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降其志 不辱其身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u2005102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2010年是江平先生八十整寿,陈夏红君预先谋划、多方联络、奔走采访、两易寒暑,终于在江先生寿庆之时整理出一部四十余万言的“口述自传”,凡五卷三十三章,讲述了江先生八十年人生的“沉浮与枯荣”。从幼时的似水年华,留苏时的意气风发,到反右时打入另册、婚变身残,“文革”中忍辱偷生,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重膺大任,九十年代归隐学界,为法治呐喊,江先生的一生,跌宕起伏,深受戕害,又极享尊荣,浓缩了知识分子在政权更替、政治运动中的苦难历程,也反映了法治在当今中国的现实状况与微妙处境。
  《论语·微子》云:“直道而事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表达了一种士不可不弘毅的节操,胡适曾以此自况,并续之以“不追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这“四不”可谓其一生的写照。对此,江平先生心有戚戚,回首八十春秋,他因秉持这“四不”而问心无愧。
  
  一
  
  江先生原名江伟琏,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长于大连、北平。当时,东北虽已“易帜”,但日本人早已占据旅大,蓄意渗透,苦心经营,蓄谋侵占整个东北。江先生的童年,是在日据时期的大连度过的,父亲是中国银行大连分行的会计,工资虽不丰厚,但足以保障一家人过上小康生活。在江先生印象中,大连是个很美的城市,气候温和,四季宜人,虽然殖民色彩异常浓厚。
  1938年夏,因父亲出任中国联合准备银行营业部经理,八岁的江伟琏随父母举家迁往日伪统治下的北平,在“很封闭也很温馨的家庭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后来回想起来,在中华民族同仇敌忾,最困难的八年抗战中,自己“还在日本人的统治下,过着安逸而舒适的生活”,“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感觉到有一种遗憾”。但是,正如江先生所言,“家庭不是自己所能选择,历史也不是自己所能选择”,在滚滚历史洪流中,个人并没有太大的回旋余地,更何况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国民政府接收北平,十五岁的江伟琏初中毕业。父母南下求职,他和两个姐姐留在故都,继续求学,二姐在清华大学西语系,三姐在北大医学院,他则进入了与燕京大学关系密切的崇德中学。崇德是教会学校,其政治控制较之其他中学少得多,校园氛围也比较宽容,各类学生自治、民主运动组织都很活跃。江先生在其中表现积极,逐渐成为地下党外围组织成员,在地下党组织的支持下,江先生还担任过崇德中学学生自治会主席。
  那时的教会学校,十分重视外语教学,大部分教材直接从国外订购,英语教师多是外国人,崇德也不例外,很多校友后来从事的是和英语有关的工作,江先生的英语基础,就是那个时候打下的,使他终身受益。
  由于外语基础好,崇德毕业后,江先生很自然地选择了与崇德同属一个教会系统的燕京大学,并于1948年进入燕大新闻系,主修新闻、副修西洋文学。燕园的通才教育与学生自治传统,让他如鱼得水,进入知识的海洋,充分舒展自己的才智。
  燕大的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前一部分取自《圣经·约翰福音》“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后一部分源自《圣经·马太福音》(《马可福音》)“人子来,并不是要受人的服事,乃是要服事人”。尽管江先生说,他在燕京时间比较短,对这个校训没有很深刻的体会,但从崇德到燕京的这几年,崇尚真理、追求自由的思想,实际上已经深入其心,成为其毕生的追求。“只向真理低头”又何尝不是燕大校训的另一种体现与延续呢?崇德与燕京四年,使江先生成为一名睿智的知识分子,即便日后告别燕京,留苏数年,仍然对燕京和北大、清华出身的学者保有“很天然的感情”。
  1948年底,共产党控制燕京大学。次年初,解放军进城,北平和平解放。作为燕京大学文工团成员,江伟琏参加了欢迎解放军入城的仪式。革命的巨潮在年轻的心中汹涌澎湃,他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四野的南下工作团,决定投身革命。为了与过去告别,他首先革掉了自己原来的名字江伟琏,以一个平字行世,这个平字,源自他的求学地北平。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最终没能离开北平南下,而是留在了新成立的团市委(筹)青年文工团,随后转入体育分会。
  共产党的中国一切都向苏联“老大哥”学习。1951年,教育部发出《急速选拔留学生的指示》,江先生获组织委派,到苏联学习法律,从此根本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二
  
  法律并非江先生的志愿,但他还是要服从组织安排。就这样,江先生告别燕京,抛开燕京大学骨子里的美国传统,穿越茫茫西伯利亚,历时九天九夜,到达红都莫斯科。随即被分配到列宁的母校喀山大学学习法律。从1951年到1953年,二十岁出头的江先生在喀山度过了两年难忘的留学岁月,既有初到时的人地两疏、语言不通,也有饱览森林农庄的郊游乐趣与异国情调,当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斯大林的逝世与苏共二十大所带来的冲击与震撼,赫鲁晓夫的报告将斯大林赶下神坛。
  斯大林逝世后,中苏关系也随之进入热恋时期,留苏学生的处境大为改善。1953年夏,江先生从喀山转入莫斯科大学法律系,进入社会主义阵营中最优越的大学。在莫斯科大学三年中,他系统学习了罗马法、苏联民法,奠定了一生的知识根基。
  1956年,江先生提前一年完成学业回国,不料归国不久,即遭遇反右运动,右派的帽子从天而降。回国后,江先生一直在北京政法学院(中国政法大学前身)工作,北京政法学院是共产党执政后建立的专门学院,主要是培养政法干部,教师中来自北大、清华、燕京、辅仁等高校的“旧学者”基本上靠边站了。江先生出身燕京,又是留苏的青年学者,不左不右,似乎可以相安无事。可是,火热的整风运动吸引了年轻的江平,他带领青年教师,贴出了自己的大字报,要求学校将整风运动落到实处,实现工会民主选举。这张大字报成了他满脑子“资产阶级民主自由思想”的罪证,自然逃不过右派的大网。
  冷冰冰、沉甸甸的右派帽子给江先生带来的是刻骨铭心的精神伤痛,折磨了他整整二十二年。反右不仅仅是江先生的个人苦难,也是这个国家二十年多难旅程的起点,即便江先生晚回国一年,躲过反右的狂风,也同样会在“文革”的暴雨中饱受摧残。福祸相依,“文革”十年,江先生能在诗书丛里觅快活,未尝不是因为领教了反右运动中“引蛇出洞”的教训。
  “免随风尘逐上下,莫以流俗判高卑”,这是江先生在《七律·杨花》中的自喻,需要极大的勇气与智慧,但是江先生做到了,使他挺过人生的逆境,迎来新生。
  
  三
  
  被誉为“中国文艺复兴之父”的胡适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开创了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新范式,虽然他并非专业的文学家或哲学家,但在这些领域得风气之先,即便自谦“但开风气不为师”,仍不失为中国近代的著名思想家。
  在中国法学界,江平先生也是胡适式的开风气之人。“文革”结束、北京政法学院复校后,江先生在全国首开罗马法与西方民商法课程,介绍罗马私法与西方民商法制度;在1983年的全国民法师资培训班上,他又第一个开设商法课程,指出公司和票据制度是商法的核心部分。这在当时单位制的统制经济时期,是何等的远见与胆识!
  罗马法是江先生一直坚持给本科上的一门课,他还在中国政法大学建立了国内首家罗马法研究中心,翻译著作,出版教材,组织国际会议,在中国大力复兴罗马法精神。在江先生看来,罗马法精神的实质就是私法精神,而私法精神实际上是人文精神、人道精神、人权精神;在中国提倡私法精神,就应当像欧洲文艺时代那样,提倡一种从封建专制制度中走出来的启蒙精神,让人获得自由的精神。
  自由民主,是江先生毕生的追求,高中时参加学生运动反对专制腐败政府,是为了“争民主、争自由”;报考燕大新闻系,是想用报纸来实现国家民主化、自由化,使之成为真正的民之喉舌;辍学参加革命,也是为了建设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就连后来打成右派,也还是因为在燕京读书时受了“资产阶级民主自由思想”的毒害。
  反右与“文革”的惨痛经历,使江先生意识到,“法律与新闻一样,都有着民主与自由的深刻内涵”;“学法律的人,需要埋头于法律条文的诠释和学理的探索,但离开了民主、自由、人权这样的基本目标,法律就会苍白无力,甚至可以成为压迫人民的工具,镇压不同意见的人的工具”。
  年轻时的江先生没有想到会与法律相伴终身,直到七十岁,他还自谦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法学家。但他却是真正的法律思想家,一个充满济世情怀的法律思想家。传道授业解惑之时不忘兼济天下,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他先后担任北京政法学院副院长、中国政法大学副校长、校长、全国人大常委、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北京仲裁委员会主任等职务,主持或参与制定了《民法通则》、《行政诉讼法》、《民事诉讼法》、《著作权法》、《公司法》、《信托法》等一系列重要法律,在平等个体的基础上,将私法的契约精神渗透到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1990年初,江先生不再担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但他仍是法大学子心中最受尊敬的师长,每次入学或毕业典礼,同学们都会长时间热烈鼓掌,向老校长表达心中的敬意,因为他是法学界的良心,学子们心中的精神丰碑。
  
  (江平口述,陈夏红整理:《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
  
其他文献
年年纪念“五四”,年年都有话说,“五四”确实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这是因为“五四精神”还远未过时,今天所进行的改革,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在完成“五四”先驱者未竟的事业。对此,人们的看法很不一致,所以就议论纷纷,年复一年地说个不停。  去年是“五四”九十周年,王福湘先生寄来了他新出版的专著《鲁迅与陈独秀》(三秦出版社2009年出版)。这本书由九十高龄的李锐先生题写书名,封底有朱正先生的评语,说“这本书的
在我一系列关于法国史随笔中,企图揭示专制对法国人民带来的深重危害,罗伯斯庇尔、拿破仑可以作为两个典型。如果说这两人是资产阶级专制的代表人物,那么封建体系下的法兰西更是不乏其人,比如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四就是绝对拿得出手的,尽管在伏尔泰笔下,他显得骁勇善战,但无法掩饰他的专制本性。当我读到英国人彼得·伯克的《制造路易十四》时,我决定暂且放下对路易十四的政治讨伐,在传播学上别开生面一把。  一眼看到《制造
十七世纪中叶后的一百多年,史称“康乾盛世”。这段时间,国内民族矛盾逐步淡化,康熙、乾隆皇帝六次南巡,呈现出某种升平景象,但江南文人的真实生存状况如何呢?盛世给他们带来什么?本文试以雍正、乾隆年间扬州八怪、袁枚、吴敬梓为例,对当时文化人的实际生活作一个透视。  古代文人是耻于谈利的,他们恪守孔孟之道,孔子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读书人,一直到鲁迅小说中的孔乙己还是守着“君子固穷”
城市化的迅猛进程带来了普通话的高速普及。这情形应该说是令人欣慰甚至惊诧的,尤其是在南方各大方言区的中心城市里,比如广州吧,公共场所使用的语言居然也以普通话为主了,原因恐怕也很简单,数以百万计的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大都是外来人,他们要掌握粤语非经年累月之功不可,普通话于是也就成为必需的沟通工具了。大气候既已形成,以致广州本地人在一般的公共接触中,明明从对方的“咸水国语”中辨认出了同为“乡里”,也会以“咸
最是书香能致远。  文化的累积与传承必然促成历史的进步,文化之于国家,犹如精神之于形骸。书籍,是文化赖以传焉不坠的载体。最能代表一个民族精神成果的,莫过于这个民族在长期历史过程中积累下来的文化典籍。古往今来,书籍与人类结下了不解之缘。  书店,古有书肆、书坊、书铺、书林、书堂、书棚、经籍铺等多种之称,称为书店、书局、书馆则在其后。中国最早的书市又称槐市,出现于西汉年间。汉平帝元始四年(4),京师长
辛亥革命一百年之际,导致辛亥革命的清末新政成了学界热议的话题,许多文章试图从清末新政及其失败中找出足以为训的东西,以资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今日中国继续前行。例如上海的萧功秦先生连发《从清末改革想到当代改革》与《专制帝国的改革为何难以成功》(见《炎黄春秋》2010年第4期、第11期。以下引文均出自此)两文,以期从失败的清末新政中“获得对理解当下中国改革中类似问题的启示”。然而这两篇文章给出的答案却未着
语言的心理暗示  人们常说,语言是思维的工具。由于人们在习惯了使用某种工具时,往往会逐渐产生对这种工具的依赖,因此,当语言作为我们表达思想的工具时,久而久之,我们的思想也不知不觉地依赖于某些习惯性话语了;而一旦这些习惯性的话语在人们的心底潜伏下来,无疑就会对人的思想乃至行为产生深远的影响。笔者姑且将这种现象定义为“语言的心理暗示”——这种“心理暗示”当然有着真假、善恶、美丑之分,但其负面的效应似乎
一    文讲所全称是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后更名为鲁迅文学院),是中国作家协会培养作家的高等学府,被誉为文学界的“黄埔军校”。  1980年3月20日,一份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入学通知,由湖北省作家协会转到我所在的单位——蕲春县文化馆,点名我进京学习,时间半年。接到通知我又惊又喜,惊的是我当时只因短篇小说《贱民》的发表,在湖北文坛露了点头角,北京文讲所如何知道?喜的是能有机会去北京见那些知名
威尔基的讲演  1942年10月2日,我还是成都光华大学附属中学高中部二年级的学生,我和同班的两个挚友从大学部得知消息,美国共和党的威尔基(Wendell Werekie)与已三次连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竞选失败后,就被罗斯福派为特使,访问英国、苏联和中国等反德、意、日法西斯主义的同盟国。那两天威尔基来到成都,下榻于有名的“华西坝”,这是华西协和大学、金陵男大和女大、齐鲁大学这四个外国教会在中国办的大
江南青年女诗人王春晖的短诗集《缘》付印了。我首先祝贺作者在文学创作中迈出的这重要的一步,用她的情感、心血、勤奋凝结而成的可喜收获!十多年来,我陆续收读、编发过她的一些散文诗、散文和抒情短诗等作品,并通过电话与书信对她已有所了解。这次她出诗集,我先是阅改原稿,后是校阅清校,知她出书不易,就从多方面尽可能地给予帮助,同时在反复阅读中对作者的诗情、诗意、诗心有所感悟。作者希望我能于诗集前写篇序文,我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