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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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奇,女,武汉大学历史系毕业,早年在党史部门做研究,后入高校执教。20世纪90年代到深圳,先后从事政法、经济、宣传文化等工作。当过镇长、街道办主任,现供职于深圳某公职部门。小说见《北京文学》《清明》《中国作家》等刊物,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区里届中调整的时候,赵亚馨被交流提拔到东岗镇当镇长。
  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人,突然被提拔为镇长,外界自然要议论、猜测一番。特区是副省级市,区下面的镇,与县同级,但财力超过内地一个地级市。市场经济,有钱好办事、能办大事,哪管这大事是公事还是私事。
  镇长一职炙手可热,仅次于镇委书记。
  换了旁人,所有猜测肯定不离钱与色,但放在赵亚馨身上,大家都认为是她丈夫在起作用。
  赵亚馨的丈夫汪明夏在市委组织部工作,与区委高副书记有交情。高副书记从副区长、常委到党群副书记一路提拔上来,组织考察都是汪明夏经手的。在市委组织部工作就有这点好处,官不大,隐性权力不小,不能成人之美,却可以败人之好,正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皆因官场中人难有十全十美,都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且不说关键时刻有没有人关照结果大不一样,就是有人关照,也不能忽视细节,比如提拔前的组织考察,如果实事求是把群众反映的问题写上几条,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高副书记升常委那次,差点就出问题,幸亏汪明夏及时掌握情况,才没有让高的老婆利用丈夫权力做生意的事情在组织部的考察材料中反映出来,反而换上了“特别能开拓创新”的优点。当然,真正有料的人不在乎你如何写考察材料,但官场怕就怕节外生枝,鸡蛋没缝才不怕苍蝇,可如今的鸡大都是人工饲养,身体弱,蛋壳薄,哪里能保证个个严实。其实,汪明夏帮高副书记美言,也都是奉了领导的旨意,但高副书记却很愿意结下这份人情——这对自己的长期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前不久,汪明夏当上了干部处的副处长,高副书记更加珍惜他们之间的友谊,提名赵亚馨当镇长,就是一份隐性大礼。
  赵亚馨是个自命清高的女人,她觉得凭自己的资历和能力,早就可以当镇长,退一步讲,她现在已经是政法委副书记,手中有点不大不小的权力,多少可以协调一下公检法司的副职们,当不当这个镇长,实际意义不大。如果是组织看中了自己的才华予以重用则另说,若只是因为自己是汪明夏的家属予以特别关照,她自尊心大受打击不说,还因此欠了高副书记莫大人情。官场里没有来路不明的提拔,这个人情以后怎么还?难道真的还要假汪明夏手中那点依附于组织的权力?想到这一层,赵亚馨有点郁闷。
  赵亚馨与汪明夏已经离婚,没有公开,算隐离。离婚的原因很简单,汪明夏有了外遇。汪明夏的情人是赵亚馨的同事、下级兼闺中密友,法院的一个副科长。两人在同一栋楼上班,两家的关系也好得不得了,每周有聚餐,时不时一起外出旅游。赵亚馨做梦也没想到天天称自己为姐姐、明显想巴结自己的女人,为了汪明夏手中那点可怜的权力,就不惜背叛友情,偷偷爬上了那原本只属于她亚馨的大床。遭遇这样狗血剧情的赵亚馨除了选择离婚,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感情的过去与未来。不过夫妻俩达成协议,暂不对外公开,一半是怕孩子受打击,一半是因为都有一官半职在身,离婚还是低调的好,不然总得说说离婚的原因吧。他们的离婚原因是没法说的。
  领导给前夫的人情,落到了前妻头上,这算怎么回事?该感激还是受之有愧?赵亚馨跟自己的死党肖玲说。
  悲剧刚刚落幕,喜剧就开始上演,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肖玲调侃道。她在南方大学政治系当副教授,赵亚馨的大学同学,目前唯一知道他们离婚的人。
  看戏不怕台高!这算什么喜剧?赵亚馨说,我正处多年,与镇长平级,东岗那个地方有多落后你是不知道,本地人至今还说着几百年前的土话,如今上哪儿找这么闭塞的地方?别以为凡是镇长就财大气粗,东岗的财政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一直靠吃救济过日子。当一个四处化缘的镇长,也叫重用?换个地方还是二把手,而且是个不值钱的二把手,能叫提拔?当着自己死党的面,赵亚馨心里想啥就说啥。
  肖玲问:你到底是不想要这份人情,还是嫌弃这个小镇之长?
  都一样,鸡肋,赵亚馨说。
  肖玲劝道,官吏官吏,一级政权的首长才是官,政法委虽然有权也只能算吏,政治上的分量谁重谁轻,不言自明,总之,此二把手非彼二把手,组织部说重用也不全是糊弄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应该高呼万岁,谢主隆恩。人家汪明夏暗中帮忙,说明他还在爱着你,男人的身体有时不受大脑控制。
  赵亚馨皱起眉头,表情有些难受地说,连你都这么认为,外人怎么看可想而知。这正是我头疼的地方。真的提拔重用谁不高兴,但非把我和汪明夏扯在一起就特没意思,我一个名牌大学的硕士,还当过大学副教授,凭实力竞争上岗当上的处级干部,现在去一个小镇,倒要借助他汪明夏的面子?
  肖玲笑道,在官场这么多年白混了,汪明夏打过招呼又怎么啦,他还是你名义上的丈夫,比朋友还要多一层床上关系!算不得嗟来之食,顶多就是个飞来横财。如今官场的风气,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的说法,都快写进现代汉语词典了,你既不献金,也不献身,官帽子就自动飞到头上,怎么说还是得了便宜,能力水平能说明什么,贵区也不止你一个能人吧?你眼里这个又穷又小的镇长,多少人打破头还争不到,难道就公平吗?也别标榜什么干净的成功,你这个历史系的硕士,应该比我明白,成功从来就不分干净与肮脏,历史只记得不择手段的成功者,从不记得高风亮节的失败者,何况你也不是道德楷模,在商言商,从政言政,既然已经走上从政之路,没必要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看看人家,为了巴结你们家汪明夏,硬是不惜献身,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肖玲这番话切中要害。尽管只是个小镇之长,没人关照一样当不上。政法委副书记外放,有当镇委书记的,也有当镇长的。赵亚馨的副书记当了才一年,资历尚浅,一步到位当镇委书记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那得区委书记钦点,有能力干是一回事,让不让你干是另一回事。   被噎得无话可说的赵亚馨只好反唇相讥,你平时就用这套厚黑理论教育学生?怪不得现在的年轻人一进公务员队伍就会察言观色、四面灵光,原来根子在老师!还有,你不要总帮着汪明夏说话,少在我面前提那个低素质的情敌。
  肖玲笑得差点喷了一口咖啡出来,人家素质低咋啦,床上功夫比你好。闻此言,赵亚馨也笑了。汪明夏出轨后,赵亚馨咬着牙和他生活了一阵,她要弄清自己到底败在哪里。汪明夏招供,说她床上功夫好。赵亚馨问,好到什么地步?汪明夏红着脸说,和A片里一样,想咋样就咋样。赵亚馨说,原来你要的是妓女。她把这话学给肖玲听,两个女人当成笑话听,男人用下半身思考的说法,果真不错。
  最后,肖玲言归正传,她说如果想去,就不要瞻前顾后,只当高副书记欣赏你的才华,人家不是一直拿你当朋友吗?朋友之说,的确是高副书记的话。高副书记到区里工作后,有一次与赵亚馨一家吃饭,酒桌上,他说小赵,你是明夏的老婆,我没拿你当部下,只拿你当朋友,有事你尽管找我。特别讨厌被人看成组织部家属的赵亚馨,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朋友不朋友,与自己无关,只与汪明夏有关。按这个逻辑,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汪明夏的家属,那就不应该享受朋友的待遇。除此之外,她还有两个顾虑,一是自己不熟悉经济工作,二是没有基层工作经验,干砸了怎么办?
  肖玲听了又大笑说,你怎么比我还书呆子气呢,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是万丈高楼平地起难,还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发达有发达的难,落后有落后的好,经济不发达最好不过,你只要抓出一点成绩就足够了,如果实在抓不出成绩,人们也能理解,至少不能全怪到你头上,否则为什么那么多年都发展不起来呢。肖玲劝赵亚馨,别把喜事弄得跟丧事似的,老想着这个位置是怎么得来的,你们官场中人,谁的位置都不是白捡来的,更不见得都是凭本事上的,也没有几个人心中有愧,与其花心思想这个,不如从现在开始好好想想怎么当好这个一镇之长,用事实证明自己,才可以堵住悠悠之口。
  赵亚馨原先也在大学里当过老师,知识分子烙印比较明显,变通不足,较真有余,直来直去,用汪明夏的话说,心无城府,缺了官场特别不该缺的那个心眼。但偏偏在当镇长这件事情上,她却满脑子官司,瞻前顾后。主要因为这个喜事与之前的汪明夏那个丑事一样,都来得太过突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生活节奏打乱了还没来得及调整,工作节奏又突然被打乱了。
  其实,对于半路上跑出来的这个镇长职位,不独她,很多人都始料未及,不然早就有人四处活动,恐怕也就落不到赵亚馨的头上了。
  两个月前,区里就已经启动镇级班子的届中考察,这后一个月主要是酝酿必要的人事调整。一般来说,届中调整不同于换届,宜粗不宜细,小调整、大稳定是基调,没有特殊情况,班子主要领导不会中途易主,怕影响工作的连贯性。但就在班子即将敲定的前夕,区里爆出一个巨大的“政治事件”,打乱了原先的部署,组织部不得不临时改变方案。
  这个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有人说是一出喜剧,也有人说是闹剧。主角之一就是这次被交流到区直部门的东岗镇镇长。他与另一个镇长都任期过半,想在届中调整时当上镇委书记。他们估计用了很多办法,均宣告无效,不知道是因为同乡沟通得多就想法趋同,还是谁出的馊主意,他们居然找到一个北京的官员冒充中纪委领导,向现任区委书记逼宫。他们把假纪委领导请到区干部疗养中心后,向区委书记汇报说,中纪委的领导要见他。书记不知是计,到了之后才知道是鸿门宴。酒喝到一半,假纪委官员叫两个镇长回避,说有要事跟书记说。此人拿出一封举报信,说有人举报书记七个问题,还把信装模作样给书记浏览了一遍。书记是见过世面的,没有惊慌,只问领导有什么指示。假纪委领导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后,又拿出这两位镇长的简历,说这两个兄弟在您手下工作表现咋样?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提携他们一下?假纪委官员扬了扬举报信说,这个我带回去处理,您放心,咱们既然是朋友了,我就自己消化了。两位镇长回来后,宴席继续。书记还当假纪委官员的面表扬了他俩,说他们干得不错,工作很辛苦。最后主客尽欢而散。
  当晚,书记就派人彻查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么蹩脚的演出当然不会有预期的效果。不管怎么保密,两位镇长的部署还是走漏了风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镇长被描绘成跳梁小丑自不必说,书记也不免遭受连累,形象大大受损。最要命的是有人说,书记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了,所以才赴宴,否则,用得着那么晚和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吃饭?
  书记审时度势,找来区长和高副书记,三巨头一起商量如何处理这两个目无组织纪律和不讲党性原则的干部。
  区长非常理解书记的担心,此事越传越走样,再不处理,只会给人造成“书记真的有把柄被他们抓住了,所以不敢动他们”的错觉。但要拿掉他们的镇长职务,必须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能说他们敲诈领导,也不能说跑官要官,惹急了人家狗急跳墙乱咬人,局面就更加被动。
  书记问高副书记的意见,高说,两位老板定了调子就好办,他们不是想在届中调整吗?就按他们的意思,把他们调整交流到区直部门,再派两个人去接替他们就行了。这跟书记想的一样。书记说那就交给组织部去操作了。随即,书记征求了区长和副书记对两位新镇长人选的意见。区长很知趣,说自己只管抓经济工作,人事的问题还是书记拿主意。
  书记提了一个人的名,叫高副书记也推荐一个。
  高推荐了赵亚馨。
  按理说,各镇和区直一把手的人事安排都是区委书记的专利,象征性地听取一下班子里其他人的意见,也是为了走个民主集中制的过场。但书记与高副书记平时关系不错,这次突发事件又需要高副书记出面与班子里其他人圆场,他便请高副书记在新镇长人选上也一并考虑考虑。
  没想到高副书记真有人选。
  书记起初不愿意派一个女同志下镇里,但高副书记说,东岗经济落后,在区里的分量并不是很重,只不过在到处发展的今天,不发展反倒成了优势,生态良好,风景优美,主要工作是搞接待,她这样的女同志去还是比较合适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书记只好表示同意,他也知道,赵亚馨的老公在市里工作。   组织部按照高副书记的要求,马上补充考察了赵亚馨等人,给逼宫的那两位狠狠地写上几条非换不可的缺点,随后交流到了区科协与残联,一人当了一个正处级主席。
  一场乍看来有些惊险的政治风波,在几位领导运作下,悄无声息及时化解了。都说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但这回看热闹的人还真没等到下文。市级班子明年换届,外面盛传书记要高升当市领导,区长接班是迟早的事情。一个和谐团结的班子才能出干部,互相补台才好戏连台。两个镇长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没人同情背后搞小动作的阴险狡诈之徒。
  赵亚馨最早听说这个“官场奇遇记”,居然来自汪明夏的情人孙某。
  孙某求进步心切,除了把汪明夏哄到自己床上,还特别喜欢到处打听。她最大特点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从不觉得白天巴结女的、晚上伺候男的,一仆二主有什么尴尬,反而亲热地叫赵亚馨姐姐,称汪明夏为姐夫。孙某说,官场之人不想进步是假的,只不过他们的表演太拙劣、太儿戏了,谁像姐姐你有这样好命,姐夫随便打个招呼领导就会给面子。赵亚馨很严肃地回应她说,我可不是靠你姐夫,你最好也别这样想。她想不到,孙某不但这样想了,还已经这样做了。
  事到如今,赵亚馨觉得很讽刺,“官场奇遇记”男主角的手法是很拙劣,“情场奇遇记”女主角的手段却未免太高明,自己几乎天天和她在一起,硬没发现卧榻之上睡的竟是此人;她更想不到,这个从孙某嘴里透露出来的政治事件,发展到最后,自己倒成了受益者。人生太过戏剧,这岗位换人与床上换人,两件没有必然联系的事,在赵亚馨看来,其实很有联系。
  自感情被颠覆后,赵亚馨的生活再回不到从前,早上眼睛一睁,满脑子都是那不堪入目的场面,晚上眼睛一闭,满脑子还是自己丈夫与好妹妹交往的点点滴滴。最要命的是,孙某每天还在她的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中午到食堂吃饭遇到,孙某完全若无其事,赵亚馨恶心得想吐!
  汪明夏不想因此毁了婚姻,除了百般检讨甚至下跪求饶之外,还安慰她说,实在不行就调离这里,到市里找个单位。赵亚馨心有不甘,她说凭什么我要回避那个婊子?你不是很有本事吗,把她弄走!女人在遭遇感情背叛时最容易失去理智,即便像赵亚馨这样自我标榜有修养的人,这个时候也是一口一个“婊子”。
  事情都过去了,赵亚馨翻江倒海内心逐渐平静。爱情死了,生活还要继续,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提拔,硬生生把自己与汪明夏绑在了一起。就在自己默默地忍受丈夫与闺蜜合谋背叛、承受莫大痛苦之时,外人却在大谈特谈自己是如何沾了老公的光。
  汪明夏也自鸣得意,觉得帮了她一个大忙。他虽没明说,但赵亚馨从话里全听出来了。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女人,有一份事业,对你来说,也许比家庭生活更充实些,你不是很想摆脱目前的工作环境吗?这是难得的机会,值得好好把握。
  赵亚馨很想告诉他,别以为事业上的成功能淡化女人情感上的失意,同样,什么样的努力也无法弥补那不可饶恕的出轨。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第一次意识到,一张床上睡了十八年的两个人,原来并不那么了解对方。
  赵亚馨最终“愉快”地接受了组织安排。她走这一步,出于两方面考虑:一来镇长之职的确是个不一样的平台,这一工作经历对将来发展毕竟有利;二来如果拒绝高副书记的好意,不但驳了人家面子,还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说自己能力不行,说自己不是汪明夏的老婆所以不敢接受?还是说看不上这个位置?天上掉馅饼不接着,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狗子坐轿不识抬举。
  上任之前,高副书记专门找赵亚馨谈话,传递了三层意思。第一,东岗虽然是个经济落后的小镇,但地理位置重要,未来在建设现代化国际化的海滨城市进程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第二,女同志当镇长全区没有先例,这是组织有意给你压担子,迈上了这个台阶以后就不一样了,党政一把手才是从政的主渠道,镇长干好了换届就能当书记;第三,感谢明夏同志的支持,向明夏同志问好。
  公事私事一块儿说,是高副书记的套路。人家还真拿自己当朋友,官话套话里夹着真心话,甚至还有那么点提前许愿的意思。赵亚馨惭愧之余,除了表态坚决服从并衷心感谢领导栽培之外,一句啰嗦话都不敢多说,切不能让人家误以为自己不识好歹。
  上任第二周,东岗发生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给初来乍到的赵亚馨当头一棒。
  事发午夜三点。
  赵亚馨值了三天的班,才轮休回家。
  被秘书阿美的电话吵醒时,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半裸着身子坐在床上听汇报。
  阿美二十出头,高中毕业后在镇政府办公室当服务员,属于照顾本地人就业性质,现在,她专门为赵亚馨一个人服务,成了事实上的镇长秘书。她告诉赵亚馨,半个多小时前,海边路上一辆车侧翻,死了好几个人,自己和家在镇政府附近的工作人员,都被叫去办公室帮忙。现在骆书记他们几个镇领导都去了现场,其余的工作人员在办公室待命。
  好了,我知道了,有新情况再告,赵亚馨挂了电话,马上起床。她迅速穿衣服,连打了几个喷嚏,十二月,多少有些凉,这么一会儿工夫,竟有些感冒的意思。
  离婚不离家睡在书房的汪明夏被惊醒了,他见赵亚馨半夜三更急着出门,料定有大事,便主动提出帮她开车。司机住得远,过来起码半小时,赵亚馨犹豫片刻,没有出声,脸上毫无表情,算是默认。没洗脸、漱口,两个人就匆忙下楼。
  赵亚馨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拨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骆书记,再忙乱也不能出现程序错误。她一面请示书记自己应该怎么做,一面说已经在路上,态度和语气保持一贯的谦逊。
  骆书记说,情况来得太突然了,刚才手忙脚乱没来得及通知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赶来也好,辛苦你大老远跑一趟,不要着急,我和值班的同志已经在现场。书记接着简单地介绍了现场的情况,说已经向区委区政府主要领导报告,区长和常务副区长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有一个副市长也要来,区公安局长、交通局长、应急指挥中心主任等有关部门的领导,都已经到了。事故现场正在清理,共死了三个人,还有几个在镇医院抢救,两个重伤的已经被救护车拉到区医院去了。   骆书记语气镇定,并不紧张,似乎见怪不怪,受他的影响,赵亚馨紧绷的神经多少舒缓了些。
  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负责安全生产的直接责任人、常务副镇长葛副镇长,问为什么半夜三更还有那么多人去码头卸货?是不是有人走私?车主是什么人?和死者是什么关系?政法委副书记出身的赵亚馨,问的都是要害问题,语气也很严厉。
  葛说,目前还不清楚这些是什么人,车子是借用的,据说是去海边装东西,没有确定是走私,公安已经介入,大家都在等上级领导,也许等一下会有更明确的结论。他的回答不紧不慢,不但没有主动担责的意思,似乎还有辩解的味道,这让赵亚馨有些不舒服。
  葛副镇长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家住在隔壁的镇子,那地方原先隶属东岗,后来才一分为二。葛虽然只有高中文化,但人很精明,非常熟悉本地情况,就是没有高副书记的特别交代,赵亚馨也会主动团结他,何况有这层共同的关系。奇怪的是,第一天接触,她就感觉到了他的挑战。当天组织部宣布任命决议之后,镇班子马上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主题是欢迎新镇长的到来。当以书记为首的其他人都纷纷热情表示欢迎时,只有葛副镇长,简单客套几句后,立即说有一项旧城改造工作区里催得紧,要请镇长马上研究后上报。赵亚馨还没有进行工作交接,不好表态。书记打破尴尬说,暂时由葛镇长主持研究吧。于是,葛便把她晾在一旁,大模大样在那与大家研究工作,所谓的“紧要”,其实并不要紧。后来赵亚馨才知道,自己抢了人家的饭碗。
  汪明夏见她打完这个电话停顿在那里,便问怎么回事,是不是情况很糟糕?赵亚馨没理他,继续拨第三个电话,打给镇里分管政法的李副书记。李算是她的老部下,他们原先都在政法一条线上,关系自然比一般人亲近。
  李副书记总算把情况说清楚了。半夜两点,一伙人在海鲜排档吃完宵夜后,挤在一辆改装过的破旧小面包车里,准备去帮人卸货。车到海边盘山路时,撞上一个土坡,侧翻,一些人滚出车外,车压人加上人压人,居然压死了好几个。派出所赶到现场时,司机已经跑了,其余十几个人在那里爬的爬,哭的哭,喊的喊。
  小面包车能装那么多人?真是乱来!查清楚这些人来自哪里,去海边的目的了没有?赵亚馨问。
  李说基本搞清楚了。一个叫大头蛇的找了二十来个外地人,乘一个改装过的破旧面包车,说是半夜去帮忙卸海鲜。他让大家凌晨一点到指定的海鲜排档宵夜,当场给每人发五十元,答应卸完货后每人再给两百元。面包车是九座的,装的人太多,全都人贴人站着。据现场伤者说,车内呼吸很困难,开快一点就挤得疼,翻到路边时不知道怎么就死人了。出事后大头蛇正要跑路,被派出所抓住了,突击审问下他交代:海边这样的活儿很多,货主有生有熟,一般都出手大方,拿到钱后付一小部分给外来民工,就能把事情办了。这次的货主是外地人,现在电话关机,其他情况一问三不知。
  李副书记如实说了自己的怀疑。大头蛇肯定说了假话,表面看来,他是个海边搬货的小包工头,实际上他长期与走私分子暗中勾结。这船货极可能是走私货,否则货船不会事发后便离开海域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半是大头蛇给对方通风报信了。据派出所分析,大头蛇的背后还有大鱼。现在走私分子越来越狡猾,有的先卸正货,后卸私货;有的在这个地点放风,在那个地点卸货,玩捉迷藏。如果要搞清到底是不是走私,只有先稳住大头蛇,通过他才能找到幕后人。
  赵亚馨追问这个大头蛇什么来历,李副书记说,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这起事故,关键是如何定性,如果是一起交通意外就好办,不然就要追镇里的责任,现在市、区有关领导差不多都到了,马上要开事故原因分析会,一些媒体也赶到了,天亮前要出新闻通稿。
  赵亚馨一路不停地打电话,快到镇政府办公楼,她叫汪明夏把车停在大门口外面,自己走着进去,她说领导们都在准备开会,遇到还得打招呼。说完,她头也不回急步奔向二楼会议室。
  会议室已经满了,副市长、区长和市、区有关部门领导坐成一排,镇委骆书记与区属有关部门领导坐在对面,葛副镇长坐在骆书记左边,赵亚馨就在右边空位置坐下来,与市区领导点个头,算是打招呼。
  会议在区长主持下,先由骆书记汇报事故发生原因、现场处置情况与善后措施。此后,李副书记和葛副镇长做了补充。赵亚馨不了解情况,只能代表镇政府检讨工作失误和给区里造成的被动。
  接着,公安和交通部门分别发言,表达了对这起事故的看法。听得出来,他们都想尽量摆脱干系。公安局长的中心思想是,由于没有证据表明是走私行为,只能认定为交通运输方面的事故;交警大队长当然赞成自己局长的意见;交通局长却说走私的可能性很大,出事地点路面虽然破损严重,但关键问题还是深更半夜出门,没有注意安全,如果不是走私,真的是去卸货,应该算安全生产事故。
  骆书记急了,不等其他人开口马上说,怎么能算安全生产事故呢?据说车辆不仅经过私自改装,而且过了报废期,这样的车子怎么能上路?骆书记很清楚,虽然镇长是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但赵亚馨刚来,真要追责任,自己难辞其咎,而且还会牵连区长。
  最后大家基本达成共识,算是一起交通意外,责任主要在车主和司机。司机在逃,公安部门将全力缉拿。车主一时无法追究,因为这辆报废车已经几次转手,挂的是外地套牌。
  第二天的新闻通稿这么说:昨日凌晨,我市东岗镇境内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意外事故,一辆过期报废的面包车严重超载,在驶往海边的盘山公路上侧翻,造成当场死亡三人、伤多人的严重后果。至记者发稿时,仍有两名重伤患者在区医院抢救,其余轻伤者送镇医院做简单治疗处理后,已陆续离开。针对这起意外事故,市、区两级领导除亲自赶赴现场指挥救援外,当即责令查清事故原因,依法追究有关当事人的责任,并要求进一步重视安全工作,迅速在全市开展废旧车辆的检查清理工作,等等。
  通稿好写,死者家属的工作可不好做。每个死者家里至少来了三个人,都住在镇政府安排的酒店里,由专门的工作人员陪着。偶尔没看严,家属便跑去镇政府大哭大闹,要求追查责任、严惩凶手,弄得镇机关的工作人员很紧张,当然也有一些人很同情他们,说这几个贵州、四川人真可怜,为了二百五十块钱就把命丢了,不值。   骆书记听了很不高兴,什么二百五,乱讲话,你们还有没有群众感情了?他马上叫来李副书记和派出所长,说这件事光有民政部门还不行,他们只会谈判,有的时候太软了不行,从今天开始,由你们负责,要尽快解决,越快越好,只要能做通家属的工作,安抚好他们以后不要翻旧账,花点钱买平安也值,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了安定团结,更不能影响到接下来十分艰巨的城市化工作。
  李副书记做了一通工作回来,在班子碰头会上说,恐怕还是要花点钱,不然死者家属要去市政府上访。有人不同意,说一帮走私分子雇佣的人,本来就涉嫌违法,死了不说咎由自取,政府适当给点人道主义救济就行了,一拿就是十万,以后大家都抢着去帮走私分子卸货怎么办?骆书记打断说,谁说是走私卸货了?就是一起交通意外,我们自己不要乱对号入座,还有,他们要十万,你们就不跟他们讲讲价,买东西还讨价还价呢。
  赵亚馨比在座的都清楚,这种事最后总要落到一个钱字上,她在政法委工作多年,不但经常强调花钱买平安,也处理过多起花钱买平安的事情,现在,只不过角色变了,她要亲自经手买平安,所以她提出一点补充意见,说是否走私先不去管,但这个钱应该由肇事者出,政府为了息事宁人,安抚家属,可以先垫支,不过最终必须和肇事者算这笔账。
  第二天,大头蛇写了个借条,镇财政给每个死者家庭五万,共付了十五万赔偿金,总算买到了平安。
  赵亚馨当镇长不到一个月,就赶上特区推行全面城市化。媒体说,这是继八十年代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又一项史无前例的土地改革,特区又创造了一个全国第一。从今往后,这里再也没有农村和农民了。原先的镇都要改成街道,土地收归国有,农民变成居民,村委改成居委会。
  动员和吹风在春节前就开始了。消息灵通的华侨提前回乡过年,有的跑到赵亚馨的办公室问,空置多年的祖屋能不能得到保护?如果可以,他们不愿意要经济补偿。另外一些有香港和大陆双重身份的人,则关心未来的社区股份公司有没有他们的股份。
  骆书记在春节各界座谈会上致辞说,这将是东岗镇最后一个春节,过完年就搞城市化,镇以后改叫街道了,希望所有关心支持东岗的父老乡亲和港澳同胞都能理解上面的政策,一个完全城市化的东岗会更美好。敬酒的时候,有人便开玩笑,说赵镇长是末代镇长,是组织派来终结东岗镇历史的。骆书记很严肃地纠正道,不是终结历史,而是开创东岗的新历史。
  终结也罢,开创也好,指的都是即将进行的大规模城市化转地运动。红头文件说,城市化转地是实现特区内外一体化发展的重大举措,将给原特区关外的农村地区带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不但彻底改变千百年来的农耕社会形态,真正融入现代化的时代洪流,还将大大提升广大居民的生活质量。
  按照这样的口径,干部们下到各村做宣传发动工作,重点强调农民变成居民后的种种好处:老人都能拿到社保,看病不用自己花钱;每个村都有股份公司,村民全是股民,坐在家里便可分红;基础设施由区里统一建设,市容市貌很快焕然一新,等等。
  但农民不太领情,不喜欢变成居民,更愿意当有地的农民。他们认为有地就可以建房,有房就可以出租,租出去就可以在家等着数钱。这的确是早年本地人最省事的生财之道,特区大开发以来,很多本地人就是这样发家致富的,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和农业早就不复存在。种田的农民改“种”房子后,房租收入不断上涨,拥有多栋房子的家庭每月能收到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的房租,过着睁眼就数钱,天黑就打牌的悠闲日子。时间长了,不读书、不经商、不务工、不就业的“四不青年”,成了特区原居民的一大社会问题。集体经济的情况也差不多,各村都盖有大大小小的厂房,建成所谓“工业区”,出租给外来客商开厂办企业。有学者将这种个人靠出租私房、集体靠出租厂房来支撑基层和本地居民经济发展的现象,总结为独具特区特色的“两租经济”。两租经济大发展的结果是房子越盖越多,不管国土部门批与不批,大家都抢着建,密密麻麻的农民房四处开花,有的楼房之间伸手可及,被媒体称为握手楼。城中村现象越来越严重,治安、消防、环境卫生管理等诸多问题越来越突出,官商勾结乱批乱盖的腐败寻租问题也日益增多,房地产行业的历史遗留问题层出不穷。
  东岗属于特区的欠发达地区,农民“种”的房子不多,集体盖的厂房也很少,他们本来就觉得吃亏,城市化要收地的风声一来,人人自危。阿美偷偷问赵亚馨,镇长,是不是以后真的不能在宅基地上建房,不能在山上种果树了?
  赵亚馨没有正面回答阿美的提问,反问是不是村里的人都这么看,干部没有给大家传达文件精神吗?阿美说,文件是读了,但大家还是搞不明白。赵亚馨说,给你们的街坊邻居都说说,符合一户一栋的政策,房子照样可以建,经过批准的地上果树一样可以种。
  阿美过了下班时间还没有离开,是在等赵亚馨的指示。赵亚馨叫她给西村村长打电话,说下班后要过去看看。阿美就打电话吩咐司机开车到门口,然后才打电话给西村书记。
  车子经过圩镇,赵亚馨看到靠近海边有一排排的房子,大都两到三层,比发达镇动不动就四五层甚至十几层矮了很多,房子的式样与外观也比较老旧,与市区的城中村比,不在一个发展阶段。离开圩镇,村庄开始出现,这些村子,多数处在半城市半农村状态,有楼房也有瓦房,有漂亮的小车也有牛车,再往远处,房子越来越少,几公里才有一个村子。赵亚馨感觉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老家,黑瓦矮墙,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穿越了大半个镇,到海边的西村,村长已经在路口迎接。他陪赵亚馨先到一处破旧的平房,介绍说这是村里的办公用房。赵亚馨与村干部一一握手,闲聊几句后,其他人散去,副村长陪她一起到村长家吃晚饭。
  村长家中的摆设跟城里差不多,只是装修带有农村特色。村长说自己有几个亲戚在香港,每年回乡,他们都会带来各种电器和衣物,副村长笑着补充,自己的弟弟妹妹小时候必须学会的技能就是游泳,一般都能在海里游两小时以上,为的是一有机会就游去海那边的香港。
  赵亚馨也知道这段逃港的历史。现在东岗常住人口不到五千,他们在香港和东南亚的亲戚却有三万多,留守的多是妇女和儿童。如今内地人到特区打工的做法,只不过是把东岗人多年前到香港与海外打工的路子复制了一遍,不同的是,东岗人去的是国外,漂洋过海,更加艰难。难以理解的是,如今特区的变化翻天覆地,但东岗人的生存状况却没什么改变,产业没发展起来,旅游业也处在低端水平,日常生活还要靠香港的亲戚帮忙。   村长埋怨说,这不能全怪我们,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里海岸线最长,沙滩最美,可惜这些美景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政府不许我们开发,村里没有工厂,村民没地方就业,老百姓还骂我们当干部的无能,我们这是捧着金碗讨饭吃,现在上头突然要收地,政策补偿的又不包括海边的山地,不要说老百姓想不通,村干部的工作都不好做。
  副村长也帮腔说,别看我们家里电器什么的都有,条件也不错,都是以前抓得不严的时候走私发的小财,这次转地有果园的家庭可以拿到一些补偿,但很多村民过去没有走私、现在也没有种果,平时生活就靠出海打点紫菜、捞点鱼虾来维持,没有香港亲戚的家庭生活确实困难,实在没办法,有些人才去海边沙滩搭帐篷、卖烧烤,接待外来游客,赚点外快。
  赵亚馨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如果政府给每家一定的生活补贴,村里能看住这些沙滩和青山不让乱动吗?村长说,如果有钱领,谁愿意冒险偷偷种树?果树几年才能挂果,万一被发现,花的还不都是冤枉钱。我们也想保护好海边的沙滩,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谁对这里没有感情。
  回来的路上,赵亚馨问司机打紫菜是什么意思。司机说,就是从海里面捞野生紫菜,还说这里面有个故事。赵亚馨问什么故事。司机先笑笑,然后才说,海边人家几乎年年都要打紫菜,野生紫菜长在海底,想要得到一般要从海边岩石上攀岩下去,绳子系在打紫菜人的腰上,通常是一人在上面放绳子,一人在水下捞紫菜。有一次,一对夫妻吵了架出门,结果,在上面放绳子的妻子故意没拉丈夫上来,男人就命葬大海了。从此,打紫菜不能是夫妻搭伴,一定要父子携手。司机说完笑了,强调这只是个传说,不能当真。
  赵亚馨也笑着说,东岗的野生紫菜的确比外面商店的紫菜好吃,味道特别清甜。
  第二天,赵亚馨便收到西村送来的紫菜。
  南村村长有一天跑到赵亚馨办公室诉苦,村里去年有一块地被征用,补偿价格是现在转地价格的三倍,村民打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两块连在一起的地,过了一年,这块地的价格不涨反跌?还有,大片大片的山地空在那里,政府为什么不出钱收上去?
  南村村长前脚刚走,李副书记后脚就到了。他也是来发牢骚的。他说转地政策对东岗不公平,发达镇发展快,靠的就是盖房子,工厂一片片、房子一排排,收入和房租都有了,我们这里可好,美其名曰生态保护,保护了半天就是挨饿!你看看这里,工厂没有几个像样的,民房就那么几间也租不上价,老百姓的生活来源不多,毁林种果树犯法,下海打鱼近海也没有多少鱼可打,很多家庭穷得连政策容许的一户一栋也建不起来,一半以上的村全年没有一分钱分红,现在告诉他们说地要收回,村民直骂我们干的是断人后路的绝活。
  赵亚馨有几次到村里走访,也听到村民骂骂咧咧,虽然她听不懂本地方言,但看得出来老百姓很不满。她跟李副书记说,看来,城市化对特区来说是个政治命题,对我们东岗来说却是个民生问题,不过同情不等于同意,我有一个初步想法,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提出生态保护的经济补偿问题,也许可以多少解决一些居民的基本生活问题。李说,如果能这样当然两全其美了。
  元旦一过,市里就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城市化转地动员会,要求村以上干部统统参加。市长在大会上说,转地好比新时期的土改,这是特区独创,全国没有先例,各级领导干部必须带头以身作则,不能阳奉阴违。由于这项工作涉及人群广,牵扯利益大,必须全党动员、全民动员,传达到每一个人,不放过每一寸地。
  区里随即召开传达动员大会,除了市长说过的那些话,区委书记进一步强调,要用转地工作的好坏来衡量干部,到时候不但要检查评比,还要根据工作中的表现来选人、用人,凡是转地工作做得不好的一律不予重用。联想到两年后区级换届,干部们都听出了这话里面的威胁——无非是拿帽子压人,图穷匕首见。不过这招确实管用,干部什么都不怕,就担心头上的乌纱帽。
  镇里照样要再传达动员一回。赵亚馨念文件,骆书记做指示。骆书记说,区领导已经说了,完不成任务打大家屁股,一个个都给我听好,如果工作没做好,领导撤我和赵镇长的职之前,我们一定先撤你们的职,以后我们都由组织直接任命,不需要你们选举,不怕你们拿选票威胁,相反,我们有权撤你们的职,信不信?台下有人哄笑。赵亚馨没笑,书记说的是事实。
  但在小范围的班子会上,依然有几个干部牢骚满腹。有的说,本指望改革开放的阳光早日照进现实,给我们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也来个大开发、大繁荣,没想到等了几十年,等来这样一个结果,这下好了,老实人吃亏,原先那些不听话乱开发的地方因为造成既成事实,在这次转地中合法化了,我们听话守规矩的,土地统统上缴。说话的是民主党派副镇长,他向来口无遮拦。镇人大主任接话说,穷人吃贵米,有钱人抢建房子抢种果树,现在可以拿到补偿,没钱人刚攒点钱建房子,就说人家是抢建要强拆,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赵亚馨没反驳,更没打算说服大家,反而用调侃的口吻说:城市化的政策已经天下皆知,什么叫大势所趋,什么叫势不可当?奉劝大家,牢骚尽管发,意见只管提,但任务必须完成,总之,你们的意见都有道理,但是我没法采纳。
  自嘲过后,大家散去。赵亚馨请葛副镇长留下,她想听一下他的具体意见。葛说,任务和分工已经明确了,自己没有意见要补充,镇长有事尽管吩咐。
  她其实是想与他拉近感情距离,讨论工作不过是个借口,但人家总是这样一种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态度,明显不给她机会。上周,葛的老婆在镇医院待产,赵亚馨得知,不但去医院看望,还硬帮忙联系到了市内最好的妇产医院。她以为已经释放了足够多的信息示好,此刻她终于明白,人家还是不买账。赵亚馨有些不明白,就算我不来,别人也会来,你当不上镇长怎么能怪我呢。
  其实,葛倒是没有恨过她,只不过他一直按镇长方向努力得好好的,只等三年副处任职到期后当镇长,这是有人许诺过的,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原镇长突然出事,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冒出个女镇长。葛心里就时常有些别扭。当然,这背后还有一个原因,骆书记提醒过他,女镇长是来基层过渡的,干不了多久还是要回机关,言下之意,未来东岗这个地方还是他们俩搭档。葛是个聪明人,骆书记是区委书记的嫡系,县官不如现管,在骆书记与赵亚馨之间,他就算不支持骆书记,至少也要保持中立。眼下,他不想留下来与赵亚馨讨论工作,就是因为已经答应了骆书记,下班后要一起见个开发商。这开发商很有来头,盯上了东岗一个旧城改造的项目。   旧城改造一直是葛副镇长主抓的,赵亚馨给班子分工时,将这一摊子继续交给他打理。旧城改造被视为特区城市更新战略的一部分,骆书记很重视,经常亲自挂帅。赵亚馨不喜欢与开发商打交道,那些人很难对付,小的开发商会缠住你要项目,甚至搞点小恩小惠让你很为难,有来头的开发商动不动就拿上面的领导压人,得罪不起。既然有书记和常务管着,赵亚馨就图个省事,放手交出去,而且,作为一镇之长,她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东岗虽然贫困弱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面布置的工作内容比大镇一样不少,一些本来简单的事情,因为转地矛盾变得异常复杂。村民遇到事,常常不相信村干部,直接跑去镇政府上访。镇办公楼就在海鲜大街上,算得上是全区最差,低矮狭窄的三层小楼,被两边各种海鲜大排档挤作一团。门口的守卫也比较随便,完全不像富裕镇三岗五哨把守得那么严密,村民熟门熟路,隔三岔五就找到镇长办公室扯皮。
  这天快下班时,北村村长带着一帮人找上门来。村长激动地说,村里多年来都没盖办公楼,有几户居民也一直住在海边的破房子里,都是因为穷,现在开发了后山上的矿泉水,手里有点钱,正打算盖办公楼和住房,上头却不让动工,这是什么道理?人家有钱的村建了好多房子,我们一栋也不准建,难道是二奶养的?村长这话还算客气的,其他村民说着说着竟质问赵亚馨,你们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为什么不为群众说话?有一个人干脆指着她说,你们这些外地人来了,不是扒我们的房子,就是拔我们的果树,一件好事都没干过!
  这班人说话声音很大,葛副镇长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没过来解围,反而把门关紧了。阿美只好跑到李副书记那里搬救兵。
  李副书记劝村民先离开,要相信组织一定会妥善处理他们的历史遗留问题。村长不干,说镇里经常这样说,从来不兑现。另一个人就嚷着要领导写个字条做保证,说空口无凭。赵亚馨想这也闹得太不像话了,就算合理诉求,也不能逼人写保证吧,她正要驳斥,李副书记朝她使了个眼色,改用很严厉的口吻对村民说,有问题镇里会研究解决,但干扰领导上班是要负责的,不要以为谁都管不了你们!
  一帮人这才悻悻而去。
  按倒葫芦起了瓢。这些人走后,李副书记也反映了一个情况。东村有人偷偷摸摸在半山腰上抢种果树,他问赵亚馨知不知道。
  赵亚馨说知道一点,但吴村长解释,果树不是现在种的,是很多年前农业学大寨,鼓励开山造林时就种下的,还说不信可以去看看,都几米的树冠了,如果是现在种的树,哪里能长这么大这么快?
  李说,镇长有所不知,他们种的就是大树,是从别的地方移过来的,等转地面积丈量完了,这些果树不是死了,就是消失了。他还说,近年拆迁补偿工作开展多了,当地人发明了一套骗取补偿的办法,就是临时“栽树”,一栽一大片。为了满足这种需求,有些园林花木公司专门出租果树,按天收钱,或者按数量收钱,等清点数量完成了马上归还。有的地方没有开始征地拆迁时,树木繁盛,过不了几日,就稀稀拉拉了,原因就在这里。
  赵亚馨明白过来了,她说不用担心,文件有规定,山体斜坡达到25度,上面种的果苗不予补偿,他们那个山头好像目前还不属于可开发利用的范围,种了也是白种,不纳入转地补偿范围。
  李说,不见得,我听说他们好像刚好在25度左右,手一松就过了,您最好还是过问一下,毕竟这个工作是您亲自抓的。
  李副书记走后,赵亚馨给吴村长打电话,说下午要去村里山上看看,听说有人抢种。这个吴村长,仗着书记的信任,不把赵亚馨放在眼里,转地这样重要的工作,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向她汇报过。赵亚馨故意把来意先告诉他,就是想看他的反应,最好他自己把屁股擦干净。毕竟这是骆书记包的点,跑去兴师问罪不合适,给人留下与书记不团结的印象,那就因小失大了。
  阿美端进来一杯莲子绿豆汤,天气太热,她妈妈送来消暑的。赵亚馨谢过,顺便问她家这次可以得到多少补偿。阿美说村里的人以前都是渔民,既没多少地盖房,种的果树也很少,不像东村,地多果树多,除了本村人,连外地人租种的果树这次都能得不少钱。
  赵亚馨问:你们村的荔枝树以前没那么多吧?
  话题一打开,阿美有些收不住,她说以前村里有料的人都不种树,喜欢出海,出海来钱快。前些年电器、汽车、电子产品可多了,随便拉一些进来卖了就发财了,现在只有一些旧衣服、鸡爪、轮胎,很多都是外国垃圾。听说上次大头蛇准备搬的货就是鸡爪,鸡爪是人家不吃的东西,几乎不要钱,到我们这里转手卖给酒楼赚的钱可多了。阿美感叹说,有些人真是聪明,过去走私发财,现在种树发财,东村的山上都种满了树,这次又要发大财。
  赵亚馨问,上回大头蛇拉的鸡爪是谁的?
  阿美迟疑了一下,听说是马老板的。
  马老板是谁?
  阿美小声说,您不知道马老板吗?吴村长的妹夫,我们这里最有钱的人,以前他专门卖汽车发了大财,镇上最大的港货店也是他们家开的。听说他早就买下了镇政府左边那个山头,要建别墅群。
  原来如此,怪不得看起来不一样。赵亚馨一直觉得吴村长不像土著。
  聊了一会,赵亚馨喝完汤,感觉嗓子好多了。阿美一走,她马上给李副书记打电话:让大头蛇赶紧还政府的钱。李说,钱已经还到财政所账上了,人也保释了,具体情况等周末一起值班时再详细汇报。
  这句话提醒了赵亚馨,周末是“五一”黄金周,她计划带女儿到镇上度假。想到女儿,赵亚馨十分愧疚,汪明夏是一个生活自理能力极差的人,让他一个人在家带孩子,还不知会把日子过成啥样。赵亚馨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女儿刚好放学回家,她听周末下海游泳,很开心,问爸爸一起去吗。赵亚馨说,你自己问他吧。
  在区里工作的时候,赵亚馨没少到海边度假,“五一”黄金周期间最适合下海,再往后,太阳就很晒了。不过,她也和很多人一样,早上来,晚上走,留下来过夜极少,因为实在单调乏味。全镇没有一个星级酒店,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卡拉OK、洗脚屋之类的去处。班子会上有人开玩笑说,东岗这地方玩不了一夜情,因为没办法在这里待上一夜。的确,在特区,不到晚上十点天空就黑乎乎的地方真不多,东岗算特例。   赵亚馨召开过几次专题研讨会,还把市里几家有实力的旅行社请来进行过实地考察,希望他们帮助设计一些线路,旅游发展起来了,老百姓多少可以得点好处。她跑到区里找书记、区长,说生态保护不应该那么机械,居民连饭都没有得吃,哪里有保护的积极性,不去故意破坏就不错了,无论如何,让我们把同富裕工程项目的渔港大酒店盖起来,解决一部分村民的基本生活需要才好。书记和区长都说,城市化之后,街道的中心工作不是发展经济,而是社会管理,不过东岗的情况特殊,经济发展在全区最慢,可以给一点吃饭的政策。
  赵亚馨就趁机建言,能否给当地居民一点生态保护的经济补偿,这样的做法在国外很普遍,国内一些地方也在考虑试行。特区可拿东岗做试点,进行这方面的探索,花小钱保护大环境,还是很划算的。区长对她说,这个想法很好,抓紧时间调研,最好在市人大会期间作为提案提出来,光靠区里的力量还不够。
  有了区里的支持,渔港大酒店的相关手续可以边建边办,事情就快多了。五一到来之前,酒店已经开始试营业。赵亚馨预计,如果行情好,五一、十一、元旦三个黄金周下来,渔港村今年的人均分红会大大超过往年。
  女儿一走进渔港大酒店就感叹,哇,这么豪华,我们同学还说你们这里鸟不拉屎、龟不下蛋。赵亚馨拍拍她的脑袋说,谁让你们这样污蔑我们的?告诉你的同学,这里有全市最长的海岸线、最美的海滩、最好吃的海鲜、最清新的空气。女儿撒娇说,谁让你不带我来玩的,我一直以为你们这儿就是个农村。陪在一旁的办公室主任就笑着说,现在全市都没有农村了,我们这里也是城市。
  晚饭后女儿说要下海,赵亚馨担心天黑不安全,劝她第二天早晨游泳,女儿不肯,赵就吓唬她说,海里有章鱼,缠住了就麻烦了。女儿撇嘴道,怪不得你们这年年死人。
  赵亚馨脸色沉了下来。
  东岗最美的是山海风光,最危险的也在山上海里。这里植物茂盛,植被覆盖率达85%,最怕山火。清明前后,一些边缘山区零星有人进山烧纸祭祖,稍不留神就会引发山火。海水同样既多情又无情,著名的大涌湾海滩,阳光灿烂时风平浪静,下雨天则暗流涌动,总有不听劝阻的人,冒死下海。只要死了人,不管怎么死的,按属地管理原则,镇里都要承担责任。赵亚馨是所有责任的第一责任人。
  在迎接黄金周到来的安全生产动员会上,骆书记警告大家,上次车祸死了三个人,镇里今年死人的指标已经用完了,如果再有人员伤亡,就无法交差。台下有人交头接耳,骆书记瞪了他们一眼,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在说,这是交通事故的死亡指标,我现在告诉你们,我们镇今年全年各种死亡指标加在一起,也就十个,超过这个内定指标,是要追究责任甚至一票否决的。我们东岗山上也不太平,隔几年就有山火,还不要说像上次那样的车祸,翻个小车也能死几个人,谁能想到?所以,你们大家都给我打起精神,确保黄金周一个人也不能死!
  骆书记长期在基层工作,大会训话永远都是这么杀气腾腾。赵亚馨在政法系统工作久了,情况也差不多。遇事不一定要先讲道理,镇住场子才重要。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泼辣了,到基层才发现,不骂人就没法开展工作,不讲黄段子就没法与大家打成一片,所以,轮到她讲话,她也赤裸裸地威胁,书记说的十个死人指标是我们极力争取内部控制的,实际只能死七个,现在已经死了三个,就剩四个了,但你们不要以为就可以再死四个,谁管的地方死了人就撤谁的职,绝不含糊,我们完蛋之前让你们先完蛋。书记在一旁点头。台下不再有人发笑。
  黄金周头一天,东岗就热闹非凡,不到七点,憋了一季的人们就开始涌到这里嬉水,正规的海滨浴场人满为患,一些小海滩上也挤满了野游的人。圩镇内路窄车多,到上午九点交通就已经拥挤不堪。赵亚馨一整天都在值班,李副书记和派出所所长、交管站站长也在一旁待命。晚饭的时候,她要求李副书记跟交警联系,说明天必须安排警察上路维持秩序,车辆不引导已经不行了,照这样发展下去,东岗明年也许要实行车辆限行。
  李副书记马上就给驻扎在邻镇的交警中队长打了电话,请求支援。中队长已经接到上级指示,明天一早就加强对这一地段的执勤。
  听闻这个反馈,赵亚馨稍稍心安。
  回到酒店已经是十二点,女儿在看电视。看见妈妈,她问,爸爸到底要加几天班?怎么还不过来陪我们?我要给他打电话。女儿上小学五年级,已经懂点事了,父母在家不住一个屋,她就觉得有问题,她偷偷与班上要好的同学探讨,分居是不是离婚的准备?同学说电视里面都是这样的,搞不好就是要离婚。她早就想好了,一定要借这个假期的机会,搞清楚父母的真实状况。
  女儿在电话里只说了几句,就把电话递给了赵亚馨。汪明夏在电话里说,高副书记明天到东岗检查安全生产工作,顺便两家一起吃饭。赵亚馨皱了一下眉头,高副书记总是这样,有事从不和自己这个直接部下打招呼,而是让汪明夏转达,也许在他眼里,自己一直就只是个朋友的家属。
  第二天清早,汪明夏过来陪女儿游泳,赵亚馨继续值班,午饭之前,一家人都回到房间,没来得及说几句话,高副书记的电话就到了。女儿不肯陪吃饭,赵亚馨只得叫人送饭到房间。
  高副书记与夫人都是休闲打扮,不像是下来检查工作的样子。果然,赵亚馨要向他汇报节日值班情况,他摆了摆手说,不用这么正式,你和小葛办事,我放心。赵亚馨说,葛镇长没有外出,叫他过来陪陪吧。当初任职谈话的时候,高副书记专门嘱咐她要与葛多沟通,说是团结起来共同进步,也许今天是个机会,没准能让葛当着高副书记的面明确表态支持自己。
  高副书记说来的路上已经告诉小葛了。接着,他就拉着汪明夏讨论市里换届的情况,开饭之前,两人一直在说这个话题。高副书记想接区长的位,跟汪明夏打听,还有什么人在盯这个位置。事关机密,汪明夏虽然未必知道,但总能摸到些蛛丝马迹,比如这段时间谁去部长那里跑得多之类的信息,官场竞争,也讲究知己知彼。
  赵亚馨插不上话,只好陪夫人聊天。没想到夫人对东岗的旧城改造很感兴趣。这个事情是葛副镇长具体抓的,但镇投资公司的钱总向她汇报过,说那片旧工业区租金收入不高,不如打包卖给开发商。赵亚馨嫌开发商出价太低不同意,那些旧厂房不值几个钱,但底下的地可是很值钱,与其低价卖给开发商建房子,不如让社区股份公司合伙开发,肥水不流外人田。钱总最后支支吾吾说,葛镇长已经研究过很多次,以前就动员村里股份公司购买,但没人响应,所以才找了开发商。赵亚馨说此一时彼一时,过去村里穷得叮当响,转地之后情况不一样,有几个村拿了转地补偿款后,完全可以买下这几栋厂房。   现在夫人问及此事,赵亚馨心里一惊,但她嘴上只能说,镇班子还在研究。高副书记这时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赵亚馨赶忙说,等下我就给书记详细汇报。高副书记好像没有听到她这句话似的,又转过头去和汪明夏说话去了。赵亚馨坐在那有点僵。
  菜上桌了,第一道是东岗特产海胆。赵亚馨介绍说,海胆生吃最有营养,日本人吃的海胆有相当一部分是东岗产的,这里污染少,海胆只能在几乎没有工业污染的地方存活。她给书记和夫人各挑了一个特大的生海胆,服务员帮着他们小心翼翼扒开海胆满身的刺,一人一个小勺子,一口一口舀着吃。
  高副书记一边品尝美味,一边看着赵亚馨问,听说你们每天都有接待?看来你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这里的工作,对海胆也有研究了。
  赵亚馨说,每天倒不见得,但隔天有是肯定的,如果把各部门的都算上,那就不止每天了。高副书记问一年接待要多少钱?赵亚馨回答说接近三百万。
  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过接待也是生产力,谁让全市就你们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黄金宝地呢,区里知道你们承担了很多上面的接待任务,所以才没有要你们上交一分钱,每年还倒贴钱,高副书记说。
  赵亚馨说,我们的接待任务不比发达镇少,但钱没有他们多,不节约不行,希望城市化之后增加一些补贴给我们,另外,老百姓的生活问题也要有个解决的办法。接着,她又提起生态补偿的事情。
  没等话题展开,葛副镇长来了,带着老婆。他老婆在临镇当妇联主任,一见面就感谢高书记解决了他们家老葛的正处级。高副书记很高兴,对赵、葛二人说,东岗现在条件比过去好,你们同富裕工程抓得不错,接下来还可以适当加大旅游开发,当然要注意生态保护,你们俩好好分工合作,小赵重点抓生态环境保护研究,小葛熟悉情况,多思考如何搞旅游开发,旅游开发不要局限于风景线路设计,旧城改造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整个城市面貌焕然一新,才能吸引更多游客,只要工作搞好了,将来东岗就是你们二位的地盘。
  高副书记走后,汪明夏没有马上离开,他有话要跟赵亚馨说。干部处长很快要提拔外放,他有希望接处长的位子。在这个关键时候不能有半点差错,所以他请赵亚馨再委屈一年半载,继续与他扮演一对恩爱夫妻。汪明夏说,只要尘埃落定,他就从家里搬出去。
  赵亚馨只能屈从,女儿的父亲不是敌人,尽管感情上背叛了自己,他对事业的追求还是应该支持。赵亚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最了解汪明夏这种表面淡定、内心急躁的心情。她必须让步,最艰难痛苦的时候都熬过来了,更何况现在孩子需要他照顾,自己忙得一塌糊涂根本顾不上。
  汪明夏看到赵亚馨一点都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以为她是白天听了高副书记的表态很高兴,便想进一步缓和气氛,没话找话,恭喜她即将高升,然后又说这个葛镇长看起来很有城府。
  赵亚馨接话说,可不是,别看他刚才态度很谦虚,那都是做给高书记看的,他一直不想团结我,只想团结骆书记,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赵亚馨果然对此话题感兴趣,汪明夏索性发挥自己的职业特长,认真帮她分析起来。既然高书记特意叮嘱过你,说明他们关系也不一般,但他又不买你的账,看来还有别的路子。无非三种情况:一是葛与高副书记有共同利益;二是他们有亲戚关系;三是他们与某位更大的领导有共同的密切关系。第二种可能首先排除,他们祖籍一南一北不搭界;第一种关系也不太可能,高副书记一直在别的区工作,短时期内难以结成利益共同体;那么,第三种可能性最大。
  如果这位领导比高副书记官还大,直接关照葛不就行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吗?赵亚馨说。
  那可不一定,县官不如现管,何况大领导也有大领导的不方便,找的人多顾不过来,当然也有可能是高副书记知道葛的关系后主动贴上去的,这个你应该比一般人更清楚。
  赵亚馨知道他指的什么,高副书记的确有这个特点,汪明夏不过是一个处级干部,帮不到他什么忙,他尚且如此,更大的领导就不用说了。赵亚馨心里很不舒服。
  汪明夏没察觉赵亚馨的不悦,反而认为她很重视自己的分析,便进一步提醒说,葛这样的地头蛇你要让他三分,基层成长起来的干部表面看起来老实,实则心机重城府深,而且很会耍滑头,往往心里没有原则只有利益,关键时候出卖人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跟你那个情人一样,赵亚馨脱口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抛出这么一句,大概是汪明夏刚才那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触发了她的神经,唤起了她的记忆。
  汪明夏一下被噎住了。他心里有些恼火,但没有发作。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这个女人不复从前温柔,做派越来越强势,怪不得人家说离过婚的女人百毒不侵。汪明夏真想提醒她,一个女人始终要有温柔婉约的一面,不然怎么和男人相处。
  赵亚馨并不想与汪明夏起冲突,更不想借题发挥,老生常谈,只是一遇到他那教育人的口吻就受不了,这么多年,汪明夏一直扮演她的人生导师的角色,但是这个导师自己却为师不尊!在一个感情被背叛了的女人眼里,男人已经没有了优点,而曾经眼中的缺点,更是糟糕到了顶点。
  两人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女儿在装睡,赵亚馨心里一阵绞痛。分居那么明显的感情破裂信号,聪明的女儿怎会不知道,但她硬是装着不知道,还设计想让父母重归于好,也许现在她正在被子里偷偷哭泣。赵亚馨不敢往下多想,她决心待汪明夏的事情稍有眉目,就开诚布公地和女儿谈谈。
  黄金周总算平稳度过,工作重点又回到转地上。
  赵亚馨现在像个真正的农民,每天起早摸黑,上山下地,陪着工作组,不是丈量土地,就是清点果树。海边太阳毒,她就学着客家妇女的样子,戴一顶镂空的遮阳帽。但对着镜子,她还是发现自己脸黑皮糙了不少,她只好自我安慰,一个单身女人,美点、丑点不碍事。
  阿美提醒她,该要去芳村清点果树了。
  芳村在梅山脚下,比较偏远。梅山因曾遍开梅花得名,如今只剩满山灌木。难得的是芳村却一年到头杜鹃和四季桂交替开放,飘散芬芳,名副其实。赵亚馨刚来这便被它的名字和景色吸引,一高兴就定为自己的包点村。骆书记还提醒说,是不是换一个好点的村,便于开展工作。赵亚馨想都没想拒绝了书记的好意,既然包点是为了改变面貌,那么就应该选落后的地方,不然有什么意义?   赵亚馨来到一个斜坡,看工作组统计果树,她发现斜坡与前几天比,有些变化,但又说不出来变化在哪里——以前似乎没有这么茂密。她走近果树林,看到有的荔枝已经挂果,有的什么都没有,便问阿美,是什么原因。阿美说,果树也有性别,男的不结果。
  正说着话,果树的主人出现了。原来他一直在一棵大树下趴着,见赵亚馨来了,就挣扎要过来。赵亚馨赶紧示意他不要动,自己走了过去。主人是个残疾人,没有双脚,走路靠手撑地。赵亚馨慰问贫困户时专门去过他家,他家里有年迈的父母和多病的妻子,孩子幼小。他告诉赵亚馨,这片果林是他父辈留下来的,自己没有能力扩大面积,多年来只是维持,希望这次转地能多补偿一点,拿到钱后想到圩镇上开家海产干货店。
  他们这么聊着,工作人员很快干完活了。赵亚馨跟果树主人道别时再三说,等拿到补偿款到镇上开店时,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来找我。
  到下一家果场,赵亚馨被农民式的狡猾逗笑了。这户人家的很多果树上都拉着绳子、挂着石头。这是他们想出来的绝招:把树冠的直径拉到最大。转地文件规定,树木的补偿标准按树冠的直径大小决定,好比一米、一米五、两米等,越大越值钱。为了增大直径,他们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用绳子把每棵树的树枝都拉得直直的,就这样还嫌不够,他们担心绳子收回去,又在拉直的两端坠个石头,这样一来,树木的直径一般可以长十公分。赵亚馨虽不认同这种做法,但农民这样做,也说不上违规,顶多算合理利用游戏规则,也罢。
  回到车上她问阿美,这种做法是不是很普遍?阿美说,可能别的村也有,不过这个不违法呀。阿美想起了自家的果树。赵亚馨摇摇头,这种农民式的狡黠还真有点技术含量,算了,懒得去计较,工作组该怎么量就怎么量吧。
  阿美本想提醒镇长,前面那家残疾人的果树密集得不正常,有一些应该是临时“搬来”凑数的,树根那里的新土都没完全掩饰好。但她见镇长没有计较这家挂石头的,认为赵亚馨心软不予追究,何况这种情况历来都存在,就忍住没说。
  “十一”到来之前,区里召开了一次转地工作阶段总结会,进展慢的镇被点名批评。东岗非开发的山地多,建成区面积小,符合转地补偿的土地偏少,工作进度比较快,被区长在会上点名表扬。
  骆书记很高兴,会后叫赵亚馨一起吃晚饭,说有点事情一起商量一下。
  晚饭安排在镇里的高尔夫球场里面。据说这个球场以占地面积大、地势复杂、球洞多、挑战性大闻名珠三角,实行的是会员制,一般人进不去,赵亚馨头一次来。站在半山腰上一看,面朝大海,四季花开,果然名不虚传,打球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海那边的香港。
  骆书记对球场老板异乎寻常地热情,用很夸张的语气隆重介绍赵亚馨,说美女镇长不但才貌双全,关键是长期在机关工作,协调上面的事情很灵。赵亚馨一听就知后面有文章。
  果然,球场开发多年,始终没取得土地开发许可证,这点镇里是帮不上忙的,国土局才说了算。问题出在原先私下卖地给球场的村子。村里见球场如今这么值钱严重后悔,要知道,当年才卖了几百万!可吃亏也怨不得别人,当年卖地的,是老村长,如今,他儿子继任成新村长,老子做错了事,儿子不能谴责父亲,只好去球场捣乱。于是,他们一会儿弄点屎尿不小心撒到球场边,一会儿让上游小水库缺口,有一回干脆不小心把人家的电线挖断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球场拿村民没办法,求助于镇里。以前的镇领导也协调过,每次都叫球场出点血,拿点钱支持村里的建设,但这些都是杯水车薪,村里现在提出,要按这次转地的标准,从新补偿,否则,就告球场非法开发,把事情闹大。
  赵亚馨很清楚,类似的历史遗留问题全区不止一单,全市恐怕也有不少。早年,还是县级建制的时候,镇村都可以卖地,合法不合法,反正没人追究,东岗这样偏远荒芜的地方,土地根本不值钱,有时还求着人家来买。镇政府揭不开锅的时候就靠卖地过日子,据说卖一块地就能过一年,这么七卖八卖,现在好一点的地段全都名花有主,最便宜的山头才卖了五十万。村民这个时候提要求,无非想多弄点好处,但这样闹,不但为难球场,镇里的转地工作也会受牵连。
  赵亚馨还没正面回应,骆书记接过话先说:村民的思想工作镇里包了,球场也拿出点诚意,帮他们把下山的那条小路修一下,区政府那里我们美女镇长负责搞定,你们把要求完善用地手续的资料准备好,赵镇长亲自陪你们去见区长,区政府的文件都说过,支持你们这样的大企业是我们各级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
  赵亚馨明白,书记原来是要自己来唱双簧的,东岗人穷志短,球场是纳税大户,得罪不起,再说,没有手续可以搞得这么红火,肯定有他的道道。只不过因为镇政府是地主,球场的吃喝拉撒都在这地界上,总有需要协助的地方,人家才表面敬你几分,这点彼此心知肚明。赵亚馨当即痛快表态:书记和老板都放心,区里不是说要为企业提供保姆式的服务吗,过几天我这个保姆就陪你们专程去找区长汇报。
  球场老板精明过人,他才不要赵亚馨这个小官帮忙办手续,他担心的是,村民捣乱会影响马上就要举行的“华南地区高尔夫球挑战赛”。但骆书记和赵亚馨的表态,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他说要敬美女镇长三杯。
  赵亚馨原本就怕闹酒,很想找个理由脱身。恰巧肖玲来电话,说有急事,要她现在就赶到市内。赵亚馨立刻实话实说自己今天已经超量,南大一个副教授还在等自己,说完,不等众人同意,自己先干了一杯,边说抱歉边撤。
  待她赶到市内一个酒吧,肖玲在那里等她半个多小时了。赵亚馨自从离婚后常有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拉肖玲喝几杯,能解愁还能催眠。
  肖玲说自己打算申报一个区域经济发展的省级研究课题,本来想找其他县做对象,但赵亚馨当了镇长,她就不想舍近求远了,如果情况允许,她想要赵亚馨帮安排几个研究生在东岗住一段时间,做点实地走访和考察。
  赵亚馨有点为难,她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内部关系还没理顺,我不是真正的一把手,另外,镇马上要变成街道办事处,成了区政府的派出机构,主攻方向不再是发展经济而是强化社会管理,研究出来的成果没有典型意义。她还笑肖玲这个政治系的教授不研究政治去研究经济,有点跑题。   肖玲说,你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政治学研究通常比较尴尬,纯学术研究没有意义,现实问题又不便触碰,好在我们国家有政治经济学的传统,特区经济发展速度领跑全国,研究起来容易出成果,我带着几个研究生,也得为他们着想。
  赵亚馨摇摇头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们这些搞实际工作的不方便发表看法,你们这些搞学术研究的有什么好顾虑的,中国的政治学研究到了今天,不应该回避现实问题,既然走出书斋搞实证研究,就研究一点现实问题,区域经济你不研究它也能自己发展,政治伦理或者政治生态才是当今中国社会的大问题,上可以影响国家的前途命运,下则直接决定吾辈小官的死活。
  好像是有感而发,看来我们的镇长大人遇到难题了,肖玲说。
  不是难题而是为难。赵亚馨说,以前在机关工作也有不好弄的时候,但业务问题总是有解决的办法,不像镇里,看起来是工作问题,背后都是人的问题。举个例子,政府工作千头万绪,你抓哪一样呢?每天面对的群众诉求很多,先解决哪一项呢?绝大多数干部只能先抓上面领导交代的,尤其是主要领导关心的。这些工作往往就是政绩工程与面子工程,完成了领导高兴,但群众不满意。可如果不完成的话,就等于自找麻烦,领导迁怒,自己成了落后分子不说,还要连累大家的年终奖。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正义感,为了进步要拜山头,拜完山头发现提携你的人正派也就算了,不正派你怎么办?他吩咐的事情你办不办?不办里外不是人,圈子内的人说你忘恩负义,对立面也会说你不懂规矩。如果你想摆脱这种无形的人身依附关系,做一个独立自尊的人,那等待你的下场就是下课!还有,你想干几件对公众有利的事,牵制特别多,相反,那些损害群众利益的事,出台得特别顺利。你天天努力工作时,人家可能在陪领导打球。我算是看出来了,什么德才兼备,根本就是只看关系。
  肖玲说,你又来了,基层官员没有几个像你这么较真的,上面怎么说下面怎么做就是了,你糟糕就糟糕在有点独立思想,也难怪从前吃过研究这碗饭,可从政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就不应该了,怪不得汪明夏说你是理论高手、行动侏儒,别说心狠手辣,就是装个糊涂你都难,这样下去,你的政治前途和你的婚姻一样,十分堪忧!
  赵亚馨盯着肖玲看了一会儿,说,你今天约我不单是说课题,还充当了某人的说客吧?
  肖玲笑笑,说,既然暴露了,那我就再啰嗦一回,汪明夏的确和我聊过,他早就和那个孙某一刀两断了,他发现孙某心狠手辣,为了自己的利益完全不顾礼义廉耻。
  赵亚馨说,活该!原先他还跟我说孙某爱他崇拜他。你知道吗?我找姓孙的谈的时候,人家一口咬定是老汪勾引她。姓孙的后来又勾搭上了一个区领导,区领导帮忙提拔她的时候,有人投诉她作风有问题,汪明夏对号入座紧张得要命,甚至还怀疑是我在告状。结果孙某的老公陪着她请这位领导吃饭,当着大家的面把误会消除了。汪明夏这才觉得严重受辱,人家根本不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爱情之说也不攻自破。算了,我说这些干吗,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就算老汪被她睡了,那也是前夫,即便万般屈辱,也没有姓孙的那个还戴着绿帽的老公屈辱。
  肖玲说,按理说我是不该再管你们这事,但汪明夏这回真是拉下面子,把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都跟我说了一遍,算我认识他以来唯一一次推心置腹,目的还不是要我劝你?毕竟你们从大学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如果不是真爱,他也不必再做这样的努力。我就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能原谅他、接纳他了吗?
  赵亚馨说,我可以原谅他,但是无法面对我自己,我的内心已经有了一个他与孙某造成的阴影,如果不与过去彻底决裂,意味着要永远生活在灰暗中,远离晴天与阳光。况且我不擅长在人前演戏,现在这样假戏真做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肖玲说,也是,对你很不公平,隐婚的人能享受已婚待遇,隐离的人却不能享受未婚待遇。
  肖玲从此不再提此事。
  那天的球场晚宴,其实还有一个赵亚馨不太熟悉的人在座。骆书记介绍了一下,她没听清楚,一直以为是高尔夫球场的人。直到在丈量果树的现场相遇,赵亚馨才搞清楚,他是测量公司的钟总。
  城市化转地一宣布,忽然冒出很多土地测量公司。全市近四成的土地半年内必须丈量清点,这是一个巨大商机。拉线、测量、算账,技术难度不高,入行门槛较低。面对这样的诱惑,没有金刚钻的人也想揽瓷器活。一些临时拼凑起来的野鸡公司,拉了几个领导干部的七大姑八大姨进来,就敢到处揽活。
  钟总的公司就是这么一个临时抱佛脚的主,他本人据说是某部门负责人的亲戚。与转地有关的部门很多,赵亚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只希望他能把工作做好。但她很快发现,测量公司的一些员工有的完全不懂测量知识,每天上班就是陪着晒太阳,真正的技术人员忙得要命,根本不够用。村里有意见,希望能加快进度。
  赵亚馨问葛副镇长,能不能多找几家公司来?葛说前期工作一直是这家公司负责的,现在加入新公司关系恐怕不好协调,反倒会影响进度。赵亚馨说那就叫他们加派人手,总不能在这个环节拖后腿。葛答应了。但实际上,钟总的公司在好几个镇都有活儿,根本顾不上东岗,不仅如此,他们的工作质量,也时不时遭到投诉。
  赵亚馨有些窝火,她后悔自己没亲自过问,她本以为葛副镇长熟悉情况,又主动请缨,才将这个前期比较复杂的任务交给他。她也是有意回避这些与利益沾边的事,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情况。赵亚馨发现,只要自己不留意,各种漏洞频发,凡事不多个心眼,就不能顺顺当当往下走。
  那天去自己包点的芳村,看到村长在请钟总一帮人吃饭,她还以为是为了赶进度。钱被赚走了,还要请人吃饭?村长说自己也是没办法,几个村都在抢时间,要是镇长包点的村落后了,他哪有脸见领导?赵亚馨说吃饭我不管,但你们一定要把好质量关,这些临时拼凑的公司,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有人贪图小恩小惠,给点好处手一松,就会多量,千万不要闹出补偿面积超出了可用面积的笑话。
  回到镇上,她专程去了骆书记办公室一趟,想认真说说这件事情,提议镇里再组织一次自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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