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消失的“东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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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方位而言,相对于被叫作“西坛”的先农坛,天坛就是“东坛”。但对于生活在永定门一带的人来说,真正的“东坛”特指天坛的南坛墙至城墙的外坛。这种说法成因不详,也许是由于天坛是公园,要买门票才能进,而外坛(东坛)是一片野地,任由人们自由出入的关系吧。东坛也有坛墙,也是由几百年前明朝特制的砖包裹着黄土砌成的。它虽然残破,有几处豁口,但当时我们这些孩子进入东坛,总是喜欢借助从坛墙里伸延出的一根水管子爬墙而过。
  墙内地势较高,跳下去就可以了。一进坛墙,眼前就是另外一番景色——到处是野树、荒草,一望无际。据说,早年的东坛也像天坛一样,几百年树龄的古柏遮天蔽日,一片森森然。但它遭受了三次劫难。第一次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期间,为了便于把掠夺的东西运走,侵略者把原本只到马家堡的火车道,顺着城外的护城河向东,到天坛的东南角又折向东北,修到东便门,再向西,延长到前门箭楼东边。因此,东坛的那些大树被就地取材伐倒,做了铺设铁轨的枕木。第二次是1917年张勋复辟,辫子兵占了这里,古树成了烧柴,待“辫帅”逃到外国使馆,复辟被粉碎,那些用古树燃起的篝火也就熄灭了。第三次是日伪时期的1943年,日本侵略者为了应付经济危机,搞“勤劳俸仕”,强迫中国劳工和学生在这里开荒种地,把剩余的古树几乎“一扫而光”,只剩下几棵老槐树和一些榆树,孤零零地留在空旷野地的边边角角。国民党时期,东坛修了一座临时飞机场,飞机起起落落,东坛根一带的民房上落满了厚厚的黄土。后来,国内战争形势日紧,国民党守军把飞机场改到了东单体育场,几年的工夫,这里就彻底地荒芜了。


据说,早年的东坛也像天坛一样,几百年树龄的古柏遮天蔽日,一片森森然

  东坛也有一个类似斋宫里的钟楼,只不过早已经颓败不堪,楼下到处是丢弃的琉璃瓦和断砖,楼梯也没有了,大钟从楼顶掉下,歪斜在地上。后来,也许是考虑它随时会倒塌,怕伤人,政府组织人在几天之间把钟楼彻底拆除,那口大钟也移走了。
  钟楼的对面是天坛医院的太平间。那时的天坛医院,也许是北京占地面积最大的医院,门诊部以及各科的病房都相距很远,掩映在一片花草树木之中,简直就是一座优雅的园林。它的西南方向是一所护士学校,医院的太平间就设在护士学校的西南角。人生来对于“生死”充满了兴趣,而孩子们对于“死”更是充满了好奇。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壮着胆儿,顺着墙边的树爬到太平间的房顶上,静静地谛听脚下有没有动静——任何一点儿响声都会使我们心惊肉跳,可还假装若无其事地坚持着,生怕别人说自己胆小。我从来没有看到有死人被推到太平间里,却好多次看到有死者从太平间里被抬出来,装进棺材,然后在亲人的哭声中离去。那时,我的心就被一种强烈的悲哀所包围,胸中涌起莫名其妙的忧愁,太平间好像阴阳界,连接着人们的生和死。扭头看着身边的荒草野树,我想到了自己和伙伴们……
  对于少年儿童来说,忧愁毕竟是短暂的,我们有东坛这块充满了欢欣的乐土!太平间外面的杂树草丛之间,堆放着五六排一米多宽、几十米长、半人多高的琉璃建筑构件,有黄色的、绿色的,最多的是蓝色的。这些明清两代的皇家建筑遗物没有人经管,就这么任凭日晒雨淋,任由我们这些孩子在上面折腾玩耍,现在想起来真是暴殄天物。
  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进入东坛,大概是在1953年或1954年。那时,东坛里举办了一个盛大的交易会,北京人好像都集中到这里来了。我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吸引,跟着他们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东坛。到处都是卖东西的摊点,到处都是买卖东西的人。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可以伸缩的玩具蛇,对它充满了好奇。顺着蒿草间的路,我一直向东走,来到天坛南门前的空场。那里人山人海,我从人缝中钻进去一看,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空场上尘烟滚滚,有许多人骑着马,一会儿飞奔,一会儿“搅”成一团,马上的人手里执着一根长木杆,抢着击打一个在地上滚动的木球。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看到的马球比赛。我一直看完了比赛,才恋恋不舍地走回家去。母亲早已经因为我的丢失而急得发疯,到处喊着我的小名,充满绝望又漫无目的地找来找去……回想起来真是奇怪,四五岁的我在荒郊野地和人群当中漫游了半天,竟然没有走丢,还一个人回到了家里!
  交易会后,荒草萋萋,野树孤零,东坛一下子又恢复了寂静。
  突然有一天,一阵阵急促的枪声打破了东坛的寂静,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枪声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的,也是神秘的,除去前两年在西边城墙根的临时“法场”,听过枪毙“反革命分子”的枪声之外,我们还没有如此真切地听到过枪声。第二天,东坛里又传来了枪声,有的大人说,那是解放军在打靶。大些的孩子就说,走啊,咱们捡子弹壳去呀!于是,一群孩子翻过坛墙,顺着枪声向东坛的深处走去。快到天坛南门(正式的名字叫昭亨门)时,我们被站岗的战士拦住,不让再往前走了。大概等了一个多钟头,枪声停止了,一队解放军战士从城墙底下的草丛中走出。没有人再阻拦,我们一窝蜂地冲向刚才响枪的地方。在一排土堆前面,散落着许多手指大小的红黄色的子弹壳。我们拼命地捡着,往自己的衣袋儿里面装。一会儿的工夫,所有的衣袋儿都满满当当的了。
  从那以后,我们几乎天天都去捡子弹壳,有人还捡到过完整的子弹。后来,解放军不再来这里打靶,子弹壳也被我们捡干净了,孩子们的心里充满了惆怅。不知道是谁那么聪明,说,东边坛墙里有子弹头!于是,我们又来了精神,冲到坛墙边,用随手可得的瓦块和树枝在坛墙的黄土里一阵乱挖,还真挖出许多子弹头。那些子弹头被我们拿回家,和子弹壳堆放在一起,成了东坛根的孩子们的玩具。终于有一天,这些子弹头被一个孩子发现了新的用途。它们可以化成铅,冷却之后的铅块可以拿到废品站去卖钱!于是,孩子们用家里的铁锅开始化铅,一把把的子弹头被倒进铁锅里,一双双眼睛注视着火舌舔舐着锅底,注視着子弹头在锅里慢慢地熔化……铅水被倒进已经在地上挖好的小坑儿,待它冷却之后,孩子们把铅块送到了废品收购站。我想,那时我们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卖了十几斤铅吧。几乎就是眨眼的工夫,换回的钱就变成了各种洋画儿和零食——那是我们的一段好日子!   东坛里最好玩儿的莫过于逮蛐蛐儿。东坛很大,而且一片荒凉。它的东西北三面是坛墙,南面是城墙,到处是荒草野树,断壁残垣,烂砖破瓦。一到秋天,各种草虫就开始鸣叫起来。我们也进入了逮蛐蛐儿的季节。一般草虫的鸣叫声对于我们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孩子们喜欢的是蛐蛐儿“掐架”。蛐蛐儿有好多种,好像主要区别是在头上——有的头和全身一样漆黑发亮,有的头发黄,有的头发红。好的蛐蛐儿的头应该是浑圆的,两根须子挺拔灵活,两只后腿粗壮有力。有一种蛐蛐儿的头是扁方形的,不会用牙咬架,只用头撞来撞去,我们管它叫“棺材板子”;还有一种蛐蛐儿,空长着一对浅白色的大牙,看样子很凶,却根本没有一点儿战斗力,我们管它叫“痨眯”——这两种蛐蛐儿没有人要。母蛐蛐儿也没人要,不会掐架,却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三尾儿大扎枪!蛐蛐儿的好坏还要看个头儿,所谓“七厘为王,八厘为宝”。但是太大的就不是蛐蛐儿了,那是“油葫芦”。逮油葫芦主要是为了听它的叫声。夜深人静,油葫芦叫起来非常好听:嘚儿呦呦呦……
  黎明时分,天还没亮,孩子们就悄悄起床,拿上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工具:铁钎子、小铲儿、手电筒、装满水的玻璃瓶子,还有铁丝编的蛐蛐儿罩子,瞒着大人向东坛出发了。逮蛐蛐儿是禁止喧哗的,大家都屏住呼吸,高抬腿,轻落脚,蹚着露水在草丛中潜行。听到蛐蛐儿叫了,孩子们的心就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更加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向叫声靠近。蛐蛐儿当然也发现了我们,立刻停止了鸣叫;于是,我们便站住,保持身体不动,生怕弄出一点儿微弱的响声。蛐蛐儿以为没有危险了,又开始鸣叫起来,我们便循声再次靠近。当终于确定它的位置之后,找到洞口,一场紧张的“大战”就开始了。这时,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顾忌,掀開砖头瓦块,用小铲和钎子在洞口挖了起来。手电筒打开,一道光柱射出,几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地面,蛐蛐儿一露面,罩子就飞快地罩过去。蛐蛐儿蹦开了,几双小手和罩子就一起跟了过去。当蛐蛐儿被逮住之后,抓住它的人就会拿出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飞快地卷成一个纸筒儿,把蛐蛐儿放进去,夹到耳朵上。有时,虽然洞口被挖开,但蛐蛐儿却躲在洞里不出来,我们就会往洞里面灌水,逼迫蛐蛐儿出洞。如果带的水不够,几个孩子就会扯开裤腰,一齐往洞里撒尿,热尿飞溅,如同瀑布一般,直到呛得蛐蛐儿出来为止。
  东坛里遍地长着“拉拉秧”和“激灵狗子”——其实应该叫“蒺藜钩子”。一个早晨的“狩猎”行动,裤子剐破了,衣裳撕开了口子,腿上、手上、胳膊上到处是伤,可孩子们却兴高采烈。大家都有所收获,回到家里,把蛐蛐儿放到早已经准备好的澄浆罐里,放上点儿嫩豆瓣儿,然后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这一天的学肯定上不好,心里老是惦记着家里的蛐蛐儿呢。好容易盼到放学,回到家中,大家都把“宝贝”拿出来,蹲在胡同里斗开蛐蛐儿了。
  那时,孩子们斗蛐蛐儿不带赌博,只是看着好玩儿。把两只蛐蛐儿放到一个罐里,好斗的马上就开始掐起架来,不好斗的要用“探子”探蛐蛐儿的“尾儿”。正规的探子是用一根细棍儿绑上马尾儿做的。孩子们用的探子,则多是把一种草从中间小心地劈开,剔除硬的草茎,留下又细又软的须毛做成的。两只蛐蛐儿在罐里跳闪腾挪,举着两双大牙厮咬拼杀,不分胜负决不罢休,孩子们看得心惊肉跳。终于分出胜负了——一只蛐蛐儿一掉头,败下阵来,或在罐里乱跑,或干脆跳出罐外;胜者则站在原地不动,抬起头,振动双翅,高奏凯歌。败阵蛐蛐儿的主人如果不服输,这时就会给自己的蛐蛐儿“打瓜”——把蛐蛐儿放到左手心上,用右手外缘一下一下地切打左手腕部的内关穴位处,把蛐蛐儿不停地在手心里颠上颠下,以此来激发起败将的斗志,然后再次开始战斗。
  蛐蛐儿掐架真是“舍生忘死”,一场恶战下来,咬得缺须、短尾儿者不在少数,甚至有的能被咬下“大夯”(后腿)来。伤者未必就是输者,胜者则必振翅高唱,那叫声清脆悦耳,充满了骄傲。如今,在北京城里很难听到蛐蛐儿叫了。
  突然有一天,东坛的几个路口都设了岗,由解放军战士把守着。没几天,好多坦克开了进来,东坛从早到晚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马达轰鸣。人们传说,为了搞好国庆阅兵式,坦克在这里训练队形。慢慢的,岗哨放松了,孩子们可以到东坛里去了。就这么些日子,坦克已经在东坛里轧出了一条环形跑道,几十辆坦克编着队形在土道上飞奔,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在天坛南门的对面还修起了一座检阅台,我们登到台上,看着在眼前来来往往的坦克,心里充满了向往。后来听说,有一天,彭德怀元帅还在这座检阅台上检阅过坦克训练。
  1958年夏秋之际,东坛里面到处搭起绿色的帐篷,最后一批志愿军回国,其中的一部分志愿军战士就住在这里。那一天,我顺着水管子爬到坛墙上,刚一露头,就被一只大手给抓住了。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个背卡宾枪的战士站在我面前。我吓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位战士却一把把我抱了起来,用他的硬胡子茬儿蹭我的脸。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起当时我们相互说了些什么话,可我记着他姓温,是山东人。我们成了好朋友,我每天都爬进东坛去找他,他总是拿一些桃啊葡萄啊给我吃。现在,这位温叔叔应该是80多岁的老人了。
  再以后,志愿军走了,坦克也不在这里训练了,东坛先是成了果品公司仓库,后来又被当成苗圃,种上了大片的树苗。这些树叫栾树,秋天时树上结满一嘟噜一嘟噜像小灯笼似的果实。再以后,刚长成的小树被刨掉,那里盖起了一片楼房。
  东坛就此消失了……
  (编辑·张子乐)
  kelemyt@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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