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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布里顿终于不胜烦扰,决定与皮尔斯另寻住处。1957年,两人搬进7离镇中心较远的郊外“红房子”里,住了将近20年,直到布里顿去世。如今,红房子二楼的白色窗门有点掉漆了,但花园里的木桌椅四周,花开得姹紫嫣红,仿佛主人刚起身不久。这里日常仍有园丁维护,红罂粟开得灿烂。
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海岸线上,有一个小镇奥德堡。第一次踏足这里是五年前的初春,雪地上映着第一抹晚霞。这些年,我每个夏季都回来,参加由英国作曲家布里顿与他的同性爱人、歌唱家皮尔斯共同创办、延续了半个多世纪之久的奥德堡音乐节。
这里的环境十分特别,音乐厅就挨着一片沼泽地上的芦苇丛。听完音乐会,出门就是无人地带。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芦苇地依然狂野寂寥,并沒有因为世界各地蜂拥而至的游客而改变模样。
本地人告诉我,这种滨海盐沼是萨福克郡乡村的典型自然环境。英国20世纪最重要的音乐家布里顿,命运与萨福克郡紧密相连,除了曾短暂旅居美国,大半辈子都与萨福克郡的海岸线为伴。如果仔细研究布里顿的音乐作品,你会发现,当中许多场景的设置与灵感的获得,都来自这片广漠萧索的鹅卵石滩与冷感的海水。
奥德堡因为作曲家30年的生活踪迹而闻名,又因为音乐节的扎实地位而逐年发展为中产情调浓厚的海边度假地。可是偶尔在寻常的漂亮房子之间,你会发现不寻常的惊喜。
比如,在停车场空地上,忽然独立着一幢别致的小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模样,粉红的管道,浅绿的屋顶,有点脆弱,有点骄傲。
又或者,在风急浪大的海边,一幢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辩论大厅”(Moot Hall)遗世独立。这幢混合色彩的木框式建筑是旧时英格兰长者们做重大决定之地,有一种慑人的气度,就算见多了中世纪老镇,心里还是被震了一下。
如果你想直接打破小资情调,走到海边找渔民的船就行了。鱼网堆在一起,盆里还盛着几块鱼骨头,散发着咸腥的气息。船里没人,旁边两间小屋门户紧闭,只有外头小黑板上写着前日的鲜鱼价格。
第二天,我赶在傍晚之前,品尝了几家熏鱼小摊。可以买一小碗海螺、花甲或虾,还有自制的熏虹鳟鱼菠菜挞,坐在海滩上吃。但要小心提防盘旋的海鸟,它们闻到鱼腥就会飞得很低,或者干脆停在你身旁,假装没看你,却是在慢慢走近。一不留神,这些长了“长翅膀的老鼠”一个俯冲,就精准地将你手上的食物偷走了。
住进当地渔民的小农舍,每日自己做饭洗衣。奥德堡是一座可以步行逛遍的小镇,大海就隔了一条小街。在海边走一会儿,坐下来出一阵神,时间可以像太阳底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天色阴冷时,走进炸鱼薯店,捧着烫手的鲜炸鳕鱼块坐到粗砺黄沙上,一边吹冷风,一边热肠胃,体验所谓本地人“最痛快的鱼薯情景”。
1948年,布里顿与皮尔斯共同办起了奥德堡音乐节,两人的家就在奥德堡海边小路上一幢灰色大房子里。当时布里顿在英格兰的名气已经很大了,常引来好奇的人们透过玻璃窗引颈张望。有一天布里顿终于不胜烦扰,决定与皮尔斯另寻住处。1957年,两人搬进了离镇中心较远的郊外“红房子”里,住了将近20年,直到布里顿去世。
如今,红房子二楼的白色窗门有点掉漆了,但花园里的木桌椅四周,花开得姹紫嫣红,仿佛主人刚起身不久。这里日常仍有园丁维护,红罂粟开得灿烂。
沿着奥德堡镇中心的海岸线往南走,经过多家鲜鱼、熏鱼小屋后,就能见到海滩上4.5米高的大型雕塑:这是两块巨型不锈钢雕成的贝壳,名字就叫“扇贝”。贝壳上端边沿处镂空刻着一行字,取自布里顿的歌剧《彼得·格赖姆斯》:
我听得见那些不会被淹没的声音。
这件雕塑是艺术家玛吉·汉布林2003年为纪念布里顿诞辰而创作,12年前被公共空间艺术大奖“马尔什奖”评为当年全英最佳公共艺术作品。然而不喜欢这件艺术装置的人却觉得它破坏了海滩的原貌,它先后13次遭遇当地保守派人士的“清除”请愿,还在2015年被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乔纳森·琼斯列入“英格兰最不堪的6件公共艺术作品”。
22岁时,初出茅庐的布里顿认识了已在英国文人圈子内颇有名气的W.H.奥登,后者带他结识了戏剧圈里的各种人物,也包括年轻的歌唱家皮尔斯。二战伊始,布里顿与皮尔斯一同随奥登到美国去,三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两年后奥登在美国逐渐站稳脚跟,布里顿却发展不顺,思乡病犯,与皮尔斯于1942年返回英格兰,搬回了萨福克郡,先在斯奈普镇落脚,写下了以萨福克郡萧瑟海岸为背景的歌剧《彼得·格赖姆斯》。
在这个保守的英国小镇,不知布里顿和皮尔斯这对同性恋人是怎样活得如此有尊严的。毕竟他的同胞王尔德1895年时曾因性取向被英国当局判劳役、再关进大牢,最终落魄而逝。可是当斯奈普镇的麦芽作坊音乐厅1967年落成时,居然有英女王亲自来剪彩。布里顿去世后,英女王和伊丽莎白王太后都来参加了追思仪式。
举行布里顿葬礼的教堂,就是1948年奥德堡音乐节第一场音乐会举行的地方。祭坛左侧玻璃上是向布里顿致敬的彩釉画,和平鸽令人想到布里顿的作品《战争安魂曲》。
布里顿去世后,名人墓聚集的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曾希望为他留出一个位置,但他生前坚持要留在奥德堡,与皮尔斯一起长眠。后者于10年后离世。
教堂外的墓地里,布里顿与皮尔斯的碑石并肩而立,深灰色的字体浅窄低调,要很仔细才看得清。午后阳光下,墓地前的花丛旁,三五成群的人们席地而坐,聚会野餐。
音乐节的节目安排经常与乡村的起居重叠交错,这是我在其他任何一个城市都不曾体验过的。至今我都难以忘记两年前一次演出。
凌晨3点半,我们几个人在奥德堡街头集中,坐上一辆1929年产的复古巴士,呼呼地在海风中开了15分钟,到达了斯奈普的芦苇地。这里居然早就聚集了一群群的人。有的举家而来,或裹着毛毯,或披着大衣,坐在沼泽地旁,面朝日出的方向,听钢琴家皮埃尔一洛朗·艾玛德在一旁的咖啡室里弹梅西安《鸟鸣集》的日出篇。听众置身大自然,一边聆听室外大音箱同步播出的音乐,一边倾听各种鸟类的第一声呜叫。
在奥德堡街头等巴士时,有人为我们拍了一张照片。一群深度古典音乐爱好者站在深夜街头,尤其当中一位英国著名乐评人身穿笔挺的西装,构造出的画风奇异极了。一条小马路之外吹来的海风,拂乱了我们的衣角发梢。我至今记得那一刻超现实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