士,喂了些能让他稍微舒服点的药。这些都是姑息治疗1医师的指示。可每回她问他哪里痛的时候,他总是摇摇头,然后咧嘴笑笑。他非常烦躁,在床上扭来扭去,不断改变姿势,似乎希望避免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害怕不活动会带来死亡。
  夜晚让他感到恐惧。自从健康状况越来越糟,他的睡眠也出了问题;哪怕吃了安眠药,他依然梦话不断,并会从床上突然坐起。白天阳光灿烂的时候他会断断续续地睡一会儿,到了晚上又开始跟睡意搏斗——因为他害怕就此一睡不醒。因此,他会不受控制地颤抖,手臂抖动,脑袋不停点着,在噩梦的追赶下,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然后在下刻醒来——眼睛圆睁,恐惧占据了他宽大的瞳孔,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又缓慢继续。
  快到午夜的时候,他死了。他被一直惧怕的黑暗吞噬,胸口不再起伏。他的眼睛向上翻着,盯着天花板的方向,但什么都看不到。她抓着他的手,却感觉不到一点脉搏。哥哥过来跟她道了别,说她也该离开了。有人合上了他的双眼,而她仍旧坐在那里,握着父亲的手,寻找着自知再也找不到的脉搏。
  大家都开始哭。她也哭了,但不是因为难过。愤怒更甚于难过。于她,他只是生命中偶尔出现的过客。她意识到,这次死亡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发生了。这似乎很不公平;不过,若是她不抱希望地查探着父亲的脉搏,也只是因为她打心底希望能感受到些微动静,找到一丝半点迹象。
  她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孩子,渴求着父亲的温暖,就像晚上一同看恐怖片的时候,她寻求父亲的臂弯一样。他笑着告诉她,让自己不会被吓到的秘密在于,电影里所有的血液、眼泪、死亡,其实全是假的。那时她七八岁,后来再没怕过这些电影。
  可是这并非电影,他也不是正在拍戏的演员。这是死亡。没有摄像机拍摄,没有摄影组站在片场外面待命,也没有人会喊“卡!”来打破这无声寂静。她也不是演员。躺在这里的那具躯体曾经是她的父亲;她只能听到抽泣声,也许正是她自己的。
  她握着那只已经不再属于他父亲的手臂。她不愿意离开,因为其他人会把他给带走。衣着得体、彬彬有礼的人会出现,把他放进木盒子里,然后她就会听见诸如“趁他尸骨未寒”之类的话,会看着这些陌生人触碰他的遗体。遗体被抬上开往殡仪馆的卡车后,她去了浴室。四周的墙壁似乎在震颤,散播着一阵又一阵抑郁的情绪,未受半点阻隔地进到了她身体里。她身边没有人,但并不觉得孤单。围绕她的能量中包含着如动物一般的特质,和她所占据的空间没有任何关系,使她觉得这里更像马厩而非浴室,有陈木、新拉的粪便和潮湿稻草的气味,还有种木板咯吱声,在背景中威胁着她,但却能听得见。她坐着某位近亲的车追赶卡车的时候,这种感觉也如影随形。
  她最后一次触碰父亲是在殡仪馆,就在他下葬的那天下午。遗体已经在棺材里低温保存了很长时间。她强逼着自己用嘴唇去碰触他的额头,做出近乎亲吻的动作。她感到他的皮肤如纸板一般冰冷。她的父亲曾经肤色很深,但现在他的双眼却呈现出野生蜜蜡的暗淡金色。死亡是黄色的;那是染在他身上的颜色。有那么一刻,这一幕呈现出某种现实褪色后的光泽,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这层怪异的光泽侵蚀着棺材的边角,让她的家人的抽泣声变得迟钝,似乎也让屋里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重。她发现自己没有做好道别的准备,因为这个人对她而言如此的陌生。怎么可能跟一个不认识的人道别?
  殡仪馆就像没有飞机起降的机场里的候机厅。乘客能看见的部分装饰得很好,试图营造成温馨的沙龙,然而这样的好意却没多大实际作用。无论房间里有多少装饰,在场人士的悲伤,无论真实与否,并无任何温馨可言。建筑的后面是冷冻区,那里的寒冷浸透了整栋楼,甚至包括办公室;他们被叫去那里,告知有哪些事宜仍待处理。其实现在都一样,什么都不重要了,这已不再是她父亲。即便如此,他们仍得同意一些事情,放弃一些事情,坚持一些事情;最后达成了一份虚假的协议。所有人只字不提自己的真实想法,讲的似乎全是较为得体的内容。
  很冷。这是出殡的温度,是来世的天气系统进入这个世界的方式。這是一个人不再存在时所处的空间。尽管人们继续逼着自己用名字来称呼他,然而这里只剩下一堆已消亡的器官,它们永久地、无限期地罢了工,占据这个空间的物质正渐渐地改变着自身的状态。寒冷是一种方式,用来停滞或者减慢时间,以便推迟这种改变,让亲人可以暂时用视觉错觉欺骗自己,假装躺在那里的东西实际上只是在睡觉。“安息吧,”他们说;可它没法休息,因为它并不困倦,因为它已经不再活着。这些都是在世者的东西,属于那些在寒冷的这一头的人,属于那些继续将离世者视作自己的一员,施以同样的律法仪礼,期待对方给予积极回应的人。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没人准备好接受这一改变。这已不再是她的父亲,而她无法为他哭泣;她流不出眼泪。   她发誓,举办葬礼的教堂肯定是在马场或者类似的东西附近,因为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马的味道。她的父亲不信教,不过他们依旧为他做了场弥撒,当然更多是为了安抚他那悲伤的遗孀,而这位遗孀并非她的母亲。除了参加婚礼或者葬礼,他从未踏进过教堂一步;哪怕进了教堂,他也从未取下过脸上的墨镜。这并非是他故作矫情,仅仅是种隐藏自己不被旁人窥视的手段。她理解他:眼睛是通往灵魂的窗户。幸福或者悲伤的场合会让它门户大开,在公开的场合下任由大家摆弄。墨镜会遮住他脸上鲜活的部分;墨镜就是保护他不被人评判的墙。随着弥撒的进行,她越来越想掏出自己的墨镜戴上。她觉得这是种能在某种程度上将她跟父亲联系在一起的姿态,但她不敢去自己的包里翻找。
  这个小小的本地教堂里全是人。时值春天,却异常寒冷。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会讨厌这一仪式;她时不时地听过父亲说自己有多痛恨教堂和神职人员。她想象父亲就在这祭坛之下,在棺材里难受地翻着身。这想法很病态,但她没法不去想。她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是否也在想同样的事情。虽然她迅速瞅了这些人一眼,但是没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明显的老马气味并没有搅扰到他们。
  她用眼睛盯着宗教图案,试图驱散脑子里的思绪。基督和圣母立于祭坛和柱子的中间。再过几天就是受难周,这些图画已经从基座上取了下来,方便之后摆在花车上。圣母身着她最为华贵的披肩,基督则作囚徒样,穿着紫色的外衣,双手被金色的绳索绑在身前。
  尽管他们婉转地跟牧师表示,要他尽可能地缩短流程,可弥撒似乎仍旧没个尽头。基督抬起头来看着她,鼓起脸颊,她父亲无聊时常做这种姿势。这情形持续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基督在他的位置上,眼睛看着地板,散落在背后的头发是几个村妇捐赠的,用超市自产的烫发卷给做了卷。她知道教堂里的图画不会盯着你看,也不会做什么动作。这种事只会出现在恐怖片里,还是那种拍摄手法特别低级的电影。因为现今的镜头语言都讲究含蓄、微妙。
  葬礼之后,她很晚才到家。她赶上了最后一趟航班,回来发现全家人都睡了。她的第一个冲动是给儿子一个吻。她需要感受一下并不冰冷之人的皮肤,让自己甩掉依然附在唇上的那种死亡气息。她走进儿童房,坐在床边。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她抚摸着儿子的脸蛋,有种想哭的感觉。她想把殡仪馆的景象从脑子里赶走,于是弯下身去亲亲孩子。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用非常低的声音说:“亲爱的,别哭。”她感觉自己的眼泪霎时间没了。“亲爱的”这个词只有她父亲才会用来叫她。第二天早上,儿子完全不记得她亲了他。
  这天晚上,就在黎明之前,那个生物第一次拜访了她。它的身上长满比驴还长还黑的毛发,从天花板上盯着她。它的脚紧紧地抓着天花板,为了方便从上面看她,脑袋完全转了一圈。它有着不相称的大鼻孔,一直痉挛似的抽搐着。它的嘴与其说是动物头部的一部分,更像是某种突起,覆盖着菌斑的牙齿像是人的牙齿。被毛发遮得很难看清的眼睛,正从物理上不可能实现的位置瞪着她。这个生物沿着如今变成了一片沼泽地的天花板来回踱着步,耳朵不时竖起,嘴唇扭成她不知道如何解读的微笑。天花板上的泥土掉满了房间,把床和家具全沾上了黑色污渍。她不喜欢被这样盯着,不喜欢那个在天花板上逼视她的玩意儿。她闭上眼,竭力驱散这个画面,可再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她自己到了泥坑里边,旁边几米远就是那头驴一样的生物,后者的脑袋依旧反扭着,耳朵直指着下方。这东西围着她绕圈,却一步也没靠近;哪怕她试着挪开,它依然跟她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泥水一滴滴地从地板流回天花板,她的丈夫躺在床的一边,而她这一侧空空如也。沼泽里还游荡着一些人形的生物,它们没有手臂和脸庞,在杂草中扭动着寻找彼此;尽管长着腿,它们却一直在爬行,爬上了泥泞的灌木丛,一边嗅着空气,一边互相嗅探,虽然它们并没有鼻子。她想逃离这个地方,可腿却陷在沼泽里,半寸都难以移动。那个生物一直看着她,其他生物在她身周蠕动着越靠越近;她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窒息感。她醒来时,床单干干净净,可她却觉得那层泥土已经在身上凝结,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外壳,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手脚。洗澡对于这层非物质、压迫性的壳毫无帮助。
  父亲去世后,她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遥远的距离和缺乏联系早就让两人的关系变得贫瘠、冰冷,礼貌得死气沉沉。他们会在各自生日的时候通电话,尽管父亲经常会忘记。她知道,父亲会打电话来,是因为她的姊妹或者他的妻子提醒了他。亲生父亲对自己一无所知,这让她感到很难过。她觉得家庭关系顶多算是种精心编排的姿态,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是人们为了遵守一种无形的协议而自发采取的行动,是唯一能让家庭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来往的电话都一模一样:彼此问候,营造一种不存在的热情;询问一些与健康有关的、非问不可的问题;谈论对方最近一次与家庭其他成员谈话的情况。一旦到了这个阶段,谈话就开始零落起来,不得不靠陈词滥调来勉力维持。
  葬礼的几天之后,她下意识地给父亲去了电话。拨完号码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笑叹着自己脑子怎么越来越糊涂了。然后,电话接通了。
  “你好啊,亲爱的!”
  “你是哪位?”
  电话突然挂断,但那头肯定是她父亲:一样的南方口音,他跟她打招呼的习惯话,他特有的回避重要事项的能力。她的手仿佛没了知觉,电话掉在地板上。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于是再度拨了电话。这回她听见的是自动语音,提示她号码不存在。
  她双手麻木,除了日常的压迫感外,这种麻木也逐渐蔓延,成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份。这种感觉不断地挣扎着进入心底,填塞着她。其他事情都或多或少保持著原样:她的工作,她的家庭的惰性,还有生活当中的各种琐事。去世仿佛让父亲变成了平淡现实中突然出现的一块起伏,存在感远超从前。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活着的时候,他差不多连她生活中的细枝末节都算不上。她几乎没有关于他的童年记忆,也没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甚至在他与她母亲离婚之前的照片也没有。两人为数不多的合照还是最近才拍的,主要是婚礼时的照片。在这些照片中,父亲穿着完美的西装,带着他特有的阳刚和自负,露出她非常不喜欢的自信笑容。这种姿态让女人觉得有吸引力,让男人觉得他有魅力;但对她而言,这只是他们之间距离的另一个标志。他的这种微笑仿佛在吹嘘一些无意与她分享的秘密知识,她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   她的父亲成了家庭团聚时经常谈论的话题,他的照片也开始出现,其中许多她以前都没见过。大部分照片拍于七八十年代,对比度很差,颜色偏绿。最老的几张是黑白照片,稍微有点失焦,照片上的年轻人显然是他,充满活力,志得意满。最能抓到她注意力的照片中,有一张是他孩童时期的,身上的衣服对他的年纪来说太大,显然是手工缝制的;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一种神秘的笑容。这个脸不太好认的小孩正是八九岁时候的父亲。他被一群孩子围着,就在出生的那个南部村庄里。这个孩子用带着威胁性的直率眼神瞪着镜头,让她刚看几眼就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那个生物几天后又出现了。她再度发现它扭着脑袋站在同一片屋顶沼泽里,泥地里有着同样的人形生物在拼命搜寻着什么。这一回,它们看起来筋疲力尽,它们的肋骨明显地凸现在皮肤上,脚在泥里抓挠着,把无脸的头颅探入肮脏的草丛,透着一股绝望和疲惫。那生物走到它们中一个的身边,似乎在无声地抽搐着,然后张开下巴,一口啃开了人形生物的头骨。鲜血,泥土,还有柔软的脑浆。其他人形生物都缩了回去,齐齐地颤抖着,看着这头动物啃食着猎物的内脏,猎物的腿抖动得如同上了绞索的死刑犯。她醒来的时候,床单上有血的痕迹。
  就算这些噩梦继续出现,她还是能够继续维持正常生活。可她父亲在白天也开始频频出现。有时他会以照片中的小孩样貌出现,用甜甜的笑容消除她的敌意,这让她意识到他知道现实中她未诉诸于口的所有秘密。另外一些日子,他又会用她曾见过的、弥留之际的样貌出现:同样的冰冷、苍白,眼睛没有光彩,胸口不再起伏。他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她工作的银行里。他和其他顾客一样排着队,就在拿着青年存折取现金的那个学生后面。看见这张瘦弱又没有生机的熟悉脸庞出现在离她只有一米远的位置,她吓得都僵硬了。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或者说,就算他们注意到了,似乎也对他憔悴的肤色和没有瞳孔的眼睛视若无睹。学生请她帮忙填写银行表格,而她完全听不见他的话,只想叫喊着指着那个排在他后面,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人,想告诉其他人这人是他父亲,已经死了好几星期了。她的手指拼命地挖着柜台边缘,她想确信自己没有在做梦,真的在银行窗口值班。她把指甲挖得都流了血,试图通过与木头的接触把自己固定在现实中,她的父亲一动不动,静候在学生身后等待着,而学生似乎对她没有给予他帮助而感到恼火,一位同询问她是否还好,语气宽容,显然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所以愿意她为她的悲痛和迷茫辩护。看向另一边就意味着失去她父亲的身影,而她不想让他有机会离开她的视野。她越过那个正在抱怨自己受到的恶劣待遇的学生的肩膀,一直看着前方。其他同事过来把她从窗口带走,带到了一个内部办公室。她骂骂咧咧地扭动身子,想确保她的父亲还在那里,而非她想象中的产物。他们把她推到后面,让她坐下,给她送水,解开她的外套,给她丈夫打电话。有人给了一包湿纸巾,让她清洗指甲上的血迹。她的丈夫把她带回了家,让她躺在床上,又给医生打了电话,医生诊断她是最近的事件引发了抑郁症。
  他们给她开了药,保证能帮助她睡着,放松,吃得香,能更集中精力地完成任务,更好地与周围的人相处,掩盖她灵魂的创伤,能维持不那么痛苦、锁事不断的正常生活。她父亲的日常探访有一段时间停止了,不过夜间的幻觉仍然存在,而且变得越来越生动,无法控制,无名的生物悄无声息被残杀,并总是以血腥的肢解结束。她不得不被迫成为屠杀的见证人,她无法改变它们的命运,感觉自己是那个松散的生物选择来吸引其他生物的人。她是诱饵,是召唤猎物的鲜肉,是这些可恶的生物寻找的活饵,但它们却意识不到自己没有嘴,永远无法用牙齿咬住她,永远无法咀嚼她的肉。它们的出生就是一个诅咒,注定永远无法进食。
  但这些化学药品不足以说服她的父亲别在白天去看她。她问自己,他如此热衷于和她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他是否试图通过在白天紧紧抓住她,来找回他错过的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这些幻象与困扰他的噩梦有什么关系吗?他是否为了某些她不知道的原因而试图与她保持联系?
  她游走在自己的生活中,仿佛那不过是一个舞台,而现实则是某种变色龙。这并不是说她觉得自己参与着一场闹剧,或者认为自己生活在谎言中。她父亲的死把她带到了现实的骨髓里,除此之外的部分只是尸体、外壳和空旷的舞台。她给他的那个吻,在殡仪馆里对死者表示的爱意,以及他在那张照片中作为一个孩子的夸耀性微笑:这两样东西随时都跟着她,就像夜间的幻觉一样。她现在感到的麻木使她的日常生活变得迟钝。她仿佛从一个想象中的游泳池深处倾听到生活在她头顶上流逝的动静:现实似乎已经走样,有些地方很慢,有些地方很快,但總是以一种不同于她自己的自然速度在移动。
  一切都让她想起她的父亲:汽车让她想到了他死前买的那款车,或者是他之前开了二十年的车,或者是他出车祸时开的车;地板上的烟头唤起了他的形象,每天抽两包烟就能要了他的命;任何一家鞋店橱窗里的陈列,会让她想到他总是在同一家店买的特殊鞋子;桌上的餐具让她想起他整理思绪时疯狂地把所有杯子摆到面前。
  她渐渐习惯了这些干扰,有时要靠药片的帮助,这是唯一让她受得了无聊日常生活的办法。她看到她的父亲在日常生活中走过,就像他来拜访一样,不会停留太久,因为害怕让她厌烦。她生活在感官迟钝、思想麻木的状态之中,试图度过如同障碍物一样挡在她面前的时光。事情发生在这个奇怪的尘世边缘,这个奇怪的每日老鼠赛跑中,她的父亲恢复了一种他生前所缺乏的主角地位,在他死后把他活着时拒绝给她的存在强加给了她。
  但那个怪物的来访变得更加频繁了。她每天晚上都会大叫着醒来,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她的瞳孔放大、眼睛充血,睡衣粘在身上,心脏像野物一样跳动。她的丈夫试图通过紧紧抱住她来安抚她,但她讨厌这些拥抱,因为她无法感受到他的爱抚,这要怪罪于她所感觉到的覆盖在身上的成片硬皮。野兽吞噬了沼泽中每一个受折磨的生命,这些生物的身体因营养不良而变形,以至于它们变成了歇斯底里扭曲着的活生生的皮囊。尽管它们的上半身没有任何肢体,但它们的大腿之间显然有生殖器在跳动,有几个晚上她清楚地看到它们在交配。她还看到其中一个在分娩,并看到婴儿一出生就被驴一样的生物吃掉了。每天晚上的卧室里,所有生物都会被吞噬殆尽,只剩她留在这片泥土和死亡的海洋中。每当她打扫卫生都会发现家具上有泥巴的痕迹,由于血迹斑斑,她不得不每天更换被褥。   面对这一切她开始自我欺骗,试图相信自己能找回正常、稳定的精神状态,盲目地相信药片会解决头脑中的任何问题,这无疑是源自她面对父亲的死亡而产生的悲痛。她没有对家人提起半句,还学会了与她的梦魇一起生活,就像死刑犯学会在死囚牢房里生活一样,不去思考未来,全力应付当下。
  为了让她振作起来,丈夫宣布,是时候买辆新车了。他们咨询了各大经销商,研究了汽车专购网站,还跟亲友们寻求了建议。她的贡献不大,把自己限制在了别人不问她就不说的状态里,然后跟丈夫去试驾了几辆备选车。这也是她看见丈夫开着跟她父亲一样的车(虽然是新型号)时,她没法责怪他的原因。
  她在车上闻到父亲用了四十多年的古龙水的味道:这是一款以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师的名字命名的香水,混合了香料、木头、烟草和汽油的味道。她不敢看后视镜,怕看见父亲出现在后座上。她逐渐习惯只使用外后视镜,避免使用在右肩上方注视着她的镜子。透过这面镜子,她肯定会看到在另一边的那个东西,那是一双白色的眼睛,没有表情,向后翻转,插在一动不动的那具身体的脑袋上。
  随着夏天的到来,冷漠占据了她的家。她父亲依旧持续出现,被充满所有空间的高温所放大,熔掉了家庭的活力。避免与家人的一切接触、尤其是与丈夫的接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因为她无法忍受在身体亲密接触的时刻完全没有感觉。她强迫自己去照顾她的儿子;可儿子与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被隔在了她建立在自己周围的无形屏障的另一边。她洗了好几个小时的澡,却没法清洁她的皮肤,让她从感官和思想的牢笼中解放出来。药片所承诺的正常状态并没有到来,她已经厌倦了等待它。无论她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唯一能看到的是她父亲穿着下葬时的衣服的形象,要不就是那个饥饿的生物,它的头总是反扭着,在泥地中间看着她,离她越来越近。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跟丈夫吵了架。某天她醒来,发现丈夫带着儿子离开了。“我们家里人太多了。”他在电话里告诉她说。他也意识到,这屋子里缺乏空气,并且哪怕在这么小的面积里,他们同样会被迷失方向的感觉所淹没;还有陌生男人的古龙水的刺鼻气味,她又聋又瞎的生活状态,以及她不再费心隐藏、令人忍无可忍的冷漠。
  儿子不在家里,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花了几个小时漫无目的地在房子里转悠,测量每个房间里发生变化的强度,在房子里所有她看见过父亲的角落撒上盐,数着在各个房间中漂浮不动的苍蝇,感受儿子的笑声从地板上的瓷砖之间漂浮起来,试图伤害她的脚底。哪怕是在白天,她也能看到那个生物躺在房间的角落里等着她。连续几个小时,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她找不到的浴室里呼唤她。当她发现自己正在穿过公寓走廊的一端时,她感到非常欣慰,因为这意味着卫生间一定在另一端。
  她踏上走廊,感觉浑身的关节都灌了铅。空气非常沉重,午后的热气正酝酿着一场暴雨。透过她试图保持舒适温度而拉下的百叶窗,西落的太阳在屋里映出了诡异的轮廓。或许因为潮湿的空气之故,也有可能是因为好几星期都沒做过的例行呆板家务的压迫,走廊越来越长,两端似乎也变得扭曲起来。她的皮肤似乎在从内部开始变薄,她能感到从皮肤最底层传来火烧火燎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是鼓上的蒙皮,正在被无情地收紧。
  第一个自发性伤口出现在她的脚踝位置。然后是腕部和肘部。她的身体像是过熟的水果一般,自己炸了开来:一次,两次……十次。她的身体开了花。肌肉释放出难闻、跳动着的浆状物,包裹了她的手臂和腰部。她的脸开始滑落,跟汗水和嘴里流出的涎液混合到了一块儿;嘴没有了原本的形状,嘴角逐渐下垂,快要滑出下巴的位置。她几近失明,因为眼皮一直在往下掉。眩晕感袭来,她必须扶住身边的墙才能站稳身子。指尖粘在了墙上,她废了好大力气挣脱开来,跑向了走廊的尽头。跨过浴室的门槛后,她觉得自己总算安全了,直到她在水槽上方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在她脸上轻轻落下的皮肤下还有另一块皮肤。她认出了脸颊上的痣,肉嘟嘟的嘴唇,卷曲的头发和白色的、没有瞳孔的双眼。
  责任编辑:龙 飞
  1姑息治疗的作用是缓解症状、减轻痛苦等,并为终末期癌症患者提供临终关怀治疗及善终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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