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路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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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请柬周三就搁在马旭东的办公桌前,约请他周末赴市某文学杂志创刊二十周年纪念会。今天是周五了,他一直没有想好去还是不去。
  文艺杂志莫名其妙邀请一个城市执法官员赴会,可能源于一篇有关市区环境治理的报道。
  那是今年夏季,他刚刚结束棚户区改造工作,在上级“宣传报导要与城市发展同步行”的敦促下,中文系毕业、现主抓宣传工作的小戚,以非虚构的文学手法,将“与不法违建者进行激烈斗争”的英勇事件写进了报道,报纸乃至某文学杂志皆有刊载。第一署名为他本人马旭东,他默许了。
  此报道深得市某领导的赞许。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不错,隐约滋长出某种柔软的想结识异性青年的朦胧欲望。这张请柬恰恰迎合了这种召唤,他决定去参加。
  倘若怀揣一颗庆典以外的猎艳心态,参加一场纯属文学的精神盛会,马旭东也只能看到一个平面的毫无职场价值的普通活动而已。会场不大,媒体占了不小的空间。他几乎见不到什么熟人,又不怎么乐意主动找人攀谈。主办单位邀请的市委宣传部某领导的致辞亦是套话连篇。间歇的掌声中,他环顾四周,男女宾客似乎都是相识而聚,唯独他形单影只。不可名状的失望,让处于孤单乏味中的他更显不耐。幸好会议不长,会后还有一餐盛宴。要不是感到腹内已空,他有可能直接抬腿走人了。
  近年来社会对城管这类职业颇有偏见,斥责鄙视的声音很多。他断定人群中一定有人认识他,只不过不愿搭理他而已。没准还在偷偷嘀咕:“城管的触角伸到文学来了。”马旭东踱到自助餐旁,往盘里随便放了几块冷食,便觅个角落,打算将它们胡乱塞进胃里后就离开。
  他刚坐定,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马局长,敬您一杯酒好吗?”
  回头一看,一个瘦小娟秀的女子,手持一杯红酒,立于身后,含笑望着他。他端酒站起来,笑迎这张有些绯红的面孔。有人认识他不奇怪,他在市台的上镜率还是很高的。彼此喝了一口后,按说应该告辞了。女人却伸颈贴耳问道:“一个人吗?”如此低语的问话,甚至带有几分私密语气,似在暗示些特别的东西。他一面淡淡点头,一面打量这个女人,长相平平。然而她并未打算离开,还客气地伸手扯过一张椅子坐下了。
  “我叫刘凤云。”她伸出手。
  他拿四个指头与这纤细的手碰了一下:“马旭东。”
  只听她说:“我是个作家,以后还望马局长多多照顾,多提供些好素材哦。”
  马旭东内心嗤笑:说自己是个作家,这样自许的头衔既不会得到他的敬意,也判断不出该女子有何与众不同之处。就像一个人表示自己是土豪一样好笑。不过,这个名字倒像是在报纸版面上见过。
  他模仿对方的口音说:“你也一个人吗?”
  “对您而言,我是一个人。不过,我随时都可以让四周聚来一群人。倘若能够与您单独攀谈,是我的荣幸。”
  作家说话的语调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他挂了一丝轻蔑的微笑,道:“你有没有觉得,作家与一个语词贫乏的人对话,是一种打搅或叫仗势欺人?”
  女作家报以同样的微笑,答:“也许,我需要的就是从您这儿获得一些挫败感。这也是我猎取素材的最大动力。”
  马旭东哈哈大笑,觉得此女子脸皮厚得很有意思,与机关里那些家长里短的女人相比别有味道。
  他咽下嘴里一口菜,道:“刘作家的大作都发在哪了?有机会好好拜读。”
  女作家笑靥满盈,回道:“惭愧,出道时间不长,苦于没有好素材,没有什么好作品。”随后她提了几篇在报刊上登过的小说及散文。



  报纸马旭东倒是天天看,但对杂志里的玩意他几乎不屑,尤其是虚构的文字,对他的仕途一点用处也没有,不是承载他野心的根据地。不过,这个主动前来搭讪的女作家使他兴味盎然,这在他暧昧过的女人圈里属空白栏。他一向自信条件优越,屡战不败。此时他表现得不冷不热,看似并不急于经营一块上好的材料,恰恰是他欲擒故纵的一贯手法。
  女人见他盘里空了,道:“马局长吃得很少,要不要再吃点。”
  “不用,谢了。”他用餐巾纸擦了嘴,起身说,“就这样吧。”
  女人同时也起身,说:“这儿太热闹了。”随后她提起包,小声道:“要不,咱们去附近的茶馆里坐坐?”
  马旭东本来就是有备而来,存心想找个女人,哪怕有一个逢场作戏的机会放纵一下也算不虚此行。于是他点头应允:“好哇。”
  一楼的咖啡厅里。
  马旭东轻松且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很年轻嘛?80后的才女?”看似有口无心,其实对其心存试探。
  女人淡然一笑,露出粉龈白牙,回道:“贫寒家庭出来的黄毛丫头,哪里谈得上才女。”
  “抽烟吗?我想写作的人应该烟不离手吧。”他掏烟。
  女人将手指竖在唇上,说:“嘘——室内禁止吸烟。”
  他一笑,把烟盒装回去。
  她又說:“烟虽然抽不了,酒还是可以喝的。”
  “想喝什么?”
  “随便。”
  女人不挑酒,他认为这是一种虚张声势——声明80后的桀骜不驯罢了。不过在两性互动的关系中,经验告诉他,对方可能会借喝酒的理由,将一个不清醒的玉体充分依附于他。
  于是他暗喜即将大功告成。
  马旭东懒散地靠着椅背,二郎腿轻轻晃悠着,他知道一个处级官员越不严肃的外表越能彰显一个中年男性的魅力。
  “以你的年龄,该属于新生代作家哪一类?说一说都出过些什么书?”耳闻目睹的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新词儿的。
  她笑道:“近日发过一个有关城市建设的中篇集,篇名叫《一语成谶》。”   篇名奇特,他不解其意。问她啥意思。
  她笑答:“一句成语,言而有信之意啦。”
  “好玩,可以读一下啦。”两人相互调侃,都把“啦”字拉得很长。
  刘作家笑得灿烂:“回头我一定拿给你看,多多指教哦。”
  他也笑道:“不用,我会自己去书店里买一本,也算是捧个场吧。写作很辛苦的,稿费也不是很高,是吧?”
  “我也从没指望靠爬格子赚钱。但写作的确填补了我许多空白,还有对当下社会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发言,而已。”她颇为正经地说。
  他直视她,觉得言有所指,而对方的目光没有躲闪,也许这正是文人在所谓精神贵族蒙蔽下的一点固执和酸气。他淡然一笑。无意间目光落在她胸前的毛衣链上,有些藏文化的宗教色彩。他不由对这种地摊货产生了一点怜悯,甚至有点轻蔑。
  彼此稍有些沉寂后,女子换了个话题。她聊到一些作家:“目前咱们国内女作家发展迅猛,特别是70后和80后……”她眼里泛着光彩,十分熟稔说着以色列的艾特加·凯雷特,美国的富克纳,加拿大的艾里斯门罗,透出她对事业执着追求的那种固执和单纯。
  马旭东嘴上应付着,心里很不耐烦,这类所谓文化名人离他的生活太远了。
  “对了,可否重提一下我的要求?告诉我一些有关你亲自下令拆迁棚户区的印象较深的故事,可以吗?”女人喝一口红酒,掏出一个笔记本。这架势很像正儿八经的采访。
  女人的目的好像越来越明确了,他断定女人对他的故事要比他本人更感兴趣。棚户区拆迁素材提供者,再没有比一个城市执法局副局长更适合的人选了,这无疑叫他觉得此时在浪费时间。他早就应该打消在文化圈里寻找乐趣的盲目心态,哪怕把自己丢弃在足浴和嫖娼的娱乐上。此刻,他怀疑她正在精心策划一个阴谋,是否在旁敲侧击那几次强拆事件和某雇员打人的那个被压下来的命案?倘若真是这样,他会立刻抬屁股走人,账都懒得给她结。可是,就这么拂袖离去,也太没风度,况且这也不过是自己的主观猜疑。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打算进一步试探。
  “现在就要我说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呀。”他懒散地说。
  “没关系,不急,既然认识了,咱们来日方长。”
  他内心哼了一声。来日方长?凭什么咱们还有日后,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空闲?他差一点脱口而出。趁女人不备时,目光有点恶意地在她身上搜寻。她低头的模样显得格外柔弱,颈部很白,沿袭下去的肩膀几乎可以让他听见被男人用力搂着时骨折的声音。胸部貌似有货,是海绵还是硅胶这要亲口尝一尝才会知道。因为这样的好奇,他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女人的姿色有时会突然改变他理性的思维和正常行为,他会把所有的事情放下,在冠以“缘分”美名的邂逅中喂养他新鲜而好奇的征服欲。当然,“征服”从来是要讲究一些策略的,有意无意地给对方增加一些信心和机会,是很有必要的。
  “单位上半年的工作总结我可以提供给你,你若真要采访我,除非我整个人静下来,否则思路不畅通,自然说的就不够精彩。这闹哄哄的茶馆里怎么行喔?”
  她一笑:“说的在理。马局长,如果不怕打搅的话,我会登门拜访。”
  “好,一言為定。”他暗自得意,假如她能听懂话语里隐含的意味,那么她一定会找上门给他送上一份称心如意的“晚餐”。一个小丫头也跟我玩,你就等着献身吧。他们相互加了微信。
  沉吟片刻,此情此景应该告一段落了,欲擒故纵之术叫他屡试不爽,他说:“好的,那就这样吧。”
  数日后,马旭东经过书店,想起自己刚装修完的大房子。作为装饰文化门面的书柜尚且空空如也,或许可以买一套《史记》《资治通鉴》什么的压一压所谓华贵装修的土豪气息。浏览书柜之际,无意间瞄到了本土作家专柜,一本似曾相识的书名《一语成谶》映入眼帘。他随便翻了几页,似乎是颇为言情的小资情调。都拿着它到柜台了,马旭东又把它抽了出来,他想起她曾许诺送他一本的。他不希望有一天,她为在他的家中发现自己的书而洋洋得意。
  半个月后,她的书邮寄到他的单位,并不是那本《一语成谶》,而是一本文学期刊,她的一篇中篇小说刊于其上。有意思的是,随书还附了一封信:
  尊敬的局长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我们应该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当然也不必刻意准备你的故事内容,我只是想再和一个城管局长多聊一聊罢了。这个星期五晚上来我家坐坐如何?我将亲自为您下厨。我的住址是××××……
  马旭东暗喜,以他的猜测,这“不必刻意准备你的故事内容”是指他不必过分养精蓄锐,按自然状态来便好了。也许是怕他对付不了吧。“我将亲自为您下厨”更是女人“欲占其雄先擒其胃”的法宝展示而已,这简直令他要捧腹大笑了。
  当然,他也不会轻易答应的,别让她以为他是一个随便就会掉进毫无技术含量的陷阱的猎物,即使他并不刻意防备。他把杂志随便往下层抽屉里一塞,这也算是给她面子了,一般东西他会直接扔进废纸篓。
  一直到星期五的早上,他才拨电话给她:“很抱歉,今晚我有应酬不能前往。”他有意用有些夸张的遗憾口气吊她剩余的胃口:“真的很抱歉,上面来领导,实在推不掉……这样吧,下星期周末好不好?我打电话,要不你打个电话提醒我好了。”他希望她能够聪明地听出,他并未完全拒绝。
  “您要是太忙,我怎敢打扰呢!”女人声似游丝,似乎失落得很。
  “不不,你这么有诚意,我怎么好让你失望。”他又说,“说好的事情有时说变就变,一个小官员,身不由己呀。下周五,一言为定。Ok?我会让你觉得我是一个讲故事高手。”
  “但愿别再放我鸽子哦。你说啥?高手?”女子不知是真不晓得,还是明知故问。
  马旭东哈哈一笑,想必对方一定面红耳赤了,他的确是个调情高手。因此她最好也有充分的准备才好。
  星期五他通常要比往日更忙。一进办公楼就要开碰头会,要整理送达领导部门的汇报材料,要协调环保、疫情办乃至公安的配合工作,要处理周末队员们与摊贩之间说不清理还乱的纠纷,要向领导请示和汇报已做和未做的工作……他刚走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告知他城南一处违建工地户主与城管组织的拆迁队打起来了。公安和武警部队将要到位。他放下手里的事务,立刻驱车前往。   车还没停稳,就看到有救护车运送伤者。打斗已平息,但场面依旧很乱,除了武警和拆迁人员,尚有一群围观者,很多人都在用手机拍摄,分不清是记者还是民众。他一下车,执法队长老王就凑上来说:“事态并不复杂,只是今天公安拉了偏架,把咱们几个人带上了警车。他们这样干,以后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马旭东环顾四周,并未看见警察带人的现象。
  “人呢?”他问。
  “已经带走了。是治安队长老邱亲自抓的。”
  他二话没说就给邱队长打电话,让他把人放了。老邱说:“我正想找你呢。放人?我要是不抓你这几个人,民众就要砸我的车,你人够狠的,差点把人活埋到屋里去,你这几个人我看着眼熟,要好好查一查他们的背景……”
  “我说兄弟,你就别这么较真了好吗?咱们虽然是两个部门,但都在为党和政府工作。孰轻孰重你心里明白。”
  老邱聲更大:“我不管为谁工作,我只以法律为准绳。现在事实尚不清楚,不光是抓了你的人,违建那一方也同样带过来了。”
  马旭东打断他:“你最应该清楚的是,我是直接受市委指挥的,书记让我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对方呵呵笑道:“马局长不用敲打我,我心里明白,你放心,我一定会秉公办理。还有,我说老马,你招来的这些社会渣滓早晚要给你捅大娄子,你别再说了。先把你的队伍带好再说吧。”
  妈的,老邱这人油盐不进。他心里知道手下这帮人都是些什么货色。这些新招聘进来的几个人会一点拳脚,敢闯敢为,有的的确还有前科。不过,这些人处理难题、控制市容很有一套,就算他们惹了事,也可以随时一推了之。城管虽有干系,但大方向是正确的,更何况,爱干活的孩子才会出错。
  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时,女作家刘凤云的电话来了。也不能说他没有预料,他曾告诉她周末打电话的。但在此时这种烦躁的情绪下,他被女作家“凡事当真”的作风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似乎还挑起了微微恼意。
  “我怕很忙呀,这样吧,晚一点……晚上我给你打电话,要不下午你再给我打一个,好的就这样。”
  对于这种已经有了纠缠意味的约定,他似乎已经将她贬为那种常拉他去捧场的销售小姐的地位了。人生本如戏,何苦不当歌?
  马旭东一整天都在四处奔走,纪委以他招录社会闲杂人员为切入口,开始问责。看来他们不仅从公安部门了解到拘留人员的劣迹,还查到了经济问题——这些人进执法队前都交了一大笔“保证金”的。他要尽快找出合适的理由将非法招录及不明款项从自己身上摘出去。晚上,他约了一个在市委组织部工作的老同学,在一个小吃店里一直坐到深夜。
  闷酒催人醉。三更后,老同学借家里有事,起身辞别,并嘱咐他千万别一个人走夜路,也别动车——“你小心挨人家黑砖哦。”他一人在桌前又坐了不短的时间,喝干了杯里的残酒,摇摇晃晃地出门。本打算打车或叫个人来接他,一股凉风吹过来,顿感清爽惬意,便想一个人走一走。心想:妈的,我就要一个人走,我倒要看看这弹丸之地有谁敢惹我。
  回想独自夜间行走的岁月,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记得年少时,为了省下几块钱车费,他时常从农村赶夜路去县城读书。虽然贫穷,心底却是那样明亮……
  他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发现这座城市整洁而清透,灯光设计极尽奢侈。这当然与他这个专门管理市容市貌的官员密不可分。平日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小贩们的摆摊设点,机关算尽的乱搭违建,他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垃圾,从来没有用心留意过这座城市真正的样子。记得三年前刚到位时,他会从那些小贩们惊惧乞求的眼神里,看到当年自己和父母的影子。他做的越多,恨他的人就越多,他坚信自己干不了这份工作。然而渐渐地,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他脆弱友善的灵魂,在上级的强压和不法商贩刁钻戏弄下,变得强硬冷酷。
  他的队伍总有队员不断辞职,他心里清楚员工干不了几天就走的原因,谁也不愿做以强欺弱的昧心之事。而真正能够留下来的,恰恰是这些社会混混,似乎这里才是他们生存的土壤。他也厌恶这帮混蛋,但他要用他们,甚至离不开他们。因为那些被称为弱势群体的人,正是制造城市牛皮癣的祸首。对于他们,就得以恶治恶,决不能心慈手软。
  可是今晚,他突然感到这座城市的陌生冰冷,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不想回家,但一时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不过有一点很确定,今晚若没有女人的陪伴是不行的。他想起了那个女作家。心中一股性的欲望激荡而起,于是他的整个意念都被她的身影占据了。他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也不管深夜探访是否唐突——
  “在家?一个人吗?”
  “感谢你还能记得我。”
  “要不要出来坐坐?”
  “太晚了吧。”
  “要不我去你家?”
  “您觉得合适吗?”
  “不是要我给你讲故事吗?白天我很忙,你也知道,所以……你家在哪个小区?”
  她笑了一下,听上去很干净明朗:“您要是觉得合适,就来吧。”
  她说了地址,离他所处的地方不远也不近,他抬手打了车。
  女作家开了门,但还是有些吃惊,说:“你喝酒了?一定喝得不少。来我这里解酒可不怎么礼貌哦。”
  “我可以进来说吗?”
  她笑道:“你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马旭东在踏进她的屋子之际,奇怪自己竟没去想她是否有同居之人。与其说他从未考虑过,不如说他拒绝这种可能性。他的两眼迅速将她简陋的住所扫视了一遍。
  “几天都没有整理了,有点乱。”
  “我不介意,文化人应该都是这德行吧。”
  “呵呵,理解万岁。”
  面对眼前这小得不能再小的户型和简陋的家具,他断定她一定需要一个有实力的男人,至少能帮助她脱离目前这看似潦倒的日子。
  他径自落座,见一旁局促的她,他自己倒像主人一般。
  “你也坐呀,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像是不太欢迎我来似的。”   她灵魂归壳一般,忙倒水沏茶,笑说:“我真巴不得见到您这个大人物,只是从没有想过您会在半夜光临陋室,不适应,像在梦里呵。”
  她笑得有些僵硬,脸上没有呈现出他预期的那种欢悦。他想,今晚自己也许会全军覆没,她将以拒绝来抵消自己被屡次爽约的不满。他成全她的报复,只要今晚他能得手,一切都很值得。
  “没有什么东西能招待你,要是饿了,我这里只有方便面。”她躬身添茶,忽又念及什么似的直立起来,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有些无赖道:“不用再忙了,告诉我,这几天你是不是很想我?”
  这种急不可待是他的一贯作风,有事说事,开门见山。那不可一世的傲气被一副媚笑和乞讨的表情所取代。
  她的一只手腕被客人攥着,面色慌乱,她扭过身,回避他酒气扑鼻的脸,定格一般僵持着。他更加认定这番忸怩是因为爱他。
  他看着她,所有暗恋中的女性那表里不一的情绪,这个女作家都具备,甚至更典型。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手加了把劲。想必她是疼了,想挣脱他。他并没有放手,做着肉体上的试探。经验告诉他,近八成女人都喜欢成功男人带着霸道的蛮力。
  “不要这样好吗?你真醉了。”她的态度是温柔的告饶。
  马旭东看了她几秒钟,停止了动作,说:“好吧,我逗你玩的。”他松了手。此时停下来很有必要,别让她认为自己只是为性而来。
  “好,我保证不再碰你了,其实我是个很好的人。”他说。
  他说出这话,就好像是某剧本里的台词。他确实有点像刻意编撰肥皂剧里供女性欣赏的台词。这让他忍不住勾起一股自嘲,道:“我知道你能放我进来,是希望我来说故事,给你的创作提供素材,对吧?”
  她揉着被攥疼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局长大人还算清醒哦,当然啦,认识你应该是我的一笔财富,不过可不要弄得我还未得到財富,就先被‘财富’咬一口,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没错没错。不过要得到理想的财富,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喜欢事半功倍。”
  “彼此彼此,哈哈哈……嗯,说一个执法中感触最多的故事吧。你真的要听吗?我看见你的橱柜里有瓶酒。”
  她回头看一眼橱柜,笑一笑,道:“你眼睛真尖,那可是我用来压制失眠的,不过你不能再喝了。”
  “用你们作家的话说,不喝酒哪里来的灵感。”
  她起身取酒,倒了两杯。然后她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若有所思。他见她老是捏着睡衣领,那里少了一个扣子。
  酒精的浓度在他体内加重了,他滔滔不绝起来,仿佛真有一千零一夜个故事可讲,实则只是他亲历的一些“浪漫事宜”和色情段子而已。
  马旭东先聊五年前的一件事,说他如何在一次强拆违建中,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半裸姑娘从快倒塌的房间里抱出来。
  “女孩大学刚毕业,租住在城中村一个民工违建的破平房里。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岁,担任执法队长。女孩被砸伤了头,我送她去了医院。孩子的父母以为我是路人,谢我救命之恩,他们哪里知道,我恰恰是这次制造强拆的指挥者,哈哈……”
  他有些欲罢不能,东拉西扯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甚至把和他有瓜葛的众多女人张冠李戴。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跟她抖搂那些昔日的陈货烂渣。
  “……刚才说到谁?嘿,就是那个刑侦科的警花,别看她风摆杨柳一般,她可是拿过自治区散打亚军的。我们在一起没有多久,她就逼我离婚,跟她结婚,我哪能够这样不负责任呢?并不是我没诚意,我只是……怎么说呢?后来我怕了,一直躲着她。我并非怕她的拳脚,她在闹自杀你知道吗?第一次听她在电话中说她吞了多少安眠药,天哪,我吓得差点尿了……后来我知道了,其实真想死的人是不会说的,你说是吧,嘿嘿……”
  他笑后,发现她在走神,茶几上的酒水一口没喝。
  “故事有点烂,是吧。”
  “不,挺好。”她淡然一笑。
  “我知道,女人一般都不愿让身边的男人说另一个女人的事,对不起。”
  她又笑道:“没有没有,我是作家,好故事是最重要的,我都听得入神了。”她啜一口茶,说:“继续说吧,后来怎样?”
  “后来?若干年后,有一次我在某个展销会上遇见她,根本就活得好好的嘛!哈哈哈,警衔都已经是警督了,厉害……”
  马旭东看她一眼,这一眼让他变得索然无味了。她淡淡的笑容透露出对他这些风流账的漠然。忽然,他又看到她胸前夹着一支笔,顿起警觉,问:“你不会在录我的音吧?”
  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领口,说:“你也太敏感了,作家哪能不随身带笔呢?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风流韵事写进文字里的。”
  马旭东突然记起今晚的目的,他可不是来跟她磨嘴皮子的,他需要她的肉体。但却发现她除了轻挑了一下那有些忸怩作态的眉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暗示。这女人让他有点摸不透。
  “咦,怎么不说话了?”她笑问道。
  “故事讲完了嘛。”他敷衍道。他对自己不能正确把握眼前这女人的状况深感懊恼。
  他喝干杯子里的剩酒,道:“我觉得……你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是吗?”
  她又一笑,无语。她总是以淡然沉静面对他。
  马旭东再也按捺不住,蓦地,他站起身,在她的愕然中告辞:“好啦,我已经打扰太久,这么晚了,你早点睡吧。”他直望着眼前有些无措的她,似乎连一点继续引诱的兴趣也没有了。他加重语气:“你想听的故事我也说了,我们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然而,马旭东没有想到,他这样一说,她的眼中乍现一抹惊慌。女人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呢?我们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他冷着脸不作声,丢给她一个貌似伟岸的背影。在他拉开门的瞬间,听见她开腔:“别走好吗?我,真心希望你再坐一会儿……好吗?”
  马旭东依旧迟疑。在这已经有了做秀成分的迟疑中,心中滋生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暗喜,妈的,不过如此,凡俗女子嘛。   他转过身,并没有傻乎乎地再坐下,而是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放开我……”她低声喊,“要你留下来绝不是做这个……”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不想放过你了。”他轻声说。他还从来没有在这时候打过退堂鼓。
  “你不是一直都在等我吗?你一直都想勾引我,是吗?”不等她分辩,他已经死死地吻住她的嘴。他暗笑她再怎么用力都仅仅是作态罢了。明白的女人都知道,让男人得到得太容易,会让他丧失战斗力,并不会珍惜她。他把她压在床上,有如雄狮摁住一只幼羚。
  “我警告你,你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他就是想激怒她,却说不上原因,他有些无赖道:“舍得我放弃你吗?”他与她的脸几乎贴在一起。能触及到她颊上的绒毛,淡淡的雀斑,清淡的体香,还有干净的洗发水味。
  她喘着粗气奋力抗拒着:“你为什么?你这混蛋……你是魔鬼……”骂完后,她的嘴唇嚅动着无声的求饶。
  他了解女人骂男人有时是一种对雄性的褒赏,而求饶则又是给予对方一种变相促动和鼓励。在进入她身体的同时,却感到她是个很差劲的对手。女人整个身体无力地松软下来,仿佛气球一旦被扎破便再无回天之力。
  或许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一种不自觉的狂妄,在这个作家惊惧和屈辱中突然受到扼制,他隐约感到有一股肉体以外的温柔在背道而驰地潜滋暗长。
  ……
  从那以后,马旭东随时都会一个电话便过来,或者干脆事先不通知,自行跑上门来。她几乎都在。女人的从一而终令他满意。
  他决定对她尽一点男人或叫主子的义务,当然也不过定义为在吃喝玩乐上尽情消费。他对于她的日常生活并不关注,他只在乎她白皙的肉体。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从未真正走进她的世界。她对他的个人私事也从不做过多打探,这种热中带冷的作风是否隐含某种企图?不得而知。每当他如酒店住客般问上一句“需要钱吗”时,她并不吃惊,依旧是淡然一笑道:“不必。”
  女人的轻描淡写让马旭东越来越着迷。他有心拿她与其他女人做比较,越加觉得她是一个独特的女人。最为奇特的是,在所谓被“包养”的实施过程中,她总以无声来避免对他造成困扰,无论社会、家庭还是工作,他均稳如以往。
  简言之,这个女人太省心。
  他本还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去他处寻花问柳,但出于对此女的好奇,他无暇顾及其余艳事。有时他会紧紧抱住她,很俗气地问一句:“你真的很爱我吗?”
  她却也只是女人味十足地回避,道:“我也不知道呀。不知道,真的,嘻嘻……”
  她的迷糊其实要比头头是道的倾诉衷肠更贴切,她明显在告诉他,彼此的关系都这样了,就不必进行太多狭义界定。
  不过,马旭东发现,每次在他不请而至时,她便将桌上的稿纸匆忙收起。
  “你在写什么?这么神秘的样子。”他问。
  “赶杂志社的稿子。”
  虽是据实回答,却故作轻描淡写。他觉得她在隐藏些什么。他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同时也想找个借口了结这段逐渐削弱的性欲之火。事与愿违,他越是想跳出这即兴发挥的不伦之爱,却越加倍地表现出对这女人的爱意。他变得依依不舍,无法撤出这明知充满危险的感情陷阱。
  ……
  某天下午,主抓宣传的小戚走进他的办公室,将一本杂志递过来,说:“局长,有一篇关于咱们的文章,您看看吧。”
  这是一本由市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他翻了一下,丢到桌下。他对文学毫无兴趣,他只在意所做之事是否能够得到领导的赏识,是否离上级部门的表彰或提拔更近一步。
  第二天,小戚电话打过来,问:“局长,文章看了吗?那篇《小心路滑》,他妈的,完全失实,咱们是不是可以起诉她?不过,那毕竟是一篇小说,文学可以虚构,咱该怎么办,您拿个主意。”
  他勉强腾出吸烟喝茶的时间,翻看这五千余字的短文。
  还没看到结尾,他已经大汗淋漓,内容分明隐射的是他。他匆忙去看作者的名字——刘凤云。正是那个与他耳鬓厮磨的女人。在此篇小说里,她以非虚构手法,描写了一个城管负责人指挥强拆一户贫困人家唯一房子的真实故事。这名执法官员白天强拆,夜里便周旋于女人之间,而且多为女学生、护士或同事下属。
  其中一段这样描述:
  她来自一个偏僻山村。考进这座城市的一所知名大学,毕业后她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她从小就为自己挖下了一条永不回乡的断头路。她留在这座城市,租住在城中村最为廉价的廉租房里。去年家乡发生泥石流灾难,耕地房屋全部被毁,所幸家人平安,但却无安身之地,因而举家投奔到了女儿所在的城市。一家五口人在四十平米的廉租房里挤了一个夏天。后来,父亲和弟弟在屋檐下搭建了两间土坯耳房,耗尽了她所有的积蓄。一家人宽松了没几天,城里执法局就开来挖掘机拆房。那天,她正巧出差去外地采访。拆迁人员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挖掘机抬起长臂,一斗子从顶上挖下来,母亲顿时被活埋在里面。弟弟冲进去救人,挖掘机却没有停止它的工作,父亲一把拉住了弟弟,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血气方刚的弟弟抓起一根棍子,打伤了一个执法队员。这一棍让他进了拘留所,次日以故意伤害罪逮捕。母亲被挖出来时奄奄一息,三天后死在医院里……
  刘凤云利用小说对马旭东的工作进行道德上的批判。她到底有何用意?难道这就是她要与他接触的目的?她从他身上挖掘的何止是素材,分明是要用文学来指控和揭露他的罪恶。更可恨的是,署名马旭东的那篇报道几乎原封不动被她搬到了文章里面,作为小说最为精彩的反衬:
  她料理完后事,含泪书写诉状,并报道此事,但报道被压在主编那里不能见报。相反,她看到了晚报头条正面报道了此事:在党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和市公安部门的大力协作下,城市管理局执法大队完成了城市棚户区改造前期拆迁工作的第一步,使我市现代化进程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对一些长期违建乱建的顽固分子及长期从事无照经营和制造假证、假冒伪劣产品的外来人员进行了一次彻底清理……
  他关了办公室的门,独自沉思许久。她会不会就是故事本人?会不会从一开始,她就设下圈套,以那张请柬作为诱饵,继而施以女色,一步步实现她的报复?并在她实施报复的另外一面,对他加以无情的肉体搜刮和感情剥削?太可怕了,恐惧油然而生。
  第二天下午,市纪委——他的党校同学老王打来电话,要他过去一趟,纪检组请他喝杯茶。通话过后,他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又把电话打过去,问:“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过来你就知道了。”老王的口气不冷也不热。
  “老王,你我共事多年,还是有交情的。”
  “不行呀,我这是违纪呀。”老王犹豫了一下,道,“好吧,跟你说个大概,你要沉住气啊。”对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今天早晨,有一位女子把一个U盘搁在了我们这儿。好了,只能给你说这么多了。”
  马旭东立刻给女作家打电话,关机。
  他看了下表,17点20分,也许这是他辉煌人生终止的时间。原来她所谓的“不知道”是要急于抓住他的“七寸”,实现一个报仇雪恨的戏剧效果。在一开始就认定的一场游戏,此时反被她引进一个极尽嘲讽的绞刑套里。她的智慧是残忍的,也是凄凉和悲壮的。
  女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给她不停地发短信: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仅仅是我下令拆了你家的房子吗?那张请柬就是你发的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设计的吗?是这样吗?你说!是这样吗?
  他真的输大了。不过有一点,马旭东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无可救藥地爱上了她。
  她还是给他回了一条短信的。只写了一个字:嗯。算是对他的强烈追问做了回答,简明扼要。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机会看到这个字了。他被带去隔离审查,贴身物品均被暂扣。这个叫刘凤云的女作家,就像他玩弄过的许多女人,梦一般永远消失了……
  责任编辑 墨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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