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堕胎，被母亲逼疯……2015年农历新年前后，“孝感24岁女孩琪琪遭父母裸身囚禁5年”的新闻传得沸沸扬扬。2月25日农历初七，一场解救行动在女孩老家展开。大批热心人士与琪琪亲生父母经过激烈冲突后，才将琪琪带出了小黑屋。琪琪为何遭遇如此残酷对待？她到底疯了没有？她的父母因遭到多方谴责，而将一切媒体采访拒之门外。
　　2015年3月，本刊记者亲赴孝感，在采访了当地村民、琪琪的亲友、公益组织负责人等多方人士后，又通过多方努力在孝感市康复医院见到了琪琪母女，还原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昔日妈妈的掌上明珠：抱多大希望就有多失望

　　2015年3月的一天，记者在知情人士的指引下，来到孝感市康复医院二楼的康复科病房。这间三人病房里只住了琪琪一人，只见她躺在中间那张病床上，一位短发中年妇女正俯下身，轻声哄着她什么。这就是传说中“强势凶悍”的琪琪妈妈——叶子珍。
　　听说记者是好心来探望女儿，琪琪妈妈“哦”了一声，还给记者倒了杯茶。琪琪见记者手拎着一些食品，口齿清晰地喊道：“姐，我要吃！”没等记者反应，琪琪妈妈回答说：“琪琪，你刚吐了的，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东西。”琪琪没理她，又对记者说：“姐，我要吃！你那是香飘飘奶茶吗？”记者和琪琪妈妈安抚了她几句，她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她又重复道：“姐，我要吃！”这时，琪琪妈妈语气急躁起来：“琪琪，你这么不听话，是不是不想治好病啊？”
　　琪琪拉了拉被子，大眼睛呆呆地望向前方。那双黑亮的眸子，衬得她的脸色格外惨白。蓬乱的头发下，是她那清秀而立体的五官。琪琪妈妈上前帮她掖了掖被子。想着外面铺天盖地对眼前这个女人“恶毒母亲”的指责，记者有意问道：“您说句真心话，琪琪刚出生时您喜欢过她吗？”琪琪妈妈的语气立刻激动起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自己的骨肉我能不喜欢吗？”言语间，她红了眼圈，叹了口气道：“我琪琪原来是个多么漂亮、聪明伶俐的女孩！”
　　回忆起儿时的琪琪，琪琪妈妈的脸色柔和了下来。1991年，琪琪出生在孝昌县白沙镇金港村小张家桥11号。小琪琪长得美丽乖巧，嘴巴又甜，夫妇俩视她为掌上明珠，什么事都惯着她。“那时我总给琪琪扎一头的小辫子，把她打扮得跟洋娃娃一样。”她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女儿被她寄予了厚望。这时，泪水在她眼眶里转了又转，最终掉落。
　　琪琪的爷爷——75岁的张先江老人后来也向记者证实，孙女小时候活泼可爱，很受大家喜欢，儿子儿媳都很惯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琪琪爸爸张晓文早年在部队当过卫生员，当时在家开了个小诊所。“他那破诊所能挣到什么钱？”说起丈夫，琪琪妈妈又变成“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村里人曾告诉记者，琪琪爸爸比较老实，他们家都是琪琪妈妈一人说了算，他们都不太喜欢她的为人。
　　琪琪妈妈说，自己在娘家排行老幺，哥姐日子都过得比她好。而且她生的是个女儿。在农村，生不出儿子往往会遭人鄙视，性格好强的她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在琪琪稍大的时候，夫妇俩开始酝酿再“造人”一事。不过，他们对琪琪依然娇生惯养，几乎是琪琪要什么就给什么，很快琪琪的性格变得骄纵任性。琪琪妈妈的脾气也有些暴躁，实在气不过时，她就会说，等你弟弟出生了，看谁还去疼你、管你？
　　琪琪上小学三年级时，随着外出打工潮的涌现，诊所逐渐没了生意，夫妇俩也决定去武汉做生意。“如果我不爱琪琪，我就留她在农村当留守儿童，而不是生意做到哪儿就把她带到哪儿！”琪琪妈妈说，到武汉后，她将琪琪送到了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就读。
　　那些年，琪琪妈妈多次怀孕，但均因不是男孩而先后流产。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而几次转学后，琪琪原本优秀的成绩也一路下滑。琪琪妈妈愤恨道，琪琪都是被私立学校里那些贵族子弟给带坏了，变得爱攀比、爱打扮、虚荣心强，动不动就跟自己顶嘴。
　　2001年左右，琪琪爸爸在汉口将军路的宏威市场开诊所，琪琪妈妈在市场门口摆水果摊。琪琪又被转入附近的一所私立学校。五年级时，她遇到了儿时的玩伴张胜。这个在后来曝光和解救琪琪事件中发挥了重大作用的男孩，早琪琪几年随父母来汉生活。
　　在琪琪妈妈看来，进入青春期的琪琪愈发顽劣叛逆，在家要么不跟她说话，要么就是吵架。张胜却告诉记者，他印象中的琪琪开朗活泼，不矫揉造作，也没有大小姐脾气，大家都爱跟她交朋友，尤其男生都喜欢找她说话，她也常收到男生们悄悄递来的纸条。
　　2002年，琪琪弟弟的出生总算让琪琪妈妈扬眉吐气，但也让她和琪琪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有时，年幼的弟弟抢琪琪的东西，她总对琪琪说：“你比弟弟大11岁，你当姐姐的什么都要让着他啊。”琪琪不太愿意，她就一把抢过来塞到儿子手中。渐渐地，琪琪开始有意识地藏着护着自己的东西，琪琪妈妈常常骂琪琪“自私”，琪琪又会跟她吵得不可开交。

亲爱的“假想敌”弟弟：为何你要夺走妈妈的爱

　　听妈妈讲述着自己的过去，病床上的琪琪面无表情，仍不时嚷嚷着要吃东西。得不到满足时，她努起嘴巴，一直做咀嚼状。“她什么都清楚，哪个同学来她都能叫出名字，但她就是不正常啊。”琪琪妈妈说。
　　这时，记者就网上热议的问题，提出心中的疑问：“那到底琪琪有没有发生过早恋和堕胎？”琪琪妈妈又激动了起来，提高声调道：“她那时才多大的娃娃？而且我管她管得那么紧，怎么可能……”
　　初一读完后，张胜没再和琪琪同班，后来他出去当了兵。琪琪由于成绩不好而留级，依然在读初一。这让性格要强的琪琪妈妈感觉丢面子，但又无能为力。幸好，小儿子像当年的琪琪般乖巧懂事，渐渐地，她开始把曾经对女儿的期望和爱转移到小儿子身上。而这时的琪琪对周围的一切更加敏感多疑，哪怕妈妈只是抱一抱弟弟，她都会大发脾气。
　　琪琪的一位闺蜜回忆称，那会儿琪琪跟她们聊天时，常常会提起妈妈的重男轻女，语气中颇有埋怨。但她说，其实她心里也很疼爱弟弟，只是面对妈妈各种不公平的对待，她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2007年，初中毕业的琪琪进入当地一所技校学习计算机。琪琪妈妈听人说，技校里的学生瞎搞男女关系，谈恋爱上床都是常事，她顿时紧张起来。于是，她对琪琪严加看管，琪琪稍晚回家都会盘问半天，撞见琪琪和男生走在一起，更会责备琪琪不如弟弟听话。听到这话，倔强的琪琪总会和她激烈地争执一番。
　　琪琪妈妈说，自己那时候只期望女儿健健康康长大就好。可突然有一天，琪琪的班主任通知她妈妈来学校，说琪琪在课堂上多次冲老师吐口水，让她领走看看“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问题”。
　　她不敢怠慢，领着琪琪在武汉和孝感看病。孝感市康复医院康复科的王光海主任后来向记者证实，琪琪确实于2007年就到该院治疗过精神分裂症。多方求医后，琪琪妈妈拿回来一些药物。不曾想，琪琪服用后迅速发胖。这个爱美的女孩一度拒绝服药，坚称自己没病。“她太不懂事了，我也是想她早点好起来啊！”琪琪妈妈说，为了逼女儿吃药，她有时会动手打骂，两人关系降到冰点。这时，她又被查出严重的乳腺增生，她将这归结成是被琪琪给气出来的病。
　　在孝感、武汉的治疗花了4万多元，可由于琪琪对药物的抗拒和经济条件的限制，没能得到系统治疗的她病情未见好转。琪琪妈妈又带着女儿去广东等地看病。“那几年在武汉打工辛苦挣的一点钱，全败进去了。”她说，琪琪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经常大喊大叫，狂躁地冲自己发脾气，还会打骂年幼的弟弟，让她对女儿伤心绝望至极。不过，琪琪家的一位亲戚悄悄告诉记者，即使再怎么和妈妈吵，琪琪也从没有迁怒到弟弟身上，更没有动手打过他。
　　丈夫的诊所收入微薄，小儿子也需要人照顾，这让琪琪妈妈感到极大压力。2010年前后，夫妇俩百般“无奈”之下，决定“牺牲”琪琪——将琪琪送回老家，交由琪琪爷爷奶奶照顾。由于担心“疯了”的琪琪会到处闯祸，他们将她关进废弃的11号老宅，对外一概称，琪琪疯了，会打人，所以需要被关起来。之后，他们带着儿子回到武汉继续做生意。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告诉记者，起初琪琪没日没夜地在小黑屋里大声喊叫，咒骂她的母亲，说自己想出来;后来，他们再去看她时，她常常都是蜷缩成一团，恐惧地抱着头，偶尔才会发出阵阵哀嚎。就这样，18岁的琪琪开始了长达5年的小黑屋生涯，终日不见阳光。琪琪妈妈说，早两年，她也常举家回老宅看望女儿，但女儿一见到她就会发出凌厉的哀嚎，既让她心痛又让她绝望。“妈妈，姐姐病了为什么不去开刀啊？”偶然看到姐姐近况的小儿子，含泪问她，她竟无言以对。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情，她很少再回老家，而是悉心照顾着小儿子。
　　2012年，汉口将军路的宏威市场拆迁。琪琪父母结束了武汉的生意，带着儿子回到孝感。儿子在市区上学，琪琪妈妈说，他们就在市区租房陪读。但琪琪爷爷后来接受采访时说，儿子儿媳很快在孝感市区买了房，也欠下了20多万元的债务。
　　据一位看望过琪琪的好心人透露，他曾当面追问过琪琪妈妈：“为什么你们当时有钱买房，却没钱给琪琪治病呢？”琪琪妈妈并未回答他。“他们根本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有村民说，琪琪父母后来过年都没回家看女儿一眼，“我们都瞧不起他们。”

解救风暴下的困惑：苦命女孩的未来何去何从

　　病床上，琪琪身上盖着的被子一直拱得老高。叶女士让琪琪试着把腿伸展一下。“不！好疼！”琪琪皱着眉头，一口拒绝。“你老是这样睡不累吗？而且你不锻炼，就永远好不了啊！”琪琪妈妈无奈地边说，边把琪琪脚头的被子掀起来给记者看。
　　只见琪琪弓起双腿，整个蜷缩成一团，记者这才发现她的四肢细得几乎只剩骨头。医生告诉记者，琪琪如今的体重只有60多斤，几乎没有皮下脂肪，双下肢运动障碍，还有贫血症状，属于重度营养不良。
　　谁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正当青春年华的美丽女孩，独自经历了怎样晦涩黑暗的五年“囚禁时光”……
　　2015年2月20日，张胜回到金港村过年。来到大门紧锁的11号老宅前，熟悉的哀嚎声刺痛着他的心。他发现窗户除了铁栅栏，还砌上了红砖，只留下两块砖的缝隙。黑暗而潮湿的屋子里，各种垃圾越来越多，发出刺鼻难闻的气味。自从当兵后，张胜很少再回老家，后来他听家人说琪琪被关在了这里。“琪琪估计被饿坏了！”村民们说，曾有人看到琪琪爷爷用塑料袋装一点剩饭菜，从窗口扔给她，琪琪就用手抓着吃。好心村民路过黑屋子时，会把田里收的红薯送给琪琪，有的人会丢进衣服和饭菜。“我一把年纪，没那么大能力，也照顾不过来啊！”家住老宅旁边的琪琪爷爷告诉记者，他自己身体不好，老伴又双目失明，他就靠门前几块菜地和儿子们给的一点养老钱生活。一位村民告诉记者，见到有人给琪琪送饭，琪琪父母就将窗户封了起来，只留下个小口子，似乎他们觉得外人是在看自家的笑话。
　　2012年时，张胜的婶婶曾将琪琪接出黑屋，并给她洗澡吃饭，但琪琪家人得知后，又很快将琪琪关了进去。对此，村里大多数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有村民说，但还是有村民曾打电话报警，并向媒体投诉，最终不了了之，“他们就是想让她死在里面，没有想到她的生命力这么顽强”。白沙镇宣传委员程开否认了村民曾多次报警的说法。村支书老张说，他曾多次做琪琪父母的工作，但没能做通。
　　张胜感到气愤又无奈。每年春节回来，他都会来这里和琪琪聊天，琪琪总说“好冷，想穿衣服”——起初穿着衣服的她，总会因为生理期而弄脏衣服，不知何时起她就变成了半裸甚至全裸。张胜不相信琪琪疯了，在他看来，琪琪和村民们的交流很正常。
　　这次，张胜像往常一样向屋里的琪琪喊话。琪琪当即认出他，还找他要巧克力吃。他越来越坚信，琪琪根本就没有疯，她受到了亲生父母的虐待。
　　村落里，四处响彻着喜庆的鞭炮声。眼前这间小黑屋，却显得如此孤独而凄凉。忍无可忍的张胜在网上发布了琪琪被囚的视频和求救的微博。一石激起千层浪，“孝感24岁女孩被亲生父母裸身囚禁5年”的新闻，吸引了无数眼球和眼泪。热心人士联系张胜，提出要将琪琪解救出来;以前的同学和儿时的玩伴也找到他，向他表达了对琪琪疯了的强烈质疑。 　　就在2015年2月25日解救琪琪的行动中，大批赶来的热心人士和媒体记者与琪琪父母发生了激烈争吵，甚至差点发生肢体冲突。特别是当瘦骨嶙峋、双腿呈蜷缩状的琪琪被好不容易抱出黑屋时，在场不少人潸然泪下，更加厉声谴责起琪琪的家人来。
　　“听说是要接琪琪出去治病，我们当时就答应了，我也想自己的丫头能治好病啊。”琪琪妈妈对记者说。最早介入此事的孝感市义工联合会会长鲁峰也证实，他们最早与琪琪父母沟通时，对方答应配合他们的解救，并很快将老宅打扫干净。“哪想到那天一下子涌来那么多人，谁看了不害怕啊！”琪琪妈妈解释说。
　　当清洗干净的琪琪被爸爸抱到爷爷家旁边的小土房里后，她说：“我饿了。”她风卷残叶般吃完妈妈准备的饭菜，又说“我还要吃白菜”。后来，有人给她买来旺仔牛奶，她开心道：“牛奶，我要喝牛奶，旺仔牛奶，come on。”送她去医院的路上，有人放歌给她听，她评论说：“这个歌不好听，要听周杰伦的歌。”
　　大家都说，这哪像个疯了的女孩？后来，琪琪被送到孝感市康复医院后，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和各方的指责，琪琪父母“砰”的一声关上病房门，将一家人和外界隔绝在了两个世界。之后的几天，琪琪父母轮流看护着女儿。“白天还好点，夜里就根本不想睡了，她总是狂躁地大喊大叫，一刻不得安宁。外面那些人根本看不到她这些不正常的表现。”琪琪妈妈说。王光海主任也告诉记者，琪琪确实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2015年3月4日元宵节前夕，琪琪妈妈特意将读初一的小儿子带到医院。少不经事的弟弟看到姐姐后非常难过，一再追问妈妈，姐姐的病到底啥时候能好。琪琪也一眼认出弟弟，神情非常亲近。
　　据孝感市义工联合会的会长鲁峰介绍，琪琪目前在康复医院的治疗费用，当地政府部门已承诺予以承担，而她双腿的治疗将会是个漫长的过程。现下，以“孝感市义工联合会”的名义发起的社会募捐正着眼于此，他说，所有募捐款将直接打入琪琪的医院账户。一直关注募捐进展的张胜也表示，他和琪琪的同学们今后将为琪琪的后期治疗发动更多的社会力量。
　　聊了近两小时后，琪琪终于沉沉睡去。记者起身告辞，琪琪妈妈送到病房门口时，突然担忧道：“琪琪这腿，以后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他爷爷早两年告诉我这些情况，我一定会把她接出来的……”琪琪妈妈的脸上流露出自责的神情。记者回头望向沉睡中的琪琪，心情十分沉重。“我们恨琪琪父母的自私无情，可我们进行社会救助的同时，最终琪琪还是要回归家庭，那才是她最好的方向。”记者想起了鲁峰会长的话。没错，这个被人们从漫天黑暗中打捞出来的女孩，未来的路漫长又艰辛，但让人庆幸的是，她的前方终于有了闪烁的星光……
　　[编后] 临别时，琪琪妈妈追悔的神情，似乎在诉说着她心中那份尚未泯灭的母爱。或许，她也有太多的压力和无奈，但正因为她当初在“二胎”问题上对大女儿沟通的忽略，对待青春叛逆期女儿的粗暴管教，以及后来女儿出现问题时的不负责任处理，最终导致了这一场不该发生的悲剧。如今，我们希望琪琪的父母能真正担负起为人父母的责任，在全社会的关心和救助下，还苦难的琪琪一个有爱的未来。
　　编辑/余映 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