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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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冯诺依拒绝了舍友的邀请,整理好床铺之后,才慢悠悠走出宿舍,到指定地点领书。反正去早了也要排队,那还不如做最后一个。
  新学期的校园似乎充满活力,新生与家人朋友扛着大箱小包,在校园里穿梭。经过食堂门口的时候,冯诺依被一个学生拦了下来。
  “同学,这是我们科学与技术协会承办的有关情绪芯片的体验,免费的,要不要来试试?”
  冯诺依朝临时帐篷看去,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
  “不用了,谢谢。”冯诺依侧身避开了男同学的肢体接触。
  “同学,这可是King推出的全新一代的情绪芯片,它可以控制你的负面情绪,让你拥有完美人格。King哎,你不了解吗?不心动吗?”
  冯诺依当然知道情绪芯片,从去年开始,各大媒体就对此进行了深刻的报道,这也成为了近两年最热门最受关注的电子产品。以King为首的ZERO科技的股票也一路飙升。
  “不心动。”
  冯诺依想绕开,却被对方高大的身躯挡住。
  男同学不依不挠,“你看,你现在就有非常负面的情绪,如果这样跟你朋友交谈,你的朋友该有多伤心。或者你是去面试,你将错过无数的机会。如果你的人生仅仅因为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错失无数机会,可不可惜?”
  九月份的天还是很热,上午十点的太阳烤得冯诺依汗流浃背。冯诺依看着面前精心挂上的笑容的脸,愈发烦闷。
  “我还不至于靠一个机器来改善自己,负面情绪也是我的一部分。”
  男同学左右两步再次挡住了冯诺依的去路,锲而不舍地游说。
  “不不不,我们已经进入了后人类时期,这类产物本来就是社会进步的一部分。你想想,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情绪上来的时候,情绪芯片控制了他,这将拯救多少女性多少家庭;一个杀人犯或者强奸犯情绪上来的时候,芯片控制了他,这将给社会带来多少安定。5G信号大范围使用之前,也有不少人批判它,控诉它给社会环境造成的伤害,可是我们现在有谁离得开它?这是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应该全身心地去拥抱它,去感受它带给我们的便利。同学,这才是社会真正的福音啊!”
  冯诺依只觉得他说的每个字都变成一支利箭,然后万箭齐发,击中她身体的每一个要害。
  “哦,我还在用4G手机,我觉得挺好的。请你让开!”
  男同学终于让开了路,讽刺一笑,嘀咕了句“真是冥顽不灵”,随后递上一张传单。
  “下午King在会堂有一场讲座,同学你要来哦,或许可以改变你的看法。”
  冯诺依礼貌地接过了传单,看到一行醒目的标语——使用情绪芯片,拥有完美人格。三两下折成豆腐块揣进口袋里,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
  刚走到一个拐弯路道,就被一个突然跑出来的男人狠狠撞倒在地上,后脑勺先着地,带来一阵晕眩和刺痛。
  冯诺依睁开眼,天已经暗了,晚上九点钟的寝室没有开灯,只有从窗户投射进来的微微光亮。舍友都出去了?冯诺依拨开床帘,正好看见另外三个舍友下床。
  “为什么不开灯?”
  没有人回应。
  三个人都没有穿鞋子,就这么垂着双手,拖着身子,整齐划一地打开门。
  冯诺依本能地感觉到不对,跟着跑了出去,然后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
  每个宿舍的门都被打开,所有人像木偶一样,拖着身子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冯诺依拉住最近的一个同学,“你们干吗去啊,那是天台啊!”
  预感到不妙,冯诺依松开手,拨开人群,三两下冲上天台,紧接着就听到一声闷响。
  围墙边站满了人,然后同时爬上围墙,像得到命令一般,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纵身一跃。
  “不要——”
  冯诺依冲过去,轻柔的布料从她手中滑过,然后在地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血花。此刻她的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大家都瘋了吗?
  报警!对,报警。
  冯诺依转身冲向楼梯口,却被两个同学拦住。天台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却足以清晰地照射出她们毫无生气的双眼。
  两个同学同时架起瘦弱的冯诺依,然后像扔垃圾一般将她丢下楼,失重的感觉让她感受到了心脏骤停。
  不——
  “同学你醒啦?”
  冯诺依缩在床的一角,胸口剧烈起伏,双眸警惕地扫视一圈。
  “醒了就好,回去多喝点水,九月份的天还是很热的,不要在外面暴晒。”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刚好端着一杯水进来,冯诺依才明白这是学校医务室。
  “那个,不好意思啊,是我撞了你才让你晕倒的。医生开的药我已经付过钱了,后面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我也会负责的。”
  一个穿着格子衫的年轻男子站在床尾,满脸歉意地说:“或者我们交换一下微信?这样找我方便点。”
  冯诺依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半天没回过神。刚才的梦境,让她心有余悸。沉默片刻之后,她才掀开被子下了床,冷声道:“不用了。”
  当冯诺依走后,周信禹越是琢磨,越觉得她面熟,特别是那双下垂眼,眼白偏多,自始至终都没笑过。
  “铃铃铃——”一串铃声直接把周信禹拉回了现实。
  “小周啊,你来了吗?我们这边的学生搞不定,还是你来看看吧。耽误了下午的讲座就不好了。”
  “哎,好好好,我马上来。”
  手机揣回口袋,才发现她的病例和学生证还在自己手上。
  周信禹翻开一看,无声念了遍她的名字。
  冯诺依。

2


  一个容纳上千人的大会堂座无虚席。对于学生来说,能近距离与King交流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以上就是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内容,大家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
  台上的King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插着口袋,白衬衫平整地卷至手肘处,黑色的西装裤衬得他愈发笔挺,给人一种清淡疏离又儒雅的气质,全然不像刻板印象中的程序员。   台下有不少同学举了手,工作人员给其中一位递了麦克风。
  “你好,我想请问,一旦芯片失去控制,我们是否还能保留健全的自己。或者换句话说,植入芯片之后,我们是否还是一个独立健全的个体,会不会变成半AI?”
  King微微一笑,他就算不说话,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非常沉稳、可靠的感觉。
  “贵校的学生果然都非常有想法。首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们的情绪芯片自研发成型已经有三年的时间。获得国家同意后,植入人体进行实验也已经有了两年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内,我们的芯片没有出错过一次,第一批的体验用户都能明显地感受到对工作、生活的帮助。第二个问题,就算使用了我们的芯片,你也还是你。芯片并不会强加任何意识给你,它只是帮助你控制负面情绪。就像你控制不了想玩手机的时候,下载一个锁住手机APP是一个道理。调查结果显示,在目前使用芯片最多的城市,两年来强奸、蓄意谋害的事件减少了50%,家暴的情况减少70%,校园霸凌的情况则几乎消失。一个更文明的社会来临了。”
  在后台等待的周信禹露出了崇拜的神情,感慨道:果然是King。
  虽然他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但放进人才济济的ZERO科技,像他这种没有什么实干经验的应届毕业生只能做做打杂、司机、跑腿的活。
  但周信禹没有怨言,他能通过面试就已经很不错了,毕竟那是比ICEC(国际大学生开发竞赛)还可怕的测试。ZERO科技也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了中国硬件人才的薪资、地位都不高的尴尬局面。
  King下来后,周信禹立即迎了上去:“King老师,您现在要去哪里呢?”
  “去一趟冯氏集团,”King冲他微微颔首,轻轻一笑,“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周信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里对大BOSS的好感度又增加了一分:King从来不对员工发脾气,在芯片开发瓶颈期的时候,他都微笑鼓励,然后陪着大家彻夜加班。
  这就是谦谦君子。
  冯氏集团招待室。冯恪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对着King说:“今儿有口福了,刚让人送过来的,这么一瓶几千万,多少人想着这一口。”
  King坐得笔挺,双手搭在膝盖上,朝冯恪微微颔首,“谢谢,白天不喝酒是我的原则。”
  冯恪爽朗一笑,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你这自律的劲儿,我服!这才是成大事者的风范。”
  冯恪倒了杯酒,在King旁边坐下。
  “第二季度的使用率比第一季度增长了50%,并且是一个持续增长的趋势。”冯恪抿了口酒,“但是整体使用率只有60%左右,还不够,远远不够。”
  King回以无懈可击的微笑,“我们只懂开发,销售还得靠您。”
  当年King的团队只有三个人,开发芯片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他没有过硬的背景,也没能得到相关的扶持资金。就在研究快因为资金问题终止的时候,冯氏投资了它,然后摇身一变成了行业巨头。
  冯恪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对于情绪芯片的普及,他胜券在握。
  “就是……”
  “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
  “你知道我有个女儿吧?”
  King带着歉意摇摇头。
  “不知道也没关系。”冯恪叹了口气:“她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漠了,对谁都冷漠,那心就是石头做的。”
  他靠着沙发,手搭在眼睛上,所以没有看到King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就是恨我,怨我。”
  五年前,冯恪的公司出现了大问题,只能整夜整夜地在公司加班。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妻子毫无生气地躺在厨房,锅里是发酸的鱼汤。
  他一生都忘不了那天冯诺依看他的眼神——一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死死地盯着他,紧握的双手和颤动的身子,在无声地泄露她正疯狂压抑的情绪。
  “你回来了。”
  冯诺依平静地叙述。她的嘴角抿成一条隐忍的直线,她的手递来一张表格。
  冯恪接过一看,是一张长住申请表,需要监护人签字同意。此刻的冯恪自知理亏,不敢拒绝女儿,只能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冯诺依小心收好表格,平淡地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会搬出去,从此我的生死与你无关。虽然我现在还没有能力解除我们法律上的父女关系,但不会太久的。”
  冯诺依拉过一旁的行李箱,眼神突然变得狠戾,道出她深埋已久的怨恨:“我诅咒你,午夜梦回,不得安宁。”
  “你不是不知道妈心脏不好,你只是吝于分出一分注意力给她。”
  不知道是谁的叹息声打破了一室的静谧,冯恪摇摇头道:“终归是我亏欠她,你想想办法,也帮她植入芯片吧,她这样在社会太吃亏了。”
  King微笑颔首,“不是难事,相信很快就可以給您带来好消息。”
  就在King与冯恪谈话的同一时刻,周信禹这种小人物就只能在外边瞎转悠。
  周信禹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厅喝咖啡,轻轻抿一口,咖啡的醇厚充斥整个口腔,果然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低下头,能在地板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
  冯诺依、冯恪。一天之内见了两个姓冯的人,冯也是大姓吗?他还是觉得冯诺依特别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不是熟悉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想不起来了。
  周信禹转着手里的车钥匙,冯氏集团、冯诺依、冯恪、King。
  突然脑子里闪过一道精光——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之前在King的办公室看到的资料上的女孩吗?都姓冯……不会是冯氏的千金吧?
  还没等他捋清楚,“叮”的一声,电梯门被打开,King和冯恪并肩走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King显得异常沉默,手搭在车窗上,双唇紧抿。良久,终于对周信禹说:
  “小周,给你个任务。”

3


  图书馆大门口,冯诺依抱着一沓书,面无表情地看着两米外的周信禹。   “你又来干吗?”十天来同样的开场白。
  “陪你自习,”周信禹说着上前两步,把一个保温瓶塞进她的怀里,“自制的冰糖雪梨,今天喝了明天就不咳了。”
  冯诺依想起昨天因为咳嗽在图书馆被别人眼神“问候”的场景,脸上一热,但还是冷冷地说:“我需要人陪吗?”头也不回地进了图书馆。
  “YES!”没有把保温杯塞回来就是好现象。
  周信禹找到昨天看的书,坐在冯诺依身边接着读。两人就这么安静又舒适地度过了一整天。
  两周后,周信禹照样在图书馆等她。他记住了她的课表,所以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图书馆。
  昨晚下过一场雨,今天起来明显降温,冯诺依也比往常来得迟些。
  “你来啦。”周信禹看她两手空空,有些惊讶道:“你今天不学习吗?”
  冯诺依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定一般,微笑着说:“要不要上天台看看?”
  图书馆的天台是开放的,是给考研的学生背书的地方。每个人都默契地空出一个不打扰到别人的距离,所以如果只是平和地谈谈心,倒是一个好去处。
  他没有理由拒绝她的主动邀约,欣然同行。
  冯诺依带着他到自己平常习惯站的地方,谁也没有说话。冯诺依手搭在围墙上,目视前方,不知道在看哪里。良久,周信禹听见了她的叹息声。
  “是他派你来监视我的吗?”
  谁?冯恪?还是King?想到King一开始让他隐藏身份,所以他否认得很快。
  “谁?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你挺有趣的,想和你做朋友。”
  冯诺依睨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
  “你也是搞硬件开发的?”
  “你怎么知……”话还没说完,周信禹突然想起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她面前看跟硬件有关的书籍,傻子才想不到。于是只好承认。
  “你知道吗?我之前很讨厌搞硬件开发的,因为一个人讨厌一个职业,我知道很蠢,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芯片就是个笑话,一张芯片就能洗白一个人吗?就算能洗白他的行为,也无法洗净他肮脏的灵魂。”
  周信禹刚想说什么,被冯诺依抬手打住。
  “我想要信任一个人并不容易……”
  周信禹觉得她话还没说完,可偏偏她转过了头,不看他。
  那后面一句是什么呢?所以你不可以辜负我的信任?你这么玩弄我的信任你心安理得吗?
  周信禹看着冯诺依如此消极的样子,眉头紧皱。King只是让他接近她,获取她的信任,并没有告诉他计划是什么。而以他现在的能力和地位,也无权知道决策。
  冯恪、冯诺依、King之间的关系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回家的路上周信禹都在想这个问题,所以没有注意到,从他身边开过的一辆汽车露出的King的侧脸。
  第二天,周信禹书看到一半,突然接到King的信息——今晚六点,带冯诺依到ZERO科技。
  周信禹预感不妙,下意识地微信回绝:“她不会想去的。”
  King信息回复得异常之快:“怎么带她去就是你的事了,这也是你还在ZERO的原因。”
  周信禹甚至能想象到King温润的脸上,眼神有多冰冷。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翻过书。下午五点的时候,周信禹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啊。”
  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使他吃惊。
  “你不问问去哪里吗?”
  冯诺依一边收拾一边道:“总归是要来的。”
  路途刚过去一半,周信禹就后悔了。他想起那份他不经意看到的有关于冯诺依的调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冯诺依与冯恪的关系不和,而冯恪又是ZERO最大的股东。
  他无法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件,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不去了。”
  周信禹紧抿着唇,转动方向盘掉头。
  “小心——”
  “砰”的一声,一辆面包车闯过红灯直直冲他们撞来。周信禹只感觉一阵天昏地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血糊着眼睛,冯诺依就这么被两个大汉扛上了面包车。
  周信禹用力抹了把眼睛,隐约看见King的身影。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又关上,冯诺依被带了进来。两个大汉微微鞠了个躬,道:“老板,人带来了,还有一个男的绑在车上。”
  King放下酒杯,抽了两张纸巾替她擦去脸上的灰尘,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放了他吧,毕竟是我们的员工。对了,叫财务部结算他的工资,ZERO养不起废物。”
  冯诺依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
  “冯恪呢?叫他出来吧,我只跟他谈。”
  “冯先生现在在美国开会。”
  馮诺依瞪着他:“这么大费周章,安插人在我身边的意义是什么?”
  King走回沙发前坐下,翘起左腿,笑着道:“当然是为了能让事情更平和地进行。我这个人最爱安宁和平了,不然也不会开发出情绪芯片了。”
  “我呸——”
  这两个字连带着冯诺依咬牙切齿的表情,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刺在他太阳穴上。King偏过头,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看,你这样的情绪多负面,这也是冯先生最担心的一点。如果你们不是一见面就吵架,心结早就解开了。”
  “可省省吧。说好听点是控制情绪,说通俗点就是控制人吧。冯恪还是冯恪,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变,倒是野心又变大了。”冯诺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人类凭什么由你们主宰?你们能对着良心发誓吗?你们能洗清内心的龌龊和肮脏吗?”歇斯底里的情绪总是如此相似,那个折磨了他二十几年的画面又开始一遍遍在他脑中播放,甚至还能看到当时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你个老婆娘怎么还去死?钱呢!钱都藏哪去了!藏着去偷汉子啊!小崽子给我滚一边去。不说是吧,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   小男孩紧紧抱住醉汉的脚,哭着喊着道:“你别打我妈,你别打我妈……”
  醉汉的手肘狠狠地撞在小男孩的背上,捞起脚边的酒瓶,用尽全力砸在妇人的头上。
  “妈——”
  “死婆娘还不说是吧!我,我——唔,小……崽子……”
  “儿子……儿子……”
  妇人抢过小男孩手里沾满血的水果刀,两人颤抖着抱在一起。
  “我们走,马上就走……”
  母子两人借着月光从村子里跑出来,一路跑,一路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到了公路上。
  “儿子,我们拦辆车,一定会有好心人送我们进城的。”
  两人好不容易等到车灯由远及近,还没等妇人伸手拦车,那辆车失控般地朝妇人撞去,摔倒在地后再硬生生被碾压过去。
  King抱着头在沙发上挣扎,还伴随着生理性的干呕。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暴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作奸犯科!
  不用担心,接下来就让我来重制世界的法则,让一切归零吧。
  良久,头痛和干呕的症状终于消失了。King打开门,对其中一个员工说:“给她植入芯片。”

4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信禹挂断电话,“冯诺依”三个字也随之消失,剩下他和公司大门的保安面面相觑。
  算了,失业就失业,谁还没换过几份工作。
  他到ZERO科技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并且大部分时间都是King的司机,所以整个办公室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
  收拾东西时他又打了冯诺依的手机,依旧是关机。联系到这几个星期来的种种,心里的不安开始蔓延。
  周信禹环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他后,悄悄地溜出来了。
  每周一上午是公司高层的开会时间,几个月来除了节假日,没有例外。所以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
  敲门后没有人回应,周信禹松了口气,大胆地推开了写着“首席技术官”的门。办公桌的抽屉、文件夹、书柜上的书他都一一翻了遍,都没有找到那份资料,果然是被拿走了是吗?
  就在他准备撤退的时候,一道毫无温度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你是在找这个东西?”
  周信禹的脚步顿住了,背脊僵住。良久,他才慢慢转身,看到了一身正装的King站得挺直,手里拿着一份资料。
  “冯恪和冯诺依不和?PTSD?车祸?倒也是厉害,凭借几个关键词就能查到这么多。”
  周信禹惶恐,这都是他昨晚通宵查到的结果!“你……黑了我的电脑?”
  King不可置否。
  “我是患有PTSD,所以我要拯救这个世界。凭什么几年的牢狱生活就能抵消一个人的罪过?凭什么那些受害者只能一辈子活在恐惧和阴影之下,还要承受别人的指指点点?”
  King缓缓走了过来,对他灿烂一笑。
  “所以我要让这个世界拥有真正的和谐与美好,既然这些畜生没办法控制自己,那便由我来,重制这个世界的规则。来,你看看。”
  King将笔记本电脑转向他。
  画面中,一个酒鬼在大街上摇晃,路过的两个女生快速从他身边逃离,只因说了句“味道好重啊”,险些被酒瓶子打中。而就在他瓶子快要扔出去的瞬间,汹涌澎湃的痛感席卷大脑,以至于他不得不蹲下来抱住大脑,到最后只能在地上打滚。
  两名女生也因此毫发无损。
  周信禹无法苟同,摇着头后退了两步。
  “消除暴力行为就等同于没有暴力了吗?言语、表情、眼神同样能伤害人,你这样强行控制他们的行为,他们意识到自己是错了吗?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将此转化为更无形的暴力!”
  就像冯恪的态度给冯诺依造成的无法弥补的伤害。
  “可这是最有效的结果不是吗?”
  “你想重制社会规则?冯恪知道吗?你就不怕冯恪撤资?”
  King难得放下了他的温文尔雅,讽刺一笑,轻声道:“我留他的目的是为了钱?你别忘了,冯诺依也植入芯片了,还多亏了你的帮忙,这样冯恪还敢做什么吗?”
  那天的车祸!
  “你对她做了什么?!”
  周信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他推到墙上。King后脑勺撞上了墙,疼痛感愈发强烈。
  “不过是帮助她而已。”
  而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枚棋子。
  “你,你个畜生——”
  周信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拳打在他脸上。果然,King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惨白。周信禹松开手,捡起地上的纸张,扔下一句“你不是我认识的King”,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信禹走后,King缓缓地爬起来,颤抖着搬起笔记本电脑,双手在键盘上飞快操作。
  他不過是想让每个人都活在和谐的氛围之下,他错了吗?不,没有。
  那么,就让一切归零吧。
  从ZERO科技出来的周信禹愈发不安,他能明显感受到King的计划没那么简单。在第二十次电话自动挂断的时候,周信禹决定赌一把,赌他对冯诺依生活习惯的了解。
  当他在图书馆找到冯诺依的时候,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
  周信禹把她最喜欢的柠檬茶放在她面前,冯诺依头也不抬,奋笔疾书。而当她终于收拾好书包走出图书馆的时候,竟然还朝他微微颔首,微笑道:“天色已晚,您早点回去吧。”
  她说了……“您”?
  就算芯片能控制情绪,那也不可能能改变人的行为。周信禹回想了她一整个下午都无神的双眼和紧抿的双唇,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如果她是被操控了呢?

5


  “根据最新的报道,全国使用情绪芯片的人数占比已经超过70%,这一数据还在稳步增长,预计两年之内,芯片的使用率将达到百分之百……”周信禹看着手机上的新闻,狠狠地抓了一把头发。   这根本就是阴谋。
  ZERO科技是不可能再回去了,现在还想做点什么,估计就只能靠冯恪了。
  周信禹找到了冯诺依,求着她把冯恪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而冯诺依一直笑着让他喝茶,手机也不知道藏在哪里。那种感觉,就像是半夜醒来,枕边的娃娃在扯着嘴角冲你笑,一股寒气直逼心脏。
  那就只能去冯氏集团碰碰运气。
  在经过金鹰大厦的时候,巨屏正播放着一则新闻——
  冯氏集团董事长冯恪涉嫌泄漏商业机密、洗黑钱,并且与二十年前的一起酒驾撞死一名妇女有关,今日在美国正式被逮捕……
冷场 左马

  周信禹站在大厦外,雷声由远及近,闪电将整个夜空映得发亮。
  与此同时,King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闪电一道一道劈下,映出了他在玻璃窗上的身影。
  妈,你看到了吗?我说过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的。
  King笑着喝光了最后一口酒。
  雷声在耳边炸开,闪电像是被劈成两半的蛇,在天边挣扎着,扭转着。
  “叩叩叩——”
  “什么事?”
  “老板不好了,雷暴和闪电干扰了磁场,终端失去了对芯片的控制!”
  这是他刚建立的帝国,他不允许有任何差错!整个ZERO科技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尝试重新建立对芯片的控制,但显然都是徒劳。
  “老板,主卫星失效了,距离我们对芯片失去控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King敛了脸色,话里听不出情绪。
  “调用紧急卫星。”
  “是!”
  “不好了老板!”
  一名员工打开城市的监控,一波又一波的人爬上金鹰大厦的天台,然后决绝般地纵身而跃。鲜血被暴雨冲刷而下,染红了整座城市。
  另一边,在路上避雨的行人,突然冲进商场,找到一切钝器或者利器,漠然地搏斗。
  “老板,备用卫星只能重新控制20%—30%的芯片。”
  一名挺着肚子的女员工已经支撑不住瘫倒在椅子上,手捂住嘴,无声地哭泣。 难道,世界末日已经来了吗?
  大厦中,周信禹刚刚躲过两个大汉的袭击,好不容易躲到没有其他“人”的地下停车场。
  “接电话啊……”
  忙音消融在雷声中,他一遍一遍打着冯诺依的电话,却始终没有接听。
  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显了,在某个时刻,或者从一开始,芯片已经不是单纯地控制情绪那么简单,它甚至能控制人的行为思想。而今晚,如果不是King发布的指令,那就只能有一种情况——芯片失去了控制。
  他不确定冯诺依是否也失控了,又或者……就躺在某幢大厦门前。
  终于,在第十五遍拨打她的电话的时候,一声冷静的女声传入耳朵。
  “喂——”
  “你在哪?有没有事?周围安不安全?”
  “我在金鹰大厦二楼的厕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要去ZERO科技。”
  周信禹不可置信,“你疯了吗!你还想被控制一次吗!”
  冯诺依比周信禹冷静许多,言简意赅道:“我有办法。我的确恨他,但芯片是他开发的,他还得存在。”
  “那需要我做什么?”
  “掩护我。”
  周信禹从地下室进入,顺便在地上捡了一只棒球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不知道大家都往天台走了还是怎样,整个金鹰大厦静悄悄的。周信禹不敢放松警惕,照着电话里说的地点找到了厕所。
  “冯诺依?”
  “我在。”声音在空旷的厕所中回响。
  周信禹稍稍松了口气,“我们走。”
  周信禹率先走出去,环顾四周,确定安全了才让她出来。往下走了一层,冯诺依刚想问要从哪里出去,就听见周信禹大喊一声——
  “蹲下!”
  冯诺依本能地蹲下,紧接着就听见了哀号。
  “走!”
  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小孩手里拿着一柄沾满血的西瓜刀,倒在血泊中。
  两人在路上狂奔了十几分钟,终于赶到了ZERO科技。周信禹带着她找到了King的办公室,但他人不在。整栋楼毫无声音,冯诺依不确定这里的人是否也被控了。
  怀孕的女员工出来接水,看到身上淌着水的两人,大叫一声,手里的马克杯都甩出去了。
  冯诺依立即上前将她扶住,快速道:“我没有失控,King呢?带我去见他。”
  女員工皱着眉朝她摇摇头,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悲悯,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还没等冯诺依看清楚,走廊尽头的门突然打开,另一名员工冷静道:“King在等你们。”
  周信禹立即上前,将冯诺依护在身后,警惕地进了门。
  门很快被关上,偌大的办公室除了满屏代码的显示器,就只有一个坐在正中央的King。
  King稍稍转了个身,面向他俩,挂着毫无温度的笑,道:“讨伐?道歉?还是决一死战?”
  冯诺依吐了口浊气,挣脱周信禹的手,上前两步,声音真诚又带了几分颤抖:“我已经知道了冯恪对你和你母亲造成的伤害,对于他的惩罚,我没有二话。对不起,非常抱歉给你和你母亲造成无法泯灭的伤害。”
  冯诺依朝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看着King的眼睛,冷声道:“但这并不能成为你控制全人类的理由,从来都不能。”
  King摇头失笑,“事情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又怎么能理解连自己都唾弃自己的感觉。”
  他慢慢起身,贴在冯诺依耳边,冰冷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我就让你试试。”   随即站直身,冷声发布命令:“行动吧。”
  几个身着黑色衣服的壮汉突然从侧门闯了进来。周信禹见状,以为是要对冯诺依下手,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就已经将两人团团围住。周信禹拼尽全力将冯诺依护在身后,不让她被伤害到。
  冯诺依回想刚刚那位怀孕的员工,她是不是在说“快跑”?
  黑衣人似乎并没有要对冯诺依下手的意思,几人默契对视,然后迅速将两人分开,将冯诺依挤出包围圈。电光火石之间,其中一名黑衣人掏出精巧的机器,对准周信禹的后脑勺。
  不过三两秒的时间,芯片就已经成功植入了,技术竟娴熟到了这种地步。
  黑衣人迅速散去,冯诺依跪坐在瘫倒在地的周信禹身旁,手颤抖着覆上伤口,带着哭腔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信禹没有回答她,跪在地上,用尽力气锤砸地板,脖颈的青筋在嘶吼声中凸现。冯诺依手脚冰凉,这不是情绪芯片植入的状态。
  “如你所见。”King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是我们提取的,人类所有负面情绪的芯片。我很期待看到从你抛弃他,再到他抛弃自己的结果。”
  地板上的周信禹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狂躁,而是慢慢地,将自己蜷缩起来,陷入一股无法名状的阴郁。
  冯诺依看着King,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人之所以为人,是知道自己不完美,有缺陷,却仍旧热烈地爱自己。一个无法接受自己缺陷的人,我不明白有什么理由去接受美好。”
  “你不是为了别人好,你从来都只是为了自己,给自己砌上一层又一层堡垒,借着世界和谐的幌子,以为能在里面自由生活。殊不知你只是在一点一点缩小自己生存的空间,直到忘了怎么呼吸。”
  這一刻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就像外面的暴雨已经停止,雨后是泥土清新的气息。
  冯诺依搀起周信禹,毫无畏惧地往外走。
  “就算是这么一个糟糕透顶的人你也能接受?”这是King十几年来第一次带着愤怒说话。
  冯诺依只是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是,我喜欢他,从来不是因为他的光鲜亮丽,而是我能包容他的缺陷,他也能做出改变。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King喃喃自语,突然抬脚踹向墙壁,“砰”的一声在空旷的走廊不断回响。
  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的信念轰然倒塌,King蜷缩在角落,双肩微微颤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站起来,推开办公室的门,在键盘上敲下010928,随后屏幕上跳出一串英文:
  THE SYSTEM WILL BE DESTROYED, CONFIRM EXECUTION?(系统将被毁灭,确定执行吗?)
  按下“enter”的那一瞬间,King竟感受到了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轻松。那段阴郁的过去终于被毁灭,他以为坚不可催的壁垒也随之瓦解,而他像十几年没有见过阳光的人,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轻轻地呼吸,等待天明。
  谁也没想到,这样庞大的企业,自毁系统的密码,仅仅是简单的六位数字。

6


  “ZERO科技的King(化名)因违反国家信息安全法于凌晨六点被正式逮捕……”
  “当今社会给予人的压力是巨大的,很多负面情绪也随之而来。在此,我劝告各位,一定要对此引起重视,积极地、勇敢地去面对负面情绪,你才能拥有更多美好。但是也不要太过害怕,所有情绪都是组成我们健全人格的一部分。”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周信禹挨着冯诺依坐下,笑着问她。
  “八卦新闻。”冯诺依收了手机,抬起头一看,“公车来了,快,我们去看枫叶吧。”
  “好啊。”
  枫叶红了,梧桐枯了,这都是它们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环节。耐心点,春天就要来了。
  主持人:赖尔
  责任编辑: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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