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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周南一向的生存原则是:绝不溢出到群体之外。
  他有时候认识自己,知道自己就叫作“林周南”。
  他知道自己叫作“林周南”有以下依据:他的身份证、户口本上都这样写,他在各种场合下也就这样签名。人家“林周南”、“林周南”地叫他,他也知道被他们叫作“林周南”的就是自己。
  同事和领导们都知道,在市实验中学高三年级带两个重点班语文的就是林周南;单位的门卫也知道,每天骑着自行车,面无表情地来上班的就是林周南;凤凰小区的保安也知道,住在H栋401,有一个漂亮老婆和一个读初中的女儿的就是林周南———可要是有一天身份证、户口本、同事、领导、市实验、门卫、凤凰小区、老婆、女儿都消失了呢?谁来证明谁是林周南呢?
  他可说不出了。
  不如这样说,因为母亲健在,他做着儿子;因为有哥哥姐姐,他做着弟弟;因为有许多学生,他做了老师;因为娶了妻子,他做了丈夫;因为生了女儿,他做了父亲;因为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他做了别人的同事;因为与许多人深深浅浅地交际,他做了别人的朋友;因为在一个社会中生存,他是一名公民———如果没有这些呢?大概,他也就没有了他自己。我们需要外在,外在的一切支持我们的存在。倘若没有外在,我们就是虚空。
  他不愿陷入这哲学上进退维谷的窘境。“我发了疯,我干吗要想这些?我只消做好儿子、弟弟、老师、丈夫、父亲、同事、朋友和公民的本分就好。”是的,“本分”,这是一个好词———最好的词。他总之努力地去尽各个角色的本分。多年以来,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几乎没有差错。这很好,这不错。他应当对自己满意。何况人家也都说:“瞧,林老师多好!”自己说的也许总是不作数的,可是人家都这么说,“人家”说的,就总是对的,这样他就几乎放了心。
  可他总是半夜醒过来。瞪着眼睛。在死寂的午夜,他喘着气,坐在那儿,独自凛然地醒着,他再叫不醒一个别的人。
  他叫不醒他的父母。他们几乎生了他之后便不要他了。他们负担了他的生存,奠基了他的未来,这是恩德。他长大了就要报答他们的恩德,这是孝心。不论如何装点,他知道,恩德与孝心一向要由物质来维系,这是往来。
  他也不能叫醒女儿。在他的生命中,确乎有过一段极其美妙的时光,他与那个婴儿相爱。澄澈地,温暖地,永恒般地,他爱她,她也爱他。爱,就是可以彼此长久地、无声地对视。可是她终究会长大,她长大了,掌握了各种本领,唯独再也不会对视,一边忘记爸爸,一边学着使用爸爸。使用着,使用着,忘记得便更多了,他总之叫不醒她。
  还有配偶呢。
  他认同“配偶”这个词,认同的是它的精确。
  有时他想,他当年为什么要结婚呢?———这不是说他悔恨自己的结婚,他不悔恨。对他的婚姻,他什么也不觉得。他只是很纯粹地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结婚。是的,他给出自己答案:他结婚是因为别人都结。
  他又想,他为什么要和符晓结婚呢?———这不是说他悔恨和符晓结婚。对于和符晓的婚姻,他什么也不觉得。他只是很纯粹地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和符晓结婚。是的,他给出自己答案,他们的结婚仿佛是一道精确的连线题。他在市实验教语文,符晓在市实验教数学,他那年28,她那年也28,他没有女朋友,她也没有男朋友。他不算英俊也不算丑,她不算漂亮也不算丑。他家来自农村,她家也很普通。单位工会的老大姐撮合了他们,他们约会了几次,看了电影,吃了饭,也见了双方父母,彼此没什么意见,也就领了证,最后结了婚。
  后来他也琢磨,为什么工会的老大姐要撮合他与符晓呢?这是好理解的。从他和符晓的角度考虑,两个人般配,都是老师,门当户对,日后不论是在双方社会地位、收入水准方面都是平等和对称的。生活上也便(“变”音)宜,婚姻上也安全。从学校的角度考虑,内部“消化”一对员工,可以增强团队的凝聚力和稳定性。从同事们的角度看,他和符晓不论结婚生孩子,还是将来孩子考大学结婚,还是双方将来死了老人,大家都可以对他们只花一份份子钱。要是他们各自成家。就要花上两份。总之,林周南与符晓结婚是正确的。我们应当精准地计算利益得失,做正确的事,排除错误的事。
  但是,林周南又在想,他是娶了符晓么?不是,他不是娶了符晓。他可以娶李晓,王晓,孙晓,赵晓。简单地说,他没有娶某个人,他只是娶了一个合适的身份:市实验中学教师,二十八岁,单身,寻常人家,寻常女人。只要符合这些,谁都行。有一天晚上,他抱着符晓与她交合。他忽然感到惊悚:原来他可以与任何一个来自寻常人家的、二十八岁的、单身的、样貌普通的在市实验中学工作的女老师交合!
  他出了一身汗,坐在那里喘气。
  人人都爱符老师。
  领导们爱符晓(丧偶、秃顶、大肚子,兼任教育局副局长的校党委姜书记仿佛犹爱),于是她是骨干教师、一级教师、杰出班主任、三八红旗手、师德标兵、教研组长、学科带头人、先进教育工作者———实验中学的砥柱和楷模。
  同事们爱符晓,她对谁都热情洋溢,最擅长滴水不漏的恭维和肥而不腻的亲密。
  學生们爱符晓,她最会“拿捏”学生,知道什么时候施恩,什么时候示威,什么时候吓唬他们,什么时候感动他们,他们都怕她,又几乎到爱她的程度。她也仿佛是爱他们的,并看上去为着他们的未来用心良苦。不过一从班级出来便全然不是这样了。班主任和数学老师的“本分”之外的部分,他们是他们,她是她。她界限分明。哪个家长的电话应当接,哪个家长的电话应当晾着,哪个学生要捧,哪个学生要损,对谁应当贴,对谁应当躲,对谁应当热切,对谁应当严苛,哪个是名牌的苗子,哪个处好了终身受用———她都了然于胸。她说,这是因材施教,因势利导。
  这不错。所以她的班级成绩总是好。林周南也知道,老师需要的是“整体”与“个体”,“整体”就是平均分,“个体”就是优秀率。平均分高过别班一大截,又有许多给你增光添彩的尖子生,三年班主任,谁也不得罪,还交下若干身为各行各业精英的学生家长,一拓人脉,这就是好老师和聪明人的标志,学校和社会需要的好老师就是这样。符晓的名字和照片高高挂在实验中学门口的名师光荣榜上。她多年来兢兢业业地占用晚自习值班时间以及节假日休息时间为一波一波几乎从全市各所中学慕名而来的高三学生补习数学,日进斗金,当真名利双收。   许多晚上,符晓躺在床上,林周南伺候她吃饭、洗脚、上床睡觉。符晓在台灯底下涂指甲,渐渐地瞧不起丈夫:“这个家有你什么呢?还不全是靠我?”或者说:“你就不能着调点儿么?啥时候把副高晋上啊!你就不能勤快勤快,多去搞几个证,搞几个优质课啊!”或者说:“你这个月的补课费呢?哼……”她没有戳穿他,然而从鼻孔里恶狠狠地“哼”这一声比戳穿还要残忍。工资一向动不了,他的补课费就悉数偷着给了农村那患病的母亲。
  “就你有孝心啊。人家就你一个儿子么?”符晓背对着林周南,憎恨不已:“逢年过节搭进去的还少么?啥事儿不得平摊呢?你这巴儿巴儿地算什么呀?有钱烧的吧?钱都是你挣得啊?”
  每到这时,林周南便没有话说。只有背过身去,也睡觉。仿佛睡觉就是遁逃。
  他知道,数量不堪比较。多的只要比少的多,多的就占有绝对优势,少的就趋近于无了。在夫妻共同财产的制度下,多的吃掉少的。因为符晓赚的比林周南多,符晓和林周南就常有这样的错觉:仿佛林周南一分钱也没有赚。对于钱,他便一向毫无支配的资格。这也几乎合情合理,据说男方惧怕女方的家庭总是幸福的。何况,他仿佛听见符晓在皱眉。是的,符晓的皱眉是可以听见的。就像是她在那里说:“我不是供着你吃穿了么!我还给你养了你老林家的孩子呢!”
  他没什么可以辩驳。
  人家一致认为林周南是有点儿配不上符晓的。林周南自己也这样认为。他永远赶不上趟儿。符晓好,什么都好。她不光会“拿捏”学生,也会拿捏女儿,把一个林晓旋制得服服帖帖。对女儿的教育她是一点儿不需他沾手的。这也好。他也只有佩服她,把谁都拿捏得这么牢。女儿怕着妈妈,并且不敢不爱她。对爸爸呢?受妈妈的传染,她对他也有点儿轻视,使用着、淡忘着、轻视着爸爸。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可是,老天爷,他越发芒刺在背,这几乎不是他的家。
  他于是知道,潦草和功利的婚姻是这世上最惊心的罪恶!它将一对男女硬生生拴在一起,以道德和更大的道德———孩子———的名义来要挟他们。婚姻不是把他们变作爱人,也不是变作夫妻,它只是把他们变作一个最紧密的利益共同体。为着生存,他们时常共同受着来自外界的弱肉强食。这一对利益共同体的内部,柴米油盐的繁琐和枯燥,生存、竞争的高压使他们共处的空间越发黑暗、逼仄,婚姻的双方成为彼此最大的仇人,他们的恨连着对生活本身的一切怨气,全副发作到对方身上去。虽然也会休战,也会妥协和姑且习惯。可是骨子里,恨意无法化解。他们彼此也在弱肉强食。一个欺负人,一个挨欺负。你受不受着吧,孩子就在那里看着。
  孩子,孩子当然是功利的婚姻中的最大恶果。父母不相爱造成的孩子,仿佛本身就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与世不合。
  可是呢,太阳依旧挂在那里,很大,暖洋洋的。天依旧好好地撑着,蓝的,仿佛没有一点要塌的意思。世界依旧是这个世界,每个人都生机勃勃地在各自的轨道上活着,他只有也如此地活下去。别人吃,他也吃,别人喝,他也喝,别人上班,他也上班,别人交合,他也交合。有时还会交合得不错。符晓甚至会紧紧地地搂住他的脊背渴望地哼叫。这很好,不溢出人群和“本分”之外就好。迎合那些错误,苟活,像动物———这没什么,他早就适应了,全适应了。
  综上所述,他也不能叫醒他的配偶。
  莫非这世上还有别人?
  他天天在这世上生存,也天天耳闻目染周围人的生存。我们是幸福的人,我们生在和平、公益、进步、民主、文明的年代。我们等价交换,互帮互助,遵纪守法,礼尚往来,平等自由,相亲相爱。
  天朗气清,阳光普照,他听见人们礼貌、热情地彼此打招呼。多好!是的,多好。他也觉得好。可是他分明在小心翼翼,一步不敢疏忽:要留心遇见什么人,好预备说什么话才合适、周全、漂亮。要留心去交际,以防失了礼,遭人背后诟病。要留心去沟通,以防在关键时刻想用什么人而不得。要把周遭各式的人分门别类,要防备谁,要讨好谁,要应对谁,要利用谁,要躲开谁。天大的学问!这都是符晓每日耳提面命,苦口婆心教导他的。
  他有时坐在办公桌前发傻。他四十岁了。教了快二十年书了。他把那些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语文教材一本本摆在桌面,看着它们呆住。他多年不教语文了———这不是说他不教语文这个科目了。他依然教这个科目。他只是不教语文本身。他教的是高考,教的是一张语文试卷的答题技巧。想当年他教语文的时候,那时嫩,没经验,没名气,没各种证,教不出状元和名牌,教不出满分作文和尖子生,他教他们什么了呢?他傻乎乎地教了他们李白、杜甫、屈原、鲁迅;他教了他们语文,教了他们偏执、热烈、洁白、深刻、纯真、百死无悔……这真是作孽,他自己就是叫李白、杜甫、屈原、鲁迅、偏执、热烈、洁白、深刻、纯真、百死不悔坑惨了的!他居然又敢拿它们去坑他们!
  况且学校也不会容他这样。你这是干什么?虚头巴脑、哗众取宠的,不着调!你教不出高分有什么用呢?我们实验中学凭什么在全市首屈一指,屹立不倒呢?你教不出高分家长会有意见!社会会有意见!对你的前途有什么好呢?不然这样,领导说,教学不是不让有特色,你要是非教这些虚头巴脑,就把这些虚头巴脑给我包装好,变成规范,变成模式,弄成一堂全省乃至全国罕见的创新示范课!你动动脑子,弄好了你小子就火了,你就是名教师了。你弄吧,你要真有那份儿才,学校推你,给你提供平台。
  虽然他很不喜欢“弄”这个词,但是,不错,他确实应当抓住机会。他的确想好好弄(是的,弄),费了很大力气,然而终于还是胎死腹中。他讲不出来。当着学生怎么讲都可以,当着领导、同事、镜头、各式各样挑剔和窥探的眼睛,他觉得那些心爱的纯白仿佛受了某种污染。何况,示范课没有不排演、不作假的。他一作假就起鸡皮疙瘩(真的会起,两条胳膊,一层!)。总之,讲语文的路就这样堵死了。他本来也一向不敢溢出群体和“本分”之外,也就渐渐地不再讲他那些虚头巴脑了。他随着领导的意思,随着大家的意思,随着高考和社会的意思循规蹈矩起来。也讲如何做选择题,如何读文言文,如何解析诗歌,如何做阅读题和写作文。渐渐的,高一學生分完文理就几乎不碰教材了。只有做题。千方百计只为得分。他教得越发颓糜无力,总之也不算出格。分数渐渐高上去,也算是不错的。他只是越活越像也睡着了。   有一天,女儿拉着他去电影院看美国大片,他只好去了。片名是《生化危机》,非常火的一部片子。他一向不喜欢外国片子,只有硬着头皮看。还要忍受女儿间歇性的一惊一乍。非常偶然的,他看见一个镜头,电梯门打开,无数僵尸,密密麻麻,伸长胳膊,面无表情地朝着女主角涌去。他在那一刻仿佛遭了一记雷击,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这片子对别人不过是恐怖片、娱乐片、无聊生活中的视觉冲击。对他却是一则惊心动魄的隐喻———他身边的几乎所有的人,组成气势磅礴,不可阻挡的一大群,这一大群统一朝着各式各样的“好”英勇挺进。他们只为目标,不顾一切,只为前进,毫无感受。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孤独和害怕到几乎整个人都在萎缩的地步,为何总如溺水的人那样想要呐喊和求救。原来他就是那个在僵尸重重围困下艰难逃生的活人。他只好也装成一个僵尸,混迹于他们之间。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到何时。
  这一年,他再也受不了符晓的数落和尖刻的讥讽,终于决定去做班主任(以便在晋升职称时能加分)。这届学生升上高二上学期时,通过姜书记,她给他觅得了这个机会。高二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生了急病,位置空出来。领导任命林周南接替。
  实验中学的教学楼宏伟辉煌,共有十一层(虽然只有一到五层用于教学),位于其中阴面北侧三楼的依次是二年13班、14班、15和16班。其中,二年14班是文科尖刀一,15班是文科尖刀二,16班是文科重点班。尖刀一和尖刀二自不必说,那是实验中学文科最好的两个班。16班即林周南接手的班级。这个班级的地位是很微妙的。它正是好班和坏班的过渡。虽然也被体面地冠以“重点”班的称呼,然而实际上班级的内部构成复杂而尴尬。
  这也是好理解的。实验中学是全市乃至全省首屈一指的名牌高中,能进入市实验读书的无非两种孩子,一是成绩特别硬,二是背景特别硬。校长不能把成绩特别硬的放在16班,因为16班不够尖刀。他也不能把那些背景特别硬成绩又不好的放在尖刀班。因为他不敢用那些不着调的富二代们把尖刀班污染。他只能把这些孩子放在16班,不会耽误尖子生们好好学习考名牌,也不会得罪那些背景硬的孩子们的父母———因为毕竟“重点班”的名头也相对好听。这些背景硬、成绩差、乌七八糟的富家子弟们即16班的主要组成部分。此外,还有一小部分特殊的人群。这一小群人是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时被从一个特殊的班级分出来的九名文科生———这个特殊的班级就是以符晓为班主任的13班———宏志班。
  从十几年前开始,实验中学开设了一个特殊的班级———宏志班。林周南现在还记得那年开学典礼上举行的“市实验中学第一届宏志班成立仪式”,校长和市政府主抓教育的骆副市长亲自为宏志班揭牌。那名副市长铿锵豪迈地念着稿子,称“实验中学宏志班”的成立是在我市乃至全省践行扶贫济困,实现教育公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大创举。接着是许多红红绿绿、表情怯懦的一撮儿接受帮扶的贫困学生和父母,扭扭捏捏地给弄到台上去,当着实验中学近万名师生的面在那里接受媒体采访。
  林周南坐在下面教职工席里,硬着头皮去听那通过音响被无限放大的穷孩子和父母们依次的吭哧笨拙、羞赧无地、夹杂啜泣的讲话。他的手抓着膝盖,心里非常难受,一阵阵没来由地恼恨。他看着那些通过层层筛选,来自全市各区县贫困家庭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他们必须热泪盈眶,感恩戴德,慷慨激昂,赌咒发愿。一万双眼睛就在底下注视,无数的照相机、摄像头也在贪婪地捕捉。他们得配合这个需要感动、政绩、创举与新闻的世界去整这个景儿———既然他们接受了免费并高质量的教育资源以及每月几百块的补助,全社会就成了他们的债主。他们得竭力渲染自己的悲惨,好去大力表现学校改变他们命运的功德,何况广播里也正放着催人泪下的音乐,害得许多女老师真的抹眼睛了。林周南坐在那儿,一阵阵地喘不上气,终于坐不住,中途便退场回到办公室去了。
  他自己是多好的人么?他從不这么认为。他是穷日子里熬出头的。因而对穷人没什么同情。因为他从不觉得穷是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有人生来穷,有人生来富,这再寻常不过了。况且,他也四十岁了,就算有过良心和热血也全叫生活磨钝了。他仿佛没怎么在意过这个宏志班的存在———他认为自己没在意过,“反正我也没教上那个班”———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本身就泄露了他隐秘的想法:“没教上”就是心里想教而没教上,多少是有遗憾的。况且,每次经过宏志班时他总不自觉地伸长耳朵听一听,伸长眼睛看一看,胸中洋溢着一股说不清的温暖。大家也多少感觉到了他对宏志班的在意,大家认为林老师对宏志班的在意不过是因为那是他爱人带的班级。
  那年符晓主动请缨,林周南还颇觉诧异。
  林周南问:你干吗要带宏志班?发哪门子善心?
  符晓说:发什么善心?林周南。全世界就你不动脑筋。宏志班里门道儿大了去了,你知道什么呢?
  是的,正如符晓所说,宏志班里门道儿大了去了,非别班可比。原来宏志班的构成也是很复杂的。真正的穷学生根本没有几个。我们应该领会上面的意思———宏志班这种东西,上面发了文件要求你去建立,你只有建立。款子也拨了,新闻也上了,学生也招了,该走的过场都走了,轰轰烈烈的,反正把景儿搭出来,名头打出去,给上级的文件里升华升华,就此有了政绩,谁都满了意。接着你就可以随机应变了。宏志班的油水儿大,大在哪儿呢?大在“政策”。国家对贫困学生有待遇,这不光是钱的问题,将来升学、报考、乃至就业,档案上顶着一个“国家扶持贫困生”的名头哪儿哪儿都有照顾,哪儿哪儿都是绿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谁告诉你宏志班里全是穷学生?我告诉你,在中国,人情社会,好事儿从来轮不着穷人!”符晓说。
  符晓说得没错。宏志班确乎收了若干货真价实的穷学生,然而不过是为着充一充宏志班的门面,用他们的热泪去应景。这些学生占了宏志班班额一半不到。余下的呢?余下的孩子就厉害了,身后的金钱、权力背景非同寻常。如果要问市实验中学哪个班级最难进,不懂行的会说,尖刀班最难进。懂行的才会说,不,宏志班最难进。能把孩子塞到宏志班去的家庭非同小可。跟这样的学生家长攀上关系,一辈子受用无穷。况且,担任全省首个宏志班的班主任,报纸、电视常常是要上一上的,符晓很过了一把新闻人物的瘾,履历上也是大写的荣光,无穷的加分。   刚跟新高一的时候,林周南总看见符晓在家里捣腾东西,柜子里堆放的多年不穿、积满灰尘的旧衣烂衫,洗一洗,熨一熨,方正漂亮地装进袋子里全折腾到了学校去。接着不久就看见晚报上花费了整整一个版面报道了市实验中学首届宏志班班主任如何爱心帮扶班上贫困学生,为他们自掏腰包购置衣物的新闻。林周南看那报纸上刊登的几张照片,符晓站在中间,神情是一种喜滋滋的庄重,她的双臂各环抱着一个满面泪痕、木讷而卑怯的女学生。林周南看不下去,把报纸揉成一团扔了。下班回家,他忍不住问她:这么干,你也算有良心!
  符晓不以为然:那怎么了?旧衣服不是衣服?哪个不是我花钱买来的?再说,衣服是旧的,鞋可不是呢。就那双运动鞋可是我上礼拜新买的呢。本来给闺女穿的。你闺女嫌颜色深,不要。又退不了。我就给了刘潇濛了。便宜她了,那一双好几百呢,心疼死我了。
  刘潇濛低下头,双脚局促地并在一起。她穿着那双新运动鞋,小了两号,然而还是要穿。那是符老师给自己买的。大牌子,可贵了呢。那天晚报记者来采访的时候,他们特意拍了符老师给她穿新鞋的镜头。鞋子虽然小,她也咬牙硬塞进去了。穿的时候,她紧张得浑身冒汗,全身都因为感激和羞赧不住发抖,脚趾都向里窝着,走路也非常痛。她咬牙捱住这些痛,脸涨得通红,笑得丑陋极了。她本就不是好看的女孩子,一旦这样卑怯,忸怩,又竭力萎缩,又竭力谄媚,简直丑陋得使人发指。是的,逼着一个纯白的人蜷曲她自己去惺惺作态,那样子只有惨不忍睹了。
  大家都说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她也一向这样认为———况且自己正是这美好世界里格外受到優待和恩赐的———况且还有脚上一双崭新的小两号的名牌运动鞋作证。可不知怎么,她还是感到非常冷,她的身体瘦嶙嶙的,非常单薄,好像秋风中一片残损的枯叶。她站在教学楼的阳光大厅里,感到一种噬骨的恓惶,这恓惶好像把她的身子全穿透了。
  她知道这世界是美好的———况且自己正是这美好世界里格外受优待和恩赐的———况且还有一双名牌运动鞋作证。可她仍无端地感到惊恐,仿佛身后总有一口吃人的大洞。仿佛是受那口大洞的驱赶和追捕,她只有努力、更努力地去学习,除了学习,她没有别的可做。学习是唯一正确的事,学习使她感到踏实、稳妥,进步使她感到安全。她只有躲藏在进步里,好像进步就能抓住光明。
  可是,她爱上了符晓。
  这女学生对她的女老师的爱,集中地表现为怯懦。怯懦,大约是最堪玩味的一种情感。最纯洁、柔软、青涩、微弱,恰到好处而欲说还休。爱就是,她在她心中变得特殊乃至滚烫。符老师弯下腰去为自己穿上一双小两号的新鞋,这一画面烙印在她小小的纯白的心地里,仿佛变成一场生死相许的典礼。她每每想到那一刻就感到全副精神在感动中热切颤抖。她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仿佛符老师专门成为了她刘潇濛的符老师。每天的数学课对她都变作一场庄严的仪式。能见到符老师,与符老师说上一句话,被符老师看上一眼都成为了她每一天的头等大事。她这样爱着她、畏惧着她、迎合着又躲避着她。那双大而迟钝的眼睛,好像无辜的羔羊,惶恐不安又含着低微的爱和绵软的希望。
  而她渐渐感受到了符老师对自己的轻视和嫌恶。她感到自己做错了事,简直犯了大罪。她拼命地学习,然而仿佛还是不能扭转符老师对自己的轻蔑和冷淡。她纵然迟钝,也多少反应过来了———符老师对她只有当着众人和镜头时才热情。她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盛气凌人,陌生得可怕。她为此更加羞愧,恼恨,痛苦,整个人更加卑怯和萎缩。仿佛做什么都错,得了高分也是错,努力值日也是错,团结同学也是错,坐在这班级里,呼吸着、存在着简直都是错。她感到自己身上好像生了疥疮,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符老师不喜欢自己,同学们也不喜欢自己。她时常偷偷地去细嗅自己的衣服和身体,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脏,有了异味。她被排斥在宏志班那集体的热闹与和谐之外,瑟瑟发抖。
  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班的时候,符晓对整个宏志班的构成做了细致的分析,这不是说分析哪些孩子适合学文科,哪些孩子适合学理科。而是说,分析哪些孩子她想要,哪些孩子她急于甩掉。对那些累赘,图不到什么好处又看似前途渺茫的学生们,她用巧妙的方式委婉地劝说他们学习文科。这样,就有九名原宏志班的学生被分出去,进入了文科重点班———16班。自然,刘潇濛正是这九个中的一个。到了高二上学期,16班正式为林周南所接手。这样,林周南成为了刘潇濛的新班主任。
  林周南不适合做班主任———尤其不适合做女生占绝大多数的文科班的班主任。尤其不适合做被挤压在尖刀班与平行班之间,被塞满各色权宦子弟的16班的班主任。他狼狈不堪。
  论心机,他连他们班一个小小的女同学都玩儿不过,倒是叫她们玩儿得乱转———何况,老天爷!他们班哪有什么“小小的”女同学呢?他每天从后门进入班级,在全班战战兢兢地流连一遍,身上染满了各式的香水和指甲油味儿,他大口地喘气,每经过一名花枝招展的女同学就会被犀利、嘲讽、含义微妙的眼风脱光一般地过滤一遍。他吓坏了。好像整个人跌进一口泥潭。工作么?讲课?管理学生?他一概无能为力。况且,领导仿佛也并不怎么要求他的工作。他许多年不曾这样体悟到上面的“精神”,这16班不过是为了搪塞那些权宦子弟而存在罢了。谁会朝你要成绩呢?只消保证这三年不出事便了。就像宏志班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搪塞上面的某些意志来应景罢了。搪塞,搪塞,你若偏用一丝不苟去应对人家层层叠叠的搪塞,那就只是你自己的愚蠢了。
  林周南感到近乎惊恐,这世界,他越发看不懂。他班上那些女孩子,论年纪明明和他自己女儿相当,他做他们的父亲也是绰绰有余的,然而他竟然全被她们算计在掌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经过两个多月时间,他旁敲侧击地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大惊失色,原来这班级一片规矩、友爱的表象之下早就危机四伏,矛盾深种。三十几名女同学钩心斗角、各成阵营,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做坏使绊儿、各路阴损招数,乌烟瘴气,堪比宫斗。他从不知道女人打起架来的惨烈、凶恶。有好几回,他们班的女生在厕所打起来,他进去把她们揪出来的时候,她们的脸也挠花了,衣服也扯破了,一个女生的胸罩都给撕烂了。他是老师,又是男人,男人和老师的身份加在一起就是双重的暧昧和危险。他能把她们怎么办?然而仿佛还有许多人专门等着看他这一方面的笑话。下班回家,连符晓都酸溜溜地敲打他说:“整日跟美少女打交道,林周南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呢。”   他没有话说。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16班转来一名女生,叫夏羽仙。据说是随着叔叔迁来本市的,就被安顿在实验中学读书。这女孩似乎没有别的亲人,叔叔不肯留她在家,于是把她放在学校寄宿,一学期才准许她回家一次。刘潇濛住在她的下铺,两个人渐渐要好起来。
  夏羽仙美得刺眼。一个女孩子刺眼的美丽也还没什么,然而她的性子清淡、柔和,眼睛总仿佛是空的,几乎不像尘世的人。这样,她便更使人着迷了。她转过来没有几个月,学校里就发生几起男学生争风吃醋的打架事件,教导处调查下来,起因全然是夏羽仙。然而夏羽仙自己对于这些竟全部一无所知。16班门口、寝室楼门前,每天早晚放学,上下课间,总靡集着一小撮儿追求她的各式的男孩儿。她却全不在意,像是从来看不见他们。
  如此过了一阵,冬季,一个礼拜天,学生返校的晚上,夏羽仙和刘潇濛外出吃饭回学校的路上遭到几名男生的拦截,由于举报及时,总算没有导致太坏的结果。两个姑娘都受了很大惊吓,学校处理了这起恶性事件,由于几名肇事男同学未成年,未造成实质性的损害,加上他们本身背景不凡,背地里使了不少手段,最后学校只对他们象征性地做出警告处分,留校察看。大家都以为这事情无非就此为止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这几名男生全部一夕之间休了学,为首的一个已经被打成残废。公安局接手了这件案子,然而始终毫无证据,只有渐渐地不了了之。这时大家才知道夏羽仙的深藏不露,学校里到处传扬着夏羽仙的叔叔是本市某能源企业老总,黑白通吃,一手遮天云云。那以后,再也没有登徒浪子敢去着夏羽仙的边。
  夏羽仙与刘潇濛形影不离。因为要密切留意着夏羽仙,也就不得不留意到刘潇濛———绕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林周南终于得偿所愿地使自己关注到了刘潇濛。事实上,她一早就钉进了他的心———从报纸上那双卑怯的大眼睛开始。刘潇濛呢,却憎恨起他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刘潇濛稚嫩的心地里产生了一种天真的,几乎叫人啼笑皆非的醋意。她爱符老师,符老师却讨厌自己。于是,但凡符晓钟爱的人,她对他们都有些盲目的嫉恨,对符晓的丈夫尤其如此。仿佛就是林老师抢走了她的符老师一般。她原本一向卑贱无地,从不敢对任何人怀有敌意,可是偏偏的,她憎恨起林周南来,怎么也看不上他,对他几乎到了偏见的程度。她冷淡地对他,见了面也不肯说话,生气似地垂头便走。他上课若是提问她,她就气鼓鼓地站起来,干净利落地把问题回答完毕,看也不看林老师一眼就自顾自地坐下。从来乖巧、温顺的小姑娘居然也时不时地在背后埋怨起自己的班主任来,她常嘟着嘴对夏羽仙说,最讨厌林老师了,语文课那么枯燥,什么都讲不出来。这些话有许多也进入了林周南的耳朵,他卻颇觉欣慰。他喜欢见到刘潇濛嘟嘴的样子,喜欢见到她蛮横、凶恶。只要是与卑怯相反,就都是好的。他宽容、慈爱地望着她,他纵容她胡闹,他乐于见她变得坏一些,再坏一些,他只要她不伤害她自己,他只要她快乐。渐渐的,不为他自己所知的,刘潇濛成为他的一份暖洋洋的希望。仿佛是层层的淤泥中戳开一个小孔,供他呼吸。在学习上,他也关注她,背地里与其他科目的老师格外地打过招呼,请他们关照关照这几名从宏志班转过来、家境不好的孩子,他没有指名,但是大家也都知道,这样家境不好的孩子尤其就是指刘潇濛。
  刘潇濛的数学非常好,虽然符晓不再是她的数学老师,她也总觉得符老师总在关切着自己的成绩。她学得好,仿佛就离符老师很近,要是某次考得不好,就几乎仿佛看到了符老师的失望。对于数学,她一丝不敢松懈,成绩不要说在班级,在年级里也常常是数得上的。但是她的语文却很差。她本来是喜欢语文的,不过好像总是缺乏某种天赋,按理说她本不是善于学文科的孩子,她不具备那些文科生们惊人的表达能力,每当看到许多文采好的同学在答语文或者文综试题时明明什么都不会却能把一张卷子写得满满当当,她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一向心里有什么才说什么,心里没有的就全说不出来。虚伪的能力,她是一点儿也不具备的。
  有一回,林周南把她叫到办公室,和她谈了她期中考试惨烈的语文成绩。刘潇濛照旧撅着嘴巴,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一双眼气鼓鼓地盯着地面。他对她说什么,她就只阴沉沉地“嗯”一声,极力地应付了事。他笑着看着这孩子,只觉得她像一只蹲在那儿,鼓着眼睛和腮的小青蛙。他看到她仿佛终于胖了一些,小脸儿上渐渐圆润了,这么垂着脑袋的时候,也多少显得肉乎乎的了。这很好,孩子就应当是这样的,会任性,会怄气,肉乎乎的。他常常用自己一点儿不多的补课费去默默地补贴班上的几名宏志生,也知道,刘潇濛现在和夏羽仙要好,很有些借了后者的光,至少不至于沦落得每日饥饱参半了。他低头看着她脚上的鞋,很旧了。仍是符晓“买”给她的那双。他皱了眉,不禁说:“这种鞋是春秋穿的,现在快入冬了,应该换一双了。”刘潇濛一听,“嗖”地把双脚收回来,生怕林周南把她的鞋子偷走似的。嘴上气哼哼地说:“不冷,我才不冷呢。”
  接下来的周末,几乎鬼使神差地,林周南去了一趟商场,他昏头涨脑转了一上午,终于选中一双粉红色的新鞋,好好地放在盒子里包上,藏在办公室自己的柜子里锁好。这样近乎神魂颠倒地捱了一整天,到第二天下午,周末返校,他趁着学生还没有回来,打开班级的门,把那双鞋偷偷地放在刘潇濛的书桌膛里,放好了又逃出来,跌跌撞撞的,几乎像是做贼。
  他回到办公室,大口喘气,狠狠喝下一大杯水。浑身仍是冒汗。这真是奇怪,他搞不清楚自己。他以为自己一向是木讷、迟钝的人,他以为自己一生中从不曾真正爱过什么人。即使是当年和符晓“谈恋爱”时,即使在这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也从未有过这种热情和冲动,他从没花过心思去为妻女买些什么。现在竟然像一个初恋的小伙子那样给自己班上一名女学生精心地买了一双鞋!
  他觉得自己纯洁,这个女学生使他感到十几年不曾感到的纯真、愉悦和美好。可同时他又感到自己的肮脏无耻。他处于强烈的自责中,只好硬生生将生命中忽然显露的这一缕微光抹杀,重新更蛮横地将自己用淤泥狠狠地堵塞。他主动地疏远了刘潇濛。等到礼拜一,刘潇濛怯怯地挪蹭到办公室去,双手紧张地抓着衣角,怯怯地低微地说:“林老师,是您给我的鞋么?”林周南冷冰冰地说:“不是,你符老师给你买的。”说完就转过身去批卷子,不再看她,只是嘴上漠然乃至严厉地催促着:“回去吧,语文学习也要加劲儿,不能再偏科了。”刘潇濛垂着头,脸烧得火辣辣的,见林老师不理睬自己,也只有满口答允着“知道了”,然后狼狈地遁逃了。   在这天下午,体育课,大家解散自由活动。刘潇濛照旧和夏羽仙牵着手在校园后面的小假山旁散步,深秋的下午,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们脸上,刘潇濛坐在长椅上,苦恼地捧腮。是的,即使是刘潇濛也有尊严,也有骄傲,然而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抵不住别人的一点儿善意。有这样的女孩子,自认为卑微,谁要是对她们好,誰就对她们拥有了全部的权力。而她们自己,谁若是对她们好,她们仿佛就完了。夏羽仙拉着刘潇濛的手,对她说:“你傻了,潇濛。怎么会是符老师给你买的呢?符老师是什么人哪!”
  刘潇濛抬起头看着羽仙,有转瞬的茫然。可是透过羽仙那笃定和提示的眼神,她仿佛忽然开了窍。
  “符老师是什么人哪!”是啊,符老师是什么人哪!是她自己先入为主,一厢情愿地爱着符老师,爱得盲目,热切。然而她自己心里就不清楚符老师是什么人么?她当然清楚,不过不肯对自己承认罢了。符老师是何等的心气儿,怎么会瞧得起她刘潇濛呢?她从前所做的那些应景的“善举”,害她赔上了多少透彻心扉的感动啊。
  她现在重新审视林老师。在糊涂地经历了虚假的爱以后,她面对真实的爱,却只有更怯懦了。她渐渐更努力地学习语文,然而仿佛总是没有太大的长进。每次考试公布成绩的时候,林周南把学生们的一沓试卷放在讲台上,一个一个地公布分数。念到刘潇濛的时候,她也像别的同学一样走到前面去取试卷。待她走到讲台,林周南念出她的分数,同时把试卷递给她,他念她分数时总是低沉,缓慢,温柔,仿佛蕴含着几分满意,几分鼓励,几分期望。望着她的眼睛对她慈爱地微笑。刘潇濛攥着试卷的手不禁微微地汗湿了,她是抵不住这样的笑容的。她坐在座位上,垂着脑袋,用力地喘气。到这时,她的小小的纯真的心在一种难言的甜美和焦躁中颤抖。她觉得自己爱上了林老师,觉得自己罪不可恕。她自认为的罪来自禁忌的性别。她并不知道自己对林老师的爱的纯洁,这爱与她对符老师的爱根本毫无二致。只因林周南是一个男老师,她就感到自己罪恶极了。我们总是这样,我们本身多半不脏,把我们弄脏的不过是那些浅薄而顽固的社会认知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投射。
  守着自己这些罪恶又疼痛不已的小秘密,她的生命一边在灿烂中战栗,一边在黑烬中枯竭。爱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爱可以得到回应。这一对师生之间,她在他的期望和关爱中成长,他在她的纯洁、赤诚和柔情中苏生,彼此渐渐地互为希冀和光明。有人说,每天醒来时的情绪揭示了你最真实的生存状态。这话是不错的,不论对于林周南还是刘潇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每天清晨睁开眼睛,代替了从前一向的惊慌、凄凉,胸中最先弥漫开的是一阵温暖和美妙。这温暖和美妙如此纤柔又如此坚韧,毫无来由又牢不可破,洋洋洒洒地在体内倾泻,好像明媚的春光。他们之间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越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每天上课间操时,班主任也要出席。学生们做操。林周南背着手在16班的方队中走动,悠然而惬意,他有时会走到刘潇濛身边,静静地,没有声音,就像走到每一个普通同学身边一样,他不必与她说什么。在这样无声而余味悠长的时刻,他与她的心都洋溢着甘甜和光芒,斑斓,清澈。
  秋天过去,接着是漫长的冬季,天渐渐冷起来。林周南和符晓回到农村的老家去看望瘫痪的母亲。然而是根本算不上“看望”的,虽然也买了东西,花花绿绿地堆在那里,很高档和漂亮的样子———总是这样,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仿佛就是做出漂亮样子。
  他是家中的老幺,被父母认为是最有出息的孩子.娶了最有出息的媳妇,过着最体面的日子。简单地说,他们便是尊贵。尊贵的小儿媳妇“踮脚”回到婆家,用一种擎得高高的谦逊和滴水不漏的得体将那骨子里的优越自得渲染得淋漓尽致,林周南在背后冷眼望着妻子,感叹,原来高明的炫耀一向是以这种深藏不露的形式。鄙薄和厌弃偏偏可以藏在那热火朝天的亲密里。
  他看着符晓搭着堂屋的炕沿坐着,一面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地与两位妯娌攀家常,一面将双腿叠在一起,小心翼翼把名贵的皮衣的下摆捞起来,以免挨到炕砖上的灰尘。侄子侄女们受父母亲的命令忸怩地蹭到屋里去“拜见”小婶,小婶咋咋呼呼站起来,一面挨个地夸他们长大了、懂事了,询问他们的学业,一面挨个地去摸他们的头,慈爱地搂住他们亲吻,几个孩子在小婶身上那黏滞又尖刻的香水气里昏头涨脑,脸也憋红了,半天才被小婶放过了,一股脑全逃跑了。林周南想到符晓搂抱着他们时实际上心里的那种冷漠和嫌恶,就不禁胸口阵阵捣痛,钻心地替那些孩子们感到委屈。被轻视总还是可以忍受的,最残忍的却是受着人家假装成疼爱的轻视。仿佛好好的孩子无端遭受了一场愚弄和侮辱。
  他走到院子里蹲下,还能听见屋里时时传来符晓那爽朗快乐的笑声。他感到悚然,好像每夜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根本就生了两张脸,前面有一张,脑后还有一张。严寒中,他冒了一头汗,只好蹲在那里喘气。他抬头,天是阴沉沉的,全世界都像是冻得紧绷绷的。在他对面,三哥家那条老黑狗在那椭圆的笨憨憨的窝里趴着,垂着耳朵,瘦长的眼睛盯着他,也笨憨憨的,像是又温柔又委屈。他与这黑狗长久地对视,他呼着气,感到这狗的亲切和可怜。
  他转头透过结霜的窗子往屋里望,厢房的炕上躺着枯瘦萎缩,口角流涎,一身便溺味儿的母亲;堂屋里充满热腾腾的茶水汽,人影幢幢,欢声笑语,都是年轻、愉悦、向上、和谐的子女。
  他想,我的父母为什么要生我?在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后,还要生我?他想,或许他只是他们当年操蛋的生活中的一枚不易处理的意外。他们把意外生下来———反正别人也都这么生,所有的意外都渐渐变成合理。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只要不溢出群体之外就是好的。他们生了他们,养着他们,为着负担他们的生存穷尽一生,吃苦受罪,这是恩,然而不是爱。
  他想,爱是什么,爱是像他和这一条孤独、肮脏的老黑狗一样,可以静静地,长久地对视。他几乎从未与什么人静静地,长久地对视。他生命中的那些亲人,全都仓促地活着,仓促地从生奔波到死,他们全来不及去好好地看一眼别人,也来不及好好地看一眼自己。
  他想,他们只要那些“好”,因为他,他的父亲死的时候可以笑着闭眼,因为他是村子里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他在全市首屈一指的名牌高中教书,他的工作体面,老婆也体面,他的父亲也就体面,死得也体面。   他的母亲呢,她瘫在床上,农村的子女们不肯给她治病,声称自己穷,他们还要养他们的孩子。他们推断着老太太一定也是这个意思,做奶奶的怎么忍心去糟蹋她心爱的孙子们的钱。那城里的呢,城里的就算想治,可做姑娘的拗不过姑爷,做儿子的拗不过媳妇,就像符晓说的“凡事都得讲理!有钱就是错么?有钱就该着全我们掏么!什么事不得算计算计平摊呢!林周南,咱家的钱都是你挣的么!”
  谁也没办法,仿佛他的生命里处处打成死结儿。然而他又何尝不知,从来不是做姑娘的拗不过姑爷,也不是做儿子的拗不过媳妇,只是他们都拗不过一个懦弱、退缩、僵冷、麻木、得过且过的自己。孝心常常无能为力,孝心最擅长适可而止。许多孝心不过是在水平不齐的现实面前做出程度不均的折中,乃至是迫不得已的担负,乃至是表演和矫饰。因为孝心不过是孝心而已,孝心是多么冷静,多有章法,多形象具体,多易拿捏的东西!
  老母亲卧在潮湿发馊的炕褥子上不能动弹,听着不常来的子女们含情脉脉的慰问,听着守在身边的子女们恶毒的嫌弃和憎恨。
  这就是她吃苦遭罪一辈子最后想要的么?这是么?她一生兢兢业业,舍己为人,她最擅于付出,最擅于牺牲,最擅于掏空自己去给予子女。但她吝啬而漠然,她偏执得耽溺在一厢情愿,乃至变本加厉的单方面的付出和牺牲里,却从不肯微笑着,静静地,抽出一些空闲也抽出一些心意去爱她的孩子们。她给他们留下的只是沉痛悲惨的,终身难以赎买的恩德,这恩德湿冷,苦涩,凝重,无法背负,无力偿还。子女们不爱湿冷,不爱苦涩,不爱凝重。反正一条路走不通,他们索性放弃,逃脱,恩德将他们逼向破罐破摔的自私和冷漠。悲凉疼痛的奉献只会赢得一阵悲凉疼痛的感动,感动总是人心的一点儿最不保险、最易耗尽、最易变质的“勉强”。只有爱能开启爱,只有天晴能引发天晴。而他们呢,他们生于含糊不清,活在含糊不清,终也将死于含糊不清。
  他不愿这样!不愿!他想要反抗!要真正的好!要纯粹的爱!要奔跑!要挣脱!要晴朗!要纯洁无瑕!要沸腾的热情!要绵延不绝的力量!要所有的“对”!
  他想要一条黑狗,想要他的母亲。他想抛开一切,守在她和它身边,无微不至地爱她,照料她,陪伴她好好地看着洁白的雪,好好地等着打碗花儿开和燕子归来,好好地在每一个闲适、清凉的夏夜披着露水和星辉入睡,好好地在绵密的记忆和静窃的金秋中安眠。他要这样!他就要这样!他没有孝心,但是有满腔的痛楚和爱。
  然而他无能。
  一切都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得了吧。谁也不能容他!兄弟姐妹要讲求公平,出钱时要平摊,出风头也要“平摊”,把老太太放那儿等死是大家商量好了的,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谁也不比谁更败类。你巴儿巴儿地出头尽孝是要把这些哥哥姐姐都衬托成狼心狗肺的畜生么!人要从众,这是生存的原则,不论夹在集体里做英雄还是夹在集体里做畜生,不脱离集体都是安全的。就算他不理这些,甘愿成为众矢之的。他又挣得开他所背负的生活么?他从不像现在这样深刻、痛苦地体验到自身所受的囚禁。他的人生牢牢地被加了一把又一把锁。他享受着许多人艳羡的编制和职称。编制和职称构成一个精确的坐标系,规定了他在社会中的位置。它们保障他的生存,驱赶他的前进,使他被裹挟在那有恃无恐、一往无前的僵尸一般的人群中,好像黏在密网上的一只虫,艰难地向上爬行,苟延他无聊的生命和那到底也难以开解的虚荣。
  何况,他还有他自己的家庭。妻子和女儿,他与她们才是一体,她们仿佛标志着他的存在和意义。然而他何尝不知,她们从不能标志他。即使有婚姻和血缘将他们合法合理地粘在一起,不过只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耽溺其间的貌合神离。他们不过是随着生命中许多本不经意的偶然向前机械地推进,被时间与人群的经验和规则推到哪里就算哪里。他的家庭很少带给他光明,他却要被这家庭的一副空壳拉扯住,拖着,去自私,去妥协,去狭隘,去缩小,去趋利避害,去缓缓地僵死。
  他知道,不是所有的“合理”都是真正的合理,构建在那些人工的“合理”之下,不经由心灵的“合理”终将成为禁锢和错误。我们只是存活,常常不必提及“心灵”,然而心灵就在那里,望着你,等着一点一点地哺育你,或者一点一点地杀死你。
  他从未体验这垂死般的孤寂。他想要呐喊,想要爱,想要一场拥抱,穷尽所有的热与力。
  那個高三的冬天,晚自习值班,课间,他独自回到办公室,趴在桌面上沉沉地睡了一阵。抬起头时,白炽灯混着窗外雪地里反射的光辉,刘潇濛站在他面前。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他们单是那么站在那儿彼此看着。长久地,无声地对视。他不知道她怎么会到他的办公室,她自己也不知道。渐渐地,办公室也不见了,学校也不见了,一切肉眼可见的客观都隐遁了,只剩他和她,雪和月,无法定义的爱与无需定义的正确。
  是什么把她带到这里,他不知道,她仿佛也不知道了。许多东西长久地隐晦,隐晦常常是最微妙而可怕的,越隐晦越在暗地里疯长,于是许多隐晦在转瞬间昭著,因为有的事实原本便昭著,不过是在刻意和非刻意迟钝的心灵面前才变得模糊和曲折。
  “您脸色不好,林老师,您生病了么?”她终于说。
  “林老师,我耽误您休息了么。”她又说。
  “这是您的钥匙,掉在地上了,我给您送回来。”她补充说,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钥匙递给他。
  她说了这些话。他听见了,她自己也听见了。然而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许多话语一从唇边坠落,倏忽便死去了,像是消融的雪花儿。她站在那里,呼吸也仿佛变得尖锐。她的手朝他伸着,手中握着一串晶莹的钥匙。
  他有一阵失神,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他握住她的手,钥匙掉在地上。他垂下头,他的唇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仿佛哽咽,极力地向内吞咽和按压。他没有说话,但是发出一声低沉,粗重,却孩子似的又天真又委屈的抽噎。接着,他的额头贴在她的手上,他感到她的手发颤,像是惊恐地在向外挣脱。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惊心于自己这突兀的寄托、自私的求救的愚蠢和罪恶。他本要放过她,撤开自己的头。然而这时候,那女孩子伸出另一只手,她的双手温柔地擎住他的额头,好像母亲。   她的手这样小,发颤,微微的汗湿。好像一对害怕的,挤在一起瑟缩的湿淋淋的鸡雏儿。他的额头贴着它们,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缓缓地被割裂,有一种战栗混着无以言表的酸楚从他的胸口绵延到他的周身。他开始流泪。温热的泪水沾湿了她的手心。她忽然上前一步,她完全地捧住他的脸,她的手指摩挲着为他擦去泪花。她一向卑怯,然而这一刻,她比谁都勇敢。
  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也许谁也说不清楚。我们一向这样,沉浸在那些由无可追溯的起因所引发的硕大无朋、绵延不绝的结果中。生命本身也许就是由一场场交错的迷失构成。总之,林周南仿佛被点燃了,有谁在他僵尸般的人生中注入了一计改天换地的热情。
  他的眼睛发光,瘦削的面庞有微微的羞赧和幸福的红润。那笑容仿佛是随身携带乃至是使人猝不及防的,又谦卑又愉悦,又浓重又澄澈。力量与快乐仿佛时时地从他体内向外流溢和涌动。他好像回到了二十岁。
  有几次,同事们碰见他,他去上课,从办公室到三年16班的路上,也许是将要迟到的原因,他居然奔跑起来。同事们都摇头,惊异和不以为然。是的,他们早就理解不了那些会奔跑的人了。就像对于一名学生来说,谈恋爱、打架、不交作业,做任何于学习无关的事皆是不正确的一样,对于一名教师来说,奔跑也不正确。这有损教师的威严。可是他的脑子已经丧失判断正误的能力。理性死去了,感性在那里复活,充沛地呼吸。
  冬天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子照进来,颓糜的,暧昧的,近似乳白。他站在讲台上,望着他的学生们,胸口起伏,气喘吁吁。他打开一套新考完的模拟试卷,没有课本也没关系,即使用一套模拟试卷,他也可以真正地讲语文。从一篇散文阅读,到一首诗歌鉴赏,乃至一个成语,一个标点,一个病句。他会从每一个细节辐射出去,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仿佛这紧凑布满分数和要求的试卷上,每一个汉字都生动通透,饱满有力,时时引燃他身体里那已死去了近二十年的信仰和热情。台下的学生完全傻了,他们完全没有从林老师这火山喷发似的热情和才华中反应过来。谁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这个一向死气沉沉的语文老师被李白苏轼莎士比亚上身了。
  下课铃打响,掌声、口哨和尖叫响彻三年16班。林周南板着脸制止大家,又害羞又气鼓鼓的,但是毫无用处,口哨和尖叫更强烈了。许多路过的老师和学生在他们班门口好奇地向里张望,林周南面红耳赤,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他狼狈地从自己的班级逃走。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脖子僵硬,几乎不能自然转动。这都要怪刘潇濛了。她坐在靠墙的第三排。于是靠墙的整个那一片学生都成为禁区,他的目光竭力地避开他们,仿佛看一眼就会着火。只好强硬地别住脖子,整堂课都盯着另外一半学生。
  集体生活一向是微妙和近乎险恶的。集体中的每个个体都是格外赤裸的。因为他总受着其余一切成员随时随地的,近乎监视的观测和窥探。唯有躲藏在一成不变中最安全,所有哪怕微不足道的变化都会被集体的无数的利眼捕获,成为人们的谈资,被极秘密、极有兴味儿地口口相传。人们揣摩这变化,咀嚼这变化,审判这变化,预测这变化,加工这变化。集体中的个体都是被目光和流言层层盘剥的囚徒。
  林周南的复活,他那火山似的幸福和热情早就在实验中学引起了很大的暗中的轰动。集体那庞大的、酥痒难捱的猎奇心,那伦理和规则的法庭,那每一个个体隐藏在暗处骚动的恶意就预备在那里,张开大网,铺陈刑具,等着猎杀他,虐他的“与众不同”至死。他早就知道触怒一个集体将是何等下场,于是从来都留心着,不要溢出人群之外,不要出格,现在竟然仿佛全然忘记了。
  他着了魔。
  他着魔于那剜心的美好。有这样的人,在感官上一向迟钝,却在精神上异常敏锐,比如林周南。他爱着刘潇濛———虽然仿佛从来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容。她在他心中从来只是抽象———她的使他如此心疼的卑微和怯懦,她的使他如此依恋的温柔和纯洁。顺着这卑微和怯懦,温柔和纯洁,他摸索着,直到触碰到她那冰冷的,微微颤抖和汗湿的双手,抽象化作具体,一种无限点拨了另一种无限。精神和肉体反向地、双重地引燃。
  冬天的中午,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学生们回了宿舍,教师们回了家。林周南与刘潇濛在无人的办公室里接吻。
  他当然知道一个四十岁的男老师与一个十七岁的女学生接吻是何等无耻和罪恶。然而他无法克制自己。许多出轨的男人都在黑夜里放纵,在白天感到后悔。然而林周南截然相反,黑夜使他清醒,他辗转反侧,痛悔无地,恨不能一死谢罪,他赌咒发誓第二天就痛改前非。然而当第二天来了,睁开眼睛,他被澎湃的希冀、思念、涌动的活着和快乐的欲望淹没。阳光,蓝天,清风,鸟儿的叽喳,汽车的鸣笛,街头早餐铺子的叫卖声,那在熹微的晨光里酝酿和渐渐启动的崭新的生活———这一切都使他复苏,使他蠢动,使他热血沸腾,欲罢不能。他要真正的“好”!要纯粹的“对”!要热与力,一往无前!奋不顾身!百死无悔!痛快淋漓!要酣畅又悱恻的爱!
  他想,太阳就在这里!他没什么见不得人!见不得人的是黑夜,是那些牵强和妥协,那些迎合或取悦,那些伪饰,推测,试探,算计,鄙薄,讽刺,憎恨,驾驭,折磨,拿捏,徒有其表的婚姻,旷日持久的彼此使用和倾轧———见不得人的是黑夜里那无数合法的,却苍凉,悲惨,肮脏的抽插———那是一个永远为妻子不屑的丈夫在证明尊严,是一个无爱的人在复仇和发泄,是一颗软弱,孤独,残破的灵魂在那里用最原始和狂暴的方式做垂死的挣扎。那不是在做愛,而像凶杀。而他自己呢,无数次的,他覆压在符晓身上癫狂动作,好像一条扭动的待宰的鲫鱼。
  他爱刘潇濛,他以为,爱就是合理。
  阳光从窗子倾泻进来,宽容、柔和地盖在他们身上,颓糜,暧昧,冬天的阳光,好像是有甜味儿的乳白色。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那小小的,颤动的两肩,仿佛担心她随时都会被自己捏碎。她那微微枯黄的发梢儿痒痒地搔动他的脸,他轻柔地剥开它们,他的手捧住她的脸,很用力、很用力地看她,好像直到这样、这样用力也不能把她完整,清楚地看见似的。
  她不是她自己。她是一部分,一部分的。她的大而羞怯的眼睛,她的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的鼻翼,她的一小寸,一小寸,淡黄的,温热的,有着一层浅浅绒毛儿的肌肤。她的洁白,温凉的耳朵,还有那薄薄的,粉红的唇瓣,时而微微地开启,时而紧紧地抿住。   他轻轻地吻她,所有的外在重新变成模糊,所有的具体重新变作抽象。她不是她自己,她不再是一个浑然而僵化的固体。她成为空灵,自由,成为他紧绷而饱满的知觉里怯懦地避开的那一小片留白。她是颠倒,是变形,是休止,是狂欢,是疏泄,是反转,是象征,是隐喻。她是他在时间的荒漠里酝酿的一个微妙的巧合,所有的恰切都凝聚在这里,积压二十年的那些错误、歪曲、丑陋、不甘在这里爆裂,粉碎。她点燃了他僵死半生的气节和诗意。
  然而,爱情中的隔膜触目惊心。即使是正在接吻的爱人。他们的心灵也可能判若云泥。他在飞向光辉和天堂,她也许却在投入错误和地狱。
  刘潇濛爱着林周南,这和她最初爱着符晓没有区别。这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对无私帮助自己的老师的崇拜和热爱。但是当他拉住她的手,当他的嘴唇亲吻她的手背,钥匙掉在地上。一个懵懂生涩的少女首次触到肉体。这是最大的灾难。爱情尚未来得及产生,她却已跌入暗流汹涌的情欲。
  她迎合他,自己也是欢喜的,她只在一种阴森的快感和渴望中战栗,饮鸩止渴,欲罢不能。她害怕日光,日光昭示了黑漆和罪恶,等着吞噬她的恶浪,深渊就在足边。她仿佛勇敢,却更加怯懦。她仿佛快乐,却更加萎缩。她仿佛知道,灭亡已经不远,却停不下赶赴死地的脚步。
  因为害怕,她变得喜怒无常,她碰到什么都觉得什么脏,她排斥旁人,连夏羽仙也排斥。她总是烦,心神不定,因为她焦躁,惊惧,她站在阳光里,一只浑身黑漆的鬼趴在她后背上,牢牢地扼住她的脖子。夏羽仙过来拉她的手,叫她跟自己去吃饭,刘潇濛甩开她,猛地大叫一声:“别碰我!”掉头便跑出去。夏羽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她仿佛凭空闻到一阵鲜血的热腥。
  温水里煮青蛙,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们自己的灭亡,不过是贪恋那温水的柔暖,在那里耽溺,耽溺,耽溺,绵延,绵延,绵延———仿佛这柔暖———不论正确的(对林周南来说),还是错误的(对刘潇濛来说)———柔暖———都可以至少暂且地驱散他们性子深处的湿冷黏凉。———然而符晓推开了门。
  那是高三学生寒假补课的最后一天。(夏羽仙记得很清楚,还有一个礼拜就是除夕,终于可以回家和叔叔见面,她兴奋得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
  中午,阳光仿佛是掺着奶的甜腻和血的腥臊,浑浊的乳白和一点儿难以言说的暗红。学生、教师、仿佛实验中学所有的活物都沉浸在放假和过年的喜悦与骚动中。谁也睡不着觉。也许是故意的(毕竟符晓一向精明,何况流言早已暗中地泛滥了),也许不是故意的(符晓从来是瞧不起丈夫的,出轨这种事即使发生,也应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总之,她推开了高三语文组的门。
  她丈夫正和那个女学生接吻。阳光从窗子里倾泻下来,照在窗台上那一排摞着的作业本上,有一盆暗绿的燕子掌在那里,紧密的肥厚的叶子张开,积着一层灰,看上去又脏又勃勃地渴望。
  这真不可思议,比亲眼见到丈夫的奸情更叫她耻辱的是在捉奸的这一刻,她自己的下身忽然湿了。她从来不肯承认(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从没爱过她的丈夫。她对他的情感不过是由习俗和法律所规定的男女之间的彼此独占———以及由这种独占所引发的性的欲求与争斗。这欲求与争斗只与肉体相关,却因披着合法与合理的外衣,佯装它们的高级。然而赤裸的事实不过是,看见丈夫与别的女人接吻,她湿了。被侵犯的独占权,愤怒的首要体现竟然是肮脏热烈的性感。她的心底有倏忽的遗憾,仿佛要是看见他们脱光上床就更刺激了。
  接着,她感到一阵终于非常解恨的欣慰,多年以来她一直(尤其是沉迷于言情剧的时候)将自己投射为历尽磨难的女主角,同时假想着丈夫的万般辜负自己。如今这假想的辜负终于有了切实的证据,她更可以含着矜持的痛恨和委屈自怜自艾了。在“湿”,“遗憾”和“欣慰”之后,她像标准的受害者和女主角一样,满含冰冷和庄重的怒气,摔门转头,扬长而去。
  下午两点,符晓和林周南坐在家里。女儿被打发到姥姥家去。只剩这一对夫妻在客厅坐着。外面下着雪,非常静。符晓擎着她那受害者与女主角的高贵与道德,含恨地扬头,预备接受丈夫声泪俱下的认罪。然而林周南拿出两张纸,一支笔,放在茶几上,平静到了漠然的地步,他说:“离婚吧,符晓。我净身出户。小璇的抚养费我每月都会拿。”
  符晓怎么也没想过会这样。她“嗖”地站起来,全身发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就为了她?”
  “我为我自己。”林周南说,把离婚协议书往她身边推了推:“签吧。”
  “这个家———这个家你都不要啦?”符晓一把将茶几掀翻,呼呼地喘气:“就为那么个小狐狸精!”
  “她不是狐狸精。”林周南蹲下去把摔碎的杯子一片一片捡起来:“她有名字,她叫刘潇濛。”
  他抬起头,看着挂在墙壁上那多年前的结婚照发了阵子呆,嘴角现出一个讽刺的笑:“家么?这里何尝是我的家了?”
  他把协议书和笔重新放在沙发上:“签了吧。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一向对你也没什么用处。”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说不定你和姜书记总算可以修成正果了———何必偏偏碍着一个我呢?”
  符晓的脸瞬间变作死灰。她大叫一声“混蛋!”一手抓起桌上的台灯,一股脑连着电线拔下來,恶狠狠朝林周南身上摔去。林周南的后背实实地挨了一击,他咬牙,没有“哼”一声。这么多年了,他也终于要把那该死的沉睡的气节唤醒了。他说:“你签字吧,我请了假,下午就出去另找房子。”
  “她哪儿好?———她到底哪儿好?”符晓哭着,跺脚,几乎嚎叫:“你多少找个好看的啊!林周南!你报复我!你找这么个小丑八怪恶心我!”
  林周南拿着收拾好的衣物站在门口,换了鞋。他推开门,说:“我跟她之间,你是不会懂的。”
  符晓常常感到自己可怜,而她感到的自己的可怜都是自制的伪造的可怜。她真正的可怜她从不曾知道———就是她的虚假和一向的自欺。她没有爱,爱是空的,她只有围绕着那空洞的爱的边缘,去采摘一些零碎而偏颇的妒忌,自怜,怨恨和愤怒。她佯装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林周南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一向轻视他,他要决绝地离开了,她却不肯放弃。这不是说她终于意识到他的可贵。她只是不肯认输。一个男人的出轨恰恰抬高了他自己的价值。这一点总能反向地显出女人的贱和无味。现在,符晓要维护她的独占,借此证明自己的尊严。妒火使人疯狂。她要用她的合法与合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给她的敌人最恶毒的一击。以受害者的悲愤和女主角的优越身段儿,凸显自身的无辜和高洁,同时置对方于万劫不复之地。
  战斗使人振奋,争夺一个男人,剿灭一个女人,这性感极了,仿佛比做爱本身更易使人高潮———她却全然忘记了,或者不如干脆说她从未真正地意识到———她是一名老师,她心中那肮脏丑陋不堪的“小狐狸精”正是她的学生。我们本以为,人世间许多东西(比如师生之情)都可以高高地凌驾于那由性交的本能所引发和构成的男女情爱之上———事实却是,律法与习俗庇护和洗白了情爱;情爱连缀成家庭;家庭封锁乃至压榨了人性,被封锁和压榨的人性以维护家庭的名义投机取巧,趋利避害,于是我们看见,这世界越发漠然,鄙小,无聊和死寂。某种意义上说,许多家庭正是罪恶与错误的源头。
  整人有整人的技巧,符晓最擅于拿捏各式的人为自己达到目的,借刀杀人,滴水不漏。
  她给林周南打电话,装作平静,答应了离婚,说下午就办手续,让他到民政局等她。支开林周南,她自己回到单位,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干,单是伏在桌面上哭。她一向人缘极好,这一哭,可吓坏了所有的同事,大家纷纷围过来慰问,左问右问她就是不肯开口,只是哭得昏天黑地,伤心欲绝。等熬到一定火候儿,终于把大家的好奇心(尤其把大家心底里对“桃色三角秘闻”的灼烫盼望)都勾起来了,她才拉着一位要好的女老师的手,悲切可怜地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可没脸活了……我……我……我也没脸在实验呆了……”哭着就站起来,冲出办公室,直要往校长室去:“我走,我这就走———我辞职还不行么?”
  大家吓得赶紧七手八脚地把她抱着,拉住,在走廊里,女老师们围作一团,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劝慰她,可越是压低声音,就越现出神秘和吸引力。班级里上自习的学生们纷纷探出头来窥看,办公室紧挨着的就是符晓的那个宏志班。符晓一向很会和学生们拉关系,跟班上以课代表为中心的那一撮儿漂亮、家境好、开朗精明的女生们处得姐妹似的。她们一听见符老师出事了,当即跑出来,前呼后拥、面色郑重。
  符晓这时候哭得更可怜了,整个身子都哭软了,全靠一干师生扶着才没有瘫倒,她看着几个心腹的学生也来了,才把重要的信息一滴一滴漏出来,抽抽噎噎地说:“这孩子记恨我什么呢?我……我没有对不起她啊……”她不失时机地提到那双鞋:“我还……我还给她买过鞋……亲自给她穿上的……怎么会这样呢……我自己的学生……这不是逼我去死么……我不如就去死吧……”哭着,又使出一股力气直往身后窗台去挣,做出要跳楼的样子,大家一面尖叫,一面把她拉住,推的推,抬的抬,总算把她按回到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一番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中,许多女老师都为符晓掉了淚。符晓仿佛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加上前些日子就已经渐渐在暗中发酵的关于林周南有外遇的流言,大家就全明白了。现在终于把那隐秘的第三者也挖出来———谁也想不到,竟是那贫寒丑陋,默默无闻的女学生!
  刘潇濛呆在厕所里,她已经无法回到班级了。符晓借用一场“辞职自杀”的闹剧巧妙地把“刘潇濛勾引了我老公”这惊天秘闻传递给全校师生。短短一堂课时间,刘潇濛在实验中学成为众矢之的。
  她把自己关在最里面的厕所格子里,在蹲便和纸篓旁抱住肩膀坐着。这小小的、肮脏的厕所格子就是她最后的堡垒。她蜷缩着,头靠在碧蓝色,发出淡淡臭味儿的隔板上,闭着眼睛,缩小,缩小,缩小。
  她幻听到一种低微而尖刻的声音,好像有人用指甲尖儿划着玻璃,她浑身冷,睁不开眼,想吐,她迷迷糊糊地,知道那是时间在凶恶地锯着她身体的声音。别人的时间,流逝起来像水滴,平静又好听。她的时间流逝起来却像一条生锈的铁锯,吱嘎,吱嘎,吱嘎,锯她的血肉,瑟缩的心,步履维艰的人生……况且,这时,有一桶液体从她脑顶倾泻下去。她没有叫,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热乎乎的液体,蒸腾的腥臊将她团团围裹。橘黄的,像是橙汁和淡咖啡。尿。
  “骚货!贱人!丑八怪!狐狸精!”一群女生嗤笑着,使劲儿往厕所门上踹了两脚,走了。
  世界又静窃下来。
  她努力睁开眼睛,仿佛能看见一点儿自己的上眼皮,也许是被尿液浇得发肿的缘故。有时候会这样,她想,她依然在呼吸,她的身体依然是温热的,她倚靠着的这碧蓝色的,微微发臭的木头隔板依然是实实在在的,大地也在这里,支撑着她,天空也在这里,太阳也在这里,好好地,发着颓靡无聊的光,这世界明明好好的,仿佛什么不当也没有发生。在这种时候,她忽然感到一种可笑。
  “潇濛!开门!”
  是夏羽仙的声音。隔着一层颤巍巍的厕所门,她听见她喘气,听见她哭。
  “潇濛!你出来!”
  “潇濛!你别怕!咱们转学!我陪着你!”
  “潇濛!我去找我叔叔!他一定会帮你!咱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现在么?”刘潇濛说:“真的么?”
  “当然!当然是真的!”夏羽仙把手从厕所门下的缝隙里伸进去,她去找刘潇濛的手,刘潇濛却更往里面缩了一截儿。她单是说:“羽仙,你叔叔很厉害吧?”
  “是啊,当然了。我叔叔无所不能!”夏羽仙说:“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带咱们走。好么?”
  “真的么?”刘潇濛说。
  “真的!我发誓!潇濛!”
  “那你现在就去打电话行么?”刘潇濛说:“求你了,我想现在就走!”
  “好!你等着!潇濛!我现在就打电话去!”夏羽仙站起来,往外跑。可是她把她叫住了:“羽仙!”
  “什么?”
  夏羽仙站在门口,在厕所外的洗手池旁,镜子里映出一个慌张而饱含希冀的少女:“什么?潇濛?”   “谢谢你,羽仙。”她听见刘潇濛说。
  “你说什么呢,傻瓜。”羽仙说,掉了一滴泪:“潇濛,你就是太傻。”
  “你也傻,羽仙。”她又听见她说:“你答应我,永远别像我这样。”
  “你尽说傻话,潇濛。”她急了:“先不说了,我给我叔叔打电话去了。”
  她走了,刘潇濛听见夏羽仙焦急又愉悦的,奔向光芒的脚步声。她仰起头,死死地,仰着头。
  我们俯视这个故事,能够看见碧蓝的发臭的方框里镶着一张黄的,委顿丑陋的脸,一条漆黑的鬼缠绕在她脖子上,露出闪烁绿光的尖牙,嘻嘻地笑。她连同这世界终于全部跌入那口吃人的黑洞。
  三年16班,自习课,两个靠窗的女生窃窃私语。
  “你说他俩谁勾的谁?”
  “女的勾男的呗。”
  “你说他俩上床了么?”
  “她有啥好上的?没前没后,又丑……”
  “哈,你真坏!”
  “那怎么了?哈,老林也能看上她?估计是憋的。”
  “谁憋他了?”
  “符老师呗。”
  “咋憋了?”
  “符老师和姜书记啊,你不知道?”
  “妈呀。”
  她们的头凑在一起,说得正起劲。肮脏的流言往往可以造成绵绵不绝的性快感,所以她们的脸越说越红,连呼吸也更加急促。原来我们都是这样无聊的人,比上床更让人热血喷涌的是围观别人上床。流言的发酵和加工就是这样的一种围观。
  雪下得正好。靠窗的女生与同伴说到起劲处,扭头捂嘴笑着,然而,隔着一扇窗子,一张倒挂的脸倏忽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对放大的人眼血红,眦裂,粘着晶莹的尿液的结晶。她“嗷”得尖叫起来。
  坠落,重力加速度,仿佛饱含愤怒,像是复仇和炸裂,一气呵成,干净利落,不灭不休。
  有黄色的尿渍,一滴一滴,从三楼的厕所,沿着楼梯,一直滴到十一楼的平台。这件事发生以后,实验中学被追究责任,有两个原因:第一,一所学校不必要修建十一层那么高。第二,就算修了这么高,也应该锁好平台上的大门。
  林周南终于没有好好地带完这一届的毕业班。新年的时候,他同符晓离了婚,也从实验中学辞了职。人们许久不见他。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春天的时候,有人在一处废弃的工地上发现一个躺着的,满身血污的男人。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去,救活了他。他的腿还是保住了的,但从此以后走路总是一扭一扭。人们说,谁知得罪了谁呢?总之真是活该。接下来的几年里,符晓和姜书记结婚了,林晓璇也改名叫作“姜晓璇”,听说她一开始也是不愿意的,然而符晓说改了姓,你爸爸(姜书记)就可以保送你上名牌。这样她也就改了。实验中学的老师们也会常常谈起林周南,有一位快要退休的老教师说:“小林嘛,本来挺好的。”说着叹息和摇头。又有人说,见到林周南了,仿佛又不是。因为那人是个拾荒的,拎着一条蛇皮口袋,到处翻垃圾箱,拣塑料瓶子,非常脏。
  2011年的秋天,一个傍晚。
  棚户区的一间小房子里,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暖洋洋的,像融化的金子。小屋里简洁、整齐,热熏熏的,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一个老人躺在床上,她的脸皱得像核桃,但是红扑扑的,平静又好看。她枯瘦的手往床沿上敲了敲,嘴里催促似的“嗯嗯”了两声,就有一个男人一拐一拐地跳过来:“怎么了?妈?要上厕所么?”
  “嗯!嗯!”老人说,身子往起挣,手缩成一只很小的拳头,“梆梆”砸着男人的头,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声音:“尿!尿!”
  那男人赶紧把老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接着把她整个人像婴儿似的放在自己怀里,他把她的裤子剥到膝盖,兩只大手各掐住老人的一条细细的腿,让她露出的皱巴巴的屁股正对在一只红色的痰盂上方,一阵“淋淋沥沥”之后,他又问:“要拉么?”老人说:“拉”,接着就使劲儿。她的脸憋得发白,喘着气,哼着,直掉泪,可是也拉不出来。他只好先把她慢慢地,倒扣着放在床上,接着去拿了一碗豆油,他在自己小指外面套上一块儿塑料膜,在塑料膜外沾满了豆油。
  “您忍着点儿,妈。”他说,然后把套着塑料薄膜,涂了豆油的小指极小心、极小心地伸到老人的肛门里去。她呜噜呜噜地叫了几声,瘦嶙嶙的两条胳膊恶狠狠地捶打着那男人。男人笑着,一面吃力地将几粒坚硬,乌黑的粪球抠出来扔进痰盂里,一面乐呵呵地说:“这就对了,妈,您应该常发脾气。人老了嘛……呵……人老了……就应该这样发脾气才好……”
  他沉浸在恶臭的气息和夕阳的金光里,三哥家那条老黑狗趴在他脚旁,亲昵地蹭着他的瘸腿。他笑着,欣慰又幸福,又像是要哭,欣慰又幸福。
  终于到了这一天,老黑狗与母亲,他想要的他都得到了。他伴她好好地看着洁白的雪,好好地等着打碗花儿开和燕子归来,好好地在每一个闲适、清凉的夏夜披着露水和星辉入睡,好好地在绵密的记忆和静窃的金秋中安眠。好好地为她掏出秘结的粪便。
  他不再是一具僵尸,这都是因为刘潇濛。
  他把母亲安顿好,将她轻轻地放在被子里。又去倒掉了痰盂,收拾了屋子。外面小院儿里堆满了码放整齐的纸壳和瓶子。一面玻璃瓶构成的墙折射着日光,绚烂漂亮。在这绚烂的光辉里,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那儿。他分辨出那人的模样,是两年前自己见过的。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腿,说:“怎么?夏先生,羽仙还没有解气么?”
  那人不说话,兀自走过纸壳和玻璃瓶的围墙,站住:“我不姓夏。”
  他又走到他们的小屋里,在老人身边坐下,望着她,看了半晌,说:“我总是很嫉妒有母亲的人。”
  “您也应该有母亲。”林周南说,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烧水,预备晚饭。
  “我母亲嘛,如果她还记得生过我的话。”那人笑了一声,非常哑,却不难听:“那她一定以为我早就死了。”
  “你要在这儿吃饭么?我下的手擀面。”林周南说,掀起锅盖,沸腾的水,白茫茫的雾气熏着他的脸。
  “咱们喝酒吧,林老师。”那人说,笑着,从怀里拿出几听啤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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