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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佳作
刘绍良，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数十年间，大理的风花雪月造就了他敏捷丰富的才思以及对不同环境的适应性。因此，他不停地跳跃着，从事过十余种行业，现在是南诏故地近千亩果园的耕耘者。守着山地度日的岁月里，曾经先后发表过百余篇山地散文和其它文字。
瘸腿的兔子
一只瘸腿的兔子被我的车灯照到了,因此我松开了油门。瘸腿的兔子必然有瘸腿的原因，但是，它毕竟还在我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活着。
很多动物只有在我看见他们之后，我才会确信它们的存在。
野兔是被我常常看见的一种动物。但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都那么完好无损，活蹦乱跳。因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与人类的距离感，所以你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早早地看见你了，你一般只能看见到它扭头就跑时的屁股。
山脚下，从进果园的路口到我居住的中心房子，刚好一公里的距离。这段路上，有几个很急的弯，有几道很陡的坡，路面狭窄还有坑洼。但是，每一寸道路都是我指挥着推土机推出来的，并且已被我驾驶着的吉普车压了无数的车辙。由此我想，我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到我的房前。那么，在这许多年的无数个夜晚，我用汽车去追逐兔子或者其他叫不出名的野物，就是一种让人羡慕的游戏了。
我从来不在我的土地上吃雇工们捕获的野物。我把这些野物视为我的邻居、我的朋友。甚至，我还想过把它们驯化为我的臣民。因此，只在十年前刚上山的时候，有过一次捕猎的高潮。之后，我就一直在保护它们。
瘸了腿的兔子在车灯里艰难地跑着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我的原因，我的疏忽所致。
我平生有许多爱好，还在年轻的那段时光里，我的车上总有四样物件：猎枪、渔具、相机和游泳工具。当然，还有大衣或者毛毯，这是因为我常常会在车上睡觉。
许多年前的一次活动让我津津乐道。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白天，我们应邀到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叫古城的地方，那里鱼塘密集，鱼质优良。钓三至五两的鲫鱼最过瘾，也最好吃，那么就钓鲫鱼吧。但是，当我们三五人在阳光下，在水塘边，在暗中较劲着，把一条又一条鲫鱼提出水面的时候，有人提了个非常正确的建议。
这个建议就是打猎，对象是野兔，时间是晚九点出发。路线有两条：县城到西山的牛街，或县城到巍宝山山门。
是夜，白天还在水塘里优哉游哉嘻戏着的这些鲫鱼，此刻却在我们的肠胃里贡献着它们的热量。我们都成了精力旺盛的人，在西山颠簸异常的道路上，兴奋地寻找着野兔的踪迹。但是，事不凑巧，充任枪手的县武装部的那位参谋说：“今晚，全西山的野兔都可能开会去了。”语音刚落，车灯里就出现了一只兔子，但是它没有顺着灯光跑，仅仅蹦跳了几下，就往侧坡上窜去。一声枪响，只溅起了一片泥土。
后半夜，我们返回巍山县城的时候，一看路码表，已经跑了一百多公里。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疲倦了，睡觉就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但是，曾经在水塘提建议的，又把一枪打空了的那位参谋说：“巍宝山路上一定有兔子。”
巍宝山路上果然有兔子，不是一只，而是很多。此时，由我来担任驾驶员，因为，恐怕只有我最能配合枪手。第一只兔子在我的追逐下，在车的光圈里，不管跑左还是跑右，总有跑不过车轮而停下来的时候。这个时候，就是最佳的射击机会了。此时，我把方向往左一摆，踩下刹车，距离兔子不过五六米的样子。枪是火枪，装的是散子，一打一大片。此时，枪手是不用讲究枪法的，只那么一扣，兔子还有不倒在路上的可能吗？
这个晚上，我们打了很多兔子。第二天，我们约了很多人来共享。
很多兔子在我的土地上生活着。刚上山那年，雇工中也有几个好猎者。他们用铁夹、用套子捕获了不少野兔、玉面麟、野猫之类的动物，到近旁的庙街镇去卖，收入比我给的工钱还高得多。因此，活计就可做可不做了。那时，在春末初夏的日子里，山地上肯定是缺少食物的，我辛辛苦苦种下的黄豆，刚一出土，便被这些野物们吃得所剩无几。
为此，把野物消灭干净，是我对雇工中的善猎者下达的任务。
野物是捕不尽的，因为土地的纵深处，便是无人区。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突然地意识到应该保护野物。因此，这些曾经让我讨厌，突然又让我亲近的生灵们，便日渐一日地昌盛起来。当然，当我身无分文，又不得不勉强维持着这块土地兴旺的时候，对捕猎解困的建议，也产生过一丝犹豫。
我之所以常常用车灯追逐兔子，是想让兔子们明白，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内，人类仍然是它们的敌人。它们应该保持着一份警惕，只能在与人类似接似不接的地方生活。
瘸腿兔子的故事是我在事后听说的。在不断变换着的雇工里，总会有几个不守规矩的人。他们背着我在箐沟里下了铁夹和吊扣，在一无所获的某一天早晨，他们议论说：有一个吊扣的绳子断了，扣上有兔毛。那只兔子很狡猾，拉绳子到旁边的石头上磨擦，它也肯定受伤了。
受伤了的兔子在不久之后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那是去年秋天梨果成熟的季节，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品尝着一个落果，津津有味的样子。旁边的草丛动了一下，似乎还有一只为它放哨的同伴。此时，它要发现我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果然，它本能地回过头来，我们的眼睛对在一起了。它看不到我眼中的慈爱和关切，我却看出了它眼中的惊恐和慌乱。紧接着，我看见它逃跑时拖着的瘸了的后腿。
眼前，这只在车灯里瘸了腿的兔子，一定是那只被吊扣套住过的，被我在梨树间的草地上看见的那只兔子了。那么，现在的车道上并没有什么漏撒的粮食，它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任何生灵都有它的灵性和惯性，一定有着它的准确的目的。果然，当我停下车的时候，它用屁股对着我爬在车道中间，一动不动。
我把它抱在怀里的时候，它的红红的眼睛里没有了惊恐，有的只是温顺和乞求。此时，它的肚子里有东西在蠕动，这对它来说是一种阵痛，对我来说是一种欣喜。
这个夜晚有些寒冷，我抱着它在冷风中茫然四顾。我想我应该找个妥善的方法，让它在明天太阳出山之后，能同我一样欣喜地看见它的一个或几个儿女。
牛蛙远庖厨
牛蛙是蛙类中的一种，这种蛙和其他蛙的不同之处，是我在很久以后才确切知道的。 我第一次认识牛蛙，是在餐桌上。别人对我说：“这是牛蛙肉，很好吃，也很贵。”果然很好吃，夹一块放进嘴里，入口滑爽、细嫩糯香。但是，比起我小时候吃过的另一种本地人叫做青鸡的蛙类，味道还是逊色了些。我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主要还是人工养殖和自然生长的原因。
我开过餐厅。餐厅里也卖牛蛙。但是，我都是让人去买，让人去杀，让人去炒或煮，再让人端到客人的餐桌上。而我，只管收钱。因此，我知道的，仅仅是牛蛙的味道和形状。
当我把生活中心转移到果园之后，在第一年的雨季，在夜晚的梦中，总会听见牛哞。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是晚归的牧牛迷失了方向，进入了我的环境，还是偷牛者得手借道，让不甘心如此夜行的牛发出抗议？疑问也是动力，我会为此而披衣起床，拿一支电筒，循声找去。
牛哞声总是响在水塘边或者有积水的洼地里。但是，在电筒的光照范围内，并没有出现一条或者两条我期待的牛。这是一片远离村庄的土地，夜里总有一种静谧让我享受，总有一份温馨因我而起。当然，若有一条牛或者两条牛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想我一定会对它们的出现感到亲切，它们也一定会为我的出现感到庆幸。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的脚步自然很轻，但是，电筒的光照伸展到哪里，哪里的牛哞声便戛然而止。牛是不存在的，只有声音，还偶尔地响起。
终于，我的脚前有东西在动，接着“卟通”地一声，跃入静止着的水塘，溅起一片水花。这时，在电筒光照的追踪下，我看见了一只正仓惶游走的牛蛙。
此蛙非牛，假若有牛，彼牛也非蛙。此时，我才明白一个道理：牛蛙，就是发出牛的声音，拥有蛙的形状的动物。
我在这块土地上出生，我在这块土地上长大，这块土地上的一切家养的或者天然的动物，都曾经是我亲密的邻居。蛙类便是其中之一。但是，当这些蛙类在我的努力回忆中，变得生动鲜活的时候，我仍然找不到一点点关于牛蛙的踪迹。今天，这些具有长期居住权的老资格的蛙类，已成功地突破了本地人对它们的围追堵截，仍然在每年的雨季，以它们各自不同的声音，向这个世界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那么，在我的土地上，以牛哞的声音，昭示着自己存在的牛蛙，肯定地是在另一块土地上出生。或许它们是被贩运到离此数十公里之外的城市的市场上，又被一个像我这样的餐饮经营者或者食客选中，放在一个袋子里，坐上了汽车。然而，装它们的那个袋子，也许是已破了一个口；而那辆汽车的车门，也许正豁着一张嘴。于是，在离我不远的公路上，因为刚好有了坑，汽车便猛烈地跳了一下。而此时，一只牛蛙或者两只牛蛙，借着惯性，双腿轻松地一蹬，便拥有了四季风光，蓝天白云。
对于牛蛙来说，从公路到我的土地上，有着直径一千多米的距离，应该是十分漫长的。但是，它用了多长时间，跳跃了多少万次，经历了多少危险，我都无法知道。只是，牛蛙的鸣叫声雄浑高吭，当我反复地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之后，我已能分辨出那音域中含着的淡淡的乡愁。有的时候，我的梦境里也会出现铁马金戈的战场，原本不怎么勇敢的我，因为牛蛙如号角般的声音，让我成了瞩目的勇士。
牛蛙的形体很小，声音很大，这本是一种极不协调的现象。由此，我揣度此物的来历必有不凡之处，从临世之日起，在便便大腹中，就已经藏着怎样的雄心壮志了。
牛蛙的肉毕竟还会被端到桌上来。在桌上，我对别人说：“这种牛蛙的肉，比那种牛蛙的肉更好吃。”别人也说“真的”。这是一只被做活的农人捉回来的牛蛙，竟然有一尺来长，一斤多重，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牛蛙。当然，从进厨房开始，它的辉煌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有一只牛蛙被吃掉了。但是，还有很多牛蛙在地里愤怒地抗议着。于是，我决定认真地去观察这些漂泊者的生活。地里有很多水塘，厨房背后就有一个。这个水塘是随便挖成的，将就着一小股汩汩涌出的泉水。所以，塘垠上长满了杂草，塘底里也有水草。在塘沿的一块片状的石头上，很容易地被我发现了两只小牛蛙，它们正以雕塑般的形象对着我，眼睛也似乎一动不动。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至于来处，它们肯定是从母体里分娩出来。那么，它们的父亲、母亲呢？假如那只被吃掉的是它们的母亲或父亲，剩下的那一只该也会无比悲哀。
蛙类的繁殖力是很强的，幼小的生命先以一颗圆圆的卵形成，被排出体外，附着在水面或者时沉时浮的草茎上，经过一定的时日，被孵化成长着尾巴的小蝌蚪，完全生活在水中；又经过一定时日，甩掉了屁股上的尾巴，衍化成水陆两栖的标准牛蛙、青蛙或者其他差异不大的蛙。在适宜它们的生活环境中，它们的生命迅速地成熟着，因此需要爱情，需要在一年或者最多两年的生命周期内，完成传宗接代的天赋使命。
在不知不觉中，我的环境成了众多牛蛙的乐土，这让我不得不去想象这个群体中的先驱，到底是一只还是两只？如果是一只，很可能是在土著居民的召领下，才进入了这块土地，以混血的形式，创造了一个新的种族；或者是上天安排，恰好是一对夫妇，相拥相携，共度危难，在这块崭新的土地上，保持着纯正的血统，正在创建着一个秩序完全不同的小小帝国。
我的时间和精力大量地用在对果树、对猪鸡牛羊的管理方面，对于牛蛙的存在，也只产生过一个短暂的念头。那是第二年的春天，水塘里的水因为干旱，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有为数不少的大大小小的牛蛙，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跃入水中，或者，呆呆地蹲立在水边潮湿的泥土上。此时我想，若把它们做为商品饲养，是不是可以赚一些钱来，补贴在其他的支出上呢？
厨房后面的水塘里的牛蛙生得很多也长得很快，这说明在牛蛙的食谱里，也有着一些厨房里倒出去的东西。但是，当长大着的牛蛙一个接一个地被捕杀之后，其余的听到了被捕杀者嘴里发出的最后的关于死亡的叹息，甚至，看到了从被捕杀者身上剥下的皮，从肚子里掏出的心肝肚肠。从此，在这个方向，就再没有了牛蛙的鸣叫了。当我在偶然间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由我的行为想到了牛蛙的行为。我的行为是“君子远庖厨”。即我同意宰杀或者捕杀，进而品尝，但在这系列过程中我不问也不看。而牛蛙的行为呢，当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危险，甚至种族都濒临灭绝的时候，逃亡是应该的、正常的，至于逃到哪里，则一半是它们的能力，一半是看人类的善心。厨房后面水塘里的牛蛙的逃离，在它们不懂人类意识、人类活动准则的时候，本能地跑到了更远的地方，但在我的眼里，它们的行为已远离了庖厨，求得了暂时的安全。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去年是百年一遇的大旱，连人畜饮水都发生了极大的困难，果树也干死了一部分，牛蛙及牛蛙的声音呢，肯定都完完全全地绝迹了。因此，我托人买了几只牛蛙回来，让人把它们分散地放养在离厨房远一些的水塘里或低洼处有水草的地方。我说“牛蛙远庖”这句话的时候，农人是听不懂的。当我又说这些牛蛙是放生用的，不能捉也不准吃的时候，他们仍然睁着疑疑惑惑的眼睛。
当然，我的想法农人不知道，牛蛙也不知道。其实，我的想法也很简单，牛蛙以小拙之躯，能发出它眼中的庞然大物的牛的声音，它的嘴巴必是大壮之器。而我，一介匹夫，不比身形，嘴巴比牛蛙还要大了许多，竟然五音不全，唯唯诺诺，自觉羞愧。因此，不妨养些牛蛙，逐日沟通交流，适宜时借它的嘴巴，说些蛙语，也说些人话。
进错院门的麂子
我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听见传出经乐声。
这是春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日子，整个心里满是春天的气息。
山野已渐显绿意，星星点点的花朵正努力地绽放着；坝子里的油菜也开花了，黄灿灿地连成了片，暖暖地把整个冬天甩在了后面。在森林里沉寂地潜藏了一个冬天的生灵们，自然也渐渐离开森林。如此，鸟雀在我眼前啁啾，走兽时隐时现。
可是，这户人家的经乐声，却似乎与我的土地有着些牵连，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春节前我租了一台挖掘机，在果园上部空闲的土地上挖车道和水塘。挖掘机的主人叫阿高，是附近南甸村人。我们在这样的劳作中说了许多闲话。当挖掘到一个相对宽展的箐沟边时，看着一块块石头一铲铲土块滚落下去，撞开了茂密的荆棘和灌木林，让一个密不通风的世界洒进了阳光。此时，我说里面一定有玉面麟和野兔。阿高说，肯定有麂子。
这片闲置的土地很快就规划完成。我最后的决定是种绿化树。
我对阿高说，我要到彝村草场去，找一些当地的树种，把绿化树种满山坡。五年十年后能卖就卖一些，不能卖的话，造出一片生态林来，养些麂子。
这话并非说笑，在过去的几十年时光里，许多我并非很刻意的想法总能变成现实。
麂子能在我的土地上徜徉，这是一件让我非常高兴的事情。在挖车道的日子里，有人说，看见一只麂子从箐沟里窜了出来，跑出地界之外。几天之后又有人说，在修剪梨树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只很大的麂子，躺在板栗林边的草地上，悠闲地晒着太阳。这些都是听说，我没有亲眼所见。因为，我很少到林地里巡行了。
疑惑是不必要的，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只金色的麂子为了向我证明它的存在，有意地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急剧地摇动了箐沟里的灌木。
阿高家弟兄三人，买了三台挖掘机，为了配合挖掘机的行动，又买了一辆白色的客货两用皮卡车。这辆车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把目光和话题都转向了这辆车。阿高说，车很好用，但在十多天前，被大哥开到永建镇的白土坡翻了一次，修了几千块钱；人呢，伤了腿，也不算很重。
汽车事故与我土地上的麂子，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人世间的许多事，以不知道为好。知道了，反而会多了一份心思。
阿高过去是养鸡大户，我在四年前养鸡的时候，戏谑地称他为师傅。后来我用果园里许多土鸡下出的蛋，放在孵化机里孵化，一段时间之后，终于传出了小鸡那让人高兴的叫声。不幸的是，第一天出壳的三百来只小鸡，由于管理不当，全部死亡。于是，昨天，阿高出现在我的小鸡的脱温房前。
天在下雨，春天的雨水让每一个人心里都湿漉漉地舒服无比。一场雨水让所有人都闲了下来，围在脱温房前看鸡说鸡。本来，小鸡也是与汽车事故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在信口的说笑中，小童忽然又说到麂子，并有些炫耀地说他可以用什么样的方法把麂子捕获，然后再用什么样的方法做成美味佳肴。
阿高终于说出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里的主角就是麂子。当然，在这方圆几十里的东山上，麂子的数量已经不少，与汽车事故有关的是哪一只，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山坡上的麂子是好几个人亲眼所见，在阿高讲述的那个秘密里，麂子也是好几个人亲眼所见。所以，在很直观的思路的引领下，两个不同地方的两只麂子，似乎就是同一只麂子。只是，它曾经从我所在的东面山坡，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跑到了西面山脚下的那户人家。然后，很自然地又跑回了东面的山坡上。
那户人家是阿高他大嫂的大姐家，她家房子东侧，便是我上山下山的必经之路。在巍山境内农村里，不时听到一些经乐声，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因此，若不是阿高讲出本属秘密的传奇故事，我也不会记起我曾经听到的从这户人家里传出的经乐声了。
我听到经乐声的时候，整个故事已是尾声。
春节过后不几天，也许是初八，也许是初九。这户人家在春节的慵懒中很晚起床。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大约上午九点，推开大门，外面满村的节日气息就涌了进来。此时，主人的心情必然是安宁而祥和的。应该是做早饭的时候了，厨房里必然有着丰富的肉类和蔬菜。于是，男主人或者女主人就进了厨房，去专注于一日的饮食了。这个时候，一只金色的麂子就从从容容地进了大门，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好奇并且坦然。
这是我憧憬着的一种景色，我的果园的上部车道挖好之后，盖房子的地基，也一并让挖掘机挖了出来。不同的是，我将先买好的一幢铁皮活动房支了上去，并需要一些钢网，一部分搭棚在房顶之上，一部分做围栏。然后，让所有的钢网上都爬满藤蔓类植物，做一个在自然环境中的真正的开满鲜花的绿色小屋。围栏肯定是要把门前围成一个院子的，院子可以有门，但不必使用。我要让麂子、野兔及各种飞禽都进来栖息，我会提供给它们泉水和食物。
这个想象和愿望只属于我并不属于别人。意外的是，这只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麂子，在我还没有把房子支好的时候，竟然跑进了一户彼此陌生的人家去了。
这户人家在过去的日子里，肯定是吃过麂子肉的，但一定是买来的或者山中友人赠送的，他们从来不曾想过麂子会跑进家里来，把几十斤活着的肉送到厨房前面。
这肉是吃呢还是不吃？当主人发现这只麂子的时候，脑子里肯定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大门是开着的，这只麂子看见人的时候，目光中透出的不是惊恐而是亲热，并且前腿已经放在了进堂屋的台阶上。堂屋里放着电视，电视里有人唱歌，那歌声软软的柔柔的，很有些磁性的力量。这样，麂子的脚步便迈进了堂屋。音乐是适应于动物的，只是那些画面上，究竟是些什么呢。麂子没有见过，便回过头来，用安宁而祥和的目光，向怔在一旁的主人询问。 这是一只神秘的麂子，还带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主人在这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呆怔了很长时间。终于，他作出了一个今天也不知道是合理还是错误的决定。他掏出手机，找了几个身强体壮、身手敏捷的男人，其中一个便是阿高的大哥。这些人聚集在大门前的时候，一致主张关上大门，用木棒打，捕获吃肉。但是，在过去随意捕猎的日子里，也有过受伤的麂子奋力一跃，将一只灵巧又有十足力道的细细的前腿，插进了猎人肚子里的事情。何况，这家里还有老弱妇孺。此时，主人的脑子里，必然会想到一句古言俗语，那就是：送上门的财物，必有蹊跷。然后，用手指点着麂子，讲述着它的种种神秘。
神秘力量是客观存在着的，之所以神秘，就因其具有不可预知性，以及随之而来的现象的不可破译性。
一群人开始了追逐，却不是追捕麂子的行动。一群人都不愿或不敢伤到麂子。因此，追逐的动作是轻缓的，嘴里还发出些近似赶猪赶鸡的嘘嘘声。同时，也有人害怕麂子一旦被惹急了，也会把一条前腿插进自己的肚子里去。此时，麂子的眼神中已有些怨恨的神色了，它本来在堂屋里好好地看着电视，也许还在某个情节陶醉着呢。但是，这群不近情理的男人，竟然破坏了自己的一份好心情。麂子执拗起来，你要追我，我就不走。因此，这群人到东，我便到西；这群人到西，我便到东。麂子的灵活机敏，人类是无法比拟的。阿高的大哥本是一个四平八稳的中年人，但毕竟与主家是至亲。追了一阵，见麂子对开着的大门不屑一顾，反把一群人弄得满头大汗，一时性起，便顺手提了根木棒。麂子见状，机敏地一个转身，朝着早就看好的一道开着的门，咚咚咚地三声脆响，跑上二楼去看风景。
二楼是一家的尊贵之地，甚至是一小族人的灵魂栖息之地。那里有神龛，有香炉，有供给天地君亲师的祭品。麂子肯定是不会去跪着磕头、焚香祭拜的，捣乱却是由不得这一群人的事情。
惊恐的麂子仍然好奇，它看到了二楼后山墙前的那些物件。并且，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吸进一些香炉里还燃着的香火味。而且，还往主人祭拜时的那个位置又走了两步。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若不及时制止，就有掀翻祭桌和祖先牌位的危险。此时，冒险上楼且谨慎无比的那个人顾不得许多了，一个箭步跳至祭桌前护住一方神灵。麂子是饶有兴趣的，若不是有人打扰，待心平静气之后，也许还会像人一样，前腿跪下，磕上三个响头。但是，此一时非彼一时，面前突然横出了一个人，而它又不愿与人为敌，于是转过身去。这时，麂子的眼前阳光灿烂，是高约一米的月台，月台上有一扇木窗是开着的，窗外是约三十度斜角的厦子瓦屋顶。麂子不可能不想它该怎么办，那个人也不可能不想他该怎么办。此时，窗外的阳光普照着更远处的无限春色，麂子已经想抬起前腿了，而那人又凭空地虚晃出一棒。麂子是轻捷无比的，上了月台上的瓦屋顶，也不妨先看看风景。然后，又在楼上那人的一声轻嘘中，轻盈地跳进院子里的兰花丛中；再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出院门。
这是一个有着三百余户人家的村子，这户人家虽说地处村子的东向边缘，但不是最边。而且，时间是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奇怪而且神秘的是，这只麂子走出大门后，再无一人看见。
随着麂子的离去，这户人家里的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很快就归于平静。但是，平静中却隐藏着危险，只是人们事先看不见而已。阿高的大哥就是上楼追走麂子的那个人，他在几天后的行车中出了事故。事故是可以避免的，试想，若主人不要邀约他人，以礼待之，听凭去留，应该无事。若早早关了楼门，别让麂子上楼，冒犯或者侵扰了一方神灵，也应该无事。再者，事发时我在果园，果园的西向边缘距这户人家约五百米距离，若电话邀我，极可能我会顺利地把麂子领回适应它生长的土地上，那就更是皆大欢喜。
事故的当事人肯定是受到了惩罚，只是惩罚的因由是来自麂子的作祟呢，还是祖先的神灵？也许会是一种，也许一种都不是。
我听到的从这户人家里传出的经乐声，是在事故之后，为了禳灾而举行的郑重其事的法事。当然，法事之后，一切归于平静。人，还在村里，过着属于人的生活；麂子呢，还在山地上，过着属于麂子的生活。
听完阿高讲述的这个发生在我身边，甚至，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情况下，似乎与我有着些关联的故事之后，尽管我还似悟非悟，却由此想到，是到了坚决制止小童等人想捕杀麂子的时候了。
为死去的蜜蜂默哀
房门开着的时候，还有一挂竹帘，把世界分成两边。
蜜蜂进来的时候，它们能找到路。路就是竹帘的两侧。风吹动竹帘，缝隙大了些，蜜蜂就乘机飞了进来。它们总是嗡嗡地飞着，有时撞到墙上，掉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了一般。开始，我很在意它们的生命，用手指一碰它们就翻过身来，看我一眼，嗡地一声又飞走了。有时，碰它们的时候，让你确信它们已经死了，任你去翻动它们的身体。当你放弃了对它们的观察，去做别的事情，或者，去想别的事情的时候，又会有嗡嗡声在房间里响起。
房间不太大，墙是白色的，应该说很容易就能用眼光捕捉的。不过，当我不断地循着声音，转来转去的时候，却根本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有时，终于看见了，马上又消失了。
这不是蜜蜂生活的环境。既然嗡嗡了很长时间，它们一无所获，就应该回到它们的环境中去。我把竹帘掀开，甩动毛巾，盲目地在空中挥舞。有的，它们会很顺从地向着灿烂的阳光飞去，很快就消失了。有的，稍不注意被我看见了，追到门口了，它们又转身飞了回来，赖着不走。
不走你就留下吧，因为我身上开始热了起来，额头已沁出细细的汗珠。我很舒服地坐回椅子上去，接着想我刚才想着的事情。在安静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因此不管在房间里干什么，都不愿意听到一点点声音。曾经有一窝老鼠，在天花板和楼板的夹层里做窝，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常常会有轰轰烈烈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是用脚弄出来。有时，还有一种声音是从嘴里发出来的，像争抢食物的撕打，像小鼠对大鼠的撒娇，像公鼠对母鼠的求爱。分辨这些声音是在我无可奈何的时候，不得已才做的事情。老鼠药常常毒不死老鼠，而把过往觅食的鸟雀毒死了。门前和阶下常常有一两只鸟雀的尸体。鸟雀的尸体又会被家狗吃掉，家狗就会萎靡不振地在墙角蜷缩很长时间。 院子是一块停车用的车场，有人是极为正常的事情。若是做活的农人，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当他们从我门前经过的时候，我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如果是外人，为着某种目的来到我的领地里，我一般不出去招呼。此时，我的雇工们会去招呼，或者，他们会去向我的雇工们询问。雇工们总是有工作要做的，外人到了停车场，也常常有找不到人的情况。这时，我也不必马上出去，我会等他们走到我的门前来，听他们议论，判断他们究竟为了何事，从而决定我应该出去还是不必出去。我门前的竹帘是不会轻易被人掀开的，因此，我可以坐在椅子上打量他们，在决定不必出去的时候，他们经过门前会有意无意地看竹帘一眼，却看不到我正定定地看着他们。此时，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能看到的只是竹帘。
门外总是阳光明媚。在冬春季节，在光秃秃的梨树的枝干上，还常常有一种白胸脯、黑头凤的叫做黑头公公的鸟群飞来歇脚。它们总是不甘寂寞地鸣叫着，显得机灵而警惕。在草枯水冷的山野里，它们的最好的食物就是蔬菜的绿叶，其中以阳花菜的灰绿的叶片为最。它们啄食着阶前蔬菜叶片的时候，还有两只个头稍大的可能是雄性的黑头公公，为了一只昆虫而有了争斗。最后，当那只昆虫被准确地夹在上下嘴壳里的时候，这只胜利了的黑头公公就向远方飞走了。其他的那许多只呢，则专注地在这块菜地间寻找着它们需要的东西。
小狗们的食物肯定是由我供给的，因此它们似乎很清楚它们的职责，不仅会一群地去围攻陌生人，还会自觉地去追逐松鼠、斑鸠和黑头公公。有时，还会莫名地对天长吠，表达一种愤怒，一种激情，或者一种无奈。几千只公鸡母鸡是关在鸡舍里或围栏里的，本来与小狗们无关。但是，公鸡的一声响亮的长鸣，或者，数只公鸡为了争夺一只母鸡而发生了战争，小狗们就会同时吠叫着，跑来跑去，充当着维和部队的角色。
这是一些对我极为亲和的声音，当我读书或者写作累了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去倾听这些来自门外的声音，从中得到一种抚慰、一种激发、一种来自动物生命个体的关于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撞击。
我的房间是坐北朝南，车道从正南往东又往西绕了过来。因此，那条往东南方向去彝村草场的车道，与我山脚下拐弯处的方向一致，再加上山体、河谷、气流的多种因素，常常有到草场去的汽车、摩托车、拖拉机的声音传来，让我错听成是到我的果园来的。当然，这是在我无事的时候，根据声音所作的一些揣测。这些声音不会给我带来愉快或者不愉快，因为这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声音，我与这种声音的距离十分恰当。这个叫做草场的彝族村寨我很熟悉，整个村寨里只有一辆农用汽车，被一个叫阿宝的中年人驾驶着。还有一辆接近淘汰的夏利牌红色轿车，被一个叫阿林的偶尔做着农产品生意的中年人驾驶着。那么，当有坝子里的汽车、拖拉机上下的时候，必然是哪个家庭要盖房子了，或者，又是某个家庭有了婚丧嫁娶之事。上下的车辆热闹的时候，说明这个村寨的经济形势有了好转；如若长时间地冷清下来，便是村寨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变化，或者，由于能走的大都到遥远的地方打工去了。
这个方向的声音有时会有些特别，那是当我已经睡熟了的时候，突然地被一阵狗吠吵醒。如此，我会先躺在床上听上一阵，然后继续睡去；有时，极不情愿地披衣起床，在门外用手电筒乱照一气。结果呢，我的范围内一切正常，不正常的是东南方向的山梁上，那个村寨的车道上，有着人声和灯光。被狗认为不正常的情况，在我的眼里也同样不正常。这本是一个偏僻而安静的山村，特别在深夜的时候，根本没有必要和山下世界有什么亲密的联系。因此，这种情况，一般是有那么一些不甘寂寞的、被一种浮躁情绪鼓荡着的年轻人和中年人，聚众喝酒，或者聚众赌博，途中车出毛病，或者人出毛病所至。我尊重周围的任何一个村民，任何一个村民也都尊重我。但是，我从不轻易到任何一个村民家做客，我也不会轻易地请任何一个村民到我的这个家里做客。这是一种非常明智的行为。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思想和行为，不管我如何真诚，都不会被任何一个村民所接受；任何一个村民的思想和行为，不管他们如何真诚，也同样不可能被我所接受。如此，在同一块土地上生活着的同一种人，必然地会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在门外；我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也在门外。
门外还有一种声音，当它响起的时候，会让我突然地愤怒起来。这种声音是摩托车上坡时的吼声，或者，下坡时的沙沙声。我的住房右侧有一条车道，通往离我住地直径二百米远的羊场。羊场的雇工平时就那么三四个，白天他们按照分工，把羊赶了出去，放牧在不远山坡上；夜晚，所有的羊都在厩里关着，牧羊人留守住宿的，只须看看电视，然后睡觉。但是，在近两年内，由于大量的摩托车涌入农村涌入山寨，也就涌入了我果园里的羊场，让我不得安宁。
羊场的主人叫阿才，又邀了一个合作者叫阿茂。我把阿才当作朋友，把一切条件送给他，只希望他能完成他的养羊大业。我不收他的一分钱，他只把所有的羊粪留给我。但是，当阿才有了点钱的时候就有了很多朋友，这很多朋友不分白天黑夜地往羊场跑。据说，常常把他的粮、油、酒、肉全部吃光。当然，在我辛劳一年的果实成熟的季节，他的那些闲极无聊的朋友们，便以找他为由进入羊场，实则用各种办法偷我的梨果。
去年秋收时的某一天下午，我给阿才打了一个电话，非常气愤地指责他是不是在羊场举办集市，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与羊场无关的摩托车上下。这个电话是我打过的无数电话中最后悔的一个。因为，阿才接电话后约四十分钟的样子，就骑着摩托车从我眼前下山了。我想我如果不打电话，那么他从我眼前经过的时候我就会叫住他，和他认真地谈谈羊场的管理问题。如此，以后的结果就会不大一样。
阿才下山后就再没有回来，因为他离开我约二十多分钟后就在县级干道上撞车负了重伤。奇怪的是，此时的阿才头脑清醒，只说胸部疼痛难忍，但他及他的朋友甚至家人，谁都不知道应该把情况告诉我。送医院是应该的，但他们在五个钟头的时间送了四家医院，最后让阿才死在第四家医院的诊断室里。
阿才死后羊场清净了一段时间，羊场的工作由阿茂承担。阿茂家在不远处的坝子里，一定是养羊赚了钱的原故，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和一辆白色的货车。阿茂似乎很信任他的雇工，因此很少上山，并且从不在羊场过夜。渐渐地，羊场又一如既往地热闹起来了。热闹是应该的，但应该热闹在养羊的规模及我的果园里的所有项目方面。因此，我对这样的热闹深恶痛绝，我对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从我住房右侧经过的摩托车的声音尤觉刺耳。 当然，我门外的声音总是一天天地重复着，重复在不同的时间或是相同的时间里。为了用一种令人愉快的声音去修饰或掩盖另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冒山的那一刻，在离我住房二十多米远的池塘边的鸡舍的檐下，都会准时地播放用葫芦丝吹奏的云南民歌。这个歌碟里的优美的声音，主要是放给我听的，也是放给鸡听的。我听了这声音之后，因昨晚的刺耳的声音引起的不快，会在清新的空气中消散；鸡听了这声音之后，会愉快而健康地成长。
白天的声音里总会夹杂着许多难以避免的烦恼，因为太阳把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一切动物和植物，都会为了生存而发生争斗，只是有些能让你看见，有些你看不见。而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比之会巧妙得多，得花一些精力和智慧去对付这一类已经发生的或不远的将来才会发生的争斗。因此，只有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你的思绪才会大幅地回归，最终落到另一个新的纯主观的想象的基础上。这时候，一声近旁夜鸟的转鸣，一声远处麂子的高音，都会让黑夜显得神秘而有趣，都会让月色柔媚而多情。此时，假如你一人独坐，或者，你已经躺在了床上。那么，你会在瞬间产生一种念头，去做一只鸟，寻找那只已经发出声音的鸟；或去做一只麂子，飞奔到那只麂子的身旁。
记得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累了一天的我疲惫地躺在床上，由于掀被子的时候也掀动了窗帘，一片月光便洒了进来。如此，我干脆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让我躺着看月亮也看树影。月亮离我很远，树影离我很近，一切似乎是静止的，一切又似乎是动着的。更动着的是一只鸟，它飞了过来，落在离我窗口不远树枝上；接着，又飞来了一只。我已经见过许多鸟了，但我至今还不知道让人反复歌赞的夜莺是何物。这两只鸟叫什么名字，属什么科什么类，我是一点也不懂的。只是，停了一会之后，其中的一只叫了一声，展翅飞到了更远的树上，另一只似乎迟疑了一会，也跟着飞了过去。飞着的时候，嘴里却发出了更长的叫声。月光里，它们先后飞翔时的身影特别优美。突然地，我想把此时静之又静，祥和得就像有一丝涟漪的心情告诉给城市里的友人，于是，我编发了这样的短信：“我已经躺在床上，任月光和树影抚摸着肌肤，倾听夜鸟时近时远的啭鸣。”那边也很快回了短信，但短得只有一个字：“妙！”
这样的夜晚已经很少了，因为自然环境里的鸟是很难与家禽相处的。由于养了很多生态鸡的缘故，时间一长，鸡里的不安因素渐渐显露出来。开始，只有三两只公鸡不愿回鸡舍过夜，它们躲在树后或某个角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它们的队伍日渐壮大，并且改变了睡觉的方式。当我知道的时候，不仅公鸡，连母鸡也蹲在树枝上、树尖上过夜了。如此，公鸡在夜里打鸣的时候，其响亮的声音一定能传出三五里之外。它们的声音，它们的在暗夜里或者月光下的身影，必然地让夜鸟们退避三舍。
还有一种声音是对我的山地生活的补充。这种声音来自山脚下，南北向的县级干道上，离我直径约一公里半。因此，白天能看见南来北往的各型车辆，这些车辆明显地都运载着某种使命，它们是生活在不同层面、不同角落的人与人之间必不可少的纽带。但是，当我在一公里半的距离上看着它们的时候，我觉得这发动机的轰鸣声、尖利的喇叭声都与我没有关系。在这个距离上，他们生活得很好的同时，我也一样生活得很好，在属于我的这个环境里的一切动、植物也都生活得很好。不好的只有一点，他们听不到我的鸡鸣狗吠，我却能嗅到因他们而随风飘来的柴油机、汽油机排放的尾气。
这应该是一种很正常的声音。尽管我能感觉到大地的颤动，空气的振动已明显构成一种莫名的、满含威胁的意味，但它毕竟离我还有一公里半的距离。只是，当警车的警笛拉长声音来往飞驰的时候，在这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之前，就必然地有着悲惨的事情发生了。这类事情常常有人把结果告诉我：“某个路段上撞了车，某个时间死了人。”由此，我偶尔下山的时候胆战心惊，特别，当猛然看到一辆乘坐着三五人的二轮摩托从身边驶过的时候，我会为他们为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夜晚，在没有警笛声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站在门前看着那条车道。车辆的形状是模糊的，但车灯的光线却分外明显，呈桔红的颜色，长长地向前推移着。但是，黑暗是一种非常柔性的物体，当两道车灯把黑暗劈开推前的时候，它又会很快地涌了回来，填满一切可能的空隙。如此，车灯并没有带走一丝黑暗，黑暗也留不住一丝灯光。假如，警笛又在暗夜里响起，那么，即便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故，对那些与事故有关的还活着的人来说，应该比白天还感觉更加悲惨。
有一个我见过的年轻人，他仅仅在一个眨眼的瞬间，就遭遇了整个家庭的悲惨。那是在半年前的一个暗夜里，他全家为车道以西的一个村子里的亲戚的喜事奔忙。然而，当他用摩托带着父亲母亲穿越车道的时候，被一辆疾驶而来的载重汽车碰个正着，父亲当场死亡，他和母亲重伤致残。
这一切都来自我门外的声音。我门外的声音都会准确地把声音的性质告诉给我。那么，我的耳朵是否可以进行一些选择，我愿意听的就听，不愿听的不听呢？这样想着的时候，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汇集在一起了，大声地对我吼着：“不可以，不可以！”
如此，既然在这众多的声音中，总有一种在诱惑着我，使我淡泊，使我清醒；给我抚慰，给我愉悦。那么，我还是顺着这种诱惑，去破解其中的真义吧。
责任编辑 杨义龙
刘绍良，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数十年间，大理的风花雪月造就了他敏捷丰富的才思以及对不同环境的适应性。因此，他不停地跳跃着，从事过十余种行业，现在是南诏故地近千亩果园的耕耘者。守着山地度日的岁月里，曾经先后发表过百余篇山地散文和其它文字。
瘸腿的兔子
一只瘸腿的兔子被我的车灯照到了,因此我松开了油门。瘸腿的兔子必然有瘸腿的原因，但是，它毕竟还在我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活着。
很多动物只有在我看见他们之后，我才会确信它们的存在。
野兔是被我常常看见的一种动物。但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都那么完好无损，活蹦乱跳。因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与人类的距离感，所以你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早早地看见你了，你一般只能看见到它扭头就跑时的屁股。
山脚下，从进果园的路口到我居住的中心房子，刚好一公里的距离。这段路上，有几个很急的弯，有几道很陡的坡，路面狭窄还有坑洼。但是，每一寸道路都是我指挥着推土机推出来的，并且已被我驾驶着的吉普车压了无数的车辙。由此我想，我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到我的房前。那么，在这许多年的无数个夜晚，我用汽车去追逐兔子或者其他叫不出名的野物，就是一种让人羡慕的游戏了。
我从来不在我的土地上吃雇工们捕获的野物。我把这些野物视为我的邻居、我的朋友。甚至，我还想过把它们驯化为我的臣民。因此，只在十年前刚上山的时候，有过一次捕猎的高潮。之后，我就一直在保护它们。
瘸了腿的兔子在车灯里艰难地跑着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我的原因，我的疏忽所致。
我平生有许多爱好，还在年轻的那段时光里，我的车上总有四样物件：猎枪、渔具、相机和游泳工具。当然，还有大衣或者毛毯，这是因为我常常会在车上睡觉。
许多年前的一次活动让我津津乐道。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白天，我们应邀到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叫古城的地方，那里鱼塘密集，鱼质优良。钓三至五两的鲫鱼最过瘾，也最好吃，那么就钓鲫鱼吧。但是，当我们三五人在阳光下，在水塘边，在暗中较劲着，把一条又一条鲫鱼提出水面的时候，有人提了个非常正确的建议。
这个建议就是打猎，对象是野兔，时间是晚九点出发。路线有两条：县城到西山的牛街，或县城到巍宝山山门。
是夜，白天还在水塘里优哉游哉嘻戏着的这些鲫鱼，此刻却在我们的肠胃里贡献着它们的热量。我们都成了精力旺盛的人，在西山颠簸异常的道路上，兴奋地寻找着野兔的踪迹。但是，事不凑巧，充任枪手的县武装部的那位参谋说：“今晚，全西山的野兔都可能开会去了。”语音刚落，车灯里就出现了一只兔子，但是它没有顺着灯光跑，仅仅蹦跳了几下，就往侧坡上窜去。一声枪响，只溅起了一片泥土。
后半夜，我们返回巍山县城的时候，一看路码表，已经跑了一百多公里。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疲倦了，睡觉就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但是，曾经在水塘提建议的，又把一枪打空了的那位参谋说：“巍宝山路上一定有兔子。”
巍宝山路上果然有兔子，不是一只，而是很多。此时，由我来担任驾驶员，因为，恐怕只有我最能配合枪手。第一只兔子在我的追逐下，在车的光圈里，不管跑左还是跑右，总有跑不过车轮而停下来的时候。这个时候，就是最佳的射击机会了。此时，我把方向往左一摆，踩下刹车，距离兔子不过五六米的样子。枪是火枪，装的是散子，一打一大片。此时，枪手是不用讲究枪法的，只那么一扣，兔子还有不倒在路上的可能吗？
这个晚上，我们打了很多兔子。第二天，我们约了很多人来共享。
很多兔子在我的土地上生活着。刚上山那年，雇工中也有几个好猎者。他们用铁夹、用套子捕获了不少野兔、玉面麟、野猫之类的动物，到近旁的庙街镇去卖，收入比我给的工钱还高得多。因此，活计就可做可不做了。那时，在春末初夏的日子里，山地上肯定是缺少食物的，我辛辛苦苦种下的黄豆，刚一出土，便被这些野物们吃得所剩无几。
为此，把野物消灭干净，是我对雇工中的善猎者下达的任务。
野物是捕不尽的，因为土地的纵深处，便是无人区。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突然地意识到应该保护野物。因此，这些曾经让我讨厌，突然又让我亲近的生灵们，便日渐一日地昌盛起来。当然，当我身无分文，又不得不勉强维持着这块土地兴旺的时候，对捕猎解困的建议，也产生过一丝犹豫。
我之所以常常用车灯追逐兔子，是想让兔子们明白，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内，人类仍然是它们的敌人。它们应该保持着一份警惕，只能在与人类似接似不接的地方生活。
瘸腿兔子的故事是我在事后听说的。在不断变换着的雇工里，总会有几个不守规矩的人。他们背着我在箐沟里下了铁夹和吊扣，在一无所获的某一天早晨，他们议论说：有一个吊扣的绳子断了，扣上有兔毛。那只兔子很狡猾，拉绳子到旁边的石头上磨擦，它也肯定受伤了。
受伤了的兔子在不久之后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那是去年秋天梨果成熟的季节，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品尝着一个落果，津津有味的样子。旁边的草丛动了一下，似乎还有一只为它放哨的同伴。此时，它要发现我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果然，它本能地回过头来，我们的眼睛对在一起了。它看不到我眼中的慈爱和关切，我却看出了它眼中的惊恐和慌乱。紧接着，我看见它逃跑时拖着的瘸了的后腿。
眼前，这只在车灯里瘸了腿的兔子，一定是那只被吊扣套住过的，被我在梨树间的草地上看见的那只兔子了。那么，现在的车道上并没有什么漏撒的粮食，它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任何生灵都有它的灵性和惯性，一定有着它的准确的目的。果然，当我停下车的时候，它用屁股对着我爬在车道中间，一动不动。
我把它抱在怀里的时候，它的红红的眼睛里没有了惊恐，有的只是温顺和乞求。此时，它的肚子里有东西在蠕动，这对它来说是一种阵痛，对我来说是一种欣喜。
这个夜晚有些寒冷，我抱着它在冷风中茫然四顾。我想我应该找个妥善的方法，让它在明天太阳出山之后，能同我一样欣喜地看见它的一个或几个儿女。
牛蛙远庖厨
牛蛙是蛙类中的一种，这种蛙和其他蛙的不同之处，是我在很久以后才确切知道的。 我第一次认识牛蛙，是在餐桌上。别人对我说：“这是牛蛙肉，很好吃，也很贵。”果然很好吃，夹一块放进嘴里，入口滑爽、细嫩糯香。但是，比起我小时候吃过的另一种本地人叫做青鸡的蛙类，味道还是逊色了些。我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主要还是人工养殖和自然生长的原因。
我开过餐厅。餐厅里也卖牛蛙。但是，我都是让人去买，让人去杀，让人去炒或煮，再让人端到客人的餐桌上。而我，只管收钱。因此，我知道的，仅仅是牛蛙的味道和形状。
当我把生活中心转移到果园之后，在第一年的雨季，在夜晚的梦中，总会听见牛哞。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是晚归的牧牛迷失了方向，进入了我的环境，还是偷牛者得手借道，让不甘心如此夜行的牛发出抗议？疑问也是动力，我会为此而披衣起床，拿一支电筒，循声找去。
牛哞声总是响在水塘边或者有积水的洼地里。但是，在电筒的光照范围内，并没有出现一条或者两条我期待的牛。这是一片远离村庄的土地，夜里总有一种静谧让我享受，总有一份温馨因我而起。当然，若有一条牛或者两条牛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想我一定会对它们的出现感到亲切，它们也一定会为我的出现感到庆幸。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的脚步自然很轻，但是，电筒的光照伸展到哪里，哪里的牛哞声便戛然而止。牛是不存在的，只有声音，还偶尔地响起。
终于，我的脚前有东西在动，接着“卟通”地一声，跃入静止着的水塘，溅起一片水花。这时，在电筒光照的追踪下，我看见了一只正仓惶游走的牛蛙。
此蛙非牛，假若有牛，彼牛也非蛙。此时，我才明白一个道理：牛蛙，就是发出牛的声音，拥有蛙的形状的动物。
我在这块土地上出生，我在这块土地上长大，这块土地上的一切家养的或者天然的动物，都曾经是我亲密的邻居。蛙类便是其中之一。但是，当这些蛙类在我的努力回忆中，变得生动鲜活的时候，我仍然找不到一点点关于牛蛙的踪迹。今天，这些具有长期居住权的老资格的蛙类，已成功地突破了本地人对它们的围追堵截，仍然在每年的雨季，以它们各自不同的声音，向这个世界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那么，在我的土地上，以牛哞的声音，昭示着自己存在的牛蛙，肯定地是在另一块土地上出生。或许它们是被贩运到离此数十公里之外的城市的市场上，又被一个像我这样的餐饮经营者或者食客选中，放在一个袋子里，坐上了汽车。然而，装它们的那个袋子，也许是已破了一个口；而那辆汽车的车门，也许正豁着一张嘴。于是，在离我不远的公路上，因为刚好有了坑，汽车便猛烈地跳了一下。而此时，一只牛蛙或者两只牛蛙，借着惯性，双腿轻松地一蹬，便拥有了四季风光，蓝天白云。
对于牛蛙来说，从公路到我的土地上，有着直径一千多米的距离，应该是十分漫长的。但是，它用了多长时间，跳跃了多少万次，经历了多少危险，我都无法知道。只是，牛蛙的鸣叫声雄浑高吭，当我反复地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之后，我已能分辨出那音域中含着的淡淡的乡愁。有的时候，我的梦境里也会出现铁马金戈的战场，原本不怎么勇敢的我，因为牛蛙如号角般的声音，让我成了瞩目的勇士。
牛蛙的形体很小，声音很大，这本是一种极不协调的现象。由此，我揣度此物的来历必有不凡之处，从临世之日起，在便便大腹中，就已经藏着怎样的雄心壮志了。
牛蛙的肉毕竟还会被端到桌上来。在桌上，我对别人说：“这种牛蛙的肉，比那种牛蛙的肉更好吃。”别人也说“真的”。这是一只被做活的农人捉回来的牛蛙，竟然有一尺来长，一斤多重，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牛蛙。当然，从进厨房开始，它的辉煌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有一只牛蛙被吃掉了。但是，还有很多牛蛙在地里愤怒地抗议着。于是，我决定认真地去观察这些漂泊者的生活。地里有很多水塘，厨房背后就有一个。这个水塘是随便挖成的，将就着一小股汩汩涌出的泉水。所以，塘垠上长满了杂草，塘底里也有水草。在塘沿的一块片状的石头上，很容易地被我发现了两只小牛蛙，它们正以雕塑般的形象对着我，眼睛也似乎一动不动。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至于来处，它们肯定是从母体里分娩出来。那么，它们的父亲、母亲呢？假如那只被吃掉的是它们的母亲或父亲，剩下的那一只该也会无比悲哀。
蛙类的繁殖力是很强的，幼小的生命先以一颗圆圆的卵形成，被排出体外，附着在水面或者时沉时浮的草茎上，经过一定的时日，被孵化成长着尾巴的小蝌蚪，完全生活在水中；又经过一定时日，甩掉了屁股上的尾巴，衍化成水陆两栖的标准牛蛙、青蛙或者其他差异不大的蛙。在适宜它们的生活环境中，它们的生命迅速地成熟着，因此需要爱情，需要在一年或者最多两年的生命周期内，完成传宗接代的天赋使命。
在不知不觉中，我的环境成了众多牛蛙的乐土，这让我不得不去想象这个群体中的先驱，到底是一只还是两只？如果是一只，很可能是在土著居民的召领下，才进入了这块土地，以混血的形式，创造了一个新的种族；或者是上天安排，恰好是一对夫妇，相拥相携，共度危难，在这块崭新的土地上，保持着纯正的血统，正在创建着一个秩序完全不同的小小帝国。
我的时间和精力大量地用在对果树、对猪鸡牛羊的管理方面，对于牛蛙的存在，也只产生过一个短暂的念头。那是第二年的春天，水塘里的水因为干旱，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有为数不少的大大小小的牛蛙，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跃入水中，或者，呆呆地蹲立在水边潮湿的泥土上。此时我想，若把它们做为商品饲养，是不是可以赚一些钱来，补贴在其他的支出上呢？
厨房后面的水塘里的牛蛙生得很多也长得很快，这说明在牛蛙的食谱里，也有着一些厨房里倒出去的东西。但是，当长大着的牛蛙一个接一个地被捕杀之后，其余的听到了被捕杀者嘴里发出的最后的关于死亡的叹息，甚至，看到了从被捕杀者身上剥下的皮，从肚子里掏出的心肝肚肠。从此，在这个方向，就再没有了牛蛙的鸣叫了。当我在偶然间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由我的行为想到了牛蛙的行为。我的行为是“君子远庖厨”。即我同意宰杀或者捕杀，进而品尝，但在这系列过程中我不问也不看。而牛蛙的行为呢，当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危险，甚至种族都濒临灭绝的时候，逃亡是应该的、正常的，至于逃到哪里，则一半是它们的能力，一半是看人类的善心。厨房后面水塘里的牛蛙的逃离，在它们不懂人类意识、人类活动准则的时候，本能地跑到了更远的地方，但在我的眼里，它们的行为已远离了庖厨，求得了暂时的安全。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去年是百年一遇的大旱，连人畜饮水都发生了极大的困难，果树也干死了一部分，牛蛙及牛蛙的声音呢，肯定都完完全全地绝迹了。因此，我托人买了几只牛蛙回来，让人把它们分散地放养在离厨房远一些的水塘里或低洼处有水草的地方。我说“牛蛙远庖”这句话的时候，农人是听不懂的。当我又说这些牛蛙是放生用的，不能捉也不准吃的时候，他们仍然睁着疑疑惑惑的眼睛。
当然，我的想法农人不知道，牛蛙也不知道。其实，我的想法也很简单，牛蛙以小拙之躯，能发出它眼中的庞然大物的牛的声音，它的嘴巴必是大壮之器。而我，一介匹夫，不比身形，嘴巴比牛蛙还要大了许多，竟然五音不全，唯唯诺诺，自觉羞愧。因此，不妨养些牛蛙，逐日沟通交流，适宜时借它的嘴巴，说些蛙语，也说些人话。
进错院门的麂子
我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听见传出经乐声。
这是春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日子，整个心里满是春天的气息。
山野已渐显绿意，星星点点的花朵正努力地绽放着；坝子里的油菜也开花了，黄灿灿地连成了片，暖暖地把整个冬天甩在了后面。在森林里沉寂地潜藏了一个冬天的生灵们，自然也渐渐离开森林。如此，鸟雀在我眼前啁啾，走兽时隐时现。
可是，这户人家的经乐声，却似乎与我的土地有着些牵连，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春节前我租了一台挖掘机，在果园上部空闲的土地上挖车道和水塘。挖掘机的主人叫阿高，是附近南甸村人。我们在这样的劳作中说了许多闲话。当挖掘到一个相对宽展的箐沟边时，看着一块块石头一铲铲土块滚落下去，撞开了茂密的荆棘和灌木林，让一个密不通风的世界洒进了阳光。此时，我说里面一定有玉面麟和野兔。阿高说，肯定有麂子。
这片闲置的土地很快就规划完成。我最后的决定是种绿化树。
我对阿高说，我要到彝村草场去，找一些当地的树种，把绿化树种满山坡。五年十年后能卖就卖一些，不能卖的话，造出一片生态林来，养些麂子。
这话并非说笑，在过去的几十年时光里，许多我并非很刻意的想法总能变成现实。
麂子能在我的土地上徜徉，这是一件让我非常高兴的事情。在挖车道的日子里，有人说，看见一只麂子从箐沟里窜了出来，跑出地界之外。几天之后又有人说，在修剪梨树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只很大的麂子，躺在板栗林边的草地上，悠闲地晒着太阳。这些都是听说，我没有亲眼所见。因为，我很少到林地里巡行了。
疑惑是不必要的，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只金色的麂子为了向我证明它的存在，有意地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急剧地摇动了箐沟里的灌木。
阿高家弟兄三人，买了三台挖掘机，为了配合挖掘机的行动，又买了一辆白色的客货两用皮卡车。这辆车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把目光和话题都转向了这辆车。阿高说，车很好用，但在十多天前，被大哥开到永建镇的白土坡翻了一次，修了几千块钱；人呢，伤了腿，也不算很重。
汽车事故与我土地上的麂子，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人世间的许多事，以不知道为好。知道了，反而会多了一份心思。
阿高过去是养鸡大户，我在四年前养鸡的时候，戏谑地称他为师傅。后来我用果园里许多土鸡下出的蛋，放在孵化机里孵化，一段时间之后，终于传出了小鸡那让人高兴的叫声。不幸的是，第一天出壳的三百来只小鸡，由于管理不当，全部死亡。于是，昨天，阿高出现在我的小鸡的脱温房前。
天在下雨，春天的雨水让每一个人心里都湿漉漉地舒服无比。一场雨水让所有人都闲了下来，围在脱温房前看鸡说鸡。本来，小鸡也是与汽车事故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在信口的说笑中，小童忽然又说到麂子，并有些炫耀地说他可以用什么样的方法把麂子捕获，然后再用什么样的方法做成美味佳肴。
阿高终于说出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里的主角就是麂子。当然，在这方圆几十里的东山上，麂子的数量已经不少，与汽车事故有关的是哪一只，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山坡上的麂子是好几个人亲眼所见，在阿高讲述的那个秘密里，麂子也是好几个人亲眼所见。所以，在很直观的思路的引领下，两个不同地方的两只麂子，似乎就是同一只麂子。只是，它曾经从我所在的东面山坡，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跑到了西面山脚下的那户人家。然后，很自然地又跑回了东面的山坡上。
那户人家是阿高他大嫂的大姐家，她家房子东侧，便是我上山下山的必经之路。在巍山境内农村里，不时听到一些经乐声，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因此，若不是阿高讲出本属秘密的传奇故事，我也不会记起我曾经听到的从这户人家里传出的经乐声了。
我听到经乐声的时候，整个故事已是尾声。
春节过后不几天，也许是初八，也许是初九。这户人家在春节的慵懒中很晚起床。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大约上午九点，推开大门，外面满村的节日气息就涌了进来。此时，主人的心情必然是安宁而祥和的。应该是做早饭的时候了，厨房里必然有着丰富的肉类和蔬菜。于是，男主人或者女主人就进了厨房，去专注于一日的饮食了。这个时候，一只金色的麂子就从从容容地进了大门，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好奇并且坦然。
这是我憧憬着的一种景色，我的果园的上部车道挖好之后，盖房子的地基，也一并让挖掘机挖了出来。不同的是，我将先买好的一幢铁皮活动房支了上去，并需要一些钢网，一部分搭棚在房顶之上，一部分做围栏。然后，让所有的钢网上都爬满藤蔓类植物，做一个在自然环境中的真正的开满鲜花的绿色小屋。围栏肯定是要把门前围成一个院子的，院子可以有门，但不必使用。我要让麂子、野兔及各种飞禽都进来栖息，我会提供给它们泉水和食物。
这个想象和愿望只属于我并不属于别人。意外的是，这只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麂子，在我还没有把房子支好的时候，竟然跑进了一户彼此陌生的人家去了。
这户人家在过去的日子里，肯定是吃过麂子肉的，但一定是买来的或者山中友人赠送的，他们从来不曾想过麂子会跑进家里来，把几十斤活着的肉送到厨房前面。
这肉是吃呢还是不吃？当主人发现这只麂子的时候，脑子里肯定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大门是开着的，这只麂子看见人的时候，目光中透出的不是惊恐而是亲热，并且前腿已经放在了进堂屋的台阶上。堂屋里放着电视，电视里有人唱歌，那歌声软软的柔柔的，很有些磁性的力量。这样，麂子的脚步便迈进了堂屋。音乐是适应于动物的，只是那些画面上，究竟是些什么呢。麂子没有见过，便回过头来，用安宁而祥和的目光，向怔在一旁的主人询问。 这是一只神秘的麂子，还带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主人在这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呆怔了很长时间。终于，他作出了一个今天也不知道是合理还是错误的决定。他掏出手机，找了几个身强体壮、身手敏捷的男人，其中一个便是阿高的大哥。这些人聚集在大门前的时候，一致主张关上大门，用木棒打，捕获吃肉。但是，在过去随意捕猎的日子里，也有过受伤的麂子奋力一跃，将一只灵巧又有十足力道的细细的前腿，插进了猎人肚子里的事情。何况，这家里还有老弱妇孺。此时，主人的脑子里，必然会想到一句古言俗语，那就是：送上门的财物，必有蹊跷。然后，用手指点着麂子，讲述着它的种种神秘。
神秘力量是客观存在着的，之所以神秘，就因其具有不可预知性，以及随之而来的现象的不可破译性。
一群人开始了追逐，却不是追捕麂子的行动。一群人都不愿或不敢伤到麂子。因此，追逐的动作是轻缓的，嘴里还发出些近似赶猪赶鸡的嘘嘘声。同时，也有人害怕麂子一旦被惹急了，也会把一条前腿插进自己的肚子里去。此时，麂子的眼神中已有些怨恨的神色了，它本来在堂屋里好好地看着电视，也许还在某个情节陶醉着呢。但是，这群不近情理的男人，竟然破坏了自己的一份好心情。麂子执拗起来，你要追我，我就不走。因此，这群人到东，我便到西；这群人到西，我便到东。麂子的灵活机敏，人类是无法比拟的。阿高的大哥本是一个四平八稳的中年人，但毕竟与主家是至亲。追了一阵，见麂子对开着的大门不屑一顾，反把一群人弄得满头大汗，一时性起，便顺手提了根木棒。麂子见状，机敏地一个转身，朝着早就看好的一道开着的门，咚咚咚地三声脆响，跑上二楼去看风景。
二楼是一家的尊贵之地，甚至是一小族人的灵魂栖息之地。那里有神龛，有香炉，有供给天地君亲师的祭品。麂子肯定是不会去跪着磕头、焚香祭拜的，捣乱却是由不得这一群人的事情。
惊恐的麂子仍然好奇，它看到了二楼后山墙前的那些物件。并且，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吸进一些香炉里还燃着的香火味。而且，还往主人祭拜时的那个位置又走了两步。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若不及时制止，就有掀翻祭桌和祖先牌位的危险。此时，冒险上楼且谨慎无比的那个人顾不得许多了，一个箭步跳至祭桌前护住一方神灵。麂子是饶有兴趣的，若不是有人打扰，待心平静气之后，也许还会像人一样，前腿跪下，磕上三个响头。但是，此一时非彼一时，面前突然横出了一个人，而它又不愿与人为敌，于是转过身去。这时，麂子的眼前阳光灿烂，是高约一米的月台，月台上有一扇木窗是开着的，窗外是约三十度斜角的厦子瓦屋顶。麂子不可能不想它该怎么办，那个人也不可能不想他该怎么办。此时，窗外的阳光普照着更远处的无限春色，麂子已经想抬起前腿了，而那人又凭空地虚晃出一棒。麂子是轻捷无比的，上了月台上的瓦屋顶，也不妨先看看风景。然后，又在楼上那人的一声轻嘘中，轻盈地跳进院子里的兰花丛中；再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出院门。
这是一个有着三百余户人家的村子，这户人家虽说地处村子的东向边缘，但不是最边。而且，时间是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奇怪而且神秘的是，这只麂子走出大门后，再无一人看见。
随着麂子的离去，这户人家里的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很快就归于平静。但是，平静中却隐藏着危险，只是人们事先看不见而已。阿高的大哥就是上楼追走麂子的那个人，他在几天后的行车中出了事故。事故是可以避免的，试想，若主人不要邀约他人，以礼待之，听凭去留，应该无事。若早早关了楼门，别让麂子上楼，冒犯或者侵扰了一方神灵，也应该无事。再者，事发时我在果园，果园的西向边缘距这户人家约五百米距离，若电话邀我，极可能我会顺利地把麂子领回适应它生长的土地上，那就更是皆大欢喜。
事故的当事人肯定是受到了惩罚，只是惩罚的因由是来自麂子的作祟呢，还是祖先的神灵？也许会是一种，也许一种都不是。
我听到的从这户人家里传出的经乐声，是在事故之后，为了禳灾而举行的郑重其事的法事。当然，法事之后，一切归于平静。人，还在村里，过着属于人的生活；麂子呢，还在山地上，过着属于麂子的生活。
听完阿高讲述的这个发生在我身边，甚至，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情况下，似乎与我有着些关联的故事之后，尽管我还似悟非悟，却由此想到，是到了坚决制止小童等人想捕杀麂子的时候了。
为死去的蜜蜂默哀
房门开着的时候，还有一挂竹帘，把世界分成两边。
蜜蜂进来的时候，它们能找到路。路就是竹帘的两侧。风吹动竹帘，缝隙大了些，蜜蜂就乘机飞了进来。它们总是嗡嗡地飞着，有时撞到墙上，掉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了一般。开始，我很在意它们的生命，用手指一碰它们就翻过身来，看我一眼，嗡地一声又飞走了。有时，碰它们的时候，让你确信它们已经死了，任你去翻动它们的身体。当你放弃了对它们的观察，去做别的事情，或者，去想别的事情的时候，又会有嗡嗡声在房间里响起。
房间不太大，墙是白色的，应该说很容易就能用眼光捕捉的。不过，当我不断地循着声音，转来转去的时候，却根本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有时，终于看见了，马上又消失了。
这不是蜜蜂生活的环境。既然嗡嗡了很长时间，它们一无所获，就应该回到它们的环境中去。我把竹帘掀开，甩动毛巾，盲目地在空中挥舞。有的，它们会很顺从地向着灿烂的阳光飞去，很快就消失了。有的，稍不注意被我看见了，追到门口了，它们又转身飞了回来，赖着不走。
不走你就留下吧，因为我身上开始热了起来，额头已沁出细细的汗珠。我很舒服地坐回椅子上去，接着想我刚才想着的事情。在安静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因此不管在房间里干什么，都不愿意听到一点点声音。曾经有一窝老鼠，在天花板和楼板的夹层里做窝，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常常会有轰轰烈烈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是用脚弄出来。有时，还有一种声音是从嘴里发出来的，像争抢食物的撕打，像小鼠对大鼠的撒娇，像公鼠对母鼠的求爱。分辨这些声音是在我无可奈何的时候，不得已才做的事情。老鼠药常常毒不死老鼠，而把过往觅食的鸟雀毒死了。门前和阶下常常有一两只鸟雀的尸体。鸟雀的尸体又会被家狗吃掉，家狗就会萎靡不振地在墙角蜷缩很长时间。 院子是一块停车用的车场，有人是极为正常的事情。若是做活的农人，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当他们从我门前经过的时候，我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如果是外人，为着某种目的来到我的领地里，我一般不出去招呼。此时，我的雇工们会去招呼，或者，他们会去向我的雇工们询问。雇工们总是有工作要做的，外人到了停车场，也常常有找不到人的情况。这时，我也不必马上出去，我会等他们走到我的门前来，听他们议论，判断他们究竟为了何事，从而决定我应该出去还是不必出去。我门前的竹帘是不会轻易被人掀开的，因此，我可以坐在椅子上打量他们，在决定不必出去的时候，他们经过门前会有意无意地看竹帘一眼，却看不到我正定定地看着他们。此时，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能看到的只是竹帘。
门外总是阳光明媚。在冬春季节，在光秃秃的梨树的枝干上，还常常有一种白胸脯、黑头凤的叫做黑头公公的鸟群飞来歇脚。它们总是不甘寂寞地鸣叫着，显得机灵而警惕。在草枯水冷的山野里，它们的最好的食物就是蔬菜的绿叶，其中以阳花菜的灰绿的叶片为最。它们啄食着阶前蔬菜叶片的时候，还有两只个头稍大的可能是雄性的黑头公公，为了一只昆虫而有了争斗。最后，当那只昆虫被准确地夹在上下嘴壳里的时候，这只胜利了的黑头公公就向远方飞走了。其他的那许多只呢，则专注地在这块菜地间寻找着它们需要的东西。
小狗们的食物肯定是由我供给的，因此它们似乎很清楚它们的职责，不仅会一群地去围攻陌生人，还会自觉地去追逐松鼠、斑鸠和黑头公公。有时，还会莫名地对天长吠，表达一种愤怒，一种激情，或者一种无奈。几千只公鸡母鸡是关在鸡舍里或围栏里的，本来与小狗们无关。但是，公鸡的一声响亮的长鸣，或者，数只公鸡为了争夺一只母鸡而发生了战争，小狗们就会同时吠叫着，跑来跑去，充当着维和部队的角色。
这是一些对我极为亲和的声音，当我读书或者写作累了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去倾听这些来自门外的声音，从中得到一种抚慰、一种激发、一种来自动物生命个体的关于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撞击。
我的房间是坐北朝南，车道从正南往东又往西绕了过来。因此，那条往东南方向去彝村草场的车道，与我山脚下拐弯处的方向一致，再加上山体、河谷、气流的多种因素，常常有到草场去的汽车、摩托车、拖拉机的声音传来，让我错听成是到我的果园来的。当然，这是在我无事的时候，根据声音所作的一些揣测。这些声音不会给我带来愉快或者不愉快，因为这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声音，我与这种声音的距离十分恰当。这个叫做草场的彝族村寨我很熟悉，整个村寨里只有一辆农用汽车，被一个叫阿宝的中年人驾驶着。还有一辆接近淘汰的夏利牌红色轿车，被一个叫阿林的偶尔做着农产品生意的中年人驾驶着。那么，当有坝子里的汽车、拖拉机上下的时候，必然是哪个家庭要盖房子了，或者，又是某个家庭有了婚丧嫁娶之事。上下的车辆热闹的时候，说明这个村寨的经济形势有了好转；如若长时间地冷清下来，便是村寨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变化，或者，由于能走的大都到遥远的地方打工去了。
这个方向的声音有时会有些特别，那是当我已经睡熟了的时候，突然地被一阵狗吠吵醒。如此，我会先躺在床上听上一阵，然后继续睡去；有时，极不情愿地披衣起床，在门外用手电筒乱照一气。结果呢，我的范围内一切正常，不正常的是东南方向的山梁上，那个村寨的车道上，有着人声和灯光。被狗认为不正常的情况，在我的眼里也同样不正常。这本是一个偏僻而安静的山村，特别在深夜的时候，根本没有必要和山下世界有什么亲密的联系。因此，这种情况，一般是有那么一些不甘寂寞的、被一种浮躁情绪鼓荡着的年轻人和中年人，聚众喝酒，或者聚众赌博，途中车出毛病，或者人出毛病所至。我尊重周围的任何一个村民，任何一个村民也都尊重我。但是，我从不轻易到任何一个村民家做客，我也不会轻易地请任何一个村民到我的这个家里做客。这是一种非常明智的行为。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思想和行为，不管我如何真诚，都不会被任何一个村民所接受；任何一个村民的思想和行为，不管他们如何真诚，也同样不可能被我所接受。如此，在同一块土地上生活着的同一种人，必然地会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在门外；我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也在门外。
门外还有一种声音，当它响起的时候，会让我突然地愤怒起来。这种声音是摩托车上坡时的吼声，或者，下坡时的沙沙声。我的住房右侧有一条车道，通往离我住地直径二百米远的羊场。羊场的雇工平时就那么三四个，白天他们按照分工，把羊赶了出去，放牧在不远山坡上；夜晚，所有的羊都在厩里关着，牧羊人留守住宿的，只须看看电视，然后睡觉。但是，在近两年内，由于大量的摩托车涌入农村涌入山寨，也就涌入了我果园里的羊场，让我不得安宁。
羊场的主人叫阿才，又邀了一个合作者叫阿茂。我把阿才当作朋友，把一切条件送给他，只希望他能完成他的养羊大业。我不收他的一分钱，他只把所有的羊粪留给我。但是，当阿才有了点钱的时候就有了很多朋友，这很多朋友不分白天黑夜地往羊场跑。据说，常常把他的粮、油、酒、肉全部吃光。当然，在我辛劳一年的果实成熟的季节，他的那些闲极无聊的朋友们，便以找他为由进入羊场，实则用各种办法偷我的梨果。
去年秋收时的某一天下午，我给阿才打了一个电话，非常气愤地指责他是不是在羊场举办集市，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与羊场无关的摩托车上下。这个电话是我打过的无数电话中最后悔的一个。因为，阿才接电话后约四十分钟的样子，就骑着摩托车从我眼前下山了。我想我如果不打电话，那么他从我眼前经过的时候我就会叫住他，和他认真地谈谈羊场的管理问题。如此，以后的结果就会不大一样。
阿才下山后就再没有回来，因为他离开我约二十多分钟后就在县级干道上撞车负了重伤。奇怪的是，此时的阿才头脑清醒，只说胸部疼痛难忍，但他及他的朋友甚至家人，谁都不知道应该把情况告诉我。送医院是应该的，但他们在五个钟头的时间送了四家医院，最后让阿才死在第四家医院的诊断室里。
阿才死后羊场清净了一段时间，羊场的工作由阿茂承担。阿茂家在不远处的坝子里，一定是养羊赚了钱的原故，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和一辆白色的货车。阿茂似乎很信任他的雇工，因此很少上山，并且从不在羊场过夜。渐渐地，羊场又一如既往地热闹起来了。热闹是应该的，但应该热闹在养羊的规模及我的果园里的所有项目方面。因此，我对这样的热闹深恶痛绝，我对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从我住房右侧经过的摩托车的声音尤觉刺耳。 当然，我门外的声音总是一天天地重复着，重复在不同的时间或是相同的时间里。为了用一种令人愉快的声音去修饰或掩盖另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冒山的那一刻，在离我住房二十多米远的池塘边的鸡舍的檐下，都会准时地播放用葫芦丝吹奏的云南民歌。这个歌碟里的优美的声音，主要是放给我听的，也是放给鸡听的。我听了这声音之后，因昨晚的刺耳的声音引起的不快，会在清新的空气中消散；鸡听了这声音之后，会愉快而健康地成长。
白天的声音里总会夹杂着许多难以避免的烦恼，因为太阳把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一切动物和植物，都会为了生存而发生争斗，只是有些能让你看见，有些你看不见。而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比之会巧妙得多，得花一些精力和智慧去对付这一类已经发生的或不远的将来才会发生的争斗。因此，只有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你的思绪才会大幅地回归，最终落到另一个新的纯主观的想象的基础上。这时候，一声近旁夜鸟的转鸣，一声远处麂子的高音，都会让黑夜显得神秘而有趣，都会让月色柔媚而多情。此时，假如你一人独坐，或者，你已经躺在了床上。那么，你会在瞬间产生一种念头，去做一只鸟，寻找那只已经发出声音的鸟；或去做一只麂子，飞奔到那只麂子的身旁。
记得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累了一天的我疲惫地躺在床上，由于掀被子的时候也掀动了窗帘，一片月光便洒了进来。如此，我干脆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让我躺着看月亮也看树影。月亮离我很远，树影离我很近，一切似乎是静止的，一切又似乎是动着的。更动着的是一只鸟，它飞了过来，落在离我窗口不远树枝上；接着，又飞来了一只。我已经见过许多鸟了，但我至今还不知道让人反复歌赞的夜莺是何物。这两只鸟叫什么名字，属什么科什么类，我是一点也不懂的。只是，停了一会之后，其中的一只叫了一声，展翅飞到了更远的树上，另一只似乎迟疑了一会，也跟着飞了过去。飞着的时候，嘴里却发出了更长的叫声。月光里，它们先后飞翔时的身影特别优美。突然地，我想把此时静之又静，祥和得就像有一丝涟漪的心情告诉给城市里的友人，于是，我编发了这样的短信：“我已经躺在床上，任月光和树影抚摸着肌肤，倾听夜鸟时近时远的啭鸣。”那边也很快回了短信，但短得只有一个字：“妙！”
这样的夜晚已经很少了，因为自然环境里的鸟是很难与家禽相处的。由于养了很多生态鸡的缘故，时间一长，鸡里的不安因素渐渐显露出来。开始，只有三两只公鸡不愿回鸡舍过夜，它们躲在树后或某个角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它们的队伍日渐壮大，并且改变了睡觉的方式。当我知道的时候，不仅公鸡，连母鸡也蹲在树枝上、树尖上过夜了。如此，公鸡在夜里打鸣的时候，其响亮的声音一定能传出三五里之外。它们的声音，它们的在暗夜里或者月光下的身影，必然地让夜鸟们退避三舍。
还有一种声音是对我的山地生活的补充。这种声音来自山脚下，南北向的县级干道上，离我直径约一公里半。因此，白天能看见南来北往的各型车辆，这些车辆明显地都运载着某种使命，它们是生活在不同层面、不同角落的人与人之间必不可少的纽带。但是，当我在一公里半的距离上看着它们的时候，我觉得这发动机的轰鸣声、尖利的喇叭声都与我没有关系。在这个距离上，他们生活得很好的同时，我也一样生活得很好，在属于我的这个环境里的一切动、植物也都生活得很好。不好的只有一点，他们听不到我的鸡鸣狗吠，我却能嗅到因他们而随风飘来的柴油机、汽油机排放的尾气。
这应该是一种很正常的声音。尽管我能感觉到大地的颤动，空气的振动已明显构成一种莫名的、满含威胁的意味，但它毕竟离我还有一公里半的距离。只是，当警车的警笛拉长声音来往飞驰的时候，在这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之前，就必然地有着悲惨的事情发生了。这类事情常常有人把结果告诉我：“某个路段上撞了车，某个时间死了人。”由此，我偶尔下山的时候胆战心惊，特别，当猛然看到一辆乘坐着三五人的二轮摩托从身边驶过的时候，我会为他们为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夜晚，在没有警笛声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站在门前看着那条车道。车辆的形状是模糊的，但车灯的光线却分外明显，呈桔红的颜色，长长地向前推移着。但是，黑暗是一种非常柔性的物体，当两道车灯把黑暗劈开推前的时候，它又会很快地涌了回来，填满一切可能的空隙。如此，车灯并没有带走一丝黑暗，黑暗也留不住一丝灯光。假如，警笛又在暗夜里响起，那么，即便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故，对那些与事故有关的还活着的人来说，应该比白天还感觉更加悲惨。
有一个我见过的年轻人，他仅仅在一个眨眼的瞬间，就遭遇了整个家庭的悲惨。那是在半年前的一个暗夜里，他全家为车道以西的一个村子里的亲戚的喜事奔忙。然而，当他用摩托带着父亲母亲穿越车道的时候，被一辆疾驶而来的载重汽车碰个正着，父亲当场死亡，他和母亲重伤致残。
这一切都来自我门外的声音。我门外的声音都会准确地把声音的性质告诉给我。那么，我的耳朵是否可以进行一些选择，我愿意听的就听，不愿听的不听呢？这样想着的时候，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汇集在一起了，大声地对我吼着：“不可以，不可以！”
如此，既然在这众多的声音中，总有一种在诱惑着我，使我淡泊，使我清醒；给我抚慰，给我愉悦。那么，我还是顺着这种诱惑，去破解其中的真义吧。
责任编辑 杨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