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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纷飞的河畔，她记住那张面具带来的悸动。深宫后院，她以为找到了面具的主人，竟被他一夜强占。木已成舟，她在夹缝中酝酿着复仇，岂料到最后方才知，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
一
三月，桃花纷飞，落入瑞城河畔，有盏盏莲花灯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河流蜿蜒往前，流向不知名的去处，烛光依旧摇曳，映照着河面，宛如天上的银河那般闪闪发光。
远处，庙会上的歌舞依旧继续，带着面具的众人在桃花神面前摇摆身姿，莺歌燕舞之间寻找着待定的良人。近处，翩翩花瓣随风翻转，或随流水去，或落佳人衣。
那女子带着羽毛的面具，看不清眉眼，然而却也瞧得出，是个美人儿，如云的墨发梳绾成了翩然若飞的蝴蝶发髻，秀发如绸和着几缕粉色锦绳垂在身后，她正蹲在地上，在一盏未点燃的孔明灯下，将写满小字的纸条小心系上，发间那只精巧的梅花簪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轻轻晃动，更显迷人风采。
待绑定，丫鬟便取了火折子交给她，她便点燃灯内的棉花，橘黄的孔明灯便在她的手中缓缓升起。她看着它飞进夜空之中，正待高兴。岂料不知从何处刮过来阵风，吹歪了火苗，火焰顺势便将灯纸烧起来，簌簌便往下落，她大吃一惊，却也来不及惊呼，就见那着了火的孔明灯直直朝自己身上砸来。
她闭上眼，心内一片绝望。可是等了许久，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反而听到耳畔呼呼的传来几下奇怪的声音，她好奇睁开眼，随即猛地倒吸了口气，差点被吓到，待镇定过来，方知眼前所见的是面具，但是面具的样式实在狰狞，迎着月色，显得尤为鬼魅。
面具的主人是名男子，一袭青色锦衣，月光流淌在他的墨发上，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惊吓，抬手正准备将面具卸下，却被她出声阻止：“慢着。”
“姑娘不怕么？”面具的主人似乎有些意外。
“怕，不过……”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只看着他的眼，轻声道：“公子此番出现在此地，必然是听闻这里的上神灵验得很，也许您没听过，在许愿之后，如果您取了面具，那么许下的愿望便无法实现，您已经救过我一命，我不能害您的愿望再落空。”
她听到他低低的笑声，然而，他终究是没有摘下面具，只是道：“既然如此，只得委屈姑娘了。”
“我要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才是。”她轻轻说罢，又好奇道：“这样的面具我从未见过，手工之精细，画工之精巧非普通匠师所能做出。”
那男子笑道：“姑娘好眼光，这面具当今世上仅此一件。”
她不禁好奇，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制作面具的人，已经离世。”说道这句，他的语气明显低落。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转头看向孔明灯，火已经熄灭，残破的肢体正可怜得躺在地上，方才孔明灯落下来的时候，必然是他出手相救，否则的话她安能无恙站在此处。
丫鬟走过去，俯身捡起纸片回到她面前，可惜道：“小姐，您的诗烧得只剩下一半了。”
她接过来应道：“没事，不过是借了前人的句子抒发情怀罢了。”
他伸头一看，但见这被烧了只剩下一半的诗笺上写了几个句子：“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他心思一动随即浅浅低吟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她蓦地抬头看他，顿觉那狰狞的面具也变地柔和，却听他笑道：“想必姑娘琴艺高绝。”
一旁同样带着面具的丫鬟应道：“公子说对了，我家小姐的琴艺好得紧，素有……”
话到一半，却被她低声喝住：“容儿……”
容儿忙低下头，不敢吭声。
她转而不卑不亢说道：“丫鬟不识规矩，让公子见笑了。”
他见状，已知道她不愿多加透露，便以为她不过是烟花女子，羞于开口，遂没有多言，只是取过那张诗笺道：“在下记得，这首诗的后面四句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姑娘有这番感伤，想必亦是身居高处，知音无几？”
她的心一动，防备尽然卸去，引诗喻己，将自己的苦闷不知不觉中倾述殆尽，深谈之下，竟在无意间也获知了对方的壮志未酬，彼此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直到冲入云霄的烟火绽放开来，二人才察觉，无意识间，时光已然流逝。
烟火熄灭，天空归为一片沉寂，他才说道：“看过烟火，在下也得告辞。姑娘他日放孔明灯，定要小心微妙。”
时辰已晚，她也未敢留下，便点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猛地想起另一件事：“公子，您尊姓大名，家住何方，小女子好登门道谢……”
然而那道身影终究没有回头，披着月光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徒留下怅然若失的她，待低头，方才察觉那半张诗笺仍旧握在他的手中，不曾归还。
2
四月初，皇帝宴请异国使臣，她着一身华服，随爹爹进宫献艺。
她名唤弦音，是镇国大将军柳长功的独生女，一手琴艺早在三年前已经名扬天下。远在西域的使臣都曾耳闻她高绝的琴艺，皇帝为了两国邦交，便着她爹爹带她进宫献艺。
君命一下，爹爹纵然有万分不愿，还是带着她进入宫中。
这是弦音第一次见到皇帝司徒云澈。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一袭金缕衣，望向她时，目光灼灼，那双深邃细长的眼仿佛是一抹深不见底的寒塘，不怒自威。然而她却想，没有人生来便是如此凌厉的罢，那双眸必定也曾经清澈过，如夜明珠般闪亮过，却不知要经历过多少的风雨，才会变地如此深不可测？
恍惚间，她又想起桃花树下的那名男子，虽然见不到他的脸，可是她永远都会记得他盈盈目光中的温暖，那是心有灵犀，同病相怜的悸动，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忘却。
待到她表演的时候，宴会已经过了大半，琴已摆好，弦音款款移步走上舞台，昏昏然的众人在见到她上场之时，无不精神一振，双目紧紧盯着台上那女子好似梦境中方能出现的仙女般，美得如梦似幻，众人皆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了她一丝一毫的动作，就连司徒云澈，亦在此刻停住酒杯，眯起双眼看着她。
弦音视若未见，朝司徒云澈福了福身，便坐到琴案前，深吸了口气，轻垂螓首，纤纤柔荑抚上琴弦，乐声如空谷兰音，弥漫开来，时而急促，时而轻缓，带动着众人的情思忽而迈入繁花似锦的桃园深处，忽而落进月色幽然的绿水湖畔。
绵长的曲调之中，她的思绪亦跟着回到一个月前，那一袭青衫，眸光带笑的男子在她的眼前缓缓生动起来……
就在众人沉湎丝竹之际，忽然间听到“砰”的一声，所有的情思硬生生地在此刻停住。场内的目光皆都集中于弦音身上，却见她满脸愕然，怔怔盯着自己的手指，那雪白的肌肤上已经浮出殷红的血迹，正滴向琴间，滑进裙摆。
正是时，一直立于弦音身旁的丫鬟瓶儿“扑通”一声，忽然间便跪倒在地，不断地磕头惊恐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是奴婢没有调好，才让琴弦断掉，小姐已经受伤，皇上若要责罚，请您降罪到我身上！”
司徒云澈自高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立到他们面前，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弦音，而后蹲下身，只觉得沁香怡人，顿了顿，朝瓶儿道：“抬起头来。”
瓶儿抬头，本就秀美的容颜因着泪水愈加地楚楚可怜，司徒云澈抬起瓶儿的下巴，轻声道：“如此善良的性情，孤在宫中已不多见，孤可以饶了你家小姐，但是……”他停了下，又道：“你却要留在宫中，留在孤的身边。”
3
六月初，太后寿辰，念念不忘弦音的琴艺，于是，她再度入宫为太后弹琴助兴，寿宴过后，顺理成章被留在宫中，陪太后解闷。彼时她的丫鬟瓶儿已经封为静妃，很快便怀上龙子。
对于这个消息，丫鬟容儿很是愤愤不平，她道：“都怪容儿当日染病，否则哪会让瓶儿有这般可乘之机。”
弦音却是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又不是没有听过，虽然说锦衣玉食衣食无忧，但是这一些却不是她所艳羡的。她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她的爹爹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就算不入宫，照样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辈子。如今她虽然又再度入宫，到底只是来客，与宫中之人毫无利害关系。有时候，弦音反而感谢起瓶儿。
是，瓶儿是在她的琴弦上动了手脚，害得她当众出糗，但是若非瓶儿当日这一番举止，她反而担心自己会被皇帝纳入宫中，毕竟，当初皇帝见到她的第一眼时，那眸光中流动的色彩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不想入宫，不仅因为宫内的明争暗斗令人心悸，更因为她的心里已经藏住了另一个人，那个瑞城河畔甚至眉目也不分明的男子，只是她寻了许久，却未曾再见过他。然而弦音却从未灰心过，她可以感受得到，他们正在一步步靠近。
这一日，太后听完了弦音所说的桃花神庙会，突然也来了兴致，便仿照着庙会上的仪式在宫内举行了祈福的灯会，宫女们怀着愿望，将自己的荷花灯放入湖内，让之流向宫外。一时之间，宫内的湖面上都亮满了灯火，将原本冰冷的深宫照得一片暖火通明。
弦音小心翼翼整理着手上的孔明灯，太后有旨，需得她的孔明灯飞上天后，众宫女的孔明灯才可以跟着放出来，故此她不敢有任何闪失，然而，她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当她的孔明灯袅袅飞上空中，当她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时，那盏孔明灯竟然步入了着火的后尘，恰恰便掉到桥上去。
此际的桥上还有一人，正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听到众人的叫唤，他本能抬起头来，便见一盏火灯朝自己砸了过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竟然轻松避开，眼见那火灯笼就要落进水里烧到那一盏一盏的莲花灯，随即一个旋身，抬腿便将之踢进桥面，随之将之熄灭。
悲剧并没有发生，她松了口气，将火折子丢到容儿手中，便冲过去查看，却不想，脚下被裙裾绊到，整个人直直往地上栽下去。幸而那人机敏，回身扶住她。
弦音惊魂未定，一抬头便见到张狰狞的面具。她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喜不自禁道：“公子……”
戴面具的男子低下头在她的发间深深嗅了一口，而后轻轻道：“好香。”
弦音微微一愣，这声音好似不大像，然而，依旧用着试探的语气问道：“公子可还记得，瑞城河畔，桃花树下，那一盏孔明灯？”
戴面具的男子还未应答，便听到身后传来另一把浑厚的男声：“二弟，可有受伤？”
弦音本能循声而去，便见司徒云澈已经站他们附近，浓眉蹙紧。
她慌忙站直身子，面具男子这才在司徒云澈放下护在她腰间的手，而后道：“见过皇兄。”
司徒云澈冷冷说道：“太后的祈福仪式已经结束，二弟你可以取下面具了。”
“遵旨。”司徒云帆淡淡作揖，便缓缓取下脸上的面具，朝她轻轻一笑。弦音怔住，心骤然狂跳不已。她终于见到他的真面目了，眉目如画，俊逸非凡，确如她梦中一般，令她不自觉中又红了双腓。
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当今圣上的同父异母弟弟，太后的亲生子，粱王司徒云帆。
呵……难怪她找不到他。想来那一日出城，他必定也是不愿让人认出自己，故此才有意将自己的声音改变。
4
司徒云帆取下了面具，便跟在司徒云澈身后，往太后宫中入席。席间，弦音的琴艺难免展露出来。今次再不同从前，可以对着思慕之人，倾心一曲，绵绵琴音，传递真情。
她的弦音落定，四周人不免感叹一番，而后，此际已略显肚子的瓶儿走到太后面前微微作揖，恭敬开口道：“太后娘娘，臣妾有个请求。”
太后怜爱地看着瓶儿道：“静妃不必多礼，如今你怀有龙子，有什么事坐着说就行了。”
“是，太后。”瓶儿点了点头，又由宫女扶着坐到位子上，方才开口道：“臣妾入宫之前一直是柳家的下人，弦音小姐视臣妾为姐妹，对臣妾关爱有加，如今臣妾已经怀有龙子，而小姐却依旧还未出阁，所以臣妾想请太后娘娘为我家小姐做个媒，许一门亲事。”
闻言，太后笑起，说道：“静妃可是想要本宫将弦音许配给梁王吗？”
瓶儿微笑应道：“太后娘娘圣明，弦音小姐美若天仙，琴艺高绝，梁王俊逸非凡，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良配，还请娘娘做主。”
太后高兴道：“静妃真知本宫心意，本宫也早有此想法，只是不知梁王与弦音的心意，故此迟迟未下定夺，如今你二人都在，就正好。”说罢，太后的目光看向司徒云帆。
司徒云帆离席跪地道：“儿臣若可以娶到弦音姑娘则死而无憾。”
太后满意点头，又朝弦音问道：“不知弦音姑娘的意思……”
弦音登时红了脸，虽然此事看起来着急了些，但是这男子正是自己思慕已久，如今竟可以美梦成真，焉有拒绝的道理，只是碍于女子的矜持，她还是踌躇了下，然而，司徒云澈的话却将她的美梦破碎：“此事不急。”
太后却甚为不悦：“如何不急，你后宫佳丽三千，而粱王不过小你三岁，却至今未娶，本宫怎能不着急。”
司徒云澈淡淡道：“母后请恕罪，孤的意思是弦音姑娘到底是入宫为客，若是说亲，还需同柳将军道明再商议，如此仓促，反对弦音姑娘不好。”
听到司徒云澈并未反对，太后绷紧的脸才稍稍缓和了些，点头道：“也是。明日便请柳将军入宫，本宫跟他好好说说。”
司徒云澈含笑点头，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弦音身上，四目相对，她的心却猛地一动，那目光似曾相识。然而她很快镇定下来，转头看向司徒云帆，朝自己轻声道，这名男子才是面具真正的主人。
4
当夜，她回到房内的时候，已经微醺，见容儿面色疲乏，弦音便令她回I房休息，见她离去，弦音才关上门，随即便觉自己身后有人欺近，待要惊呼，此人竟一把捂住她的唇，借着月光，她看清来人的脸，登时惊呆，竟然是司徒云澈。
弦音明明记得酒席过半，他便已经离开，却未想，竟然出现在她的房间内。她深吸了口气，他覆盖在她面上的手掌已经放开，退后数步，坐到圆桌上，定定看着她，瞬间又恢复了君王的威严，那双眼牢牢锁住她的目光，令她不由地迷惘。
弦音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总会在他的目光之中沉湎了。因为司徒云澈与司徒云帆一样，都有一双深邃细长的眼，或者深不见底，或者碧波荡漾。
她走上前，微微俯身行礼：“弦音见过皇上。却不知皇上深夜到访，是为何事？”
她并未立即得到答案，二人便这样僵持着，良久之后，她才听到司徒云澈用着极低的声音哑然问道：“你愿意嫁给梁王？”
弦音愣了下，随即站直身体，恭声应道：“是。”
“静妃曾经告诉孤，你说过不愿嫁入王侯家，如今才不过与梁王见了一面，就改变了主意？”
“不，民女与梁王不止一面。”
“是吗？”
听到司徒云澈狐疑的询问，弦音这才惊觉自己失了态，只道司徒云帆贵为王爷，必然也得遵守规矩，决不许私自出宫，自己若是不小心失口，只怕会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遂连忙道：“今夜与梁王见了好些时候。”
“你了解了梁王的品性？你确定他就是你要嫁的良人？”
“是。”她毫无惧意，肯定应道。若不是他踢开了那灯笼，她恐怕早已经在这世间消失，单凭救她一命，足可以身相许，更何况，他们之间并不只是这一些。
“弦音，如果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呢？”
“不，梁王一定是。”她声音坚定，遂想起自己方才的应答到底太不矜持，微微地便红了脸。
借着月光，他看到她面上婉转的娇媚，脸色已然沉淀：“如果孤不让你们成婚呢？”
“皇上……”她惊愕抬头，却见他已经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她，身子本能往后直退，往后看去，已到床沿：“皇上，你……”
她的话音还没有楼下，腰身便被他揽住，她心一颤，某种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看向他的脸上多了惶恐，却听他道：“若是你成为孤的人，你说，该如何与他成亲？”
说话间，她已经被他推倒在床上，他身上的气息扑滚而来，指尖滑过她的肌肤，眸光在瞬间变得迷离：“当你成为我的人，便不会再有人抢走你了。”
“不……不要……”她奋力想推开他，可是那力道终究不是她可以抵制的，精疲力竭之际，她的泪水湿了他的脸颊，含恨的泣声在他的耳畔不断回旋：“司徒云澈，我恨你！”
5
弦音还记得，当他带着自己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太后面前时的情形。
太后几乎是咬着牙问：“为什么要宠幸弦音？为什么要夺走你弟弟的女人？”
他的目光清冷，带着一抹嘲讽冷冷地看着太后道：“孤要一名女子，太后也要多加阻拦么？二弟娶妻，孤自然会钦赐佳偶予他。”
闻言，弦音才了然，原来他占有她，是另有他因。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皇帝，太后用着先皇的遗诏把持朝政多年，但是她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不过是他反抗太后的一个工具。
她看到司徒云帆脸上的失意，亦看到太后面上的痛心，更看到他眸中带过的异样神色，真是奇怪，她竟然觉得那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之后，他赐予她绫罗绸缎，宝石玉器，交与她万般宠爱，然而她却清楚，不过是因为她爹爹的缘故。爹爹手握重兵，纵然是天子，亦不敢随意开罪，所有的一切只是敷衍。
她眉间的笑意，再无法绽放，一如失水的鲜花，渐渐萎靡。
唯一的甘露，即来自司徒云帆。
那一日，她到太后宫里请安，途径后花园之际，便见到他的身影。
彼时，他正立于桥上，对着一波碧水发呆，身形明显地消瘦下来。见到她，略微惊讶，遂微微笑道：“他待你可好？”
她神色忧伤，心中悲凉，梗咽间，竟不知如何作答，物是人非，多少的不甘心就这样压在心头，本以为已经一点一滴得消化，如今方知，只是自欺欺人。
“想来一定好的，他是皇帝，我是王爷，两相抉择，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他面含微笑，只是言辞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不是的，自桃花树下第一次见他，她便再无法忘却，若可以，我宁愿与你离开这里。”她在心里呐喊，随即惊觉自己竟然说出口。
“桃花树下？”
她看到他疑惑的目光，正欲开口，便听得耳畔传来另一道声音：“姐姐和梁王爷果然一往情深。”
是瓶儿的声音。她循声而去，便见到瓶儿由丫鬟搀扶着小心翼翼走过来，肚子骄傲得隆起，昭示着她如今独一无二的地位。
司徒云澈虽然早早纳妃，但是子嗣却稀少，宫内后妃要么一直未孕，要么便早早夭折，如今除了田妃的小公主外，便是瓶儿这腹中的骨肉。故此，宫内人对这位静妃娘娘总是万分小心，不自觉间也助长了她的气焰。之后弦音新纳为妃，分走了她的一半宠爱，自此，这主仆间的关系登时变得微妙。
不过一个男人，却将一切搅地物是人非，弦音常常为此不值。
司徒云帆见瓶儿过来，便知她刻意挑事，只是笑了笑，便告辞离开。
见他离去，瓶儿依旧不肯罢休，半是嘲讽，半是奚落：“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竟还在此处纠缠不清。”
她深知自己若是解释，反而越描越黑，况且她亦不愿与之纠缠，只是冷冷道：“这与你何干？”
“我们同为皇上的妃子，理当恪守妇道，如今你与梁王纠缠不清，恰好被本宫见到，你说，我能视而不见么？”
“那你觉得，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我？”她淡淡问道。
瓶儿面色愈加倨傲：“弦音，别以为你如今受宠就当真以为皇上喜欢你，不过是因为畏惧柳将军的权势，想拉拢他罢了。”
弦音的面色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冷冷地看向瓶儿的肚子，淡淡道：“静妃娘娘，您怀有龙子，还是少四处走动，万一伤了龙子，那可不妙。”
瓶儿一听，面色登时苍白，本能护住肚子道：“你敢！”
“瓶儿，莫忘记，我到底曾是你的主子，你说我敢不敢？”
她的目光凌厉，带着威严，令瓶儿不自觉气势一弱，退到一边，仍由她洒然离去。
6
弥漫着香气的竹音殿内，琴声婉转，嫣红纤甲翻弄琴弦，缓缓潺潺，带着不可名状的哀伤。
良久，听琴者忽然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你说，孤送梁王至北疆，是对是错？”
她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薄薄的阴影，将心事掩盖，然而琴声，却更为酸涩。
那一日过后不久，梁王被皇帝派去北疆，北疆环境恶劣，盗贼横行，说好听是一个藩王，说难听点便是流放。她不想管司徒云澈这一举动到底是否同她有所关联，更不愿追究瓶儿是否有将当日的事情告诉给皇帝知晓，她只知道，数月后北疆便传来消息，说梁王在平乱之际，受到盗贼的袭击，当场身亡。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昏厥。他人看来，这不过是意外，弦音却知道，这是司徒云澈对梁王的处罚，借着盗贼之机痛下杀手。
而后不久，瓶儿突然小产。
彼时，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她的身上。不仅因为他们的斗争早已有之，还因为她曾经威胁过，会对瓶儿的孩子不利。
一时之间，她成为众矢之的，就连太后也不再帮她，声称要将她治罪。相信她的人除了爹爹之外，就只有司徒云澈，他握住她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仅仅五个字，堵住宫中上下所有人的口：“孤信她不会。”
直到如今，她依旧对瓶儿那怨毒地几乎要滴出血的双眼记忆犹新。
然而确实不是她所为，这后宫的宠爱也与她无关。她从不恨瓶儿，恨的是另一个人，司徒云澈。
她恨他，夺了她的清白之身，将她禁锢在这个犹如牢笼，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
她恨他，将她到手的幸福在一夜之间撕碎，让她满腔的希望在瞬间化为乌有。
她恨他，把她当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所以今夜，她要取他的性命，要为梁王报仇，为当日桃花树下的翩然男子报仇。
他醉眼迷蒙，神智渐渐不清，看着她的目光已然失去了犀利，带着温柔，对着他的眼，弦音曾经差点迷失，以为又见到那双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容，然而，她很快便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永远离开，是眼前的男子所致。
她停住弄琴的双手，起身对身旁的容儿吩咐了一句，容儿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她这才走过去，便将他自榻上扶起。
他拉住她的手，环住她的腰，顺势靠在她的肩膀，在她的耳畔浅浅笑道：“弦音，我知道你在恨我。”
“皇上，你喝醉了。”她淡淡说着，看向眼前酩酊的俊容，心里莫名一悲，竟有说不出的痛楚，其实这些时日，他待她不是不宠，她也不是没有动心过，只是一想到梁王，那越来越强烈的悸动就被她压下去，用力再用力地压下去。
他似乎没有听到，依旧喃喃道：“我知道你恨我夺去你的一切，毁了你的梦想，还杀了梁王……”
容儿已经将醒酒汤送过来，她顿了顿，低头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接过汤药，放在榻上桌面，，容儿便自行带着宫女们离开房内。
“皇上，臣妾熬了醒酒汤，您喝一点。”她说着又端起碗来，犹豫了一下，送到他的唇边，却被他挡住：“弦音，你可知道，自孤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再也无法忘记你？”
那带着失落的嗓音令她身体一震，似曾相识，却听他继续道：“孤也曾笑过自己，没有见过你的真面目，就动心，然而终究还是忘不了瑞城河畔，桃花树下，你放飞孔明灯时的那一幕，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那一夜，你便是孤的知音，孤只恨自己太晚表明身份，令你错表真心……”
“是你……”她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便见到他滑落而下的袖口飘出半张粉色诗笺，一旁还有褐黄的痕迹，显然便是因火烧过。
“有生之年，还可以喝到你的醒酒汤，孤也无憾了。”
闻言，她忙抬头，便见他已经拿起醒酒汤送至唇边，她一个激灵，甩手便打掉汤药。
药碗瞬间落地，应声而碎，汤汁洒在地上，冒着气泡。她惊恐地看向他，却见他已经倒进她怀中，安然熟睡，似未见过方才的一切。
她松了口气，只觉的脸上一阵冰冷，摸一摸腮边，湿漉漉的，分明是泪水。
原来，她一直错付了真心，难怪对着梁王，会有那么多的陌生感，可是她也奇怪，为什么那个面具会出现在梁王的身上，为什么司徒云澈又不早点表面身份，非要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若是当初早些说明，又何来今日如此多的事端？
此刻她心思复杂，根本无力去细细研明，这一切，就待明日他醒来，再同他问明白。
红绡帐内，他的面容安稳，嘴角噙着笑意，弦音轻轻叹了口气，为他盖上被子，便站起身，忽然之间，只觉得身体的某个部分骤然一痛，垂首看去，一柄长剑已然穿过她的身体，铮亮的剑身犹自带着猩红的鲜血。
失去知觉之前，她听到自己的耳畔传来得意的笑声：“孩儿，娘终于为你报仇了。”
7
她茫然跟着牛头马面进入地府，依旧无法接受自己阳寿已尽的事实，然而身旁的游魂却一再的提醒她，她已经同阳光无缘。
判官将她带到往生镜前，淡淡然对她说道：“看吧看吧，这一辈子有什么疑惑，便看个清楚，投了胎就什么都忘了。”
她的视线看向那面大镜子，上头波光粼粼，未几，便将幻影呈现在她面前，他的心思亦跟着了然。
他是司徒云澈，朔日国国君，年仅十岁便继承皇位。然而高高在上的他，并不是一个自由的君主，还有个名为太后的女人以辅政的名义操控着他的一切，甚至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若非镇国大将军柳长功全力保护，早已经死于非命。
太后想将自己的亲生子梁王送上皇位，自然不会对司徒云澈身边的人手软，不仅收住他一切的权利，更对他的女人痛下杀手，但凡被宠幸过的女子都被喂下避孕汤，即便有成功受孕，也会在一个个看似偶然的意外中小产，就算有幸生下来，也难逃夭折的厄运。
这一切司徒云澈自然懂得，但是他忍住了，十五年蛰伏，司徒云澈暗中培养势力，终于等到反击的机会。与弦音初次相见在桃花树下，便是他暗自出宫前往镇国将军府商议国事的偶然出巡，然而那时他根基不牢，自然不敢表明身份，只是将她的气息牢牢锁进心头。
后来宴请西域使者时的那场意外，司徒云澈因着弦音身上的那一袭似曾相识的香味，虽有疑心她是自己偶遇的女子，终究因为是柳将军的女儿而不敢妄动，顺势便收了她的丫鬟解围。之后虽有想过同柳将军提亲，却因她不愿入宫为妃，且宫中局势险恶而作罢。
之后，太后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异动，迅速召回远在外地的梁王，以祭拜桃花神的名义，想给弦音与梁王牵线，意图以联姻来笼络柳长功。粱王回来得匆忙，知道先王遗留过一个面具给皇帝，便着太监偷来戴赴会，却未想，竟是因此方令弦音认错人。亦是在那一刻，司徒云澈才真正确定下来，她便是瑞城河畔，桃花树下的女子。
他知道太后的目的，自然也不会令太后如愿，且梁王花名在外，更不能将弦音送入虎口。情急之下，只能强要了她的身子，以此来打消他们的念头。自此，两派之间的斗争打响。一番艰辛之后，以梁王封藩北疆，太后一派失势告终。
就在司徒云澈筹谋着如何将事实告知于弦音之际，梁王却意外战死。太后将丧子之痛移到他的身上，硬说是他害了自己的儿子，便设计令瓶儿小产，而后一切的罪名就落在弦音的身上。司徒云澈无法将真相公开，只能以皇帝的权势保她，却未想竟惹来瓶儿的杀机。
那一夜，瓶儿便是避过弦音宫里的宫女，躲进她的房间，趁着他酣然入眠，无人知晓之际一剑刺穿她的身体。
她的一生便这样结束了。
之后的朔日王朝在司徒云澈的统治下迅速壮大，其功绩也为后世所称赞。然而他一生未曾立后，太子降生之后，便移居紫君殿，夜夜独眠。
她看到他立在自己灵前，泪若雨下，她的痛亦跟着难以自拔。回望此生，她一直是权势下的棋子，也曾遇过心心相印的男子，想过觅得一知音，举案到白头，只是终难如愿。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这是她的心愿，亦是他的心愿，本可以相扶到老，到底是因为默契不够，致使一生长恨。
尾声
那家古董店离她的住所有半个城市之遥，那一日，她抱着照相机去采访本市一名知名学者，归来之时路过那家古董店，她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蛊，在外头站了许久，挣扎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推开那扇古旧的楠木门。
一进入便被一股奇异的香气绕住鼻端，抬头看去，整个铺子雅致得不像是一家店，反倒似跌入一个不知名的时空。她移动着自己的身体，视线被墙上的一样东西所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迈过去。
是一个面具，看起来狰狞地很，可不知为何，她似被牵动了心底最奇异的部分，竟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你来了？”
一把温润如玉的嗓音在她耳畔悄然响起，她循声而去，泪水愈加汹涌，那张初次见到的面容竟令她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经仔细地触摸过。
一
三月，桃花纷飞，落入瑞城河畔，有盏盏莲花灯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河流蜿蜒往前，流向不知名的去处，烛光依旧摇曳，映照着河面，宛如天上的银河那般闪闪发光。
远处，庙会上的歌舞依旧继续，带着面具的众人在桃花神面前摇摆身姿，莺歌燕舞之间寻找着待定的良人。近处，翩翩花瓣随风翻转，或随流水去，或落佳人衣。
那女子带着羽毛的面具，看不清眉眼，然而却也瞧得出，是个美人儿，如云的墨发梳绾成了翩然若飞的蝴蝶发髻，秀发如绸和着几缕粉色锦绳垂在身后，她正蹲在地上，在一盏未点燃的孔明灯下，将写满小字的纸条小心系上，发间那只精巧的梅花簪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轻轻晃动，更显迷人风采。
待绑定，丫鬟便取了火折子交给她，她便点燃灯内的棉花，橘黄的孔明灯便在她的手中缓缓升起。她看着它飞进夜空之中，正待高兴。岂料不知从何处刮过来阵风，吹歪了火苗，火焰顺势便将灯纸烧起来，簌簌便往下落，她大吃一惊，却也来不及惊呼，就见那着了火的孔明灯直直朝自己身上砸来。
她闭上眼，心内一片绝望。可是等了许久，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反而听到耳畔呼呼的传来几下奇怪的声音，她好奇睁开眼，随即猛地倒吸了口气，差点被吓到，待镇定过来，方知眼前所见的是面具，但是面具的样式实在狰狞，迎着月色，显得尤为鬼魅。
面具的主人是名男子，一袭青色锦衣，月光流淌在他的墨发上，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惊吓，抬手正准备将面具卸下，却被她出声阻止：“慢着。”
“姑娘不怕么？”面具的主人似乎有些意外。
“怕，不过……”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只看着他的眼，轻声道：“公子此番出现在此地，必然是听闻这里的上神灵验得很，也许您没听过，在许愿之后，如果您取了面具，那么许下的愿望便无法实现，您已经救过我一命，我不能害您的愿望再落空。”
她听到他低低的笑声，然而，他终究是没有摘下面具，只是道：“既然如此，只得委屈姑娘了。”
“我要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才是。”她轻轻说罢，又好奇道：“这样的面具我从未见过，手工之精细，画工之精巧非普通匠师所能做出。”
那男子笑道：“姑娘好眼光，这面具当今世上仅此一件。”
她不禁好奇，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制作面具的人，已经离世。”说道这句，他的语气明显低落。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转头看向孔明灯，火已经熄灭，残破的肢体正可怜得躺在地上，方才孔明灯落下来的时候，必然是他出手相救，否则的话她安能无恙站在此处。
丫鬟走过去，俯身捡起纸片回到她面前，可惜道：“小姐，您的诗烧得只剩下一半了。”
她接过来应道：“没事，不过是借了前人的句子抒发情怀罢了。”
他伸头一看，但见这被烧了只剩下一半的诗笺上写了几个句子：“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他心思一动随即浅浅低吟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她蓦地抬头看他，顿觉那狰狞的面具也变地柔和，却听他笑道：“想必姑娘琴艺高绝。”
一旁同样带着面具的丫鬟应道：“公子说对了，我家小姐的琴艺好得紧，素有……”
话到一半，却被她低声喝住：“容儿……”
容儿忙低下头，不敢吭声。
她转而不卑不亢说道：“丫鬟不识规矩，让公子见笑了。”
他见状，已知道她不愿多加透露，便以为她不过是烟花女子，羞于开口，遂没有多言，只是取过那张诗笺道：“在下记得，这首诗的后面四句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姑娘有这番感伤，想必亦是身居高处，知音无几？”
她的心一动，防备尽然卸去，引诗喻己，将自己的苦闷不知不觉中倾述殆尽，深谈之下，竟在无意间也获知了对方的壮志未酬，彼此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直到冲入云霄的烟火绽放开来，二人才察觉，无意识间，时光已然流逝。
烟火熄灭，天空归为一片沉寂，他才说道：“看过烟火，在下也得告辞。姑娘他日放孔明灯，定要小心微妙。”
时辰已晚，她也未敢留下，便点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猛地想起另一件事：“公子，您尊姓大名，家住何方，小女子好登门道谢……”
然而那道身影终究没有回头，披着月光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徒留下怅然若失的她，待低头，方才察觉那半张诗笺仍旧握在他的手中，不曾归还。
2
四月初，皇帝宴请异国使臣，她着一身华服，随爹爹进宫献艺。
她名唤弦音，是镇国大将军柳长功的独生女，一手琴艺早在三年前已经名扬天下。远在西域的使臣都曾耳闻她高绝的琴艺，皇帝为了两国邦交，便着她爹爹带她进宫献艺。
君命一下，爹爹纵然有万分不愿，还是带着她进入宫中。
这是弦音第一次见到皇帝司徒云澈。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一袭金缕衣，望向她时，目光灼灼，那双深邃细长的眼仿佛是一抹深不见底的寒塘，不怒自威。然而她却想，没有人生来便是如此凌厉的罢，那双眸必定也曾经清澈过，如夜明珠般闪亮过，却不知要经历过多少的风雨，才会变地如此深不可测？
恍惚间，她又想起桃花树下的那名男子，虽然见不到他的脸，可是她永远都会记得他盈盈目光中的温暖，那是心有灵犀，同病相怜的悸动，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忘却。
待到她表演的时候，宴会已经过了大半，琴已摆好，弦音款款移步走上舞台，昏昏然的众人在见到她上场之时，无不精神一振，双目紧紧盯着台上那女子好似梦境中方能出现的仙女般，美得如梦似幻，众人皆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了她一丝一毫的动作，就连司徒云澈，亦在此刻停住酒杯，眯起双眼看着她。
弦音视若未见，朝司徒云澈福了福身，便坐到琴案前，深吸了口气，轻垂螓首，纤纤柔荑抚上琴弦，乐声如空谷兰音，弥漫开来，时而急促，时而轻缓，带动着众人的情思忽而迈入繁花似锦的桃园深处，忽而落进月色幽然的绿水湖畔。
绵长的曲调之中，她的思绪亦跟着回到一个月前，那一袭青衫，眸光带笑的男子在她的眼前缓缓生动起来……
就在众人沉湎丝竹之际，忽然间听到“砰”的一声，所有的情思硬生生地在此刻停住。场内的目光皆都集中于弦音身上，却见她满脸愕然，怔怔盯着自己的手指，那雪白的肌肤上已经浮出殷红的血迹，正滴向琴间，滑进裙摆。
正是时，一直立于弦音身旁的丫鬟瓶儿“扑通”一声，忽然间便跪倒在地，不断地磕头惊恐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是奴婢没有调好，才让琴弦断掉，小姐已经受伤，皇上若要责罚，请您降罪到我身上！”
司徒云澈自高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立到他们面前，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弦音，而后蹲下身，只觉得沁香怡人，顿了顿，朝瓶儿道：“抬起头来。”
瓶儿抬头，本就秀美的容颜因着泪水愈加地楚楚可怜，司徒云澈抬起瓶儿的下巴，轻声道：“如此善良的性情，孤在宫中已不多见，孤可以饶了你家小姐，但是……”他停了下，又道：“你却要留在宫中，留在孤的身边。”
3
六月初，太后寿辰，念念不忘弦音的琴艺，于是，她再度入宫为太后弹琴助兴，寿宴过后，顺理成章被留在宫中，陪太后解闷。彼时她的丫鬟瓶儿已经封为静妃，很快便怀上龙子。
对于这个消息，丫鬟容儿很是愤愤不平，她道：“都怪容儿当日染病，否则哪会让瓶儿有这般可乘之机。”
弦音却是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又不是没有听过，虽然说锦衣玉食衣食无忧，但是这一些却不是她所艳羡的。她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她的爹爹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就算不入宫，照样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辈子。如今她虽然又再度入宫，到底只是来客，与宫中之人毫无利害关系。有时候，弦音反而感谢起瓶儿。
是，瓶儿是在她的琴弦上动了手脚，害得她当众出糗，但是若非瓶儿当日这一番举止，她反而担心自己会被皇帝纳入宫中，毕竟，当初皇帝见到她的第一眼时，那眸光中流动的色彩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不想入宫，不仅因为宫内的明争暗斗令人心悸，更因为她的心里已经藏住了另一个人，那个瑞城河畔甚至眉目也不分明的男子，只是她寻了许久，却未曾再见过他。然而弦音却从未灰心过，她可以感受得到，他们正在一步步靠近。
这一日，太后听完了弦音所说的桃花神庙会，突然也来了兴致，便仿照着庙会上的仪式在宫内举行了祈福的灯会，宫女们怀着愿望，将自己的荷花灯放入湖内，让之流向宫外。一时之间，宫内的湖面上都亮满了灯火，将原本冰冷的深宫照得一片暖火通明。
弦音小心翼翼整理着手上的孔明灯，太后有旨，需得她的孔明灯飞上天后，众宫女的孔明灯才可以跟着放出来，故此她不敢有任何闪失，然而，她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当她的孔明灯袅袅飞上空中，当她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时，那盏孔明灯竟然步入了着火的后尘，恰恰便掉到桥上去。
此际的桥上还有一人，正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听到众人的叫唤，他本能抬起头来，便见一盏火灯朝自己砸了过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竟然轻松避开，眼见那火灯笼就要落进水里烧到那一盏一盏的莲花灯，随即一个旋身，抬腿便将之踢进桥面，随之将之熄灭。
悲剧并没有发生，她松了口气，将火折子丢到容儿手中，便冲过去查看，却不想，脚下被裙裾绊到，整个人直直往地上栽下去。幸而那人机敏，回身扶住她。
弦音惊魂未定，一抬头便见到张狰狞的面具。她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喜不自禁道：“公子……”
戴面具的男子低下头在她的发间深深嗅了一口，而后轻轻道：“好香。”
弦音微微一愣，这声音好似不大像，然而，依旧用着试探的语气问道：“公子可还记得，瑞城河畔，桃花树下，那一盏孔明灯？”
戴面具的男子还未应答，便听到身后传来另一把浑厚的男声：“二弟，可有受伤？”
弦音本能循声而去，便见司徒云澈已经站他们附近，浓眉蹙紧。
她慌忙站直身子，面具男子这才在司徒云澈放下护在她腰间的手，而后道：“见过皇兄。”
司徒云澈冷冷说道：“太后的祈福仪式已经结束，二弟你可以取下面具了。”
“遵旨。”司徒云帆淡淡作揖，便缓缓取下脸上的面具，朝她轻轻一笑。弦音怔住，心骤然狂跳不已。她终于见到他的真面目了，眉目如画，俊逸非凡，确如她梦中一般，令她不自觉中又红了双腓。
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当今圣上的同父异母弟弟，太后的亲生子，粱王司徒云帆。
呵……难怪她找不到他。想来那一日出城，他必定也是不愿让人认出自己，故此才有意将自己的声音改变。
4
司徒云帆取下了面具，便跟在司徒云澈身后，往太后宫中入席。席间，弦音的琴艺难免展露出来。今次再不同从前，可以对着思慕之人，倾心一曲，绵绵琴音，传递真情。
她的弦音落定，四周人不免感叹一番，而后，此际已略显肚子的瓶儿走到太后面前微微作揖，恭敬开口道：“太后娘娘，臣妾有个请求。”
太后怜爱地看着瓶儿道：“静妃不必多礼，如今你怀有龙子，有什么事坐着说就行了。”
“是，太后。”瓶儿点了点头，又由宫女扶着坐到位子上，方才开口道：“臣妾入宫之前一直是柳家的下人，弦音小姐视臣妾为姐妹，对臣妾关爱有加，如今臣妾已经怀有龙子，而小姐却依旧还未出阁，所以臣妾想请太后娘娘为我家小姐做个媒，许一门亲事。”
闻言，太后笑起，说道：“静妃可是想要本宫将弦音许配给梁王吗？”
瓶儿微笑应道：“太后娘娘圣明，弦音小姐美若天仙，琴艺高绝，梁王俊逸非凡，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良配，还请娘娘做主。”
太后高兴道：“静妃真知本宫心意，本宫也早有此想法，只是不知梁王与弦音的心意，故此迟迟未下定夺，如今你二人都在，就正好。”说罢，太后的目光看向司徒云帆。
司徒云帆离席跪地道：“儿臣若可以娶到弦音姑娘则死而无憾。”
太后满意点头，又朝弦音问道：“不知弦音姑娘的意思……”
弦音登时红了脸，虽然此事看起来着急了些，但是这男子正是自己思慕已久，如今竟可以美梦成真，焉有拒绝的道理，只是碍于女子的矜持，她还是踌躇了下，然而，司徒云澈的话却将她的美梦破碎：“此事不急。”
太后却甚为不悦：“如何不急，你后宫佳丽三千，而粱王不过小你三岁，却至今未娶，本宫怎能不着急。”
司徒云澈淡淡道：“母后请恕罪，孤的意思是弦音姑娘到底是入宫为客，若是说亲，还需同柳将军道明再商议，如此仓促，反对弦音姑娘不好。”
听到司徒云澈并未反对，太后绷紧的脸才稍稍缓和了些，点头道：“也是。明日便请柳将军入宫，本宫跟他好好说说。”
司徒云澈含笑点头，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弦音身上，四目相对，她的心却猛地一动，那目光似曾相识。然而她很快镇定下来，转头看向司徒云帆，朝自己轻声道，这名男子才是面具真正的主人。
4
当夜，她回到房内的时候，已经微醺，见容儿面色疲乏，弦音便令她回I房休息，见她离去，弦音才关上门，随即便觉自己身后有人欺近，待要惊呼，此人竟一把捂住她的唇，借着月光，她看清来人的脸，登时惊呆，竟然是司徒云澈。
弦音明明记得酒席过半，他便已经离开，却未想，竟然出现在她的房间内。她深吸了口气，他覆盖在她面上的手掌已经放开，退后数步，坐到圆桌上，定定看着她，瞬间又恢复了君王的威严，那双眼牢牢锁住她的目光，令她不由地迷惘。
弦音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总会在他的目光之中沉湎了。因为司徒云澈与司徒云帆一样，都有一双深邃细长的眼，或者深不见底，或者碧波荡漾。
她走上前，微微俯身行礼：“弦音见过皇上。却不知皇上深夜到访，是为何事？”
她并未立即得到答案，二人便这样僵持着，良久之后，她才听到司徒云澈用着极低的声音哑然问道：“你愿意嫁给梁王？”
弦音愣了下，随即站直身体，恭声应道：“是。”
“静妃曾经告诉孤，你说过不愿嫁入王侯家，如今才不过与梁王见了一面，就改变了主意？”
“不，民女与梁王不止一面。”
“是吗？”
听到司徒云澈狐疑的询问，弦音这才惊觉自己失了态，只道司徒云帆贵为王爷，必然也得遵守规矩，决不许私自出宫，自己若是不小心失口，只怕会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遂连忙道：“今夜与梁王见了好些时候。”
“你了解了梁王的品性？你确定他就是你要嫁的良人？”
“是。”她毫无惧意，肯定应道。若不是他踢开了那灯笼，她恐怕早已经在这世间消失，单凭救她一命，足可以身相许，更何况，他们之间并不只是这一些。
“弦音，如果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呢？”
“不，梁王一定是。”她声音坚定，遂想起自己方才的应答到底太不矜持，微微地便红了脸。
借着月光，他看到她面上婉转的娇媚，脸色已然沉淀：“如果孤不让你们成婚呢？”
“皇上……”她惊愕抬头，却见他已经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她，身子本能往后直退，往后看去，已到床沿：“皇上，你……”
她的话音还没有楼下，腰身便被他揽住，她心一颤，某种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看向他的脸上多了惶恐，却听他道：“若是你成为孤的人，你说，该如何与他成亲？”
说话间，她已经被他推倒在床上，他身上的气息扑滚而来，指尖滑过她的肌肤，眸光在瞬间变得迷离：“当你成为我的人，便不会再有人抢走你了。”
“不……不要……”她奋力想推开他，可是那力道终究不是她可以抵制的，精疲力竭之际，她的泪水湿了他的脸颊，含恨的泣声在他的耳畔不断回旋：“司徒云澈，我恨你！”
5
弦音还记得，当他带着自己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太后面前时的情形。
太后几乎是咬着牙问：“为什么要宠幸弦音？为什么要夺走你弟弟的女人？”
他的目光清冷，带着一抹嘲讽冷冷地看着太后道：“孤要一名女子，太后也要多加阻拦么？二弟娶妻，孤自然会钦赐佳偶予他。”
闻言，弦音才了然，原来他占有她，是另有他因。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皇帝，太后用着先皇的遗诏把持朝政多年，但是她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不过是他反抗太后的一个工具。
她看到司徒云帆脸上的失意，亦看到太后面上的痛心，更看到他眸中带过的异样神色，真是奇怪，她竟然觉得那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之后，他赐予她绫罗绸缎，宝石玉器，交与她万般宠爱，然而她却清楚，不过是因为她爹爹的缘故。爹爹手握重兵，纵然是天子，亦不敢随意开罪，所有的一切只是敷衍。
她眉间的笑意，再无法绽放，一如失水的鲜花，渐渐萎靡。
唯一的甘露，即来自司徒云帆。
那一日，她到太后宫里请安，途径后花园之际，便见到他的身影。
彼时，他正立于桥上，对着一波碧水发呆，身形明显地消瘦下来。见到她，略微惊讶，遂微微笑道：“他待你可好？”
她神色忧伤，心中悲凉，梗咽间，竟不知如何作答，物是人非，多少的不甘心就这样压在心头，本以为已经一点一滴得消化，如今方知，只是自欺欺人。
“想来一定好的，他是皇帝，我是王爷，两相抉择，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他面含微笑，只是言辞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不是的，自桃花树下第一次见他，她便再无法忘却，若可以，我宁愿与你离开这里。”她在心里呐喊，随即惊觉自己竟然说出口。
“桃花树下？”
她看到他疑惑的目光，正欲开口，便听得耳畔传来另一道声音：“姐姐和梁王爷果然一往情深。”
是瓶儿的声音。她循声而去，便见到瓶儿由丫鬟搀扶着小心翼翼走过来，肚子骄傲得隆起，昭示着她如今独一无二的地位。
司徒云澈虽然早早纳妃，但是子嗣却稀少，宫内后妃要么一直未孕，要么便早早夭折，如今除了田妃的小公主外，便是瓶儿这腹中的骨肉。故此，宫内人对这位静妃娘娘总是万分小心，不自觉间也助长了她的气焰。之后弦音新纳为妃，分走了她的一半宠爱，自此，这主仆间的关系登时变得微妙。
不过一个男人，却将一切搅地物是人非，弦音常常为此不值。
司徒云帆见瓶儿过来，便知她刻意挑事，只是笑了笑，便告辞离开。
见他离去，瓶儿依旧不肯罢休，半是嘲讽，半是奚落：“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竟还在此处纠缠不清。”
她深知自己若是解释，反而越描越黑，况且她亦不愿与之纠缠，只是冷冷道：“这与你何干？”
“我们同为皇上的妃子，理当恪守妇道，如今你与梁王纠缠不清，恰好被本宫见到，你说，我能视而不见么？”
“那你觉得，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我？”她淡淡问道。
瓶儿面色愈加倨傲：“弦音，别以为你如今受宠就当真以为皇上喜欢你，不过是因为畏惧柳将军的权势，想拉拢他罢了。”
弦音的面色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冷冷地看向瓶儿的肚子，淡淡道：“静妃娘娘，您怀有龙子，还是少四处走动，万一伤了龙子，那可不妙。”
瓶儿一听，面色登时苍白，本能护住肚子道：“你敢！”
“瓶儿，莫忘记，我到底曾是你的主子，你说我敢不敢？”
她的目光凌厉，带着威严，令瓶儿不自觉气势一弱，退到一边，仍由她洒然离去。
6
弥漫着香气的竹音殿内，琴声婉转，嫣红纤甲翻弄琴弦，缓缓潺潺，带着不可名状的哀伤。
良久，听琴者忽然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你说，孤送梁王至北疆，是对是错？”
她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薄薄的阴影，将心事掩盖，然而琴声，却更为酸涩。
那一日过后不久，梁王被皇帝派去北疆，北疆环境恶劣，盗贼横行，说好听是一个藩王，说难听点便是流放。她不想管司徒云澈这一举动到底是否同她有所关联，更不愿追究瓶儿是否有将当日的事情告诉给皇帝知晓，她只知道，数月后北疆便传来消息，说梁王在平乱之际，受到盗贼的袭击，当场身亡。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昏厥。他人看来，这不过是意外，弦音却知道，这是司徒云澈对梁王的处罚，借着盗贼之机痛下杀手。
而后不久，瓶儿突然小产。
彼时，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她的身上。不仅因为他们的斗争早已有之，还因为她曾经威胁过，会对瓶儿的孩子不利。
一时之间，她成为众矢之的，就连太后也不再帮她，声称要将她治罪。相信她的人除了爹爹之外，就只有司徒云澈，他握住她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仅仅五个字，堵住宫中上下所有人的口：“孤信她不会。”
直到如今，她依旧对瓶儿那怨毒地几乎要滴出血的双眼记忆犹新。
然而确实不是她所为，这后宫的宠爱也与她无关。她从不恨瓶儿，恨的是另一个人，司徒云澈。
她恨他，夺了她的清白之身，将她禁锢在这个犹如牢笼，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
她恨他，将她到手的幸福在一夜之间撕碎，让她满腔的希望在瞬间化为乌有。
她恨他，把她当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所以今夜，她要取他的性命，要为梁王报仇，为当日桃花树下的翩然男子报仇。
他醉眼迷蒙，神智渐渐不清，看着她的目光已然失去了犀利，带着温柔，对着他的眼，弦音曾经差点迷失，以为又见到那双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容，然而，她很快便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永远离开，是眼前的男子所致。
她停住弄琴的双手，起身对身旁的容儿吩咐了一句，容儿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她这才走过去，便将他自榻上扶起。
他拉住她的手，环住她的腰，顺势靠在她的肩膀，在她的耳畔浅浅笑道：“弦音，我知道你在恨我。”
“皇上，你喝醉了。”她淡淡说着，看向眼前酩酊的俊容，心里莫名一悲，竟有说不出的痛楚，其实这些时日，他待她不是不宠，她也不是没有动心过，只是一想到梁王，那越来越强烈的悸动就被她压下去，用力再用力地压下去。
他似乎没有听到，依旧喃喃道：“我知道你恨我夺去你的一切，毁了你的梦想，还杀了梁王……”
容儿已经将醒酒汤送过来，她顿了顿，低头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接过汤药，放在榻上桌面，，容儿便自行带着宫女们离开房内。
“皇上，臣妾熬了醒酒汤，您喝一点。”她说着又端起碗来，犹豫了一下，送到他的唇边，却被他挡住：“弦音，你可知道，自孤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再也无法忘记你？”
那带着失落的嗓音令她身体一震，似曾相识，却听他继续道：“孤也曾笑过自己，没有见过你的真面目，就动心，然而终究还是忘不了瑞城河畔，桃花树下，你放飞孔明灯时的那一幕，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那一夜，你便是孤的知音，孤只恨自己太晚表明身份，令你错表真心……”
“是你……”她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便见到他滑落而下的袖口飘出半张粉色诗笺，一旁还有褐黄的痕迹，显然便是因火烧过。
“有生之年，还可以喝到你的醒酒汤，孤也无憾了。”
闻言，她忙抬头，便见他已经拿起醒酒汤送至唇边，她一个激灵，甩手便打掉汤药。
药碗瞬间落地，应声而碎，汤汁洒在地上，冒着气泡。她惊恐地看向他，却见他已经倒进她怀中，安然熟睡，似未见过方才的一切。
她松了口气，只觉的脸上一阵冰冷，摸一摸腮边，湿漉漉的，分明是泪水。
原来，她一直错付了真心，难怪对着梁王，会有那么多的陌生感，可是她也奇怪，为什么那个面具会出现在梁王的身上，为什么司徒云澈又不早点表面身份，非要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若是当初早些说明，又何来今日如此多的事端？
此刻她心思复杂，根本无力去细细研明，这一切，就待明日他醒来，再同他问明白。
红绡帐内，他的面容安稳，嘴角噙着笑意，弦音轻轻叹了口气，为他盖上被子，便站起身，忽然之间，只觉得身体的某个部分骤然一痛，垂首看去，一柄长剑已然穿过她的身体，铮亮的剑身犹自带着猩红的鲜血。
失去知觉之前，她听到自己的耳畔传来得意的笑声：“孩儿，娘终于为你报仇了。”
7
她茫然跟着牛头马面进入地府，依旧无法接受自己阳寿已尽的事实，然而身旁的游魂却一再的提醒她，她已经同阳光无缘。
判官将她带到往生镜前，淡淡然对她说道：“看吧看吧，这一辈子有什么疑惑，便看个清楚，投了胎就什么都忘了。”
她的视线看向那面大镜子，上头波光粼粼，未几，便将幻影呈现在她面前，他的心思亦跟着了然。
他是司徒云澈，朔日国国君，年仅十岁便继承皇位。然而高高在上的他，并不是一个自由的君主，还有个名为太后的女人以辅政的名义操控着他的一切，甚至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若非镇国大将军柳长功全力保护，早已经死于非命。
太后想将自己的亲生子梁王送上皇位，自然不会对司徒云澈身边的人手软，不仅收住他一切的权利，更对他的女人痛下杀手，但凡被宠幸过的女子都被喂下避孕汤，即便有成功受孕，也会在一个个看似偶然的意外中小产，就算有幸生下来，也难逃夭折的厄运。
这一切司徒云澈自然懂得，但是他忍住了，十五年蛰伏，司徒云澈暗中培养势力，终于等到反击的机会。与弦音初次相见在桃花树下，便是他暗自出宫前往镇国将军府商议国事的偶然出巡，然而那时他根基不牢，自然不敢表明身份，只是将她的气息牢牢锁进心头。
后来宴请西域使者时的那场意外，司徒云澈因着弦音身上的那一袭似曾相识的香味，虽有疑心她是自己偶遇的女子，终究因为是柳将军的女儿而不敢妄动，顺势便收了她的丫鬟解围。之后虽有想过同柳将军提亲，却因她不愿入宫为妃，且宫中局势险恶而作罢。
之后，太后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异动，迅速召回远在外地的梁王，以祭拜桃花神的名义，想给弦音与梁王牵线，意图以联姻来笼络柳长功。粱王回来得匆忙，知道先王遗留过一个面具给皇帝，便着太监偷来戴赴会，却未想，竟是因此方令弦音认错人。亦是在那一刻，司徒云澈才真正确定下来，她便是瑞城河畔，桃花树下的女子。
他知道太后的目的，自然也不会令太后如愿，且梁王花名在外，更不能将弦音送入虎口。情急之下，只能强要了她的身子，以此来打消他们的念头。自此，两派之间的斗争打响。一番艰辛之后，以梁王封藩北疆，太后一派失势告终。
就在司徒云澈筹谋着如何将事实告知于弦音之际，梁王却意外战死。太后将丧子之痛移到他的身上，硬说是他害了自己的儿子，便设计令瓶儿小产，而后一切的罪名就落在弦音的身上。司徒云澈无法将真相公开，只能以皇帝的权势保她，却未想竟惹来瓶儿的杀机。
那一夜，瓶儿便是避过弦音宫里的宫女，躲进她的房间，趁着他酣然入眠，无人知晓之际一剑刺穿她的身体。
她的一生便这样结束了。
之后的朔日王朝在司徒云澈的统治下迅速壮大，其功绩也为后世所称赞。然而他一生未曾立后，太子降生之后，便移居紫君殿，夜夜独眠。
她看到他立在自己灵前，泪若雨下，她的痛亦跟着难以自拔。回望此生，她一直是权势下的棋子，也曾遇过心心相印的男子，想过觅得一知音，举案到白头，只是终难如愿。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这是她的心愿，亦是他的心愿，本可以相扶到老，到底是因为默契不够，致使一生长恨。
尾声
那家古董店离她的住所有半个城市之遥，那一日，她抱着照相机去采访本市一名知名学者，归来之时路过那家古董店，她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蛊，在外头站了许久，挣扎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推开那扇古旧的楠木门。
一进入便被一股奇异的香气绕住鼻端，抬头看去，整个铺子雅致得不像是一家店，反倒似跌入一个不知名的时空。她移动着自己的身体，视线被墙上的一样东西所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迈过去。
是一个面具，看起来狰狞地很，可不知为何，她似被牵动了心底最奇异的部分，竟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你来了？”
一把温润如玉的嗓音在她耳畔悄然响起，她循声而去，泪水愈加汹涌，那张初次见到的面容竟令她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经仔细地触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