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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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姑妈说,我要坐船去镇上。
   姑妈说,镇上没什么好玩的,等你长大了,我送你去。
   我缠着姑妈说,小朋友都说镇上能看戏,还有糖人,你让我去嘛。
   姑妈生气地问我,哪个王八羔子给你瞎说的。
   我是听毛蛋跟我讲的,他坐船去过河口镇。自从我转学到姑妈家的这所小学后,毛蛋跟我同桌,他给过我他在镇上买的棒棒糖吃。因为这种糖在渔村的小卖部见不到,所以我相信他一定去过镇上。
   我看到姑妈很生气,于是我问姑妈要了一毛钱。
   我说,我想买一块糖给姑妈你吃。她没有拒绝,从裤袋里深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毛纸币后,又从另一个裤袋掏出两个五分的硬币给我。
   我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跑开了。
   我悄悄地把姑妈给我的零钱存在小卖部里。
   我想,等我哪一天有了五元钱,我一定要去镇上。
  
   姑妈住在离河口镇还有点远的一个大湖伸出来的半岛上的渔村——沙湖墩。这个大湖经由一条小河连着长江,长江如果涨水时,大湖的水就会淹过她家的院子,如果遇到天旱时,大湖就和长江断开了,这条连接它们的小河像一个开关的保险丝一样被太阳烧坏了,河蚌即便张着嘴也会没水喝。
   从姑妈家去镇上赶集需要乘船,一条乌篷船坐上几个人一起摇摇晃晃从她家门口的青石板岸边出发。当然,这是去镇上最近的水路,如果走陆路去河口镇,需要弯大半个圆,乘一辆拖拉机去河口镇,或者骑一辆自行车去河口镇,但多数时候这些大人们步行几个小时去河口镇。
  
   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去河口镇看看。
   但姑妈成了我去镇上最大的阻碍。
   姑妈不让我去河口镇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她女儿的死——
   梅雨来时,村里的一条乌篷船在小河的激流中翻船,落水的几个人中死掉的就有我姑妈的两个女儿——我的两个表姐,她们被淹死时最大的还不到十岁。
   我被过继到姑妈家给她做儿子,那年我八岁。
   我被姑妈安排在她家后面的渔村小学读书,每天放学只需要走两分钟的路程就可以回到家里,课间休息时自然是可以往返学校和家里几个来回。
  
   姑妈有一次经过学校看我,从教室的无框窗户看到我的小脑袋埋在课桌上,我故作认真地做着笔记,其实是在给上语文课的女老师画像。
   然后姑妈不声不响地走了。
   等我把老师的画像画完,这节课也就结束了。毛蛋趁我不注意时抢走了我给老师画的画像。他跑到班主任那里检举我上课不认真听讲,还不尊重老师,画艺也不行,说我把年轻又好看的语文老师画成了村姑。
   班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自然没少挨骂,班主任警告我,上课再不认真听讲,以后叫家长。语文老师也在,但她没有批评我,她说我把她画得很漂亮,但扎着马尾辫有点不像她。我对老师说,我画的其实是我姑妈。语文老师笑了。
   我沒想到语文老师并没有责怪我。她还鼓励我说,下次可以画画她,一定也会很好看。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见到毛蛋在门口偷听,我当作没事发生一样。
   我对毛蛋说,班主任让你明天叫你爸来学校呢。
   看到毛蛋吓得面色都改了,我说,我画的不是语文老师,是你把老师污蔑丑的。
   毛蛋撇红着脸说,我没有。
   我说,就是你。
   反正我一口咬定是他把漂亮的语文老师说丑的。
   我又说,要不你把我画的那张画偷偷拿回来,我写上你妈的名字,我就说成我画的是你妈。
   毛蛋不愿意,他说,偷回来可以,但不能写我妈的名字,你可以写上你姑妈的名字。
   我说,要么写你妈的名字,要么别费劲把画偷回来了。
   毛蛋说,如果你愿意在画上写上你姑妈的名字,我给你最好的棒棒糖吃。
   我伸出手掌示意了一下。毛蛋说,五颗太多了,我根本就没有五颗。
   他伸出一根食指说,一颗,只有一颗了。
   我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然后不耐烦地对他说,一颗就一颗,但你要带我去河口镇一趟。
   毛蛋拉住了我说,好吧。
   我对毛蛋说,你多准备些钱和干粮,过几天找机会出发。
   他说,不用带干粮,一天就可以往返了。
   可以多住上一天,我们去看戏。
   你为什么不准备干粮?
   我要背地里去,这事不能跟姑妈讲,不然她不让我去。
  
   周末的一天早上,我跟姑妈说,我去找毛蛋玩,然后一起做作业,中饭在他家吃了。
   姑妈开始没同意,后来因为邻居家的表婶叫她一起去湖里网鱼,她只好让我背着书包去毛蛋家,她给了我五毛钱,说,中午饭你买点零食吃,傍晚回来给你烧鱼吃。
   毛蛋见到我很高兴,他一个人在家很无聊,正准备拿着鱼叉去捕鱼。
   我说,捕鱼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河口镇吧。
   去河口镇,我还没准备好呢。
   我都准备好了。
   我拿出钱给他看,有五毛,也有一块两块的,总共有七块多钱。
   毛蛋问:哪来这么多钱?不是偷的吧?
   这是平时攒下的,我都存在小卖部里,这次我都拿了出来。
   我故作神秘地从书包掏出两瓶软装汽水,一人一瓶,我想这回可以出发了吧。
   毛蛋说,你来写个纸条吧,说我们去镇上了。    还是你来写,因为在你家。
   毛蛋说,我不写,我爸妈不太管我,只要下午回来就行。
   我撕下作业本的一张空白页,用铅笔写了:我和毛蛋去河口镇看戏了,晚上回来。然后放在我的书包上面。
   写完后觉得不妥,又撕掉了,扔在空中……
   我问毛蛋:是坐船去呢,还是走路去?
   毛蛋说,这时候是丰水期,大人们的船差不多都运货去了。坐船去,目标太大,我们走陆路吧。
  
   我们沿着机耕路走着,初夏的天气有些闷热,柳树上的虫声喧闹,鸟不拉屎的渔村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条唯一的机耕路通向河口镇,沿途还要经过下张塆和叶氏两个村子。那年我被我爸送到姑妈家时,经过的也是这条路。
   现在,我走在这条路上,有些不以为然。
   我对毛蛋说,我想拉屎,我到树林里去拉。
   机耕路上不见一个人影,毛蛋说,你就拉在路边,我给你放哨。
   他边说着边爬到一棵树上向远处张望,他在上面喊着:有辆拖拉机要过来了!
   我还没拉完屎,他从树上摘下几片梧桐叶扔了下来,他说,你赶快擦屁股,我们爬车去。
   爬车,危险吧?
   毛蛋说,胆小鬼,你还是回去吧。
   我对着毛蛋耸了耸肩,我说我怕了吗?我只不过是觉得拖拉机有什么好坐的,有本事你带我坐船啊。
   毛蛋说,别啰嗦了,前面有个上坡,我们在那等,但要边走边等,假装走路,不要被司机发现了。
  
   拖拉机上坡时放缓了速度,毛蛋一个快步就抓住了拖拉机敞篷车厢的倒钩,他向上一纵爬了上去。毛蛋大我两岁,伸手比我快。他用手示意我快点赶上来。
   我使劲跑着,好不容易抓住倒钩。毛蛋一把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我连滚带爬地被他拉上了车。但我发现自己的右手肘被蹭掉了皮流着血。
   毛蛋用车厢里的土抹了我的伤口,他轻描淡写了一句:没事了。
   拖拉机继续在乡村机耕路上摇摇晃晃。
   我和毛蛋站在摇晃的敞篷车厢上,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扶着车厢的栏杆。我对毛蛋说,我们像古时出征的将军一样巡视着千军万马,真牛。
   毛蛋说,看你那熊样,爬车还能把手肘蹭破,还将军呢。
   我说,那才牛呢。不流点血,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吗?
   拖拉机在突突突地冒着黑烟。
   之后,毛蛋迎风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毛蛋骂道:他妈的,这浑身散架的拖拉机响声。
   我蹲在车厢里继续拉屎。
   毛蛋又开始大大咧咧地骂人:懒牛懒马屎尿多。
  
   拖拉机在江堤一处河沙堆放点停了下来,时间已近中午。
   拖拉机刚停下来,我们便从车厢跳了下来。
   那一刻,司机发现了我们,他追着我们跑。我因为跑得慢,被他踹了一脚,一个踉跄地趴在地上,铲了一嘴的土。司机破口大骂:鸨妈养的!
   毛蛋却跑远了。他在我的前头看着我,我趴在地上,仰看他时,他好像比平时的身影要高大得多。我骂毛蛋这个熊包,关键时刻他妈的不讲英雄主义了。
   我爬起来,气得跺脚。
   毛蛋在不远处哈哈大笑。
   我的脚有点酸痛,我说,毛蛋,你过来扶着我。
   毛蛋说,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像个女人似的。
   我说,我的脚崴了一下,手肘蹭破了皮,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毛蛋说,要是你能自己走过来,我帮你报仇。
   你这王八羔子,心够狠的。我心里暗骂他。
   毛蛋说,我们把这王八羔子的嚣张气焰掐掐。
   我说,准备怎么搞他?
   给他拖拉机轮胎放气啊。
   但怎么个放法,我们都不知道。
   毛蛋说,试一试嘛。
   毛蛋悄悄地躲在车厢屁股底下,果然拔掉了后轮的气门嘴。
   这次,自我感觉真好,谁叫那王八羔子惹我齐天大圣呢。
  
   我们都有点饿了。
   我问毛蛋,你想吃什么?我请!
   毛蛋说,吃什么你定,我经常来镇上,这里都吃遍了。
   我看了一眼毛蛋,妈的,那眼神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的得意忘形。吹吧,毛蛋,你快把自己吹到北京天安门了。
   于是,我说,白馍好吃,吃白馍吧,五月的麦香味。
   我想起了我爸那时从煤矿下早班回来时,给我带白馍。想起这些,口水忍不住流了下来,也许我真的饿坏了。
   毛蛋说,中午哪有白馍,我们去镇上看看再说吧,美味佳肴多着呢。
   我们一直沿着江堤走,然后进入了镇上的老街。
  
   老街只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两边是砖木瓦房,跟渔村的房子差不多,但显得更加低矮,但临街的每户都有门面。有五金店、农副杂货店、制衣店、豆腐作坊、榨油坊,还有早餐店、副食店、农資店和餐馆等。
   我和毛蛋很快转完了老街,毛蛋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找个地方吃饭吧。
   我们来到一家没人吃饭的饺子店。毛蛋和我一起要了半斤饺子。
   韭菜大肉馅的,肉好像有些变味,但我们还是津津有味地吃完了。
   半斤水饺八毛钱。
   我摸了口袋准备付钱时,发现钱少了,现在只有一块多纸币了。
   我的脸色顿时刷一下变成了昏暗的猪肝色。
   毛蛋问:你不会把钱擦屁股了吧?    我说,你吃了屎才会这么做呢。
   他说,那钱怎么就丢了呢。
   我说,一定是丢在了我摔跤的地方。
   毛蛋不愿意再回到那个鬼地方陪我找钱了。他害怕那个拖拉机司机寻他事。
   等天黑了去找吧。
   天黑了还能看到钱吗?
   那你一个人去。
   毛蛋你这个胆小鬼。你要是不陪我去,我回去告诉我姑妈,直接问你妈要钱去。
   我妈凭什么给钱你?又不是我弄丟的。
   我不管,是你带我来到镇上的,你要负责我的财产安全。
   我才不负责呢,你有手有脚的。
   毛蛋,你是个狗熊、胆小鬼、王八羔子。
   ——我说话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毛蛋不愿意我骂他了,他对着我的胸前猛地一拳,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扭打在一起,然后累了,我们互相放开了手,我看到他的脸上有块青紫的地方。我的眼睛也在火花四溅,成了熊猫眼。
   毛蛋说,以后再不跟你玩了。
   我说,不玩就不玩。
   我们坐在地上,都低头好久。
   我又一次问毛蛋:你到底和我一起去找钱不?不去,我一个人去了。
   毛蛋很轻蔑地看了看我,然后对我说,可以帮你去找钱,但找回了钱,你得给我买一样东西。
   我问他什么东西,他说还没想好。
   于是,我答应了他。
  
   我们又沿着江堤返了回去,看到那辆破旧的拖拉机在太阳光下发烫。
   走近后看到左后轮已经扁扁地塌在地上,司机已经不见了,我们在我刚才摔跤的地方只找回了几个五分的硬币。纸币被江风吹到了别处,我和毛蛋一起又找回了几张毛毛钱,总共只有一块多钱。
   然后,我们又回到镇上的老街。
   我问毛蛋:接下来要干什么?
   毛蛋说,我带你去戏台看看。
   戏台在老街尽头,空空荡荡的一大片沙地,几棵孤零零的香樟树分散矗立在那里。
   原来这就是看戏的地方呀。
   毛蛋说,平常不唱戏,逢年过节时才唱呢。
   其实看戏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无非是跟父母要些零用钱买点零食吃。
   以前的戏台是临时用树木搭建的,唱完戏之后就拆了。
   今天看到的是戏楼,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砖木结构,祠堂台的那种,正面牌楼式,只有一层。两边的木柱上挂着牌匾对联,那些字大部分是龙飞凤舞的繁体字,我不认识。屋脊中插有方天画戟,屋脊的两端是雕饰的龙和鱼,飞檐的翘角下悬挂着生锈的铜风铃,天棚中间是雕花的藻井。
   我看得眼花缭乱,真不敢相信唱戏的地方这么豪华,但连个人影也没有。
   我走到戏台上,毛蛋在下面观望。
   我对毛蛋说,我唱两句戏词给你听吧。
   毛蛋不信我,说我只会吹牛。
   我想起村里的说书先生说唱的《穆桂英休夫》,记得唱词里有这么几句:天门阵英姿飒爽惊敌胆,天波府又一代巾帼英豪……
   我学着说书先生的唱腔附会了几声,声调真个短促急,但把台下的毛蛋镇住了。
   他对我喊,唱得好,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我接着跟他说我还可以做小生,是武小生那种,穿短衣裳的、特能武打的那种,回去后再给你表演一段。
   其实,我都是从戏迷奶奶那里听说的,但毛蛋对我所说深信不疑。
  
   这时,不远的地方,有七八个少年正拿着高跷走来。
   走近一看,是那种自制的高跷,做工比较粗糙。我父亲也给我做过这种高跷,只是我从未踩上去。
   我问毛蛋,你踩过高跷吗?
   毛蛋很得意地说,踩过,在过年过节的时候。
   我又问,踩高跷有难度吗?
   毛蛋故意提高了嗓门:对我来说很容易的嘛。
   那些少年都看着毛蛋,他们不以为然。
   毛蛋又一次提高了嗓门说,我还会花样高跷呢。
   那些少年爬上戏台,站在戏台上,和我一般高低。他们指着毛蛋齐声囔囔:上来比试一番。
   我在台上为毛蛋鼓劲。
   毛蛋一纵身爬上戏台说:怎么个比试?
   少年说,两局制,第一局50步赛单程,谁第一个到达终点谁胜。第二局比踩高跷对撞,谁先从高跷上跌下来谁就输了。如果平局的话我们赢,敢不敢赌?
   毛蛋说,赌什么?
   另一少年说,输方要请赢方吃冰棒,每人一根。
   我说,你们人那么多,我们要是输了,得请你们吃多少冰棒,不公平。
   少年说,不敢比就算,吹什么牛呢?
   毛蛋说,比就比,谁怕谁。
   我们又来到戏台下,双方各派一人做裁判。我用脚丈量了50步远,终点用枝条做好了记号。
   一声令下,毛蛋就领先了,结果没有悬念。
   少年们一脸沮丧,他们在一旁商量着对策。
   毛蛋青紫的脸上,灿烂着得胜的笑容。
   这回,我真的觉得他是个将军了。
   我对毛蛋竖起大拇指。
   休息了一会儿,少年说,第二局比赛要换场地,到戏台上比。
   毛蛋说,到哪比,你们都是输的结果。
   少年们对毛蛋发出鄙夷的嘘声。
   我们都来到戏台上。
   少年说,我们上两个人,对你们两个人。
   我不愿意,因为我根本不会踩高跷,这样的比赛不公平。    少年说,你们要是不敢比,就算弃权,这样成了平局,我们就赢了。
   少年们派出两个人一起出征,毛蛋一个人要对付他们两个人。
   而我做了围观群众,我在一旁为毛蛋加油。
   但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同时跌下来,打了平手。
   少年说,打了平手,我们赢。最终结果一比一还是我们赢了。
   毛蛋感到被欺负了。毛蛋吼道,你们输了,买冰棒。
   几个少年站了出来,其中一个说,不买,要买也是你来买,我们赢了。
   他们人多嘴杂,毛蛋说不过他们。
   毛蛋动手打了那少年,他们一窝蜂上来把毛蛋打倒在地上。我抡起地上的高跷冲过来,他们跳下戏台鸟飞兽散。毛蛋还躺在戏台上,毛蛋嘴里骂着:鸨妈养的!以多胜一,算什么英雄。
   我拉起毛蛋问,你没事吧。
   毛蛋的两只眼睛都是青的,整个脸看起来比之前更严重了。
   但毛蛋说,没事。
   我们站在戏台上,看着那些少年远去的背影。
   我和毛蛋拣了两副最好的高跷拿走了,毛蛋说,胜利者还是有收获的。
   我对毛蛋说,高跷要用来防身的,万一又碰上了他们呢。
  
   从戏楼出来,毛蛋问我想去哪里。
   我说,吃冰棒去。
   毛蛋说,吃了冰棒,你还得给我买件东西。
   我说,可以,但只能是一块钱的东西。
   毛蛋想买一盒蜡笔。毛蛋买蜡笔做什么呢?难道他想画画吗?但毛蛋平时没有这样的兴趣。我问毛蛋,你买蜡笔干吗呢?
   他不说。
   一盒蜡笔花了八毛钱。
   我也不问了。
   我们都有点累。太阳已经偏西了,天气开始凉爽了,我打着哈欠。
   毛蛋问,你还剩多少钱?
   我说,还有五毛钱。
   毛蛋说,去电影院看场电影吧。
  
   到了电影院,但电影早开始放映了,我们徘徊在门口,有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站在大门口。
   我把五毛钱推进售票窗里,说,我要两张票。
   卖票的大妈在织毛衣,她头也不抬。
   “一块钱两张。”
   我说,能不能便宜点,我只看这半场。
   她看了我一张完全伸进的脸。
   “一个小毛孩嘛,多大了?”
   我故意拖着长长的尾调说,十二岁了——
   “少兒不宜。”她说着就把钱从小窗推了出来。
   哦,少儿不宜。我问毛蛋,什么是少儿不宜呢?
   毛蛋说,就是不让我们看嘛。
   我盯着电影海报看,海报上三个大字:寡妇村,还有一张男女照,男的正给女人缝补身上衣服的口袋。
   我跟毛蛋讲,这不是欺负人嘛。我们想个办法从后面的围墙翻进去。
   毛蛋表示同意。围墙快有两米高了,我们搬来一根树木架在围墙上就爬着进去了。
   昏暗的电影院空空荡荡,没有多少观众。我们在靠侧排的中间坐了下来。
   电影放映的画面是一个海边渔村,还有大海和渔船,比我所在的渔村要开阔得多。但在我看来也没什么意思,无非是捕鱼撒网的事。
   坐在旁边的毛蛋说,屁股坐在有织布的靠背座位上,真爽。
   但我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沉睡了多久,毛蛋用手耸了耸我,我还是没睁开眼睛。然后他用手使劲掐我的胳膊,痛得我大叫一声,前排的人齐刷刷地把头扭过来看我们。
   毛蛋骂了我一句:真他妈的丢人。
   我懒得搭理他,因为我的睡意还没有完全消去。
   毛蛋示意我看正在放映的画面。我非常紧张地环视了周围的人,还好,没人看我。
   毛蛋低声说,你知道他们正在干什么吗?扒灰呢。你知道吗?男女睡觉的事。
   我紧张地替他捏了一把汗,毛蛋怎么知道那么多,并且他面不红耳不赤,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我觉得毛蛋可能知道更多。
   我低声地“嗯”了一声。
   电影结束后,我们尾随着人群出来,显得特别显眼,他们都是男男女女的大人,没有一个小孩。出了院门,我们不约而同地飞奔,好像在我们背后有许多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看,并指指戳戳……
   好像他们还在说:两个坏小孩。
  
   我们把高跷忘在电影院后院的围墙下了。
   我说,那个鬼地方,我再不想去了。
   毛蛋转身又去把它拿了回来。
   此时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剩下的五毛钱,我想给姑妈买点东西。
   我问毛蛋该买什么好。
   毛蛋说,买盒胭脂粉吧,像语文老师脸上涂抹的那种。
   我说,没见我姑妈用过,她喜欢冬天抹在脸上的雪花膏。
   毛蛋说,冬天还远着呢。
   我们重新穿过小镇老街的杂货店时,买一盒胭脂粉后还剩下一毛五分钱。
   毛蛋说,你对你姑妈真好,换了我会把胭脂粉送给女同学。
   毛蛋又说,把胭脂粉送给语文老师也不错。
   毛蛋还说,我想把蜡笔送给远房的表妹。
   毛蛋说,你把剩下的钱给我买包烟吧。
   于是我给毛蛋买了一包烟。毛蛋抽着烟,把两副高跷扛在肩上,一副很满足的模样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儿。
   我说,快点吧,毛蛋。天快黑了,还得早点回。    毛蛋说,不要捉急,我们回去时,抄水路。
   我想毛蛋总是有办法的。
  
   好多条乌篷船都停靠在小河的码头上,有人陆续地上不同的船。但我们没碰见住在渔村的人。毛蛋问了几条船上的人,他们是去陈家沟的,不去沙湖墩。
   我们只好继续等待。
   这时有一条船去要沙湖墩贩鱼。我们想请他把我俩捎过去。
   年轻的船夫问我们要五毛钱,但我们已经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
   毛蛋给他递了一支烟说,你把我们捎回去,我给你两斤鱼。
   我拉了拉毛蛋的衣角说,我们哪有什么鱼啊。
   毛蛋说,回去就有了,绝不食言。
   船夫说,我怎么信你呢。要不你把高跷押在我这里。回去把鱼拿来,我再给你们高跷。
   我和毛蛋高兴地上了船。毛蛋的办法真不少,高跷和烟这回都派上用场了。
  
   木桨在水里划动泛起清脆的水花声。摇晃的船板上,我们躺在那里很快睡着了。
   我们被尿逼醒时,天色已经墨蓝,但还没完全黑下来。
   毛蛋拉着我一起要比谁的尿尿得更远。
   我们站在船头上掏出鸡鸡对着河水,我瞧见他明显長大的鸡鸡周围都长出了粗壮的黑毛。他把尿尿得老远,我无论怎么使力也赶不上他。
   毛蛋很得意地说,你还是嫩了点。
   我对毛蛋说,这次镇上之行,我觉得你还真行。
   毛蛋更得意地说,自古英雄出少年。
   船靠岸后,毛蛋跟船夫说,明天早上,你收鱼时,我让我爸多给你一条鱼,我向校长保证。
   船夫说,我又不认识你爸,谁知道呢。
   我插嘴说,我认识毛蛋他爸,我不会骗你的。
   你认识有个屁用。要想拿回高跷,回去拿五毛钱来取。
   毛蛋不愿意了,毛蛋说,我这里有一包烟。本来是完整的一包,但你抽了一支,我把剩下的给你,抽烟也可以消解疲劳,明天早上,我爸见了你一定会再给你一条鱼。
   船夫只好同意了毛蛋的请求。
   回家的路上,我跟毛蛋说,要是你爸妈问起鼻青脸肿怎么回事,你只能说是踩高跷摔的,不能告诉他们我们去镇上了。
   毛蛋说,没问题,但高跷怎么来的呢?
   我说,就说高跷是贩鱼的船夫给的。
   毛蛋说,船夫为什么要给高跷呢?
   我说,我们帮他看守乌篷船嘛。
  
   姑妈见我有些责备说,天黑了,我不回来,你不知道回家。
   我低着头说,姑,我给你买东西耽误了。
   于是,我便从口袋里拿出小圆盒的胭脂粉。姑妈开心地接了过去看了看说,你还懂得女人用的东西啊,小子长大了。
   姑妈又问:从哪里买的呢?
   我跟姑妈说,下午有个卖货郎挑着担子来了渔村,你今天给我五毛钱,我留着买了盒胭脂粉。
   姑妈摸了摸我的头说,真没白疼你。
   在我抬头的那刻,姑妈看到我的脸上有青紫的肿块,她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学踩高跷摔着的。
   我还说,手肘上还有点擦伤,不严重。
   姑妈心痛极了。她看了又看我说,哪来的高跷呢。
   于是我把刚才教给毛蛋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把高跷带回来了。
   我指着堂屋角落的高跷给姑妈看。姑妈把高跷收了起来,然后对我说,以后不能再玩了。
   我说,以后不玩就是了。
   吃完晚饭后,姑妈打好洗澡水,要给我洗澡。
   我说,姑,你今天累了,我自己洗吧。
   姑妈说,什么时候知道害羞了?姑妈不能看看你了?
   我低头不语。
  
   那夜,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赤身裸体地抱着语文老师……
   我第二天起床时羞愧难当。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可救药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黄海兮,1977年生,现居西安。在《人民文学》《作家》《十月》《小说界》《天涯》等刊发表有诗歌和小说。主要作品有长诗《余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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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晓航今年十九岁,明年二十岁。老黄坐在椅子上,嘴里嘟囔着。妻子身体打一寒颤,放下手里的活,转头看他,多时才说,你没把握?老黄扶下眼镜,站起身,挺直腰板,去了外面,在院子转个圈,回来,到水管前接水,咕噜咕噜咽下几口,说,十成的把握。妻子看他额头上渗出的细汗,说,那就好。接续上撂下的活。做了会儿,似乎还是哪里不放心,说,你那会儿是多少岁?老黄抬起头,对着房顶思想,说,二十一岁。妻子过来,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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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高雄左弯二手书店的老板黄先生,已经是我第四次路过林泉街的事了。此前三次,我分别在晚上、周末以及公休日路过这座日式小屋。只是小木门紧闭,石柱上挂着一副木刻对联“漫漫缤纷世界走过,而今这片天地停留”,字体古朴童稚,让人对这间书店的品位很放心。黄先生五十岁出头,瘦削,目光灼灼,下巴的形状让我觉得他性格坚毅,极富个性。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是雕塑艺术家。台湾的街头巷尾、艺术园区、小学校园常有公共雕塑,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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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忧心忡忡,心里在想,见到他后会怎么样。   待车子近了,真的见面了,还真是吓了一跳。原本以为他会瘦弱,情绪低迷。但并不是,他胖了许多,肚皮向外翻着,还留了两撇胡子。我不禁问,真的是他吗?不是欠了许多的债吗?怎么还这样精神呢?   他没马上进我的车,跑到出口处一旁,对着草丛小便了起来。这时,他妈也出现了。朱杏会来,我是没想到的,起先在电话里,只说让他自己一个人过来,现在,连他妈也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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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语:   人们一般将侦探小说视为一种类型小说,但这种小说类型又常跟严肃文学存在着复杂的勾连。被尊为“为作家写作的作家”的博尔赫斯不少作品都有着鲜明的侦探框架,他也公开疾呼“应当捍卫侦探小说”。对中国当代文学而言,侦探叙事在其间扮演着十分显眼的角色。马原、格非、北村、叶兆言、麦家、须一瓜、田耳、阿乙、李宏伟等作家的很多重要作品中都融化了侦探叙事的经验,就是人们一般认为跟侦探叙事关系不大的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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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安城南有座山,不高,山形平凡,叫“坡”更合适(其实就是秦岭的某段北坡)。这并不影响它的成名——该有的植被、怪石和流水,在山里被另外一些更高层次的生命形式或价值替代。  二十多年前,美国汉学家、佛经翻译家比尔·波特寻访于此,惊讶于眼前格格不入的一幕:“……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而只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靠着月光、芋头和大麻过活。除了山之外,他们所需不多:一些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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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山里游荡时,我们路过一座坟。地势开阔处,高大的石碑团团堆砌,周围遍植松柏。泥土新翻,野草薅盡,光洁的坟头上还有燃烧殆尽的烛火。看得出后人的虔诚和用心。山中时光静谧,我们停了下来。  两个孩子对此充满好奇,十岁的小少年第一次发问:“小姨,你的爷爷奶奶葬在何处?” “百家树。”我回答道。他锲而不舍,“你爸爸的爷爷奶奶呢?” “大概也在百家树。”我竭力表现得漫不经心,试图让他放弃追问。可他仍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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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那么温润、纯净、安详、福气、自我。睡眠也像一对紧紧闭合的翅膀,所有的曲线都静谧、下垂、松弛。睡眠更是一种“深”,深入无涯的那种深,深入极乐世界的那种深,深入无物无我的那种深。而失眠则是洞开的、剥离的,是到处逃窜、又无处可逃的。失眠是起皱的、破败的、疲惫的、恼怒的、干涩的、发懵的、沮丧的、焦虑的,觉得世事皆可恨,又不知恨谁的,觉得该发顿脾气,又找不到具体发泄对象。  睡眠者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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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边书,叶广岑的《老县城》  一本《老县城》,读了三年,还在读  逐字逐句地读,以为挨近了城边  却依然在郊外。  以为踩着乱石瓦砾一路读过去  就可以触摸到老城门  其实一点也没走近  依然徘徊在字里行间。  听着窗外雨声,夜读  灯火也难以抵达城的深处  四处都是雨水淋漓,深不可测  尽管我把视线紧贴书页  也难以看清雨中的城垛。  疊起来,这书,不及一块老墙砖的厚度  但翻过其中一页,如同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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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记忆中的半岛,群鸟飞过树林  艳羡的绢纺厂已陌生,想象半岛下的  码头、天空、盘旋的山路,那并不存在的  山寨,它们在半岛下获得的短暂平静  水鸟在霞光里振翅,野芸豆花滴下  一截鲜嫩的暮色,沿山崖垂落下来  绢纺厂的灯光,它们在江水间闪映  鲤鱼逆水迎浪跳跃,嘉陵江在拐弯  九十度的险滩与曲折,令纤夫们心惊  粗糙的纤绳绷紧他们的号子,桅杆与帆  顺水而下的行程,他们获得暂时的轻松  水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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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漳州有三宝:八宝印泥、水仙花与片仔癀。  你吃过八宝饭,喝过八宝粥,可是你听过、见过、用过八宝印泥吗?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八“是一个好数字,”八“字成串的车牌在任何一个城市都能够拍出高价。以八宝名之的除了饭与粥,还有植物,多年生草本八宝,根茎可入药,有清热解毒、散瘀止痛之功,花可供观赏。佛门中也有八宝,依次为宝瓶、宝盖、双鱼、莲花、右旋螺、吉祥结、尊胜幢、法轮,是藏传佛教中八种表示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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