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再沉重重不过下笔，思绪再轻盈轻不比飞纸。
　　生活是笔很好的财富，它本身不会说话，却通过我们周围的人或事传达着它给人的启迪和教训。我希望我的文章能够更多地充当这样的媒介，那些曾经发生在人们周围的事情，我乐意将它们润色后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收获，只是不同的人所受的影响不同罢。我希望看过自己文章的人能够停下来，有品味的时间。
　　
　　说话的目的,在于沟通，但话不在多，倘若只言片语就能给人启迪,那些组合的字符便更能体现出文字的价值。因此,便成了这篇——
　　
　　一
　　
　　初三那年,毕竟算得上大忙年了。尤其是在夏天,即便坐在教室,耀眼的光乖戾地透过树丛的罅隙,抢着方格纸上不大的面积,直教人静不下心来。那年竟出奇的热。按理说,在那个关键的时刻换班主任,更是不寻常的。可偏偏这一切的稀奇像约好了一样,凑成了一个大大的巧合。于是,在那个白玉般晴朗的日子,匡先生走上了我们班的讲台。
　　就像每个经历过换老师的学生一样,我们立刻对眼前这个个头不高,戴一副老花眼镜的老先生议论开来。虽说架着老花镜,却并未因此透露出丝毫渊博,教人觉着挺迂的。他双手背在后头，扫视着全班,眼镜也随着脑袋的偏转反射着变化的光——我们议论的话题无外乎教学经验、凶善与否,甚至长相(在那时,论长相的风气也逐渐盛行了)。
　　这样漫谈了几分钟,全班便安静下来了。这是习惯性的,因为新老师往往在此刻开始他们的自我介绍——他从进教室起,还一声未吭哩。但我们等来的只是几句开场白罢了，接着,他便捻起粉笔,稍稍踮起脚尖,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工工整整的汉字:
　　“请相信我,我教书二十六年了。但是,你们能让我信任吗?”
　　刚打下问号,大家便鸦雀无声了，紧接着又开始了骚动。现在想来,彼时的教室里,沉默的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人，这便让我很自然地吸引到了他的目光。我立刻料到彼此的眼神正毫无阻隔地碰触在一起,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了。
　　往后,他又说了些其他的,但那些在于我早已是无关紧要的了，我的目光重新聚在黑本上的那行白字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想,有那句话就足够了,便在心里埋下一个坚定的答复。
　　一次简短的沟通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二
　　
　　匡老师是教数学的。那时候我们正面临着严峻的“几何堵塞”。甚至于到了做题啃笔头的境地，往往一道题下来，铅笔的一端就被咬了一截。然而，我以为先生对此是了如指掌的，尽管他当时只字未提。
　　第一堂课就是数学课。照往例，老师总会在新学期的第一天课上介绍学习方法和经验——这于我们也是极有利的。大家便都盼望着，笔记本、钢笔，统统都准备妥当了。
　　先生依旧是那样有条不紊，重复了提粉笔的动作，但并没有急着写什么，又把手藏在后头去了。然后，他说：“现在我们来完成一个小任务，请大家拿出圆规来，在一个大圆内添加一个小圆，完成后马上交给我。”话音刚落，大家诧异了：一则是奇怪为何第一节课就要用圆规——当时大家的桌子上确乎都没准备圆规的；二来即使使用，也不过是画圆这样的小玩意罢。但先生没再说什么，开始徜徉于教室的过道里。我们也只好往书包中取圆规了。
　　画圆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很快就有同学把纸递给了他。先生瞥了一眼，狡黠地笑了笑，一声不吭地把纸还给了学生，又向前走。陆续就有很多同学，包括我在内，都被过目了一遍。但似乎都不是先生想要的。他先前还是微笑着，渐渐地便只瞥了一眼，神色愈加凝重。
　　我们禁不住更加好奇他葫芦里卖的药。
　　“还有完成了的同学吗？”他的声音有点失落。墙角还有个同学举了手，他便快步赶了过去——原本仍是轻轻一瞥，但那阴影终于掠过脸庞了。“同学们，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说着便将墙角同学画的圆举起来，连眼角的皱纹也都活跃起来。
　　我立刻注意到那两个圆圈的不同了——依旧是大圆套着小圆，却不在同一个圆心——比起我们所画的规规矩矩的同心圆，显得并不匀称。但那却是先生中意的。
　　“按照常规的方法解题，往往是事倍功半的，这点尤其体现在几何上，因此，我们力求——”说着马上提起袖子，写下了两个坚实的大字：创新。那粉笔粉末便紧紧地粘在了黑板上。
　　我霎时就明白了先生教我们画圆的用意，更暗自惊讶他竟是用如此巧妙的方法诠释着创新二字。
　　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了创新上。彼时的我们都猜得到先生要说些什么，而他也不再多说，草草地扩展了几句，又不加过渡地把话题拉开了。
　　“今天，我们所有的同学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们所学习的，是前辈们经过不断探索求得的成就，尽管这些知识本不属于我们，却都被我们轻易地获得了。我们之所以未曾衡量过自己的地位，不过是由于所有的人都在学习相同的知识罢了。因此，领悟前人的思想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通过自己的尝试，挖掘真正只属于自己的知识。做到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成为卓尔不凡的人……”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些我们闻所未闻的话。我觉着自己被安置在安静的气氛中，大家都认真地听着。原本充斥着杂音的教室也一点点盛满静谧。那些盛不下的，便穿过窗户，四溢开去。
　　我的手一直在纸上摩擦，随时捕捉着那些我觉着很受用的良言。只是毕业后当我试图找回那些珍藏的笔记时，却已经无踪无影了。但我并不以为遗憾，我想，即使今日，我也是能准确复述出先生彼时之所言的。
　　我还依稀记得，那堂课上，他说了许多东西，但并不多余。——那确乎是他“谚语”最多的一节课了。再往后的读书生涯里，似那般启发我的新学期的第一天课程终究再没有了。
　　
　　三
　　
　　先生的幽默是鲜为人知的。听其他老师说，先生私底下是挺诙谐的。只是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的情况很少。令我记忆颇深的也只有一次，何况只有一句话。
　　每逢上课，先生总是面无表情，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也从不发脾气。这就使得我们在他的课上逐渐放肆起来，即使他是班主任也无妨。
　　情况发展到那节课上，或许是天气闷热吧，议论的人多了一倍，教室四角也都乱哄哄的。先生依旧不怎么搭理，只是像平时一样轻轻维持了一会儿纪律——这是丝毫不起作用的，反倒是让我们嚷得更凶了。
　　我料想着，接下来先生是务必会发怒的了。
　　果然，他停顿了下来，我也等待着自己方才决计的事情的发生。全班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大家都把食指竖在嘴边，传递着“安静”的信息。
　　先生竟笑了：“不如以后这样罢，我和其他老师说起咱们班，就说我讲课水平不高，台下嘘声一片……”他乖谬地说。
　　我们先是愣了，一秒种后便都忍俊不禁。既是为这猝不及防的幽默，亦夹着几分羞愧。先生倒没在意什么，继续他的教学。
　　那句话便起了神奇的作用，至少后半段课是在安静中顺利进行的。
　　再往后，或许是这魔力在延续，也或许是日子一天天逼近结业考核，我们再也无暇在课堂上说多余的话了。
　　
　　四
　　
　　恍惚中，考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年中考，全班都发挥得很出色，尤其是数学。
　　接下来就只有结业典礼了。这是最后一次全班性的聚会，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先生的日子。
　　那天竟过得出奇的快，仿佛时间也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我们和先生围在教室里，竭力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谈话间，先生也不时地应答着。有的是对过去三年的回忆，对先生的议论，同学间的趣事，也有假期的安排，更多的则是对高中生活的担忧。
　　离别到底郁悒。我们的学校在当地是很有名的，但要继续高阶段的学习，就必须去高中（我们的学校只有初中部）。——离别是难免的了。但我们很担心，到了高中，先生是自然不会继续教我们了，我们的成绩还能一直保持下去吗？于是，便有同学问起先生来。
　　他思忖了片刻，转而向我们提了一个问题：“在一个方阵中，先在每一行选出个头最高的，然后在每一列选出个头最低的。问，最高人中的最低的与最低人中的最高者比较，谁更高呢？”
　　这不是一个难题，立马有人回答是前者。
　　先生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这就启发我们：最大值中的最小值也比最小值中的最大值大。或许你们将来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但请你们务必记住，你们是重点中学培养的学生，至少与许多同龄人比起来，你们是很强的。”
　　我也是赞同的，于是,心中的忧虑顿时消散了。后来到了高一，功课一下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几次考试，名次都落在了后头。但我却始终相信先生的那句话，一直坚持着，让成绩一点点赶了上来。
　　在那期间，我也曾回到初中看望过从前的老师，但我被告知，先生已经调去西藏执教了。自那以后，所有关于他的消息也就没了着落。
　　
　　五
　　
　　光阴荏苒，转瞬又是几年。
　　还是那样郁热的夏天傍晚，金色的天顶中，夕阳熔成流淌的云翳，疾走到更加悠远的边际。天与地在那儿纠缠在一起，一片模糊。
　　我把自己雕塑在窗前，倾听着时光从深沉走向浅薄的脚步，那年夏季的片段便似蒙太奇般切入我的眼帘——毕竟，我不见先生，已经十余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