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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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夜话
  张三忽然睁开眼,从睡梦中醒来。应该是夜半,屋子里黑得没有一丝光亮。他坐起身,清了清喉咙,朝地上吐了口痰。身边的人嘟哝了一声,转个身,把被子拽紧了些,接着睡去。张三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扫过肩头。已经过秋分了,杀人季节已至。
  张三穿好衣服、蹬上靴子,摸黑朝门边走去。门一开一关,发出吱吱嘎嘎声,他暗骂了一句。天上的月亮还是瘦瘦一溜,天地寂静,只有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夹带着几声狗吠。
  抄近路拐了几个巷子就到了衙门口,张三从西南墙的小门直接进了狱厅。灯光昏暗,只看到北角小房间前坐着一个人,旁边桌子上的油灯照出模模糊糊一张苍老的脸。张三悄悄走过去,才看到老人并没有睡觉,只是半闭着眼。
  “老关叔,还没睡?皮猴子呢?”
  “这几天老嚷着闷,天刚黑就跟着老四出去,说是见世面去。”老人哑笑一下,又连着咳了两声:“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睡不着,来看看。”
  “从曹氏那来?”
  张三没有说话。
  “再娶个媳妇吧,大宝娘都走十年了。对了,怎么这阵子没见大宝?”
  “被他舅舅接去老家玩了。老关叔,你先待着,我到后面看看。”
  说是后面,其实就是狱厅后的牢房。上义县的监狱不算大,南北两翼以“天、地、仁、义”分四区,共有五十六个监房,还没有关满人。光线昏暗,墙上的狴犴被映得斑斑驳驳,尤其狰狞。
  张三很快巡视一遍回来,发现桌子上放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老关叔,还是你知道我。天气凉了,进屋吧。”他帮着关老头把桌椅抬进屋,待坐定之后,倒了两杯酒,先敬了关老头,把自己的一杯一饮而尽。“要是皮猴子在这,着他温一温更好了。对了,义九号的犯人怎么回事?这都几个月了,也没个动静。”
  “动静大了,你不知道罢了。”关老头抿了一小口酒,“他是怎么来这的?哦,那个时候你刚好出远门了。他是被抬着来的,当时都以为活不了了。说起来是熟人,你不记得了?”
  “你这一说,我倒模糊有点印象。”
  “年前在咱们县和下义的交界处抓了一伙人,说是久拿不下的贼匪,迫不及待地要报功。”
  “哦,我想起来了,说这个匪首厉害得紧,倒是个读书人,原来是他。后来呢?”
  “嘿!”关老头又啜了口酒,“被下义县硬抢了人去,张大人为这事,不知生多大气。庄夫子用什么“福福祸祸”的劝了好一阵子,才消了气。在那边折磨得狼狈,不过听说没问出什么。”
  “怎么又送回来了?”
  “据说──”
  “什么人?”张三猛地喝一声,立刻窜出门去。庭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风过。张三不敢大意,蹬着院墙上了屋顶。整个衙门大堂黑漆漆,没有丝毫动静。他转身朝街市左右看了看,跳下墙来,街道和来时一样,就连梆子声都没有了。
  张三立在墙角阴影处待了一会,才转身回了监牢大厅。关老头屋里的灯还亮着,人却睡着了。
  2、拜神
  过了霜降,已经冷得在路上要缩肩而行。今年的活似乎比往年多,张三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找曹氏,没事就窝在家里睡觉。酒也喝得少了,只有烧香没敢少一次。
  张三爹在世的时候常说,刽子手与人命打交道,多少都有点自己的避讳和讲究。张三做这行到现在,也见识了很多:上义县的刽子手李九义每次出活,必穿第一次行刑的旧衣服,那件衣服他从来没有洗过;三丰县的王七执行任务时,总是耳边戴朵花,时间长了,被人称做“戴花王”。还有一个算是张三的师兄,曾跟张三的爹学过一段时间的手艺,每次行刑从后面接近犯人时,必须先迈左脚、后迈右脚。
  张三的讲究就是出完活后烧香。他家烧香规矩严。香点燃后,一定要用左右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然后右手拇指按在左手拇指上,将香的一头抵住,卡在眉心。这时香与地面平行,接着弯腰三拜。插香进炉时,右手拿香,左手一支支接过,将之插入香炉。插完香下跪,一定是右手伏地;磕头的时候,双手摊开在头两边,手心向上。磕完三个头后站起来,一定要念一句“阿弥陀佛”。
  张三每次跟着烧香时,总听到他爹在“阿弥陀佛”后,会多加一句“你安心走吧”。
  规矩学得快,但张三小时候还是因为这个挨过打。有一次想着赶紧烧完香去玩,动作急了点,左手撑着地就跪下去,被他爹用刀柄将左手打到一个月没消肿,比不好好练刀打得还狠。打完之后,他对张三说:“这是要你记住,不能错了规矩。”
  但练刀时张三爹又反覆叮嘱:“拿起刀,就不是你了。你是在行刑,要杀的都是木头。”
  张三听得耳朵出茧,不以为然,直到第一次执行任务。他站在犯人身后,看到那人已瘫软在地,监斩官一声“时辰已到”,他看着犯人颤抖起伏的后背,突然砍不下去。在一旁看着的张三爹蓦然大喊:“杀!”
  张三一激灵,双手持握的刀砍了下去。犯人人头落地,血喷了出来。因为砍的位置不好,用的力气又太大,刀刃卷起不说,还沾着些骨头碎屑。
  那一次回去后,张三呕吐不止。他爹一边看着他吐,一边说:“第一次过去就好了。记住,不能把他们当人,你要砍的是木头。”
  后来张三就想,爹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话语的矛盾之处呢?一方面是对生的漠视与杀戮,一方面是对死亡的极度尊敬与恐惧。这也是爹从小就接受的教诲吧!
  张三爹烧香时,先是带着张三兄弟几个,慢慢就剩张三自己。他没表示过什么,只是临死前说:没想到是你接了我的手。叹了最后一口气,合上了眼睛。
  有段时间张三一直想着这句话。为什么这样说?是觉得自己是兄弟三人中最胆小的一个,所以不能做这行吗?张三自己倒不觉得如何。人在世上总归得活下去,总归得干点什么养活自己,碰巧赶上了行刑手这么个事而已。既然不能改变什么,能做的就是努力把自己的活干好。
  自他十五岁跟着去刑场,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开始是看热闹,后来是看门道。除了一开始害怕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慢慢就习惯了。他练刀又能吃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双手渐渐变得沉稳,从来不抖。   张三爹还没有死的时候,张三就接了父亲的活来做,慢慢有了名声。不过他和两个兄长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张三爹尚在就分了家;老人一死,兄弟三人几乎是彻底断了关系,只剩下在爹娘忌日烧个香、问个好。
  3、买卖
  这天大清早皮猴子赶来接张三的值夜时,已经晚了一个时辰。张三骂了句:“兔崽子,怎么来那么晚?”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皮猴子也没着恼。自从跟着老四“见了世面”,他就天天一脸痴笑。
  张三迈出衙门台阶,略一沉吟,照样去街上喝了碗馄饨,然后沿街边朝城门方向走。待到周围人少,他放慢脚步,佯装看路边歇脚的菜农,忽然转过身。对方躲闪不及,惊呼一声。张三也愣了一下:是个女人。难怪一路总听到慌张的喘气声。
  女人后面几步远,一个人连忙跑上来,抓着她的胳膊,两个人互相倚靠着。
  张三退开一步,打量着两人。都是一身素色布衣,鞋子却是缎面的,女人的头上还插着根金钗。
  “你们是谁?”
  “你是张三哥吧?”女人怯怯问了句,见张三没有任何表示,只好接着说:“我们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你,不熟,没敢认……”
  “从衙门口就跟着我,到底什么事?”
  两个人露出扭捏的神情,互相望了一眼。张三注意到男的身体瘦弱,脸色却是不健康的潮红,突然明白过来。
  “我们听说……”女人吞吞吐吐:“从你那里,能买到刚死的人的……”
  张三嘴巴里泛出一股酸气,大概是早上的馄饨吃多了。“听谁说的?”
  两个人又互相看一眼,不确定说还是不说才对自己有利。看两人样子有点眼熟,好像是城西做生意的人。张三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莫非是曹氏这个骚娘们!妈的,尽会来事。
  对方还在踌躇,张三朝两人靠了一步:“你们打听的人没告诉你们,我从来不做这个买卖吗?”
  他扭头准备回街市去,女人忽然拽住他的胳膊:“大哥,你就救救命吧!俺家那人,他咳血好几个月了,再拖下去就不能活了……”女人哭着跪了下来。那个男人也没说话,跪在女人旁边。
  张三甩脱女人的手,“我想挣这个钱,但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不敢破。”他扭身就走,后面两个人没敢追上来,但有低低的哭声。
  张三停了一步,回过身子对委顿在地上的两人说:“你们去找下义县一个叫李九义的人,他会卖给你们。”
  女人连忙站起身来,抹着眼泪说:“谢谢张三哥。”旁边那个男人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女人身上的土,她冲自己的男人笑了一下。
  又一股涩气反上来,张三咽了下去,忽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两人迷惑地看着张三,那女人迟疑地说:“今天立冬。”
  张三抬起头,太阳挂在东边,似乎被寒气冻住了。天空又冷又硬,一只鸟迅速地飞过。“这个时节竟然还有鸟!”张三嘀咕了一句,“今年你来晚了。”
  4、喝酒
  今年冬天冷归冷,一直到过了“大雪”后几天,才下了第一场雪。薄薄的一层覆盖在路边,人来人往,很快变成肮脏的泥水,只过了半日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好似从来不曾下过雪。
  张三从衙门出来,顺着街慢慢遛达。曹氏那里不急着去,家里也没人等,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风呼呼地吹,又是一个凛冽的冬日。
  走到药王铺的时候,忽然从对面的酒楼出来一个人,对着他招手,等他看到,才快步走上前来问:“您是张三哥?”
  张三退后一步看着对方。这是个年轻人,唇红齿白,一袭蓝袍,腰间坠着些香囊、玉石。
  “我姓莫。家父久仰张三哥大名,所以特着我在这里候着您。他现在在这酒楼上。”
  张三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身穿皂袍的老人,正倚在二楼窗户边看他。
  “还请张三哥移步楼上,与家父一叙。”他看张三有些迟疑,笑着说:”家父听闻张三哥对酒一向有研究,特地备了好酒等您。”
  张三暗忖青天白日,又是自己地界,二来好奇这两人目的,于是点点头。年轻人转身在前带路。张三走在后面,发现他步履沉稳又极轻盈,心里颇好奇。
  上得楼来,张三发现除了老人和几个仆人打扮的随从,并没有其他人。老人一看到张三,站起来施个礼,张三连忙还礼。两人坐定,年轻人站到老人旁边。
  “张三兄弟一定听小儿说了,敝姓莫。”张三欠个身,喊了句:“莫先生。”
  年轻人上前一步,拍开桌子上放着的一个玄色酒坛,张三立刻闻到一股香气。酒倒入杯中,澄黄清亮,张三说了声“好酒”。
  “三丰县以产酒出名,老夫家世代酿酒,以此为业。二十年前老夫自女儿降生之日,选了上好的几十坛埋于窖中,如今小儿莫怀都已十七岁了。”张三看了年轻人一眼,心想:这么年轻,就如此好的功夫。
  老人示意张三品尝,张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朝对方亮了亮杯底,说:“你找我所为何事?”
  莫老人点点头:“张三爷快人快语,我也不兜圈子。下个月你们衙门会处决一批匪盗。”顿了一下,接着说:”虽说是新近抓捕的一批,但还有个叫奚靖南的会一起处决。他是年前被抓,最近几个月才从下义县转来这里。”
  张三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吃了一惊:这老头消息摸得倒清楚,不知道要做什么?若是劫狱、偷梁换柱之类,自己是万万不能答应。
  “张三爷是为官家办事,老朽断不会让你做出知法犯法或者什么为难之事。”莫老人似乎猜到张三的想法,补了一句。
  张三看着对方:“那你?”
  “我一直听闻张三爷刀法了得,是有名的快刀手。”老人稍一停顿,”只是此次可否请张三爷破个例,杀奚靖南不必如此。”
  张三愣在那里。这样的要求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莫老人看在眼里,示意莫怀再给张三斟了杯酒。“行刑久了,这样的事难免碰到,比如刀具没有及时保养,”莫老人好整以暇地说:“杀人多了,卷了刀刃。碰到这样的事,得多砍几刀,也是有的。”   张三没有言语。
  “真要发生这样的事,错不在三爷,但三爷少不了受点委屈……”年轻人立刻趋身靠近,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精致的小布袋。打开来,张三看到一张折叠整齐的银票。“待行刑过后,这张银票就是三爷的了。”老人说。
  一时酒桌上没有人说话。
  “这事,容我考虑一下。”张三最后说。
  “好。”
  张三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那奚靖南与你们到底有何……瓜葛?”
  旁边那年轻人接口说:“这个贼人,我姊姊……”莫老人猛地一抬手,年轻人立刻闭上嘴巴,仍露出怨毒的神情。
  “家家都有难与人说之事,张三爷是通透人,想来明白此间的道理。”
  张三点点头,不再多问。他站起身来朝莫老人抱个拳,老人回个礼:“老朽会等张三爷在刑场上的回覆。”
  张三朝楼梯走了几步,忽然转回头来,对莫怀说:“前些时候,有人曾夜探衙门大牢,我没追上。是你吧?”年轻人的脸立刻胀得通红。
  “小儿鲁莽无状,还请三爷海涵。”莫老人接过话来。
  “你师从燕子门?”张三问。莫怀点点头。张三不再追问,走下楼梯,又听得楼上苍老的声音:“此前已着人将几坛酒送至府上,还请三爷笑纳。”
  5、龃龉
  从酒楼出来,张三的心忍不住地跳跃,急着想去曹氏那里,想着告诉她这件事后,她会眼睛发亮地看着自己,然后展开笑颜。她早就想把现在的店面翻新。
  街上人不多,远远就看到曹氏正和前街的梁喜调笑。两人坐在草棚下的酒桌边,说话时嘴里吐出一团团白气。
  梁喜似乎说了什么好玩的话,曹氏笑得前仰后合,一只手还撒娇似地拍了一下梁喜的肩头,笑声被冰冷的空气冻得又脆又响,像珠子一样满地乱滚。
  一直等张三走到草棚前的石阶时,这两人才看到他。梁喜笑嘻嘻地跟他打声招呼,又转头和曹氏说:“我先走了。你可别忘了。”
  曹氏也笑着应道:“忘不了。得空再来玩。”
  张三走进厨房,坐到灶台前的木块上,朝灶炉里扔柴火。曹氏跟进来,皱着眉头说:“这会子又不炒菜做饭,扔什么柴火?”
  张三哼一声,没有答话。曹氏坐过来,手拢住他的肩头:“怎么了?”
  “梁喜怎么来了?”
  “找我商量点事。”
  “什么事?”
  “他女儿想跟我学做鞋。你怎么了?”
  “你看你那样,还嫌自己不够风骚是不是?”
  曹氏倏忽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你装什么?谁不知道,前年他老婆死后,你和他勾勾搭搭了一阵子。”
  曹氏一个巴掌要煽过来,被张三用胳膊挡住:“跟你相好的还不止他!之前有后街的老普、之后有药王铺管帐先生,谁知道还有几个?”
  曹氏沉默下来。张三转身走出屋,刚跨过门槛,听得她幽幽说了句:“女人要的不过是个依靠。”张三“嗤”了一声,没停下脚步,嘴巴里却是又苦又涩。
  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快十年的老婆,在他们俩共同生活的短暂时期,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争执。
  虽说干刽子手这行显得凶险,张三还是在二十岁上娶了媳妇,那时他做刽子手已有年余。老婆是乡下贫苦农家的女儿,长得平平常常,不爱说话,身子骨也不算好。嫁来的第二年生了一个娃,取名大宝,孩子刚会走没几天,她就得了怪病突然死去。
  半大孩子少人问、少人管,自顾自长大了,但始终和张三不亲,面貌稀松平淡,更像他死去的娘。张三经此一遭,意兴索然,再娶的事也放了下来,平时若有了念头,就去那些个热闹繁华地逛逛。
  一直到去岁冬天,他才和曹氏好上。
  两个人早就认识,张三经常和一班衙役来曹氏的小酒馆喝酒、吃饭。有一次喝到夜里,等他方便回来,发现其他人都散了,独落下他。
  昏暗的灯光中,曹氏抹着酒桌,然后直起身子,用一只手把散下来的头发并到耳后;一转头发现他正倚着柱子看她,冲他一笑。那天夜里他留了下来,渐渐大伙就都知道了。
  直到和曹氏在一起,他才发觉自己死去的老婆原来像个木头一样,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活过。曹氏却是个爱笑的女人,丈夫几年前死去,也没个孩子,她一个人经营着小酒馆,虽说艰难,也算是撑了下来。
  张三赌气出来,在路上逡巡了一时,又跑到衙门混到天黑,末了还是忍不住去了曹氏家。门一推就开,原来她给他留着门。黑而阴冷的房间里,他慢慢摸到床边,忽然两个滚热的胳膊搂上他的脖子,耳边有嘤嘤的啜泣声。他心疼地搂住这个一直等着自己的女人。
  冰冷的夜里抱着曹氏,如同抱着鲜活的生命,如同他向人世乞求的最后一点温存和热望。
  6、冬至
  冬至中午,吃完饺子的张三回到家,看到篱笆上别着的一朵红花,在清冷的日光下闪出异常的娇艳,才觉得舒了口气。
  王七正在他院子里劈柴,大冷的天,他把厚棉衣脱了放石磨上,身上只穿件薄夹袄。看到张三回来,二话不说,从地上拿起两个酒坛,扔给张三一个,又把自己手里的拍开封泥,闻了闻:“好酒。”
  张三笑骂:“什么时候学会在我屋里找酒了?”也拍开封泥,喝了一口:“别人求办事送的。”
  “那此人求你办的事一定很难。”
  张三想起酒楼上莫家少爷那怨毒的神情和莫老人高深莫测的脸。他没接这个话茬,转而说:“今年你来晚了。”
  “一直没消停。”
  张三点点头,没说话。他的活也多,隔三差五地干活,杀不完的囚犯像飘落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完。
  “今年收成不好,很多地方受了饥荒,流民多,匪盗也多。”王七叹了口气。
  两个人不再说话,各喝各的酒。等喝到一半,心越发地凉了,手却暖和起来。
  张三先站了起来,将绑在腿边的刀抽了出来,在空中挥了两下。王七饶有兴致地边看边说:“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师承何人。”   张三看了一眼他别在篱笆上的花,说:“等你什么时候告诉我,这大冬天的,你戴的花是从哪里弄的,还有你这戴花的毛病是怎么落下的,我就告诉你。”
  王七哈哈笑道:“那我太吃亏了,你问我的是两个,我问你只有一个。”
  “你问我的更重要。”
  等王七也喝完了酒,拿起放在棉衣上的刀,张三左右看看,“现在也没什么人,就这里吧。”
  王七点点头。“今年该你先出招。”
  张三也不多话,双手持刀横在胸前,猛地就劈了过去。王七看着他的刀一直横着过来,到了面门突然变了方向,只来得及用刀斜挡一下,紧接着跳后一步。
  张三没容他调整好,接着一刀立着劈过来。王七脑袋稍稍一偏,刀擦过他的肩头,薄棉衣被划了道口子。
  王七皱皱眉,“太轻佻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刀格开张三迅猛的第三刀,然后迅速转个身,在背对着张三的时候突然下腰。他的脚、腿弯和腰以上几乎和地面平行的躯体,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胳膊顺着身体向前伸展,形成一个梭形,将双手握着的刀平平地送了出去,正指着张三的腹部。
  张三虽然将刀及时竖在身前挡了一下,却失了力道,没能挡住。王七的刀挺至张三的肚脐之处,连忙收了势,身子在空中转了半圈,稳当地站立住。
  “妈的,你这招是从哪学的?”
  “这是第三个问题了。我要是回答,亏得就更狠了。”
  王七穿上棉衣,将刀背到身上。”天还不晚,我得赶回去,明天还有活。”张三点点头。
  王七微微一笑,走出院子两步,转过头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奚靖南的犯人吗?”张三点点头。
  “我们大人与下义县颇有交往,曾听说此人来历颇暧昧。”王七稍微顿了顿,接着说:“有人找你办事,若与此人有关,你要小心。”也没等张三答话,接着走了。
  7、夜话
  庄夫子进屋的时候,张三和关老头正围着刚生火的炉子取暖。“老四和皮猴子呢?”
  “给天字型大小那几个人送上路饭去了。”
  张三给庄夫子让了个空,自己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麦秆,坐到上面。“庄先生,这个奚靖南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夫子把手放在火炉上方暖着,火苗一窜一窜,发出幽蓝橙黄的光。
  张三说:“这人看着文弱,骨头倒是硬。”
  庄夫子说:“下义李知县当时想得好,以为这奚靖南做了几年盗匪,定是积累了不少钱财,仗着朝中有人,从咱们这里抢了去。结果问了几个月,人都快打死了,也没问出来。”
  关老头朝炉子里扔了根柴火:“这案子看着蹊跷。”
  庄夫子摇摇头:“案子其实不难办,奚靖南是贼头匪首,证据确凿,不杀都不行。难的是后面的牵扯。”
  虽说没旁人,他还是抬头四顾一下,低下声音道:“这话咱们哪说哪了。下义县审奚靖南的同党时,无意带出他的身世。据说他父亲曾在朝为官,属东林党人,受牵连死于移宫一案。他母亲在出事之后带他避祸远走,不知怎么沦落到了当土匪。”
  张三眉头一挑,“怪道下义县把他还回来。”
  “这是个烫手山芋。一是想要的东西没审出来;二来,你想这些年朝廷党争不断,当年红丸、移宫两案,牵连了多少人人头落地,又有多少人藉着机会呼风唤雨、结党营私。朝廷上的斗争变幻莫测,这种陈年老案随时可能会被拿来翻案,做为攻击藉口。下义县把人还回来,是趁早交割了事。”
  张三点点头,“那咱们大人怎么愿意接?”
  庄师爷笑了一声:“不接不行啊!大理寺一纸批文下来,说是发回重审。李知县倒是狡猾,给自己戴上个贪功急进的帽子,说是应该返还原地。”
  “那杀他不也是危险?”
  “案情搁在这,只能如此。再拖下去,谁知道会碰到什么事。”
  正说着,老四和皮猴子进来,“天字型大小几个人的上路饭都送完了,就剩义九号没送了。”
  张三心一动:“你们别去了,我来送吧!左右还得再查一遍监。”走到门槛,听见关老头和夫子感慨:“这人世无常,谁能躲得过?唉,都是受苦的命。”
  义字牢一般关押重犯,人比较少。张三提着东西走到九号房,里面的人正静静坐着。张三也没多话,把饭连同篮子递了进去。
  奚靖南稍微欠身表示了谢意,走道油灯微弱的光给他的脸打上斑驳的阴影,张三看不真切。
  整个衙门都知道义九号关着一个奇怪的犯人,来到这里尚算优待,既不提审也不用刑。他也不急,每天安静地打坐,再不就是看看请人拿来的书。除此以外,他实在算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伤痕没有完全消失的额头很是宽阔,眼睛明亮,拿着碗的手沉稳有力。
  监牢里通风不好,混着潮气、尿骚味和溃烂肢体的气息,如同垂死的肉体正在腐烂,只是被寒气暂时拖延了时间。隔着牢房门,张三愈发觉得不真实。他与奚靖南如同两个根本不可能相遇的人,隔着千山万水,却偏偏在一个路口遇着了,然后再次交错而去。
  眼前这个人几乎被打死,好容易活过来,又要被砍头。他忽然想问问这个人:为什么会走上这条道?为什么三丰县的莫老人会如此恨他?为什么他会有如此诡谲的命运……但张三只是站在那里,待他静静吃饭。
  忽然奚靖南放下碗筷,问道:“你是否师承张鹤天?”
  张三霎时呆住。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与王七比试刀法五年,胜负各半,王七一直没有猜出他的师承来历。这个人只瞥见过自己几眼,他是如何知道的?
  “一次你和别人走过这,他向你讨教刀法,你比画了一下。”奚靖南微微笑道:“十年前我与张鹤天有过一面之缘,曾一起切磋刀法。双手横握是张鹤天特有的刀法。他少年时曾游历福建沿海,与倭人颇有往来,刀法也受倭人影响。”
  张三手脚恢复了知觉,点点头。他父亲与鲁南张家沾着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年轻时学过点张家刀法。张三十六岁被送去,在当时的大家长张鹤天那里做了个不记名的弟子。张鹤天人虽年轻,但在江湖上辈分和名望极高,刽子手的名声不好听,所以张三从不提自己的师承,这是他父子俩和张家的默契。   奚靖南看了一眼墙壁上高而狭小的窗户:“要下雪了。小寒大寒又一年,这一岁又快过去了。”他回头看看张三。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听说你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明日行刑之时,请你杀我。”
  8、春分
  果然下了雪。行刑这天,屋顶、路边都铺了厚厚一层。只是禁不住来往行人的踩踏,街市的雪很快化成水,还没有消融又被冻住,变得滑溜溜,摔了不少人。
  张三没有拿平时惯用的鬼头刀,这次斩杀的人多,他选了一把刀身二尺、刀柄仅六寸的短刀,薄薄的刀刃被磨得很光滑,反射着亮晃晃的阳光。用这把刀时,他喜欢右手攥成拳反握住刀柄,刀身横着与手肘平行,刀刃向外。这样全凭手腕与胳膊的力量将刀平推出去,耗力不多而且速度很快。
  张三看着跪在一排囚犯最后的奚靖南,他还是像平常一样沉静,甚至在看到一个个人头落地时也没改变。张三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脖颈,他扭头看了一眼张三,冲他微微一笑,又尽量低下头。
  张三单腿跪在他身侧,右手肘猛地向外一推,刀迅疾而悄无声息地从奚靖南突出的颈椎骨之间抹过。头颅落地,血滴到雪上,消蚀了一片。
  张三站起身来,忽然瞥见拥挤的人群中,莫老人那张莫测高深的脸。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而是转过身去,将刀交给站在一旁的皮猴子。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那么累,只想抱头痛快地睡过去。
  在张三扁平、麻木的生活里,第一次因为生命的切实消失而感受到一种无以言明的缺失,感受到命运的荒谬与可笑。
  一直等到开春,张三把行刑之后收拾的奚靖南的衣物整理了一下,打成一个包裹,找了一个晴朗的春日进了城。
  “梅香苑,丁衣姑娘。过了春分你再去吧!让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不会感到那么冷。”这是奚靖南在狱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女人二十岁,与年龄不符的沧桑聚在眉梢,异常动人。她接过包裹,冲张三笑了一下,说:“你收的尸?”
  张三点点头,正要告辞,女人拉住他的手:“今晚请留下来吧。”两个人承受的悲哀大概比一个人要好些。
  女人问:“他有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
  张三说:“丁衣?”
  女人摇摇头:“我姓莫,叫莫愁。”
  到了三月,虽然还有点料峭,春光却是一日胜过一日。曹氏的小酒馆一直没有翻新,但张三还是给它加固了一下。
  一天夜里醒来,张三发现曹氏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曹氏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我有了。”
  张三心中忽悲忽喜,他看着曹氏说:“等回头找个媒婆,把事办了吧。”曹氏嘤咛一声,躲进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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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针对律师调查取证权的现状,分析其原因,提出完善对策,以期达到对律师执业权利的重视和保护,更好地实现司法公正。 In this paper, aiming at the current situation of
坐在蒙古包里,喝一碗酥油茶的功夫,夜幕就降临了。  “ 快!拿上相机,去追夕阳。”一个声音说。  草原的黄昏是金色而疲倦的,厚厚的云层被镀金之后,又堆成山岭,不停地拆分、揉捏、搭建、重组,时远时近。我喜欢黄昏的风里清凉的草香,仿佛从湖边的野花丛中吹来。看天,发呆,看一幅缓慢到像一只蜗牛的黄昏如何千变,幻化,绮丽,熄灭到全部融进无声无息的大地的黑,是我的野心。  于是,寻一片草坡,坐下来等。迎着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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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河湾,微风荡漾,流水潺潺;一望无际的麦田,金黄耀眼。  他轻挽她的手腕,情语绵绵:你我四年情感,不忍毕业成分飞劳燕。父母催促再三,我跋涉万水千山,要带你离开故园。  她轻启朱唇:我幼失双亲,祖母力薄身单,全靠父老帮援,我才有了今天。而故园环绕群山,阻断了与外界的通联,看看这麦田,丰收连年,却因闭塞,故土没跟上时代的发展。相亲们都指望我这个唯一的大学生,给家乡带来应有的改变。我怎能忘本,抛弃乡
案情2003年8月15日,某物资公司和某建材公司共同作为甲方,与乙方某木材厂签订协议,约定乙方向甲方提供木材,并约定了品种、数量、价格、履行的期限及方式。后木材厂依据合同
夜半,泪痕未干,苦和着咸。  清瘦的思念,漂泊梦里水岸,涟漪着无眠。  时光辗转。那份情感,静然,安恬。  七年前,她在加油站上班,他是货运老板。他总恰逢她当班,光临加油站。悄然间,心意相连,情焰蔓延。  这天,大雪弥漫。她匆匆下班,回老家探望。他凑巧碰见,载她一趟。浓浓的情愫,一路晕染。  雪路漫漫,转弯,打滑,刹车、挂档失灵,他脸色大变,学校就在前面,又是放学时间。他心慌意乱,语气紧张:“那儿
和平年代,空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卫领空。因此,每时每刻都要有性能先进的战斗机在边境空域进行巡逻,随时准备驱赶进入本国领空的外国军用飞机。但是,由于日本10月底和11月初
丝瓜架上,燃着一盏盏黄灿灿的小灯,点亮了黄昏的眼睛。  爬出篱墙的一朵问候给鸡鸭,一朵问候给牧归老牛的哞声。  茎蔓一卷一卷地向上攀爬,爬一节就拧亮一盏小灯。淘气的小黄花伸长茎蔓想抱住炊烟,却抱住了炊烟的影子。  其实,它不知道——  小院的心情已被它染成黄灿灿的了,还有草垛上的童年。  月色出来,微微地笑着。  小黄花累了,困了。一只虫儿趴在了它的胸口。  梨花如雪  在安静的时间里,一树梨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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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法律事实,我国检察机关定位于国家的法律监督机关;作为一个法学问题,检察权与检察机关的性质之争却一刻也未曾停歇。本文从比较法的角度,对三大法系检察制度进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