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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老爹向来是最热闹没有的,逢着人便从盘古说到如今,然而这半年,老是蹲在柳树脚下,朝对面的青山望,仿佛船家探望天气一般。问他,“老爹,不舒服了吧?”他又连忙点头,笑着对你打招呼。这原因很容易明白,就是,衙门口的禁令,连木头戏①也在禁止之列了,他老爹再没有法子赚钱买酒,而酒店里的赊欠,又一天一天的催。
(2)清早起来,太阳仿佛是一盏红灯,射到桥这边一棵围抱不住的杨柳,同时惹得你看见的,是“东方朔②日暖”“柳下惠③风和”褪了色的红纸上的十个大字——这就是陈老爹住的茅棚。这红纸自然是一年一换了;而那字,当年亏了卖春联的王茂才特地替老爹选定——老爹得意极了,依例出四十文大钱且呈上一条绳串,另外还同上“会贤馆”,席上茂才公满口的“古之贤人也”。
(3)陈老爹也想到典卖他全副的彩衣和锣鼓,免得酒店的小家伙来捣麻烦,然而天下终当有太平之日——老爹又哼哼的踱出茅棚了。
(4)“真正反变!连木头戏——”
(5)太阳正射屋顶,水上柳荫,随波荡漾。初夏天气,河清而浅,老爹直看到沙里去了,但看不出什么来,然而这才听见鸦鹊噪了,树枝倒映,一层层分外浓深。老爹用了平素的声调昂头唱:
(6)“咿呀,我——”
(7)劲太大了,本是蹲着的,跌坐下去。那鸦鹊正笔直的瞥见,绿叶青天,阳光使得眉毛不住的起皱,渐渐的不能耐了,拱着腰,双手抱定膝头。
(8)“三天没有酒,我要斫掉我的杨柳——”
(9)说到这里,老爹又昂一昂头:
(10)“不,你跟我活到九十九,箱子里我还有木头。”
(11)接着是平常的夏午,除了潺潺水流,都消灭在老爹的一双闭眼中。
(12)老爹的心里渐渐又滋长起杨柳来了,然而并非是这屏着声息蓬蓬立在上面蔽荫老爹的杨柳——到现在有了许多许多的岁月。
(13)漆黑的夜里,老爹背着锣鼓回来,一走一窜的唱:
(14)“驼子妈妈不等我上床了,桥头上一柱灯笼,驼子妈妈给我照亮了。”
(15)灯笼就挂在柳树上,是因为老爹有一回险些跌到桥底下去了,驼子妈妈就办了一枝烛,忖着时分,点起来朝枝头上挂。
(16)从此老爹更尽量的喝,驼子妈妈手植的杨柳,也不再只是受怨——这以前,一月两遭生意,缺欠不得,否则是黑老鸹清早不该叫,“不是你的杨柳,老鸹哪里会来呢?”
(17)杨柳一年茂盛一年——那灯笼,老爹不是常说,可怜的妈妈最后还要嘱咐,带去而又,记得点回吗?
(18)清明时节,家家插柳,住在镇上的,傍晚都走来攀折,老爹坐在门槛:
(19)“密叶就好,不伤那大——”
(20)人散夜静,老爹自己也折一枝下来,明天早起,把桌子抹得干净,一枝劈成两份,挨着驼子妈妈的灵屋放。
(21)老鸹自然是常有的,但生意十分顺遂,门锁却被人偷开了几次——不消说是归家晚了。最使得老爹伤心的,要算那回的大水。
(22)梅雨连绵,河水快要平岸,老爹正在灶里烧柴,远远沙岸倒坍,不觉抬起头来,张耳细听,只听得吼吼的是水声,但又疑心耳朵在作怪;雨住的当儿,踏着木屐,沿茅棚周围四看——沙地被雨打得紧结,柳根凸出,甚是分明,一直盘到岸石的缝里去了。
(23)“还是驼子妈妈想得——”
(24)老爹伸一伸腰,环抱着臂,而眼睛,同天云低处的青山一样,浸在霭里了。
(25)这晚比平常更难熟睡,愈到中夜,愈是清醒,清醒得害怕了!——坝上警锣响——屋背后脚步声——
(26)“陈老爹!赶快!快!”
(27)地保敲门。
(28)第二天,老爹住在祠堂。土坡企眺,一片汪洋,绿茸茸的好像一丛芦草,老爹知道是柳叶:
(29)“我的——”
(30)“老爹!——好睡呵?——今天呢?——老板骂我,说我是混玩一趟!”
(31)下午,老爹从镇上引一个木匠回来。
(32)霹雳一声,杨柳倒了,——老爹直望到天上去了,仿佛向来没有见过这样宽敞的晴空。而那褪了色的红纸,顿时也鲜明不少。
(1925年4月)
(选自《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有删改))
注释:①木头戏,俗称木偶戏。②东方朔,西汉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但当时的皇帝始终把他当俳优看待,不以重用;③柳下惠,春秋时期鲁国人,《孟子》中说“柳下惠,圣之和者也”,所以他有“和圣”之称。
[赏析]
《河上柳》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环境古朴,情节舒缓,人物普通。“河上柳”见证了陈老爹生活的变化,见证了田园牧歌式环境的变迁,见证了小人物对安详恬淡生活的眷恋和对其终将被失去的无奈。对于同学们来说,这篇小说必须解决三个结点:
一是情节结构。这篇小说看似有些时空错位,但主要还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展开的。如果抓住了第11小节“接着是平常的夏午……一双闭眼中”和第12小节“老爹的心里渐渐又滋长起杨柳来了……到现在有了许多许多的岁月”,第29节与第30节中间的空行,以及第30节“老爹!——好睡呵?”和第31节“下午,老爹从镇上引一个木匠回来”这几个关键处,不难知道第13~29节是陈老爹的梦境,属于插叙。除第1小节序幕外,主体部分是按照“清早—上午—午后—下午”的时间顺序来安排结构的。
二是环境背景。从“‘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对联”、“喝酒、晒太阳、演木头戏的生活”、“‘门前有柳树,对面有青山,屋旁有河有桥有水’的居住环境”和“还同上‘会贤馆’,席上则茂才公满口的‘古之贤人也’”等描写,我们不难看出陈老爹往日那带有古风、崇尚先贤的宁静生活,这是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自足的乡村生活。然而现在,对联的红纸褪色了,木头戏被禁演了,陈老爹的生活没有着落了,连酒钱也要赊欠了:陈老爹的生存环境突变了。
三是“柳”的意蕴。柳树在小说中成为重要的意象,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意蕴丰富:①茅棚边上的柳树,安静而美好,象征着陈老爹昔日平静、自足的生活。②柳树是驼子妈妈手植的,挂着灯笼的柳树、清明案上的柳枝,这些都记录了他们老两口日常的生活,柳树见证了二人之间的深厚感情。③深深扎根于泥土中的柳树,让老爹度过洪水一劫;被砍倒的柳树又让陈老爹暂时摆脱了生活的窘境:柳树是老爹生活的物质依靠与精神寄托。④轰然倒下的柳树,也象征着作者对温暖古朴的生活世界的留恋和无奈。
(作者:王金秋、金秀萍,张家港市塘桥高级中学)
(2)清早起来,太阳仿佛是一盏红灯,射到桥这边一棵围抱不住的杨柳,同时惹得你看见的,是“东方朔②日暖”“柳下惠③风和”褪了色的红纸上的十个大字——这就是陈老爹住的茅棚。这红纸自然是一年一换了;而那字,当年亏了卖春联的王茂才特地替老爹选定——老爹得意极了,依例出四十文大钱且呈上一条绳串,另外还同上“会贤馆”,席上茂才公满口的“古之贤人也”。
(3)陈老爹也想到典卖他全副的彩衣和锣鼓,免得酒店的小家伙来捣麻烦,然而天下终当有太平之日——老爹又哼哼的踱出茅棚了。
(4)“真正反变!连木头戏——”
(5)太阳正射屋顶,水上柳荫,随波荡漾。初夏天气,河清而浅,老爹直看到沙里去了,但看不出什么来,然而这才听见鸦鹊噪了,树枝倒映,一层层分外浓深。老爹用了平素的声调昂头唱:
(6)“咿呀,我——”
(7)劲太大了,本是蹲着的,跌坐下去。那鸦鹊正笔直的瞥见,绿叶青天,阳光使得眉毛不住的起皱,渐渐的不能耐了,拱着腰,双手抱定膝头。
(8)“三天没有酒,我要斫掉我的杨柳——”
(9)说到这里,老爹又昂一昂头:
(10)“不,你跟我活到九十九,箱子里我还有木头。”
(11)接着是平常的夏午,除了潺潺水流,都消灭在老爹的一双闭眼中。
(12)老爹的心里渐渐又滋长起杨柳来了,然而并非是这屏着声息蓬蓬立在上面蔽荫老爹的杨柳——到现在有了许多许多的岁月。
(13)漆黑的夜里,老爹背着锣鼓回来,一走一窜的唱:
(14)“驼子妈妈不等我上床了,桥头上一柱灯笼,驼子妈妈给我照亮了。”
(15)灯笼就挂在柳树上,是因为老爹有一回险些跌到桥底下去了,驼子妈妈就办了一枝烛,忖着时分,点起来朝枝头上挂。
(16)从此老爹更尽量的喝,驼子妈妈手植的杨柳,也不再只是受怨——这以前,一月两遭生意,缺欠不得,否则是黑老鸹清早不该叫,“不是你的杨柳,老鸹哪里会来呢?”
(17)杨柳一年茂盛一年——那灯笼,老爹不是常说,可怜的妈妈最后还要嘱咐,带去而又,记得点回吗?
(18)清明时节,家家插柳,住在镇上的,傍晚都走来攀折,老爹坐在门槛:
(19)“密叶就好,不伤那大——”
(20)人散夜静,老爹自己也折一枝下来,明天早起,把桌子抹得干净,一枝劈成两份,挨着驼子妈妈的灵屋放。
(21)老鸹自然是常有的,但生意十分顺遂,门锁却被人偷开了几次——不消说是归家晚了。最使得老爹伤心的,要算那回的大水。
(22)梅雨连绵,河水快要平岸,老爹正在灶里烧柴,远远沙岸倒坍,不觉抬起头来,张耳细听,只听得吼吼的是水声,但又疑心耳朵在作怪;雨住的当儿,踏着木屐,沿茅棚周围四看——沙地被雨打得紧结,柳根凸出,甚是分明,一直盘到岸石的缝里去了。
(23)“还是驼子妈妈想得——”
(24)老爹伸一伸腰,环抱着臂,而眼睛,同天云低处的青山一样,浸在霭里了。
(25)这晚比平常更难熟睡,愈到中夜,愈是清醒,清醒得害怕了!——坝上警锣响——屋背后脚步声——
(26)“陈老爹!赶快!快!”
(27)地保敲门。
(28)第二天,老爹住在祠堂。土坡企眺,一片汪洋,绿茸茸的好像一丛芦草,老爹知道是柳叶:
(29)“我的——”
(30)“老爹!——好睡呵?——今天呢?——老板骂我,说我是混玩一趟!”
(31)下午,老爹从镇上引一个木匠回来。
(32)霹雳一声,杨柳倒了,——老爹直望到天上去了,仿佛向来没有见过这样宽敞的晴空。而那褪了色的红纸,顿时也鲜明不少。
(1925年4月)
(选自《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有删改))
注释:①木头戏,俗称木偶戏。②东方朔,西汉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但当时的皇帝始终把他当俳优看待,不以重用;③柳下惠,春秋时期鲁国人,《孟子》中说“柳下惠,圣之和者也”,所以他有“和圣”之称。
[赏析]
《河上柳》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环境古朴,情节舒缓,人物普通。“河上柳”见证了陈老爹生活的变化,见证了田园牧歌式环境的变迁,见证了小人物对安详恬淡生活的眷恋和对其终将被失去的无奈。对于同学们来说,这篇小说必须解决三个结点:
一是情节结构。这篇小说看似有些时空错位,但主要还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展开的。如果抓住了第11小节“接着是平常的夏午……一双闭眼中”和第12小节“老爹的心里渐渐又滋长起杨柳来了……到现在有了许多许多的岁月”,第29节与第30节中间的空行,以及第30节“老爹!——好睡呵?”和第31节“下午,老爹从镇上引一个木匠回来”这几个关键处,不难知道第13~29节是陈老爹的梦境,属于插叙。除第1小节序幕外,主体部分是按照“清早—上午—午后—下午”的时间顺序来安排结构的。
二是环境背景。从“‘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对联”、“喝酒、晒太阳、演木头戏的生活”、“‘门前有柳树,对面有青山,屋旁有河有桥有水’的居住环境”和“还同上‘会贤馆’,席上则茂才公满口的‘古之贤人也’”等描写,我们不难看出陈老爹往日那带有古风、崇尚先贤的宁静生活,这是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自足的乡村生活。然而现在,对联的红纸褪色了,木头戏被禁演了,陈老爹的生活没有着落了,连酒钱也要赊欠了:陈老爹的生存环境突变了。
三是“柳”的意蕴。柳树在小说中成为重要的意象,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意蕴丰富:①茅棚边上的柳树,安静而美好,象征着陈老爹昔日平静、自足的生活。②柳树是驼子妈妈手植的,挂着灯笼的柳树、清明案上的柳枝,这些都记录了他们老两口日常的生活,柳树见证了二人之间的深厚感情。③深深扎根于泥土中的柳树,让老爹度过洪水一劫;被砍倒的柳树又让陈老爹暂时摆脱了生活的窘境:柳树是老爹生活的物质依靠与精神寄托。④轰然倒下的柳树,也象征着作者对温暖古朴的生活世界的留恋和无奈。
(作者:王金秋、金秀萍,张家港市塘桥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