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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寒风刮过,枯索树枝大喇喇伸向天空。外婆埋头泡在寒冬冰水里,搓洗全家的衣裳。只见大姨从外头跑回来,用手激动比划,连嘴边的金黄玉米也顾不上吃。
很快,外婆的丈夫怒气冲冲追进来,将一只小鞋砸在外婆脸上:“怎么看儿子的,我要你给他偿命!”他眼里闪烁着杀人寒光,脑门暴起青筋,奋力甩下重重巴掌。
外婆踉跄几步跌倒在地,面如死灰地盯着那只湿漉漉的小鞋,一颗心如同被推上刑场凌迟。她的头胎夭折,万难生下的女儿不能说话,没想到小儿子一觉醒来,趁她围着灶台打转,溜到河边玩耍失足落水。外婆不理会额上刺目的鲜血,抱着孤零零的小鞋哭得死去活来。男人拳脚交加,女儿想用柔弱身躯阻挡,却被一脚踢到潮湿冰凉的墙边。“你们这对丧门星母女,给我一起滚出去!”
那时,男人跟外头的女人暗通款曲,一早有意踢开外婆以及不能说话的幼女。
寒风中,外婆冻得瑟瑟发抖,不能说话的大姨也饿得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2
春雷滚滚,闪电划破长河。
外婆发着高热,望着瘦如纸片的女儿,支起疲惫躯壳想到河里捞鱼。河水暴涨,她意识模糊下了水,仿佛看到溺亡的儿子在不远处招手。眼看外婆的身影一点点被黑暗河水淹没,大姨拼命想呼救。可她发不出声音,更不会游泳,只能着急四处张望。
晕黄灯光下,有个夜归的男人路过。
大姨急忙跑过去,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指着长河边,发出“呜啊呜啊”的声音。
明晃晃的闪电再度照亮夜空,暴涨的河水快淹上外婆肩膀。
那人顾不得脱鞋跳到河里,后来,这个男人便成了我的外公。那天外公牵着大姨,背上奄奄一息的外婆,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家。
第二天清早,他到菜市场买回大骨煲汤。掀开锅盖,游鱼似的面条在腾腾热气中翻滚,配上酱色料汁,浓郁香味馋得外婆从睡梦中醒来。母女俩“呼噜呼噜”吸着面条,连吃三大碗才撂下筷子。外公在一旁看着,唇边缓缓露出笑意。见她们无处可去,他以老娘需要照顾为由留下了母女俩。外婆心生感激,用一双巧手将老人侍候得舒舒服服。
3
外公是木匠,做得一手好家具。若不是亲爹生前欠下赌债,老娘终日躺在榻上养病,早有媒婆上门。外婆心思细腻,听见外公的娘有几声咳,润嗓子的秋梨马上炖起。
小院里,大槐树悄然吐蕊,开出娇嫩嫩的串串白花。
外公低头锯木,不时偷看几眼青眉如黛的外婆。她灵巧的手指,正来来回回缝补他磨破的长裤。
新雨过后,花香盈鼻,外婆打算中午做槐花饭,麻溜爬上树撸花。谁料,脚一滑,她顺势摔入温暖结实的怀抱,两人脸色绯红如霞。偏此时,媒婆跑来说有个丧偶的寡妇找下家,劝外公考虑一下。他斩钉截铁地拒绝,媒婆瞥了外婆一眼,语气讥讽:“听说这女人克夫。”原来,外婆离开后,前夫四处坏她名声。
气氛一僵,外婆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外公连忙送走媒人,急急剖白心意:“我……我想一辈子跟你好。”
外婆不愿,她嫁过人,生过孩子,实在配不上。外公连忙摇头,但他笨嘴拙舌,只能用行动代表心意,将刚收到的打家具钱交给外婆管。
命数天定,姻缘人为。初升的月光很温柔,槐花簌簌在地上铺了一层,在寂寂长夜散发甜意。
4
外公出门的日子多,外婆当起地道的管家婆,将婆婆照顾得稳稳当当。她会磨黄豆、点卤水、压豆腐,也会煎烙饼、打发糕,每天做上不少卖给街坊邻里。
每回外公回来,除了给外婆带梳子、毛线、雪花膏外,还给大姨买糖果和新衣。你一针我一线,你一砖我一瓦,破败的日子愈发有滋有味。外公带娘看病时,也不忘带着大姨挨个儿去看医生。老中医说声带没事,估摸哪一日突然开口也不一定。外公做木头风车,木头小兔,耐着性子教大姨说。她从喉咙撕出沙哑音节,差点呛得咳起。
见小脸憋的像天边红日,外公忙说:“不急,咱们慢慢学,等木床做好了,带你到城里看更好的大夫。”
不久,大姨突發小腹胀痛,表情难受得要命,硬是说不出来。外公抱着人往县医院跑,医生说是盲肠炎,要马上做手术。外公二话不说掏完兜里的钱,陪外婆在医院细心料理。
出院那天,他们意外碰上外婆的前夫。
男人抱着新生儿,讥讽外婆肚皮没用,还嘲笑外公摊上一个不会喊爸的女儿。
这时,大姨伸手去牵外公,小嘴微张,努力发出一声:“爸……”
外公外婆喜极而泣,抱着大姨激动一番,将那男人抛诸脑后。
5
暖风醺着岁月,一切在新旧之间轮换。两年后,外公的娘安然离世,我妈在全家的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
这一胎生得凶险,几乎要了外婆的半条命。大姨担起家里的活儿,像小大人帮忙洗尿布、刷碗碟。外公丢下活计一心守在家里,一勺勺喂着外婆喝黄酒鸡汤,夜里哄着啼哭的婴孩,不舍得让妻子受半点累。
外婆能下床那天,外公给了她一个惊喜,将结婚时没能完成的大红衣柜补上。外婆眼眶泛红,心怀感念,当初不过是新婚之夜的一句玩笑话,他却记得那样牢固。
多年后回想,外公虽不善言辞,但做事一诺千金。他仿若巍峨群山,虽静默不语,却如保护神般立在外婆身后守护她,沉稳伟岸、亘古不变。
岁月如梭,小姐妹见风长着,像叽叽喳喳的云雀四处扑腾。那日,她们合力带回一个竹篮子,上面盖着薄薄的袄子。外婆将各色菜端上餐桌后,好奇地掀开一看,里头居然有个小娃娃。她大吓一跳,小不点是个男娃,一只脚掌向外翻,看来以后是个小瘸子。 等了几日,不见有人来寻,估摸是被人故意丢弃的。见外婆满心怜悯,外公知道她想起早丧的儿子,于是只说了三个字:“留下吧!”
等到槐树再度沉寂,石榴结满红艳艳的果子,小舅已经能熟练地用瘸腿爬树。外公一视同仁,给姑娘们做漂亮木镜、小猴玩偶,也给小舅打磨木制小鸭、弹簧弹弓……孩子们的欢喜喧嚣将院子填满,也将夫妻俩的内心充盈。
6
大姨懂事,妈妈听话,偏小舅是个顽皮的。他经常不顾自己的瘸腿,领着一群男孩到山涧捞鱼,到河里嬉戏。
有个男孩不服听从,仗着家里有点头脸,嘲笑小舅是捡来的臭瘸子,还将他的衣裤丢进河里飘走。小舅气得恼怒地扑上去,差点扒了他的衣裳。男孩恼羞成怒,狠狠在他手臂咬下一排赫然见红的牙印。小舅吃痛,急忙捡起石头砸向他的脑门,鲜血汩汩流出。男孩家人领着一群人上门,狮子大开口嚷着要赔偿。
那时,木家具生意不好做,家里有五张嘴要吃饭,日子过得拮据。外婆含泪说情,将小舅被咬的伤口拿出来说道,可那群人不依不挠。外公沉稳站起,提出把孩子送去县里医院,该怎么治怎么赔。他们骂骂咧咧,将家里的东西打砸一番才扬长而去。
小舅冲动得差点再干一架,幸而大姨和妈妈把他拦住。
外公没有半句责备,只说:“祸闯了,你得有男子汉的担当。”
不久,外公去了工地,不仅做木工活,还搬砖搬水泥,双手磨出老茧,布满数不清的伤痕。外婆重操旧业,起早贪黑在学校门口卖煎饼果子,攒许久的钱才将糊涂账还清。经此一事,小舅懂事许多,不再日日招猫逗狗,读书愈发用功。
7
一晃十数年,大姨和我妈各自觅得良婿,生儿育女。
小舅迟迟没结婚,一门心思扑在赚钱,以及怎么赚更多的钱上。他小时候顽皮,长大十分机灵,在外公身边耳濡目染,知晓不少建筑方面的事。
小舅吃得了苦,嘴甜圆滑,很快成了工头承包工程,慢慢混出一片天地。
外公不时敲打:“盖房子最重要是根基,不得马虎,不得偷工减料,才能有功德圆满。”
富起来的小舅,给大姨和我妈各送一套房本,死磨硬泡让外公外婆进城生活。知情人劝他,不如找回亲生父母,衣锦还乡,打脸炫耀,别让人生有遗憾。小舅不以为然,生恩不如养恩大,外公外婆和两个姐姐虽无血缘,却视他如同亲生。他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遇到外公一家子人。
剖开时光切面,追溯幸福源头,我们总是要将外公推到功臣之位的。若没他的浩瀚无私,也许家族一脉早在外婆领着大姨风餐露宿时,已被命运割得支零破碎。
小舅常调侃外公:“好男人旺三代,一个人的心胸,成全一族人的兴旺。”
外公稳如泰山,表情淡定地伸出筷子,将小舅爱吃的鸡腿夹入他碗里。
外婆噗嗤一笑,像以前那样揪着小舅耳朵:“就你话多,什么时候讨个媳妇回来,让你也尝尝好男人旺三代的滋味。”
满堂哄笑,儿孙们看着平时威严指点江山的小舅,回归家中也是顽童一枚。
8
新燕衔来春泥,不愿进城的外公外婆留在老屋,日日与清风朗月作伴。阳光温润的午后,外婆将采来的桂花晒干,泡一壶桂花茶坐在庭院。外公重操旧业,戴着老花镜,给儿孙们捣腾木制玩具。晶莹雨滴从瓦檐掉下,外婆嚷着风湿脚痛,外公坐到床边给她揉捏。
穿过重重雨幕,大姨回来了,眼神有几分焦躁不安。她的生父托人找上门,说儿子跟人打架进了牢,他得了食道癌无人看顾,想让大姨送终。大姨为难,一头是被外公的爱意养出的良善,另一头是当初被生父踢出门的悲戚。
外婆沉默,外公不想大姨留有遗憾,只说:“去看看罢,谢他一点骨血。”
到了医院,生父浑身插满管子,咕哝着小舅能力通天,让她求人把亲弟弄出来,给钱做生意振兴门楣。
大姨冷然拒绝,一个只会索取的父亲,将仅存的念想彻底斩断。她托护工照料生父,果断抽身离去。
大姨对我妈说:“人的命数是天定的,也是人定的。当初他这样对我们母女,怎能指望别人以德报怨?”大姨唏嘘一番,又说假如换作外公入院,哪怕捐肝捐肾,她也是万死不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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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八十二那年,病倒了。先是腹瀉不止,再是难以下床,小舅急忙将他送到最信任的医生手里。医生说老人家岁数已高,身体机能到了极限。大姨和我妈拖家带口探望,大家主动排好轮值表到医院看护。外婆最焦心,爬满皱纹的额头透着一分恐惧,两分失措,七分不舍。
橘色日光照进来,外公拉着她的手叮嘱:“我不在了,你也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有众多子女陪着,你不会孤单了吧!”平时少话的外公,提着一口气絮絮交代,将外婆的安置讲了一遍又一遍。
他是放心不下啊,担心走后,外婆一个人会害怕,会没人照顾。
办完葬礼,外婆将家里的木头家具和摆件挨个摸了遍,像是跟外公告别。
抚着黑白遗照上的沟壑,外婆低声细语:“收留老三,养大几个子女时,你一早为我盘算好了吧!”
爱之深,则谋之远。三个子女中,只有我妈是亲生的,但外公的豁达无私,不曾让另外俩个孩子感受过一丝偏心。他把厚实的父爱给了大姨,砍去我妈骄矜的羽翼,又引导小舅成为有担当的男人。
外公的爱抵达骨髓,通过言传身教,将三个子女教成顾家爱家的好苗子,为外婆的晚年安宁做好最后防御。
大雪,曾落在每一个家人的头顶。而外公,正是那个为他人掸去雪花,抱薪取暖的人。
有朝一日,他消失在风雪中。那有什么打紧呢,天边的云,人间的风,无一不是外公的化身。
只要思念不息,他便能打败时光,永远活在外婆和我们晚辈的心中。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风萧蓝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