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门棠下镇的石头村少有石头，有的只是水似眼波横溢，山如眉峰秀蹙，眼波跳荡的水湄和眉峰攒聚的青山，在我们的眼前晃荡，尽情地展示着未经俗世漂染过的清醇和灵秀。我们的车谨慎而迟疑地蹀躞在乡间的简易公路上，全世界的声音似乎只剩下了马达的窃窃私语。经过两个路牌后，驾车的女作家的记忆豁然开朗，于是车行如箭，朝着靶心射向那似乎隐匿在地幔深处的陈垣故居。
　　远远地，V字形垭口便显露出一种盈盈浅笑的表情，朴实而纯真地悬挂在那方山野。劈头盖脸的绿色，大块地填塞和充溢了我们的视野，令人兴奋得不能呼吸。跨过山口，就感到山里山外判如两个时代，进入了上个世纪的历史云烟和雾霭之中，一种久违的情愫透过风尘的外壳击中了我的心扉，书斋的沉香似乎就这样开始氤氲在我们的四周。
　　车停在一个清清池塘畔。于是，我们的邂逅就从1880年开始。
　　也就在这一年，在南中国这个长满剑花的山野中，有一个后来自号“励耘”的书生，从云端里来到尘寰。从降生、蛰伏、破茧到一飞冲天，其学术成就与民族情怀烛照了风云变幻的世纪星空，辉映了一方干戈寥落的贫瘠土壤。
　　他就是陈垣——我国著名的国学大师，与陈寅恪、胡适、吕思勉相比肩的历史学家，他是20世纪的知识界、学术界和历史学界都不能绕过与回避的人物。
　　陈垣的老宅，三径就荒，芝兰犹存。白驹过隙，雪泥鸿爪，半个多世纪倏忽而过，生命的无常和感怀充斥着天地间的寂寥。哲人已萎，风范犹在，他所撰写的每一个内容丰富的历史文本，都令我们高山仰止。如今，只剩下了风化斑驳的墙体和锈蚀霉变的黑白老照片在面壁向隅，证实着那段峥嵘岁月。
　　我们阅读陈垣，同时也在阅读20世纪的中国。那时的华夏故园，宛如一片万古陆沉的沼泽，堕落而升腾、混沌而沉郁，纷乱。激荡、忧患、兵燹，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不平静的故都，平静的书桌，学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雕琢而成，著述就在这样的时序里磨炼写就，而这又将该有怎样的定力和执著啊！
　　他好像20世纪初年曾回过故乡一次，享受短暂而惬意的宁静，然后就挥手作别南天的云彩，带着父老的思念，投身到书剑飘零的洪流之中，从此故乡与他渐行渐远。而他则回到书斋中继续在青灯黄卷中爬剔抉微，阐幽洞隐，同时也以书生孱弱的铁肩担当着延续民族种群教化的道义。从此，岭南少了一个悬壶济世、疗救肉体的郎中，而中国则多了一位修复精神废墟、拯救灵魂回归的史学家、教育家与国学大师。
　　这里就是孕育了一代国学大师的老宅：老宅如茧，门洞似一只独眼，独眼望天，徒留无以填补的空虚。物换星移，闲云潭影，老宅的姿容早已不复往日红颜，如今徒然留下一具空壳。先生已由物质转化为精神，供后人们在精神世界的相逢里咀嚼反刍与感怀凭吊。揭去历史的尘封，我们惊异于他的苍老，那张年轻的脸似乎遭到时光机器的暴力搓揉，那些青丝俨然被弄人的造化所漂白，瞬间就不复旧观，连一点过渡都不曾有过。于是，他的雕像也就定格于长髯垂胸、衣袂飘飞、宽袍大袖、面容冷峻的神态。
　　《元也里可温教考》、《元西域人华化考》、《二十史朔闰表》、《中西回史日历》、《史讳举例》、《中国佛教史籍概论》等艰深晦涩的文史著作，组成了他的双翼，载着他飞翔在开满鲜花的历史庄园，俯视着那片波诡云谲的华夏国土，蕴藏着历史奥秘的高文典册构筑着他的灵魂之巢与精神之乡，令人感受到他那文化的厚重、知识的质感、思想的分量与生命的热度。正如没有多少人能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大约也没有多少人读过他的这些著述，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仰视和崇敬。
　　出得门来，但见门前的池塘碧波如镜，大师的雕像正对着一弘锦缎般的波澜，似乎在喃呢有声。但仔细倾听时，却又发现大师不语，惟有清风如絮，景色依旧，惟有门前明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我仍然有一种悲怆充溢心中。身为一个治史专家，陈垣却似乎游走在历史的边缘，游移于主流语境之外，就像陈寅恪与吕思勉一样。这大概就是学者们的宿命？然而，他始终过得从容而坦荡，活得庄严而安详。所以他对生命中的险恶没有什么畏惧，人生中的寂寥没有什么怅惘，生活中的湍流没有什么动摇，治学中的冷落没有什么悲哀。关键是即使在始终无人注目的黑夜里，那颗不愿安歇的灵魂，也总像那枝头上的鸣蝉，餐风饮露，炽烈如歌。
　　短暂的一游，对这位历史大家，我其实只记得斑斑点点，恍如尘缘一梦。尘缘如梦，却一切都如此繁华丰裕。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一次心灵的洗浴，更是一次精神的朝圣。
　　回望青山深处，景深与焦距都已然模糊，邈远而幽深的影像，仿佛是一个沉寂在历史褶皱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