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儿孙去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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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舍不起那张脸


  鸡叫头遍的时候,福清就醒了。
  按惯例,他会倚在床头上抽一支烟,咳嗽几声的。整整二十五年,黑王寨的树啊草啊枝啊叶的都是在他的咳嗽声中舒展开身体的,连那枝叶上的露珠都是被福清的咳嗽声余波在空气中给震落到草丛的。
  烟是喂到嘴边又被塞进烟盒的,咳嗽是蹦到嗓子眼又被憋回喉咙的,不对劲儿呢?福清心里疑惑了一下,闭上眼睛,把一天要做的事在脑海过了一遍筛子。
  都无官一身轻了,黑王寨就是有天大的不对劲儿也跟他福清无关了。昨天他正式卸了压在肩头二十五年的村支书担子,六十五岁的老汉,怎么说也是该享清福的年纪。要不是乡里央求他带了几年分来的大学生村官,他现在也算半个城里人了。
  土里扒拉一辈子,非得把这身泥土味带进棺材啊?这是儿子的原话。
  今天,将是他福清从黑王寨拔根的日子呢。
  要死了!怎么会想到拔根这个说法呢,搁黑王寨通神的四姑婆那儿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四姑婆会有板有眼告诉你说,鬼走路为什么没有声音,那是因为鬼身上的阳根被拔了!四姑婆紧接着还会告诉你,人为什么要讲究叶落归根呢?根,说到底是一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莫非,自己跟鬼一样,在黑王寨没了安身立命之本?福清猛地一惊,那个不对劲儿的事就浮上脑海,本该鸡叫的时候自己居然没听见乔篾匠家的鸡叫,两家挨得近,福清打婆娘过世后就没养鸡了。
  黑王寨老辈传下的说法,鸡一叫,鬼就无处遁形了。
  难不成村支书一不当,阳根就被拔了不成?
  这个念头一起,福清心虚了,床头是倚不住了,他悄悄爬起来,看着对面屋场发起了呆。对面是妇女主任何秀的屋场,两个人在寨子里搭班子干了十五年,何秀五十五岁那年从妇女主任位置下来,上个月进了城,说是帮儿子媳妇去带孙子了。
  搭帮着孙子享福呢!走的那天,何秀眼睛望着福清,指望福清那句话从嘴里蹦出来挽留一把。也是的,何秀男人死了二十年,何秀一直等着福清那句话,早先福清说婆娘在,那话他说不出口,熬到六十岁婆娘死了,福清改了口,说自己是支书,得给刚来的大学生村官做个样板。
  结果是,福清把样板做足了,何秀也板着脸没留给他好样子,带着满肚子怨气走了。
  走吧走吧!福清擦一把眼里并不存在的眼泪,挥挥手,都走了干净。
  该带的东西,昨晚都打包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儿子电话里说得很大气,爹你就带你两个肩膀一张嘴就行,两个肩膀准备扛孙子,一张嘴准备吃香的喝辣的,当时把福清给美的。
  不过电话要结束时儿子忽然压低嗓子叮嘱了一句,爹,您真的什么都不要带,免得曼丽说净是不值钱的玩意儿,脏了地板不说还占地方。
  儿子嗓子一压低,福清心里就有了模糊的认识,儿子事事都将就着那个叫曼丽的城里媳妇。
  黑王寨的东西怎么就不值钱了,那些经冬的雪水,霜打的芦苇,隔年的黄瓜,陈年的忍冬,都是治大病的偏方啊。曼丽的娘心口疼,动不动犯晕,不是喝了黑王寨刺猬的心和老鹰的肝泡的药酒,第二天就不捧着心口走路了?真是摘了果子忘了树。
  黑王寨的水土可不养这种人。福清心里这么嘀咕着,嘴上没敢出声。
  自己抛下一寨子老小,独自到城里去享福,说到底不也是吃了果子忘了树?
  趁早上路吧,免得看见熟人,一张老脸没处放。
  这么寻思着,福清就把那些打包好的东西一股脑儿放下来,带着这些东西下寨子,想不弄出声响是不可能的,那些物件都有灵气的,比人更念旧,干脆就像儿子说的,两个肩膀一张嘴,轻省幾分是几分吧。福清是当过村支书的人,寨子里多少大事他都能一锤定音,这点小事能难住他?
  锁了门,福清在暗中得意地笑一笑,然后背着双手,摇摇晃晃往寨子口走。
  转过一道田埂,一片竹林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黑王寨有竹子的人家只能是乔篾匠家。
  要说乔篾匠也不简单,为保住这片竹林曾跟福清大吵了一架。当年乡里号召大家都栽果树,乔篾匠死活不依。乡里干部恼了,要强行把竹林毁了。福清从中做了好多工作,还被乔篾匠骂了祖宗八代。
  竹林没被毁,是福清杀了自己一只芦花公鸡作为代价的。
  那天知道乡里干部要上寨子强行毁掉竹林,福清就提前把鸡杀了,把血泼弄了自己满头满脸,然后装作被鬼追赶着跑到寨子脚下河边拦住乡里干部说,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乡里干部吓一跳,问怎么了,福清说,乔篾匠拿了蔑刀跟我拼命呢。
  人命关天,没人敢伸头承担杀人凶手这个罪名。竹林自然是被保住了。
  福清却被婆娘骂得狗血淋头,那是家里唯一的大公鸡啊,妻妾成群的主,向来以功臣自居的,居然就被无罪问斩了。
  福清在乡里寨子里还是功臣,但在婆娘面前就一败家男人,家里事从不伸手,还倒贴烟酒钱管乡里干部饭,算的哪门子账啊,真是的。
  福清这会儿也不知道乔篾匠算的哪门子账。
  刚走到竹林边,一点红火从地上慢慢升起来,再慢吞吞挪到福清跟前,才停住不动了。福清吓一跳,这是鬼火呢?
  像是窥破了福清的心思,从红火后面飘过来乔篾匠的声音,是老支书吧?
  福清蒙了,是我,乔篾匠这么早你坐这儿寻魂啊?
  黑王寨有讲究,寻魂要鸡叫头遍时出来,还不能被人看见,更不能跟人打招呼。既然乔篾匠开了口,福清也就没了顾忌。
  寻你的魂好吧?乔篾匠没好气来了一句,我一家老小清吉平安着呢。
  那你这是?福清有点儿纳闷了。
  听说你要去城里享福了,我来送送你!乔篾匠摸黑递过来一支烟。
  福清不接烟。
  乔篾匠的手就又往前递了一下,跟着递过一句有成见的话,咋的,还没进城,就嫌这烟差了?
  福清说嫌你个大头鬼啊,我这不是一抽烟就咳嗽嘛!   都闻得见土香的人了,还怕多几声咳嗽?乔篾匠嘴巴一点儿也不饶人——闻得见土香在黑王寨是说人没几年活头的意思。
  福清只好实话实说了,我不是怕一咳嗽把满寨子人都吵醒了吗。
  乔篾匠笑,你以为你不咳嗽,寨子人都睡得着?
  想想也是,乔篾匠不是没睡着吗。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福清只得接了烟,借了乔篾匠手里的烟,点燃,使劲抽一口,那烟气顺着喉咙下了五脏六肺,真舒坦啊!福清张开嗓子眼,准备酣畅淋漓地咳嗽几声,偏偏,那痰居然没生出来。
  不进屋坐坐?乔篾匠说,为你践个行。
  不麻烦了,见了就算践行。
  知道你就会这么说,也是的,你是要进城享福的,那我就不扯你后腿了。乔篾匠把烟掐灭,冲后面喊了一声,鸡毛还没烫干净啊?
  鸡毛,烫干净,做什么?
  像是给福清答案似的,乔篾匠婆娘的声音紧随着小碎步赶了过来,烫干净了,烫干净了,刚剖完膛。
  杀鸡待客,是黑王寨最贵气的待客礼数。福清一怔,家里有客啊,那我更不能打扰你们了。
  客都不咳了,乔篾匠揶揄了一句,以后你是打不着也扰不着了,这鸡你带上吧。
  我带上?福清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大的施舍,对乔篾匠来说是绝无仅有的。
  我半夜杀了不给你带上难道自己吃啊?你忘了我乔篾匠的规矩?乔篾匠又点燃一支烟。
  福清当然不能忘了乔篾匠的规矩,早不鱼汤午不梨,半夜不能杀害鸡。
  这个规矩是有由头的。早先几十年,大家伙儿日子都清苦,不年不节的难见半分荤腥。乔篾匠是做手艺活的,进百家门吃百家饭,再苦的日子都苦不了他的嘴巴。苦的是乔篾匠的婆娘,怀乔竹儿时,天天清汤寡水顿顿缺盐少油,婆娘有天苦得早上喊嘴里没得味道,想喝鱼汤,正背着竹器要准备上街卖的乔篾匠慢条斯理来了一句,早不鱼汤。
  婆娘憋着一口气没吃早饭,熬到快中午时分,酸水只往外漫,就让赶集上街的人给卖竹器的乔篾匠带信,让他回来吃中饭时带几个梨子,结果赶集的人带回乔篾匠三个字,午不梨。
  到了晚上,鱼没落肚子、梨没进嘴巴的婆娘忍无可忍,拿了刀挺着肚子去赶家里老母鸡,要恶补一把自己的身子。眼看那只老母鸡就要被摁住,乔篾匠回来一把摁住了婆娘,破口大骂说,败家的玩意儿,没听老祖宗说啊,半夜不能杀害鸡。
  那一天没败成家的婆娘硬是落了个败家婆娘的名声。寨子里一向跟乔篾匠喜欢唱对台戏的木匠世成晓得这事后,编了个顺口溜说,早不鱼汤午不梨,半夜不能杀害鸡。篾匠祖宗有遗训,败家不能败规矩。
  这么说有一点点的出入,乔篾匠那天也不是空手回的屋,他给婆娘带回一堆山楂果,那山楂是在木匠世成放倒的一棵山楂树上摘的。
  为这个,两人还争了几句。世成砍那棵山楂树,一是为了给寡妇桂珍弄点儿柴火填灶门,二是给桂珍两个孩子弄点儿零嘴填肚子。山楂果不光健胃,还消积化滞,舒气散瘀,两个孩子有点儿消化不良,看病要钱,桂珍那日子,苦着呢,每一分钱有每一分钱的去处。
  世成刚收了桂珍两个孩子当干儿子,孩子就把去处寻到世成这儿。
  乔篾匠是从人家儿子嘴里夺食,世成能不起气?起气归起气,世成还是给乔篾匠摘了一少半,世成这人心软。
  福清自认不是心软之人,乔篾匠这只鸡杀得让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他死死攥住乔篾匠的手说,老哥哥你这是打我脸呢,当年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没谁真的想吃你一只鸡的。
  乔篾匠不置可否地笑,说老支书你也不要这么小看老哥哥,怎么说我也是走百家门的人,知道什么是好什么叫歹,那会儿不是杠上了吗,我不是舍不起一只鸡,是舍不起那张脸。

二 做了一回恶人


  都说人一老,就无皮无味了。
  想不到人老得无皮无味的乔篾匠竟倒了个儿,变得有情有义起来。
  是的,乔篾匠和福清两人为鸡的事儿红过脸。
  当年吧,竹林没毁成,福清婆娘逼着福清找乔篾匠赔自家一只大公鸡。
  要说在黑王寨,这点儿要求不过分,事是为你乔篾匠这儿起的,也就该在你乔篾匠那儿落。
  乔篾匠却不承福清这份情,你为我杀鸡,谁看见了?为乡里干部杀的吧?我可是鸡毛都没看见一根。
  这话就有点儿过了,本来就在婆娘面前下不来台的福清气鼓鼓跑回家,把鸡毛鸡肠子连带鸡全部丢在了乔篾匠家门口,满以为乔篾匠会低下架子捉只鸡赔给自家的,令福清大跌眼镜的是,连带自己那只鸡被乔篾匠一家人煮了吃掉不说,乔篾匠一家人还把屎都拉在自己田里当了肥料。
  连声谢谢都没捞着。
  看来,今儿这是加了利息啊。
  福清知道,这只鸡不收下,这个竹林他就走不出去。难怪难怪,福清感叹说。
  难怪什么?乔篾匠婆娘把包装好的鸡往福清手里塞。
  难怪鸡叫头遍时我没听见你家鸡叫。
  昨晚就捉住灌了酒的好吧!乔篾匠咧开嘴巴笑,本指望让你多睡一会的,要不是婆娘多嘴,逼着我在这儿等你,没准就真错过了。
  福清眼眶一热,错过了就错过了,这是让他承天大的人情呢,而且还没法还。自己跟著儿孙去享福,总不能把老哥哥也捎带着去享一把福吧,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的。这种事对城里的儿媳妇曼丽来说是绝不允许的。
  何秀就遇见了于情于理都不通的事了。
  她当了二十年妇女主任,见过的狠婆婆也多,见过的忤逆媳妇也不少,都被她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凭三寸不乱之舌收拾得服服帖帖,可轮到自己儿媳妇,何秀束手无策了,应了黑王寨那句老话,别人家的堂屋里好做客。
  打从进了城,何秀就感觉自己怎么做都是客人身份。在黑王寨可不是这样的,客到三天就是主。何秀到儿子家里都十多天了,还没找到半点儿主人的感觉。
  儿媳妇还在月子里,按理说,何秀是来给儿媳妇带孙子的,可媳妇偏偏请了月嫂来带,这不是成心跟何秀这个做婆婆的过不去吗?何秀一下子有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黑王寨谁不知道何秀是婆娘中的佼佼者啊,要不是她会拉扯孩子,她的儿子望京能“望”进城里,做了城里人不说,还娶了城里媳妇。一向把头仰得朝天的何秀不得不把头低下来,看人家月嫂怎么带孩子。别以为何秀是虚心好学,其实她是不服气的。
  我倒要看看你个月嫂能否把孩子带成金宝贝,不就是一个肉蛋蛋吗?肉蛋蛋要是一个月不拉肚子不咳嗽,我算你月嫂能。
  何秀一边有气没处发地拖着地,一边在心里咬着牙这么想,想完了,又觉得不妥,哪有当婆婆的咒自己孙子拉肚子咳嗽的,要死了这是!心随念转,何秀就一嘴巴摔在自己脸颊上,因为带着惩罚自己的决心,这一巴掌就摔得很有气势,啪一声响,儿媳妇在卧室里被惊动了,尖起嗓子问,怎么了,怎么了?
  何秀猛一下子醒过神,急忙轻言轻语说,没什么,一个蚊子。
  一个蚊子?儿媳妇口气中明显有了疑问,就算是蚊子,您也不至于打出这么大声响啊,当这是黑王寨呢!
  何秀有点儿傻眼了,打个蚊子,跟是不是在黑王寨有关系吗?
  关系大着呢,儿媳妇好像知道何秀会在心里这么问自己似的,紧跟着补了一句,您这是制造噪音,懂吗?
  噪音?一贯大着嗓门跟黑王寨婆娘媳妇讲道理的何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新名词唬得嗓子眼一下关闭了半扇。
  是的,超过八十分贝的都是噪音!儿媳妇的声音从卧室里送了出来,跟何秀好为人师普及起噪音的常识。
  八十分贝,又一个新名词!何秀赶紧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情不自禁就叫出来超过八十分贝的噪音。在黑王寨,只要有新奇点儿的东西出现,哪个婆娘不是张开嘴巴,尽着嗓门大叫大喊的,生怕嗓门小了被别人小看输了气势。在黑王寨,有理也要声高的。
  没承想,一直让何秀为之自豪的大嗓门也有输了气势的时候。
  输人不输阵,何秀直起腰,看一眼儿媳妇的卧室,再看一眼月嫂手里的孩子,心里盘算说,等着吧,我倒要看看哪天小孩子吵夜起来,你还说是噪音不,还有心思定那是多少分贝不。
  何秀这是被儿媳妇气糊涂了,人家是好了伤疤才忘了疼,她是刚咒完孩子又想再打自己嘴巴。
  这是发的哪门子狂啊?
  都说是菜花黄,人发狂。
  因了这句流传千年的古话,黑王寨的人一到春天就紧张,春气一起来,最先打入眼里可不就是遍地金黄的油菜花?其实,说人发狂含了很大的夸张成分,春天来了,草木都晓得含春。作为人,春心荡漾一下是无可厚非的,咋就跟发狂扯上关系了?
  真正发狂的,倒是那些在田野里疯跑的狗。每一个春天过去,黑王寨总有那么一两条狗失踪,到收割油菜时,狗主人往往会意外地发现,自家失踪了一个多月的狗就躺在油菜田中,只剩一副脏兮兮的皮毛和骨架了。
  一把火烧了狗的残骸,日子就在嘴角边淌过去了。
  四姑婆常跟寨子里的孩子说,知道狗为什么会疯吗?它一定是舔了蛇土!啥是蛇土呢?就是蛇冬眠时含在嘴里的一块土。过了清明,蛇出了洞,那块土就被蛇吐在油菜地里。
  據说被蛇含过的那块土,有异香!狗不是鼻子尖么?嗅到了,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巴巴地寻过来,却是一块土!拿舌头舔舔,结果那异香就进入血液里了。这样的狗多是文疯。先围着那块土转圈,追着自己拖在地上的尾巴咬,嘴里呜呜地叫,涎水流得老长,跟着在菜花地里疯跑,眼睛红红的,像失恋遭受打击的人,看谁都一副家仇国恨的德性。
  再后来,狗脑子已分不清异香和油菜花香了,直到回光返照那一刻,它才会歪歪斜斜钻到自家主人的油菜花地里,身子平躺下去,忠忠诚诚地合上眼睛。
  狗都晓得忠于自己的主人,人得更知道忠于自己的土地不是?
  福清是走过四姑婆屋场才紧张起来,应该手里拿根棍子的。
  春上走路不空手,拿跟棍子赶疯狗。
  福清这么想着,忍不住看了看手里,他手里这会儿一点也不空,乔篾匠那只鸡沉甸甸地吊在手腕上。
  没棍子就没棍子吧,让狗咬一口,他日在城里想起来对黑王寨也是一个念想。
  福清这么说不无道理,被狗咬后的伤疤,遇到雨天会发痒,要使劲挠。黑王寨骂人不长记性就有这么一句土话,叫说起来想起来,挠起来痒起来。
  福清都要走过四姑婆的屋场了,才想起来,四姑婆的狗今天竟没发出一点声儿响。四姑婆的狗可是出了名的警醒啊,难道说因为四姑婆身上通神,四姑婆家的畜生就特别灵性,晓得他福清要去城里跟着儿孙去享福,不愿在福清心里给黑王寨留下恶名?
  在四姑婆那儿,还有四姑婆养过的狗那儿,福清可是留下了恶名的,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也是一个春上,四姑婆的大黄狗把老五媳妇咬了,见了血。这让福清很纳闷,四姑婆的大黄狗特通人性,轻易不下口的,更别说女人和孩子了。在黑王寨,菜花黄的季节咬过人的狗是要划归在疯狗之列,不打死不足以平民愤的。
  福清作为村支书,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四姑婆的门。
  四姑婆那会儿正给大黄狗喂食,很丰盛,不年不节的狗食里居然有骨头。见福清进门,四姑婆眼皮都没抬,嘴里念念有词说,吃吧,吃吧,吃饱了上路,催命鬼来了呢。
  福清很尴尬,自己找了凳子坐下,看四姑婆,也看大黄狗。
  四姑婆说非得打死吗?
  福清咳嗽一声,乡里乡亲的,要说我也下不了手,这狗是激起了民愤呢。
  四姑婆就不说话了,起身,去上香,再回来,手里多了碗骨头汤。
  大黄狗像是有不祥的预感,围着那碗骨头汤转了一遍又一遍,鼻子在汤面上嗅了再嗅,就是不张嘴巴也不伸舌头。
  这狗也通人性啊!福清忍不住感慨说。
  四姑婆冷冷接了一句嘴说,狗比人强,人啊,动不动就患了失心疯。
  失心疯,说谁呢?福清有点儿纳闷,自己来打狗是为了全寨子人着想,算不上丧心病狂啊。
  大黄狗不喝骨头汤,四姑婆没辙,只好抱着狗头,让福清硬灌。福清犹豫了一下,四姑婆恼了,你放心,我家大黄狗从不乱咬人的。   果然,福清给大黄狗灌骨头汤时,大黄狗没咬他不说,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在四姑婆的抚摸下大黄狗很顺从地喝完了那碗骨头汤。福清放下碗的时候,发现大黄狗眼睛里成串子往下淌泪水,难不成大黄狗知道这汤里下了药?
  抬头看四姑婆,一向菩萨心肠的四姑婆眼里竟没半点泪花,在大黄狗断断续续的抽搐哀号声里,福清才知道了大黄狗咬老五媳妇的秘密。
  大黄狗是做了善事啊,要是搁过去,是义犬呢,可以上书的,等福清弄清来龙去脉后这么感叹说。
  但四姑婆跟着说了一句话,善要人见,不是真善。
  相应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了。
  福清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回大恶人,而且做在真善的四姑婆和大黄狗名下。

三 好大的一片苦心


  何秀没想到,自己会在儿媳妇面前成了恶人。
  黑王寨有句上不了台面的话,叫公公给媳妇提裤子,好人不是。
  做婆婆的何秀还没给儿媳妇提裤子呢,就落了个里外不是人。何秀进城来没抱享福的念头,她是来帮儿媳妇带孙子的。结果呢,孙子在月嫂那儿,何秀别说抱一下,连看一眼都隔着一层婴儿帐篷。
  何秀是个倒毛眼,看东西本来就模糊,在儿媳妇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睛就愈发模糊了,好像一层云遮着。还是黑王寨好,走哪儿都敞敞亮亮的,不到天黑,哪家都没关门的习惯。
  城里人怎么过的,把白天当黑夜过呢,大白天关着门,半夜里出去过什么夜生活。也是,何秀在家都很少看见儿子,想跟儿子说句话都难,这是颠倒黑白的过法呢!
  儿媳妇那儿不是不能说话,可何秀找不到话把儿。
  这话要让黑王寨的婆娘听了,一准得骂何秀矫情。黑王寨稍微灵性一点儿的鸡啊鸭啊鹅啊猪啊羊啊狗啊都晓得,何秀那张嘴,路上碰见一块挡了路的石头都能说半天,碰见个婆娘媳妇什么的,那话要是连起劲地说,得用镰刀才能割得断根。
  这下好,一进城,何秀嘴巴里那些话头就没处扎根了。
  城里的儿媳妇也不是不会说话,可城里儿媳妇所谓的生活习惯在何秀看来就是一个字,冷,感情上不冷不热的,对何秀很少露出笑脸。问儿子吧,儿子反过来把何秀训了几句,您知道什么,女人笑多了,脸上会生皱纹的,再说了,她冲您笑一下,您是能多长一斤肉还是能长一身膘啊。
  何秀被儿子一训斥,脸上就讪讪的了,对着镜子看看,也是的,自己脸上的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蚊子,儿媳妇呢,脸上光滑不说,还细腻,估计苍蝇都站不住脚。至于是长一斤肉还是多长一身膘,何秀更不愿意了,千金难买老来瘦,老来不瘦疾病稠。
  何秀就怏怏地看着儿子。儿子还是孝顺的,就出主意说,您看不惯就冷眼旁观呗,把心放到肚子里,没人敢抢你筷子,也没人会夺你饭碗。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何秀不由得一愣神,心思就飞到了黑王寨,这是她当妇女主任时对那些婆媳不和的人做工作常说的话啊。每当有婆婆哭哭啼啼上门含泪控诉媳妇的是非,何秀就会苦口婆心劝做婆婆的,说你那儿媳妇又能有多忤逆老人啊,放寬心想一想,她是抢你筷子了,还是夺你饭碗了?
  婆婆回过头想想,也是的,筷子碗都是儿媳妇端到桌上递到手里的,不外乎就是儿媳妇言语上重了点儿,年轻人,谁没点儿脾气呢,自己当儿媳妇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那事就平息了。
  轮到自己头上,何秀平息不了。城里儿媳妇跟黑王寨儿媳妇不一样,城里儿媳妇是冷面冷心的,黑王寨儿媳妇再泼辣,也都是热心快肠的。
  用黑王寨埋汰人的话说,是肚子里装不了四两猪油。
  城里儿媳妇那肚子里,可以装一桶猪油,你还看不出半点油星子。何秀这么一想吧,心就冷了半截。
  对儿媳妇冷,对孙子,何秀还是满腔热情的,只是她的热情无处安放,孙子在月嫂那儿,轮不到她插半点手进去。
  何秀就有了一肚子的委屈。何秀说,婆婆带孙子,天经地义的事,这算怎么回事,不让抱不让亲,连尿片都不让换,要我这个当婆婆的来做什么?
  这次是儿媳妇直接接的话。儿媳妇说人家月嫂是经过培训的,来之前签了合约,孩子的事一切听月嫂的,人家怎么说怎么好。
  自己的孙子,凭什么她怎么说就怎么好?何秀愈发胸口发闷了。
  就凭一个月六千块钱!儿媳妇说,我花了这个钱,自然是值得的。
  六千!何秀的眼珠子要不是外面的一排倒挂着的眼睫毛拦着,肯定哐当一下砸在地板上。
  六千啊,这是她在黑王寨当一年妇女主任,跟人磨嘴皮子打嘴官司的辛苦所得呢。
  不行,这么轻轻松松送出六千块,何秀怎么也得跟月嫂磨一下嘴皮子,打一场嘴官司,让她知道什么叫不出辛苦力,哪来的快活吃。
  月嫂的辛苦是在人家的学问和经验上,不是在勤扒苦做方面。何秀当年带儿子,每天忙得手忙脚乱不说,连放屁都得挤出点工夫,黑王寨对这个传了几千年的话,宁做千斤活,不抱肉坨坨。
  月嫂倒好,肉坨坨不用抱着,千金的钱大把挣着。
  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呢!要是有,我何秀也挣得!何秀是谁啊,黑王寨当了二十年妇女主任的人尖子。
  人尖子何秀没承想,她把针磨尖了磨亮了,却找不到一道缝可以插进去,见缝插针,见缝插针,没缝你针再尖也没地方插不是?
  四姑婆就是见缝插针行的善。福清听完这个故事想见缝插针找兽医给大黄狗打解毒针时,大黄狗已经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咽了气。临死那会儿,大黄狗的头还伸向一个方向。
  福清知道,大黄狗是含着冤屈死不瞑目呢。
  那个方向,是老五家。
  要说,老五媳妇去城里打工没三个月就跑回来坐月子就是四姑婆见缝插针发现的。
  那天四姑婆刚好在屋门口坐着,老五媳妇也刚好从寨子外面回来,得,撞上了!只打了个照面,四姑婆就看出老五媳妇的虚来,一是腿上虚,二是嘴上虚。身子虚的女人腿上打飘,打了胎的女人飘起来没根,四姑婆就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再看老五媳妇的眼,也虚得没有根。   四姑婆就拉了把椅子往屋门东侧的大槐树下来,冲老五媳妇说,坐吧,歇会儿脚。
  老五媳妇就白了脸。四姑婆把椅子拖到东屋是有讲究的,在黑王寨,月子里的女人连回娘家都不能进屋,何况是旁人家呢,进了,是不吉利的。这方面,四姑婆尤其在意,她身上有菩萨,冲撞不得的。
  四姑婆这一拖就等于告诉老五媳妇,她心里明镜似的。老五媳妇眼泪哗一下就出来了。
  四姑婆叹口气,转身,进了侧屋,侧屋有门连着正屋。再出来时,四姑婆手里多了杯红糖水。
  黑王寨的说法,月子里的女人得红糖水补,最好还是要那种泥巴糖。这年头,除了四姑婆这种老门老户老规矩多的人才备这些东西,一般人家,早忘了这个茬。
  喝了红糖水,老五媳妇腿下总算有了点力气,老五媳妇就把力气全攒到两条腿上,扑通一声冲四姑婆跪了下来,泪眼婆娑地说,四姑婆您给想个法子救我。
  四姑婆把手递给老五媳妇,说你起来说话,小心叫人看见,姑婆想救你都难了。
  老五媳妇闻言立马爬了起来,把头拨浪鼓般四处扭动望了望。
  别人看不看见尚在其次,难过的是老五那一关。老五性子暴,做过节育手术后性子更暴了,要知道媳妇坐了月子,不把媳妇打死才怪呢。
  四姑婆闭上眼,眉头不住地跳。
  老五媳妇没敢闭眼,心头不住地跳。
  远处,四姑婆的大黄狗从油菜地里蹿回来,披了一身金黄的花瓣。
  菜花黄,人发狂呢!四姑婆忽然眼里一亮,一双眼盯在大黄狗身上,嘴里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
  关大黄狗什么事呢?老五媳妇有点儿不解,望着四姑婆。四姑婆的脸是在一刹那间变黑的,四姑婆冲大黄狗嘘了一声,然后一指老五媳妇说,大黄,咬她!
  老五媳妇一见大黄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撒开脚丫子就跑,黑王寨人谁不晓得啊,四姑婆的大黄狗通人性,叫它咬谁就咬谁。
  老五媳妇到底腿上虚,被大黄狗咬住腿肚子下了口,有血渗了出来。大黄狗正准备再下第二口呢,四姑婆又一声嘘把它唤了回去。
  老五媳妇是跌跌撞撞回的屋,被狗咬了,还不敢吱半点儿声。
  老五正在场院里喂猪,见媳妇血淋淋脸色惨白着连滚带爬地回来,吓一跳,问媳妇,咋啦?
  老五媳妇不敢说是四姑婆放狗咬的,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路上碰见一野狗,被咬了一口。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四姑婆不紧不慢的声音,你四姑婆的狗啥时候成野狗了?
  老五媳妇像遭了雷击,门口可不正站着四姑婆和她的大黄狗。
  老五看了看媳妇,又看了看四姑婆,他有点儿糊涂了。
  四姑婆扶着门框站定,眼神瞅着老五媳妇,咋的,进了几天城,嫌我老婆子腌臜,连把椅子都不给我坐?
  老五媳妇面如死灰,不知道四姑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拖了把椅子战战兢兢递过去。
  四姑婆坐下来,也不说话,一只手就往口袋里挖,半天挖出一个手绢来,一层一层打开,里面,竟是五张百元钞票。
  四姑婆抖抖索索把五百元钞票塞给老五媳妇,说,怪我家大黄狗不懂事,瞧把我娃咬的,这钱,拿去打狂犬疫苗,再买点儿好吃的补一补身子。
  老五急忙伸手拦住,说,那哪儿行啊,狗咬一口,再平常不过的事。
  四姑婆抬起一双眼瞪老五,说,你娃知道啥叫再平常不过的事?这菜花黄人发狂的季节,狗最容易患失心疯了!跟着又捏一把老五媳妇的手,叮嘱着,以后千万要小心,莫再让哪只狗咬上一口,疼一会子的事要记一辈子,知道么?
  知道了!老五媳妇双膝一软,正要跪下去呢,四姑婆脸色一板说,知道了就回屋躺着,让老五去乡里买狂犬疫苗回来打针。
  老五媳妇进了里屋,人没躺下呢,就听四姑婆冲老五在外面说,老五啊,这狗咬了人,在过去有说头的,一个月不要同房,怕病毒跑你身上了,晓得不?
  老五连声回答说,晓得,曉得!
  老五媳妇在里屋热泪直涌,她这才晓得四姑婆是好大的一片苦心。
  谁不知道四姑婆把狗当宝贝一样,这一回,为了不相干的老五媳妇,宁愿让大黄狗背上失心疯的罪名,自己也弄得没了一点儿庄严的形象。

四 不挣黑心的钱


  没庄严形象的不只四姑婆一个,何秀也像是患了失心疯一样,没半点儿婆婆的样儿了,她居然天天瞪着一双倒毛眼在月嫂那儿挑刺,支棱着一对招风耳在没足月孙子身上寻毛病。
  天底下,哪有这么做婆婆的?
  何秀不光做了,还做得出了格。
  这些念头,先是在何秀心里咕咕叨叨的,时间久了,小草遇见春气都想冒出土来。怨气一多,何秀心里的叨叨咕咕声就破膛而出了,每天嘴里自言自语的,像一锅总也煮不开的粥,叽里咕噜地冒泡,就是不见噼里啪啦地开锅。
  是月嫂一把火,让儿媳妇帮何秀把水烧开了,把粥煮糊了,也把锅敲破了。
  月嫂烧这把火,不是对何秀有多大的成见,做月嫂的人,差不多也都是农村出来的,只不过出来得早,见的世面就多,在城里人眼里,她们大多以乡下人自居,但在乡下来的爷爷婆婆面前,她们俨然是半个城里人了。
  这里说的半个城里人,不能从衣着、习惯、说话等方面辨别,主要从观念上区分。月嫂也是串百家门的,吃的也是手艺饭。可别小看带孩子,单说是门手艺还委屈了月嫂,严格说这是一门学问。读书不是讲究专科本科硕士博士吗,人家月嫂也分初级中级高级金牌,同样要考证,同样颁发证书,同样需要进行应聘。
  而且跟一般人求职不一样的是,月嫂还有资格挑选雇主,换句话来说,人家的地位一点儿也不低。
  何秀哪里知道这个理呢,她只知道黑王寨流传千年的那个真理,端人碗,受人管,吃人腌菜,受人编排。
  月嫂可不仅仅是端了自己儿子的碗,吃了自己做的腌菜,最最主要的是她拿了自己儿媳妇付出去的钱,每月六千啊。   儿子儿媳妇两人工资加起来,一个月才六千,得,就这么打水漂一样送出去了,就是打水漂,也得听声响吧?
  何秀要做的,就是让儿子儿媳妇听一声响,哪能就这么让人不吭不哈就把钱给挣了。在黑王寨,这是打破天都说不通的理啊。
  何秀不知道,她的这一声响,被儿媳妇一听,真就打破天了。
  在孙子快满半个月的那天晚上,儿媳妇刚睡着,这从她房间里灯被熄灭可以得到肯定。何秀把家务活都做完了,浑身还是有使不完的劲,她就忍不住想抱抱孙子了。
  这个念头看着是忽然起的,其实已经在何秀心里盘旋了又盘旋,一直没能飞起来而已。自古婆孙一辈人,何秀进城十几天,都没碰过孙子一指头,说出去都没脸见黑王寨的人。
  都怪那个该死的月嫂,把个孩子护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让人插手。
  这就是何秀不对了,明明是自己儿媳妇跟月嫂定了合约,孩子满月期间除了月嫂就只能她碰孩子,怕的是孩子体质弱,受到外界的细菌感染,这些都是医学证明了的,人家月嫂合约到期还要带孩子到医院全面检查一番,证明宝宝健康,才可以拿到工资,当然不希望闲杂人等给自己帮倒忙。
  何秀的动不动要跟孙子亲热一把的举动在月嫂看来就是不无恶意了。
  急什么呢,等孩子满了月,有你当婆婆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是月嫂的心里话,满月的孩子见风长,哪像月窝里的孩子,刚出壳的小鸡子一样,经不得风,吹不得雨,更别说受到惊吓什么的。
  正是何秀这个要抱一抱孙子的念头,让孩子受了惊吓。
  何秀眼瞅着月嫂进了洗澡间。按照惯例,月嫂这一去得一炷香的工夫。一炷香的工夫,不光可以很好地过一把抱孙子的瘾,还可以拍一拍孩子的屁股蛋,当然最主要的是何秀可以大大方方亲一亲孩子红嘟嘟的胖脸蛋。在黑王寨,哪家媳妇生了孩子不得让何秀抱着亲一把啊,搁寨子里,那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呢。眼下,何秀的荣耀倒了个个,能亲一下孙子,是自己的荣耀了,多憋屈。
  因为憋着屈,何秀抱孩子的动作就有点生猛,跟她轻得猫一般的脚步很不相类。何秀不知道,月嫂带的婴儿,跟一般人带的大婴儿区别很大。月嫂的语言、气息都会给婴儿一种安全的信息。这种婴儿,对外界的感知相当明显,除了月嫂就是妈妈,这是一种科学的育儿方式,月嫂需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把妈妈的信息传递给婴儿,当然不希望更多人的气息掺杂进来。
  城里人,流行的是亲子教育,跟何秀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隔辈亲是大相径庭的。
  这一大相径庭事小,引发的事端就背道而驰了。
  等福清从四姑婆嘴里知道自己对大黄狗的处理大相径庭时,大黄狗已经只有出气没了进气。那狗,被福清亲自拖到北坡崖上埋了。
  本来福清还想给大黄狗弄块木牌子纪念一下,想一想,那不是昭告天下,让大家都对老五媳妇被无端咬伤起疑心吗?疑心容易生暗鬼,要是真那样,大黄狗的死就没了任何价值。
  大黄狗这是忠于主人的表现,干吗要让四姑婆落个过河拆桥的恶名。既不利己,也不利人。
  想到这个茬,福清脚步忽然就变了个方向,直接上了北坡崖,好歹他应该在走之前看一看大黄狗,这样仁义的狗,古书上有个很好听的说法,叫义犬。人活着,凭的不就是一个义字。
  要说在黑王寨,找不出比木匠世成更有情有义的男人了。
  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这是世成走家串户的一块金字招牌。
  但他这个金字招牌在黑王寨的寡妇桂珍那儿被摘了下来,他连肚儿圆都没能挣上。桂珍家里的上台饭实在太寒碜,泡青椒,腌嫩韭,外加一盘盐黄豆,一个睁眼睛的菜都没有。世成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在盘子里扒拉,他怎么说也是手艺人吧,不能失了手艺人的尊严。
  睁眼睛的菜,是黑王寨对荤菜一种特别的说法,鱼啊肉啊鸡啊鸭啊都在睁眼睛之列,一句话,必须是动物身上的物件,才能算。
  世成算来算去,就是没这些菜,世成就把酒杯一顿,冲厨房吆喝了一声,咋啦,手艺人就不是人了?连个下酒菜都不舍得。
  桂珍在廚房里慌慌张张应了一声,下酒菜啊,就来就来,不一会儿,炒鸡蛋的香味飘了出来。
  鬼婆娘,精细着呢,世成咪了一小口酒。这鸡蛋嘛,在黑王寨还真在下酒菜之列,介于荤素之间,你说它不是睁眼睛的菜吧,鸡可是蛋孵出来的,说它是素菜吗,它那蛋清蛋黄的腥气可不比肉鱼轻。
  世成不好挑理了,就挑刺,冲厨房咋呼说,叫你男人出来陪我喝一杯,一人不饮酒呢。
  话音刚落,世成啪地甩了自己一嘴巴,怎么这么嘴贱啊,桂珍男人才烧了周年,一年前的棺材板子还是自己做的呢。
  再这么把手艺做下去,就该忘了怎么做人了。
  桂珍端了葱花炒鸡蛋出来,大兄弟你将就点儿,实在不行,我陪你喝一杯。
  笑话,上台饭让女人陪酒,坏世成名声呢。
  男子汉大丈夫,不喝窝心酒,不挣窝心钱。
  世成望一眼堂屋柜顶上供着那个黑框的遗像,口气就软了下来,说你男人都没了,还打椅子做什么,往前走一步,改个嫁,椅子桌子箱子柜子全有了。
  世成这么说有道理,黑王寨的女人不愁嫁。
  道理归道理,可有些事在有些人前就违了常理,比如说在桂珍这儿,想改嫁,谈何容易,拖着两个小子,谁家爷们儿不怕?两个野小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的样子,正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世成放下碗筷,在工具箱子上坐了下来。桂珍家里还没个像样的椅子呢,两个破凳子没世成的工具箱面平实。
  说吧,你是要我给你一天打三把椅子呢,还是三天打一把?世成把一支烟含在嘴里,一明一暗地像他的心思。
  一天打三把,省饭,省酒还省菜;三天打一把,费工费时还费力。贪便宜的女人都会不假思索地加以选择,想试试桂珍的心思密不密。
  桂珍闻言愣了愣,这是明摆着的事啊,大兄弟怎么有此一问?
  世成不想难为桂珍,就直说了,一天打三把,能管一时,三天打一把,管你一世。   那你就给我打那能管一世的椅子吧!桂珍勉强挤出一丝笑,借大兄弟吉言,下一步找个能倚靠一世的男人。
  倚靠一世?世成心里苦笑了一下,世成的爷爷给人打的陪嫁桌椅能用几辈人呢,可哪个男人能让女人倚靠一世?讨个彩头而已。真正的彩头在后面。
  砍刨削锯中,日子刨花一样翻卷着过去,转眼到了吃下台饭的日子。
  那天桂珍赶了趟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提肉。下台饭,不隆重不行,再小气的主家也得上大荤,师傅酒醉饭饱了,好讲工钱的。
  桂珍倒上酒,端起来说,一人不饮酒,慢待大兄弟这么多天,我心里有愧呢!完了桂珍一仰头,和着泪花把酒干了。
  世成说那我不客气了,也一仰头,干了。
  桂珍说大兄弟你吃肉!世成夹起一块肉,放进桂珍碗里,嫂子你也吃吧。
  多久没男人给自己夹菜了?桂珍低了头,一滴泪砸下来,世成心里被砸得一疼,没男人疼的女人,真够可怜的!世成叹口气,不喝酒了,说上饭吧。
  上饭就意味着结工钱,桂珍去了里屋,翻出一沓毛票子来。
  世成说,钱我收了,你让俩小子出来。
  桂珍叫了俩小子出来,世成拿起两双筷子,叫一声爹,这肉你们分了吃!
  桂珍脸一变,使不得的,我这家底会拖累你的,你要真想占那个便宜,我陪你。
  世成说,嫂子你误会了,我是真喜欢这俩小子,想占便宜我也等不到今天,过府走县的人,哪里没点便宜找啊。我是想收他们当干儿子,你不会不舍得吧?
  是这么回事啊!桂珍嘘了口气,连连点头,舍得,舍得!然后冲儿子说,还不叫爹!
  爹!俩小子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世成把钱分成两份,塞进孩子口袋里,说爹给儿子见面礼呢,不能推的。
  桂珍的泪一下子冲了出来,大兄弟,你這是挣的哪门子钱哟。
  世成一正脸说,行有行规,男子汉大丈夫,不挣窝心钱!

五 潜伏着的愿望


  为了儿子儿媳妇不在月嫂那出窝心钱,何秀一不小心自作主张,竟然断了自己吃窝心饭的后路。事与愿违了不是?
  轻轻地推开月嫂卧室的门,何秀看见一个罩着粉红色蚊帐的婴儿床,她的宝贝孙子正在床上睡得很香,手还攥成小拳头喂在嘴边,整个儿一吃不够的架势,粉嘟嘟的嘴巴,红扑扑的小脸蛋,奶香气十足。这就是孙子的气息,跟何秀想的一模一样。不是吹,在何秀手里,过了多少奶娃娃啊,黑王寨的奶娃娃洗三那天,有两个人是必须到场的,一个是四姑婆,一个是何秀。
  洗三那天,吉时一到,四姑婆就负责给送子娘娘烧娘娘轿,何秀则着手给奶娃娃洗澡。
  四姑婆主管阴间那摊子事,何秀操持阳世这套程序,阴阳一调和,主人家就皆大欢喜了,那孩子也就百病不生,见风就长。
  何秀在当妇女主任时经过培训的,在她手里,洗三就不单是奶娃娃出生后第三日洗涤污秽消灾免难祈祥求福这么简单了,她需要观察奶娃娃肚脐那儿的结痂掉的情况,还要看奶娃娃的屁股有没有出红疹,摸摸奶娃娃腋窝有没有黄汗。可别小看这些毫不起眼的变化,这都是奶娃娃身上的预警信号呢。
  何秀想抱一抱孩子的愿望中,其实潜伏着要给孩子找出一点毛病的欲望,哪怕是潜伏着的毛病,也足以让儿子儿媳妇听见自己钱砸出的响声不成?
  那个响声,说白了,就是要月嫂低着脑袋、哑着嗓子认个错什么的,钱,何秀当然会让儿子儿媳妇一分不少地照付,何秀要的是一个姿态,完胜一把的姿态。
  自己的孙子,不让当婆婆的碰,这种理打破天也说不过去。传到黑王寨,何秀还有脸面做人不?
  呵呵,想远了不是,何秀当务之急是如今怎么有脸面做人。就在她弯下腰迫不及待抱起孙子的一刹那,孙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气息所惊扰,哇一声啼哭起来。
  何秀没做这个心理准备,她心里所想的只是如何跟孙子亲热,孙子这不依不饶地一番闹腾,根本不在她盘算中。本就做贼心虚的何秀大脑一短路,抱起孩子就把嘴巴贴在孩子脸蛋上,咿咿呀呀亲个没够。
  这是何秀的经验,孩子一般啼哭不止时是因为受到惊吓,需要有人安慰孩子,而最有效的安慰,就是让自己的气息把孩子包围起来。
  要说,这个经验是无可厚非的,问题是,何秀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孩子受到惊吓的确需要安慰,但孩子需要得到的安慰来自熟悉的气息,而不是她这种陌生的令孩子害怕的气息。
  何秀适得其反的做法,让孩子的啼哭声一声比一声尖锐,接踵而来的是一阵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月嫂的,有儿媳妇的,更有刚进家门的儿子的。
  何秀抱着孩子,眼睛六神无主地看着三个表情各异但明显带着斥责的人冲到自己面前。
  月嫂的斥责是收敛的,有压抑的不满;媳妇的斥责是高调的,没半点掩饰;儿子呢,是以牢骚取代着斥责,意思是您添什么乱啊。
  何秀嘴巴嚅动着,我就是,就是想看一眼孙子,就是想亲一下孙子。
  一听说何秀亲了孩子,月嫂马上神色紧张起来,何秀每天只刷一次牙,饭后也没漱口的习惯,口腔可是最容易滋生细菌的地方,医学上怎么说的,病从口入。
  月嫂就不无埋怨地说了句,您老人家也是,抱孙子就抱孙子,胡乱亲个什么啊。
  要搁在黑王寨,何秀准就毫不客气回击过去了,婆婆亲孙子,天经地义,难不成给你这个外人来亲?
  还就有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儿媳妇向着月嫂这个外人,不软不硬给了何秀一颗钉子,您以为您孙子是在黑王寨生的啊,告诉您,您孙子生出来就比黑王寨那些孩子高贵。
  这话有点儿打人了,再高贵也是何秀的孙子啊!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儿媳妇的口气,是明明白白嫌弃何秀了。
  何秀本来不想跟儿媳妇一般见识的,这会儿也恼了,亲一下能怎么着啊,你老公还是我熬了小米粥嘴对嘴喂大的呢。
  嘴对嘴喂大的?儿媳妇觉得心里一阵倒胃,强忍着没发作,一把抢过孩子说,以后您可别这样喂孩子,太不卫生了!   何秀在黑王寨守寡拉扯儿子长大,十分要强,在月嫂面前丢不起人。何秀涨红了脸对儿媳妇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啥叫太不卫生,莫不是我老太婆嘴里有毒?
  儿媳妇本想忍了这口气的,没想到何秀的话如此尖酸刻薄,儿媳妇想也不想就张口回击,就有毒就有毒,就有毒怎么了!
  何秀心性高不说嘴也不让人,从没输过阵势的她就冷哼一声说,咋就不见毒死你呢?
  这话得拐了弯想,儿媳妇没拐过弯,一脸茫然问何秀,啥意思?毒死我。
  见儿媳妇还云里雾里,何秀这才不阴不阳地一瘪嘴,你跟我儿子亲了那么多回,咋还活蹦乱跳呢!何秀是老成精了,指桑骂槐指责儿媳妇有伤风化呢。也是的,好几次儿媳妇跟儿子亲热都撞何秀眼里了,儿媳妇没往深里想,何秀可是守了半辈子寡的人呢。
  变态!醒过神来的儿媳妇使劲骂了一句就把儿子塞给丈夫摔门而出。
  福清走过桂珍家门时,正碰上世成摔门而出。
  福清脚步就迟疑了一下,往后退一步,在墙角处站定,没好意思现身。
  这会儿现身世成会误会福清是来听壁根的,大清早到寡妇门前听壁根,在黑王寨要遭到所有人鄙视的,福清可是要干干净净离开黑王寨的,不然不会连大黄狗那都想着给个交代。
  眼看着世成的背影消失了,福清才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掸一掸衣服,从墙角处走出来。这一嗓子很有必要清一下,有光明正大的意思。
  嗓音刚落,福清还没走过桂珍的门呢,桂珍的大门就堂而皇之开了半扇,桂珍的嗓音也飘了出来,老书记这么早啊?
  早?做强盗还早吧!福清顺嘴冒出这句当支书的口头禅来,冒完觉得不对路,桂珍脸上挂着两串泪珠。
  我不、不是说、说你们!见不得女人眼泪的福清慌了,结结巴巴地解释。
  做强盗还早,这口头禅冒得有点儿应景,世成刚从这儿摔门走,福清不是暗地里说他们男盗女娼么?
  他要真是强盗就好了!桂珍倒是一点儿也不遮掩,老书记你说世成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世成?福清有点稀里糊涂的,門外的事他见了,门里的事他见不着啊。
  桂珍干脆就洞开了大门让福清一眼能望进去。
  院子门口的一个凳子上,放着一个新打的摇窝,福清这才想起来,桂珍的小儿子也添了孙子。
  世成的手艺?福清眼睛盯着桂珍问。
  桂珍一撇嘴,还能有谁呢?前一脚刚给送来的,说熬了一个穿头子夜。
  也是的,桂珍这儿,自打世成认了两个干儿子,两个干儿子又长大成人分家单过,就门可罗雀了。
  你们,要我说,合家算了,你寡着,他单着,不是个事儿啊,就算把夜熬穿,也有个端茶倒水递话的人。
  我也这么说啊,桂珍抹一把泪,可他为这事摔了门。
  老了老了谁不希望有个也多数是上面来了人。上面的人到黑王寨差不多都是找福清的,就算福清退了位,一个招呼也是要打的。人可以走,茶不能凉,这是黑王寨做人的本分。
  车门打开了,一个人正冲自己热热地笑。福清搓一把眼睛,看那人,再擦一把眼睛,回过头看大老吴。
  真的是何秀?福清擦着手,语无伦次问大老吴,你帮我看清楚点啊。
  大老吴说你就跟我装吧,看什么看,谁不知道何秀身上那味道你一闻就知道真假。
  要死了你们,何秀开口了,说才半个月不见,就假装不认识了?
  福清嘿嘿傻笑着,是你太能装了,屁股金贵得都坐上轿车了,谁敢认啊。你不认我是吧,那我回去了,何秀假装又要坐回车里。大老吴使劲推一把福清,你别不是想赖我的喜酒吧。
  喜酒?何秀脸上的笑容没了,福清你真能啊,眨个眼工夫就请人喝喜酒了。
  一贯能言善语的福清张嘴结舌的,哪,哪有什么,什么喜酒啊,你听,听大老吴嚼舌头。大老吴不高兴了,怎么是我嚼舌头,我们打赌了的,今天你要是回来,福清请我喝你们喜酒。
  我们,请你喝喜酒?何秀立马明白过来,明白了就故意拿捏福清说,人家是要进城享福的人,哪里看得上我这种乡下婆娘啊。
  被挤对得没了退路的福清喊冤起来,要不是你硬着心肠进了城,鬼才舍得离开黑王寨半步。
  那我这会儿回来了,你是做鬼还是做人?何秀拿话逼福清。
  当然做鬼啊,生是黑王寨的人,死做黑王寨的鬼!福清笑眯眯地看着何秀的眼睛,那里面内容鬼着呢。
  儿子那儿,你怎么交代?何秀本想来个竹筒倒豆子,把车站看见的一幕说出来,想了想,这样也太寒福清的心。
  福清说这个好办,我就说寨子里老哥老姐们都舍不得我走,一家要请我一顿饭,我得把日子往后拖几天。
  福清这么说时,儿子正在车站这么寻思,住车库这事还真不好跟爹开口,就说是权宜之计,等爹适应城里生活了,再搬到一起住。爹是明事理的人,不会为难自己儿子,拖一天是两个半天,没准就有了两全其美的法子。两全其美的法子是大老吴想的,大老吴说我这有手机,要不你跟儿子透个气,免得儿子媳妇抻着脖子干等着。
  手机拨通时,福清还犹豫了一下,在儿子面前变卦事小,主要是儿媳妇曼丽那不好交代,犹豫归犹豫,福清到底开了口,说爹这一时半会还来不了呢。
  来不了?儿子似乎没听清楚,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
  是的,来不了!福清心虚着解释,寨子里老老少少不舍得爹走,家家留着吃顿告别饭。
  那就吃吧!儿子似乎在那边松了口气,反正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几时想进城享福了几时再来。
  怎么就不着急一天两天了?福清刚要反问一句呢,儿子那边已经如释重负挂了电话。何秀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不说破,儿孙自有儿孙福,要我说啊,咱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把黑王寨的福享到了就行。
  黑王寨有什么福呢?
  何秀把目光瞟到寨门口那个牌坊前,牌坊上有副对联,对联有些年代了,字迹倒还看得清楚。
  上联是:稀饭腌菜柴蔸火神仙不如我
  下联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菩萨口水流
  这就是黑王寨最大的福啊。
  大老吴流着口水冲何秀和福清说,都说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要我看啊,这福都双至了,你们只管接福吧。
  福都双至了?哪双至?摸不着头脑的福清问大老吴。
  大老吴指着福清手里的鸡,又指一指何秀,人来疯犯了,嘻嘻哈哈说,这锅里有煮的,胯下有杵的,可是黑王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福清话还没出口呢,何秀已经冲大老吴扬起了巴掌,大老吴啊大老吴,亏我在城里说惦记着要还你一个响动,这会儿我可要送你一个大耳刮子,好好响动一下,你都这把年纪了咋就不晓得说句人话。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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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扶贫对象李有望  李老汉醒得早。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木格窗棂上那灰蒙蒙的窗玻璃,照射到窗台下那张黑黢黢抽头桌面上时,李老汉已穿戴整齐,站在窗前沉思了好久。  炕里头,蒙头酣睡的大儿子精细,不知又在做着什么噩梦,嘴里呜哩哇啦吆喝着,裹紧被子,蜷作一团。  李老汉连忙匍匐到炕上,一边使劲儿推搡着那个瑟瑟发抖的棉团,一边着急地呼喊着:“精细别怕!精细别怕!爹在这里!”待那棉团终于又挺直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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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年,少年  凌乱的马蹄声吵醒了唐小。他爬起来趴到后窗户上,看见他爹老唐和老米叔赶着马群,轰轰隆隆离开了乌拉海。  待马群远去,麻雀们纷纷从雪地上飞起来,落到房后的牧草垛上,埋头扒拉草籽吃。唐小觉得这个清晨的麻雀就像江边的鹅卵石,一起一落间,就有几块砸到了他的心上。  老米是转年清明过后,被几个骑马挎枪的人送回乌拉海的,老唐没回来。此时的老米,两个眼睛上面分别糊着一沓白纱布,白纱布外面又罩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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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献宝剑心生悔意  1939年3月,仲春的中原乍暖还寒。这天夜晚,在河南省林县国民党新编第五军的军部,军长孙殿英正和“军统”魔头戴笠推杯换盏,相饮甚欢。  戴笠是两天前秘密来到河南林县的。他此次中原之行是奉蒋介石之命校阅孙殿英的新编第五军,在贾金南、毛人凤的陪同下,几经辗转,来到孙殿英部驻地。  戴笠到達新五军后,受到孙殿英的热情接待,整天陪吃陪玩,不离左右。见孙殿英如此热情,戴笠干脆来个顺水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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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福祸相依  一开始,裴杰觉得这个2008年的春天对自己来说还真是幸运。但是,她很快明白,都说福祸相依,她的经历还真验证了这一点。  昨天下午,文艺部田主任找到裴杰,告诉她说她三个月前提交的一个节目策划在台里通过了,而且台里已经决定让她做新节目的制片人。田主任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和,但这在裴杰听来就像是一串串迎春的爆竹,震得她头晕目眩,心里充满了喜悦。晚上回到家,她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丈夫张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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