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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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快速转动手里的魔方,就像快速转动逝去的青春。我再也无法找回魔方丢失的那一角,即便我知道它丢失在了哪里。我点了三杯蓝山咖啡,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座烂尾楼,毗邻我们的母校。现在我却坐在昔日的烂尾楼里,点了三杯蓝山咖啡,一杯给自己,另两杯等大可和顾雪出狱,让他们两人也尝一尝。窗外母校操场的围墙上长满了蒿草,围墙下依旧是那几株永远也长不大死不了的小树。我望着那几株小树,它们让我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就是在这个空旷操场的雪地上,朝我们奔跑过来的欧阳云燕,她奔跑的身段像银狐般绝色动人。当火光冲天之刻,这只楚楚动人的银狐,倏然间变成了一只在我们冷漠、孤傲和决绝的眼神里火舞的凤凰。与此同时也结束了我们那段美好又凄迷的少年时光。
  大可是我中学时期最要好的朋友。从初中一年级一直到他入狱。
  那时大可总比我发育得早,当他的喉结鼓出和满脸长络腮胡子的时候,我的脸蛋还稚嫩得像个娃娃。从这一点上他就比我更加讨女同学们喜欢。那时,我们学校采取男女分班制,学校怕我们这些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出事,可是硬性分班还是抵挡不住我们从生理和心理上的莫名冲动。这个时候,女生们的第二性也在一夜之间绽放开来。她们的乳房变得像雪峰一样高耸、丰满、圆润,腰部连着臀部亦有了明显的曲线。而更加迷人的是她们一双双变得似会说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让我们这些男生的脸上倏然感到一阵阵地燥热。尤其她们冲我们瞥来飞快的眼神,扇动着长长的睫毛,似要把我们揽到她们的眼里。
  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身体发育总比大可晚很久。所以我一直担心,如果有一天我要是看上某个女生,或者叫某个女生看上,总怕自己呆头呆脑张嘴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高中二年级是我和大可最放肆的一年。大可爸妈离婚的事对他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最初大可整天郁郁寡欢打不起精神来,也变得不爱讲话了,甚至跟我在一起时都不愿吭一声。大可这种状态似乎没有持续多久,就恢复了他以前玩世不恭的模样。再后来大可的奶奶也死了,他就搬进奶奶住过的小屋。这是一间八九平方米的小平房,在一个死胡同的紧里面。后来这间小平房就成了我、大可和顾雪常凑在一起的据点。每天放学,我抄近道翻过死胡同的墙头,就能跳进大可住的院子。这个时候,大可认识了一个高三四班的女生,她就是顾雪。顾雪是从黑龙江来我们学校的借读生,人长得时髦,细眉大眼,身材高挑,身上的部位要哪有哪,发育得几近完美周正。在身体发育方面,我相信学校里的任何女生都比不上顾雪,只是顾雪长得有点不大好看。
  自打认识顾雪以后,我就从大可那里得知,顾雪跟她舅舅舅妈住在一起,也是因为她爸妈离婚了才被她舅舅接来一起住。之后没过多久,顾雪就搬进大可住的小屋。顾雪刚搬进来那会儿,我总有点不大习惯,毕竟屋里多了一个女生。直到有一天,我们躲在屋里看一盘黄色录影带,黄片内容虽让我看得云山雾罩,却让我懂得了这就叫做爱,当然顾雪也跟我们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顾雪高三没有毕业,大可念到高二下学期,他们两人就双双辍学了。那时我还在学校苦熬。大可和顾雪虽然不再去学校了,可是他们的小屋我还是照常去,如果赶上下午没课或是上自习什么的,我就利用课间跑出来去他们那里,跟他们一直待到深更半夜才回家。
  我们仨待在小屋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听歌。听温拿五虎的卡带,还有我用零花钱买来谭咏麟、梅艳芳、张国荣和伍思凯的专辑。听歌的时候,大可有时当着我的面就跟顾雪亲热起来,一见他们两人抱在一块儿,我就从书包里掏出魔方,转动个不停,直到他们两人亲热完了我才住手。有时候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冲他们两人不耐烦地嚷:“嗨嗨嗨——你们俩有完没完,中邪了嗨——”他们两人就异口同声地说:“要不你也来,别光玩儿那个破魔方,跟傻子似的。”我一听就来气,“有能耐你们俩谁能把魔方六个面都对齐,我就服谁!”我第一次跟大可和顾雪赌气叫板,同时把魔方给他们俩。说老实话,玩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把魔方的六个面的六种颜色全部对齐过。当魔方落到大可手上,这家伙可真他妈的行!大可盘腿坐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没花两分钟工夫,愣是把魔方的六个面全都对齐了。真神了,真没有想到大可竟有这本事,而我马上也转变了对大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看法。还有,大可在我面前露的这一手,让顾雪脸上也特别有光彩。
  记得一天晚上,外面特别的冷,天早就大黑下来,可是天空却红彤彤的,像是要下雪。大可出去上厕所的工夫,顾雪突然从后面抱住我,接着就开始啃我的脖子和耳朵。顾雪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委实吓了我一跳,我手里的魔方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瞬间磕掉了粉色、绿色和黑色的各一角,三个带颜色的小模块儿像三个小精灵,骨碌碌慌不择路地朝三个不同方向滚去。
  我挣脱顾雪,猫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小模块儿。顾雪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蜷起腿从容地坐在床上,然后掀开大可的枕头,从下面拿出一盒压得扁扁的“大前门”牌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然后划着火柴点上。顾雪深深地吸了一口,经过肺叶过滤的青烟,转眼变成白烟从她的鼻腔和嘴里喷出来。后来她又嘬了一口,把剩下的半支递给了我,我也深吸了一口又还给她。
  “干吗这样较真呢?”顾雪说。
  “玩了快一年,我还从没有把六个面对上过。”我说。
  “你干吗偏要学大可,跟他一样有什么好的?”顾雪说。
  “我没有。”我说。
  “大可就这点出息,”顾雪说,“你不像他,别看你对不上魔方,但你准能考上大学。”
  “哦,是吗?谢谢你的吉言,”我说,“可是我也不想上了,真的,怪没意思的。”
  “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顾雪说,“你坚持一下就跟我们不一样了,要不到头也像我们一样,啥出息也没有。”
  我眨了眨眼睛,说:“你说的这话特像我妈,不像你。”
  “是吗?”顾雪呵呵直乐,然后说,“怪不得我这么喜欢你。”
  顾雪伸直腿,脚探到床外。这时我正趴在床底下去够滚到里面的那个黑色小模块儿。这时我觉得顾雪的脚跟正抵在我的后腰上。我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这时大可就推门进来了。   “你们俩趁我不在搞什么?”大可踢了一脚我屁股,说,“这是什么鬼姿势?顾雪让你这样干的?”
  大可说完,乐得顾雪浑身直颤,都快要把床给颤塌了。
  “明摆着还问。”我抱着头从床底下钻出来说。
  “出去吗?”大可接过顾雪的烟屁股,狠劲嘬了最后的一口,说,“外面下大雪呢,不过挺暖和。”
  “我去我去!”顾雪开始嚷起来。我抬眼皮撩了一眼顾雪,说:“你别把床晃散了!”这时顾雪正背着手隔着贴身小薄衫系里面的胸罩。
  “快来帮我。”顾雪瞄着大可说,“傻愣着干吗,快点。”
  大可上去手探进顾雪的薄衫,一把将里面的胸罩扯出来。“戴它干什么?外边又不冷!”说完,把胸罩捂在鼻子上嗅了嗅,“嗯,没有大海的味儿。”说完随手把胸罩扔到一旁的缝纫机上。
  “切!”顾雪乐着骂道。
  外面果然大雪纷飞。我把魔方揣进上衣口袋,然后唧唧缩缩地跟大可和顾雪走出屋。鹅毛大雪正慢悠悠地从天上一朵朵地飘下来,落在我们的身上和脚面上。一抬脚,新的雪花又补在我们身后脏脏的泥地上。
  “世上万物真他妈的有灵性!”我脱口而出,这话让我觉得特有诗意,也让我心里觉得踏实一些。
  “你指什么?”大可问我,“啤酒、白酒,还是羊肉串?”
  “嗨嗨,大可你眼可真尖。”顾雪指着前面烤羊肉串的说。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我提议搞点汽油。”我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大可和顾雪好像没有听懂。“弄那玩意干什么?怪难闻的?”顾雪说。
  “我们要,要要要——来一个篝火不夜天!”我举着双臂仰起头,仰面接着一朵朵飘零的雪花快乐地说,“篝火、羊肉串、啤酒,多爽啊。快快快,你们俩去多捡一些干树枝,一定要干一点的,我去搞汽油,你们俩把树枝堆得越高越好。快,快!对了,别忘了再买两瓶老白干,要高度的。顾雪,你负责烤羊肉串,多烤点肉筋。”我一说完,便抢先跑到烤羊肉串的摊前。
  这会儿也许是夜里9点、10点或者11点,反正就是这个钟点儿,外面又下着大雪,根本没有人出来吃羊肉串。可是长条炉子里面的炭火还是烧得旺旺的,火苗蹿得老高,蹦出来的火星把大团大团的雪花击成一个又一个小碎片。
  烤羊肉串的是一个大胖子,光头被炭火熏得黝黑锃亮。胖子敞怀空心穿着一件绿军大衣,前襟和袖口在炉子边上蹭得油渍马糊脏得要命。我一跑过去胖子就问我:“嗨,小子想吃点啥?我这儿啥都有!”
  “先给我两个酒瓶子,”我指着他身后的空酒瓶说,“等他们两人过来你再烤,甭管烤什么都给我们烤熟点儿,多放点辣椒和孜然。”
  “两个够吗?”胖子问我,随手拾起三个酒瓶,举到炉子上面递给我。
  我迎着雪花跑到一站地之外,那里有一个小加油站。我用零花钱灌了三瓶子汽油,又从地上拾起几个塑料袋封住瓶口,免得让汽油飞走。回来时,大可和顾雪按我说的正在堆树枝。在羊肉串炉子旁边的空地上,树枝已被他俩堆得有半人之高。这时的雪花,就像一只只翩跹的蝴蝶,飘飘然落在树枝上。不大会工夫,整个树枝就挂满了蝴蝶般的翅膀,再过一会儿,雪白的树枝堆看上去就像一个端端正正坐在我们面前的雪人。
  很快,羊肉串烤熟的香味钻进我们仨的鼻孔。我扯掉罩在瓶口的塑料袋,先把两瓶子的汽油浇到了雪人身上。顾雪叼着烟站在一旁看我,等快抽完时,她将烟蒂弹向雪人。雪人即刻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直把我们仨通身照得神彩熠熠。与此同时,火舌也毅然决然地把飘落的雪花不知不觉地吞噬在半空中。
  我跟大可和顾雪频频举起68度的老白干,我们把酒瓶子碰得震天响。等老白干被我们喝干之后,我们又要了一箱子啤酒,我们又差不多把一整箱啤酒也喝得精光。而且我们还吃光了胖子给我们烤的全部肉串。吃肉串的一段时间,顾雪总是在不错眼珠地看我,几乎是在盯着我看。她光看也不说话。不过有时也抽冷子冒出一两句祝贺我的话。祝贺我什么呢?有什么好祝贺的呢?没过多久,我就把顾雪对我的溢美之词忘得一干二净。喝酒的同时我还注意到,顾雪这娘们儿长得虽不好看但挺耐人寻味。
  我们围坐在火堆旁的雪地上,一同看炽烈燃烧的雪人。雪人突然间就没了骨骼,紧接着整个身子就坍塌了下来。在雪人坍塌的一瞬间,我仿佛穿过雪人燃烧殆尽的五脏六腑,看到并察觉到,坐在我对过,与我朝夕相处的两位老友那两颗灰暗而冰冷的心,连同他们与现实格格不入、不带半点血丝的脸,都一同印在了我的心里。眼前的火堆,恍惚间,一下子把我和他们隔裂成渐行渐远的两个不同世界。在这个几乎所剩无几、毫无生机的世界里,我们的青春亦迅速地凋零和败坏。
  雪还在下。顾雪说:“你觉得怎么样?大海——我说的是你?”
  顾雪的问话让我沉吟良久,“我觉得有你们真好,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我不是问你这个,”顾雪说,“我问的是你对我怎么看?喜欢我吗?”
  顾雪的声音小得我只能听见大可把一只只空酒瓶叮叮咣咣像投篮一样投向不远处的铁皮垃圾箱,每击碎一个酒瓶就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接下来,我们轮流嘴对嘴喝干最后一瓶啤酒。当大可把酒瓶里的酒全部喝干后,又把冰凉的酒瓶贴在自己的脸上给自己降温。而后,我们便不约而同地起身,在雪人尸骸的面前小站了一会儿,眼睁睁地看着残火烧尽最后的残枝。
  夜已深,我们都没有回小屋的想法。开头我们在原地转了两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就开始沿旧日大街朝学校的方向走去。顾雪紧贴着大可,手伸进大可的防寒服里。我在一旁都能感到顾雪呼出来的体温。现在雪下得又急又密,就像是老天爷对我们夜不归宿的惩罚。不知是什么原因让我突然感觉紧张和害怕起来,此刻我觉得心脏都快要被冰冷的雪水冻住了似的,而且莫名其妙地让我不想再跟大可和顾雪走下去。我大口大口哈气,然后吸进雨雪,这种大口呼吸的方法的确能让我缓解一下那颗紧绷的心。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把最后一瓶汽油找个地方烧掉,暖和一下身体,哪怕烤烤手也好。就这样,我们沿着摇摇欲坠的灯影,沿着被暴雪掩埋得扑朔迷离的街道,歪歪扭扭地一路向前挪动着小碎步。现在我觉得暴雪绝不像刚才飘在雪人身上的雪那样圣洁和浪漫,而是显出它们诡异和残暴的一面。就在暴雪密集地朝我们袭来之时,也就是在我侧脸盯看顾雪的那一刻,在我眼角的余辉里,突然闪现出奇怪的、我从未见过的两尊塑像。这两尊一高一低的塑像,就伫立在不远处学校围墙的墙角,这两尊塑像又像是两个正在躲避暴风雪,且被暴风雪快要埋没的两个人。此时,这两尊塑像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让人轻易察觉不到地隐匿在那。   果不其然,两尊塑像确实是两个人,我思忖的同时,大可也看到了——
  “我们去那儿!”大可说。顾雪松开大可。“我认识那两个人。”大可说。
  大可迎着嗖嗖的雪花上前跑了两步,然后又气喘吁吁地蹲了下来。“你不认识他们!”顾雪跟在大可身后喊道。
  “我认识。化成灰儿我也认识!”大可喘着粗气说,“我先上去,你们俩待在一旁瞧着。”
  “拦住他,”顾雪叫我,“别让他过去!”
  “你甭管,”大可直起腰,叫道,“娘们儿,你甭管,你跟大海待在一起。”
  “大可到底想干什么?”我问顾雪。“那女的是高二(3)班的,我认识。那男的是谁?”我又问顾雪。
  “你别管,就是别让大可去。”顾雪蹲在地上央求我。
  “好,你等着别动,我去把大可拉回来,你待在这儿千万别动。”我说。
  大可再次朝那两个人扑过去,我紧跟在后面。快接近时,大可又慢了下来。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人终于松动了,像两只苏醒的动物突然警觉起来,然后赶紧分开,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一同警觉地看着朝他们扑过来的大可。这时我也看清,那个男的身材挺拔,像个足球运动员,比在他怀里的女生高出一大截。女生是高二(3)班的欧阳云燕,她是一个破烂货。
  “两个小兔崽子。”大可一边说,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样子大可心里非常难受,像是要吐,又吐不出来,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
  “大海——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吗?”大可使劲地挺起腰板说,“那女的归你,我跟那男的好好谈一谈。听明白了吗?那女的归你,旁边那个小兔崽子得让他跟我好好谈一谈。”
  我从身后一把揪住大可,硬把他摁倒在雪地上,使劲儿地拍打他的后背。“你喝多了,吐出来就好了,我让他们滚。”我说。
  这时顾雪也从后面跑上来搂住大可的腰。
  忽然那个破烂货欧阳云燕上前一步对我们说:“我认识你,你是一班的孙智海。”
  “你们需要我们帮忙吗?”破烂货又说。
  “不要不要,你们赶快走!”我挥手嚷道。
  顾雪没看那个女生,而是一直仰着头看那个男的。男的把脸扭到一边。我猜那男的想走,又磨不开面子。刚开始他跟欧阳云燕上前一步,现在又向后退了一大步。
  “要不我叫人来帮你们?”破烂货又说,“你们想去哪儿?”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说,“叫你们快滚就快滚!”
  “好,我们走,”那男的拉起欧阳云燕的手说,“我们走!”
  大可好像不省人事了,我和顾雪架着大可转身就走,可我也喝了不少酒,地又滑,站都站不稳。没办法,我和顾雪又拖又架着大可勉强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
  “你认识那个男的?”我问顾雪。
  “不认识!”顾雪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一猜你们就认识,别骗我了。”我说。
  “你有完没完,说了不认识,你还想知道什么?!”顾雪咬紧牙关说。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顾雪笑笑说:“不为什么,有什么好为的,喜欢就喜欢呗。”
  我停下来,“那样的话咱俩可都对不住大可。”我说。
  “你喜欢那女的吗?”顾雪突然转头问我。
  “欧阳云燕?”
  “嗯。就是刚才那个挺俊的女生。”顾雪说。
  “喜欢也不喜欢,有什么好喜欢的。以前喜欢过,可她是一个破烂货,跟好几个男的都搞过。刚才那个男的是谁?我知道,你们俩准认识!”我说。
  “认识。认识怎么了!别再提他了,再提我就杀了你!”顾雪咬住下嘴唇说。
  “我都听见了,”大可忽然开口说,吓了我和顾雪一跳。“我先替你杀了那个男的!你们俩在这儿等着。”
  大可说完就倒在地上哇哇吐开了。我以为大可吐完就没事了,也记不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大可刚吐完,眼睛就放起光来,整个人也重新振作起来。大可眼里的两道光,绝对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光,就像是一头困在冰天雪地里饥饿难忍的野兽,见人吃人的光。
  “他们去哪儿了?”大可酒劲好像醒了突然问我和顾雪。
  “好像绕到学校后面去了。”顾雪揪着他袖口小心翼翼地说。
  “他们早就走远了,算了,咱们还是回去吧,现在太晚了。”我劝大可说。
  “你跟顾雪先回去,”大可望着刚才那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说,“要不这样,顾雪跟我走,大海你翻过墙头从学校操场穿过去,兴许他们跑进了学校。”
  “他们俩不会跑进学校的。”我反驳大可说。
  “那男的鬼得很,万一咱们能在学校里逮住他就省大事了!”大可坚持说。
  “他们不会走得太远,地上有他们的脚印,我确定他们肯定还没有走到烂尾楼。如果有情况,咱们在烂尾楼那儿碰头。大海,我一定帮你搞定那个娘们儿!”大可不解气地说。然后我们便分头行动。现在雪下小了一点,但一点也没有减轻我心里说不出来的恐惧和负担。
  我翻过学校的墙头,看见操场雪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夜深人静,白茫茫的雪地反射出毛骨悚然的蓝光。我故意放慢脚步,不时回头看一看自己留下的一连串脚印。我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脚印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大吼几声,想让大可知道我早就不喜欢那个破烂货了!但是我了解大可,他年纪轻轻的却早已固执得可怕。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还有多远我才能走到?也许就快要到了,白茫茫的操场上连一个鬼影都没有。我心里一直在胡思乱想,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不要紧张。这时我又想到顾雪看那男的眼神,要是大可见了,准能猜到顾雪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却不能。当然我对他们之间的这些破烂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也没有耐心去弄明白。我寻思,现在真的应该回家了,可是天下着雪,我竟一时犯起糊涂,分不清回家的方向,而且我的头突然欲裂般地疼痛起来,跟着眼前就是一片漆黑,我下意识地举起手,举起酒瓶掀开塑料袋喝了一口里面的汽油……真该死!浓重的汽油和它的味道被我一下子喷出来老远——真他妈的该死!要是刚才我们都醉死在火堆里那该有多好!   停工两年的烂尾楼就烂在我们学校操场的边上。操场是一大块儿泥泞的旷地,四周围稀稀疏疏种着几株一辈子都长不成材的小树。小树们从来都没有人照管,春夏秋冬它们都是一个姿势孤独无助地伫立在那。要是不熟悉环境的人,准会在这样的鬼天气里,把它们当成鬼鬼祟祟的坏人。
  我没有按大可说的去做,我径直穿过操场没有心思环顾四周寻找欧阳云燕和那个男的,而是直接走向烂尾楼。
  “如果他过去对我那样,你还要我吗?”我听见顾雪说话的声音。
  接着,两个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地出现在一根水泥柱子的后面。我刚踩上烂尾楼的水泥台阶,这两个人突然从水泥柱子的后面分别探出头来,是大可和顾雪。接着两个人一左一右靠在水泥柱子的两侧,头不约而同地转向我,眼睛像猫头鹰一样,聚精会神地打量着我。
  “我没发现他们。”我闪烁其辞地看着大可和顾雪说。
  大可一只脚当支点,另一只脚的后脚跟磕着身后的水泥柱,过了一会儿,又换另一只脚继续磕。“他们走不了多远,”大可信心十足地说,“这儿,是他们必经之路!”
  这时顾雪要走。大可命令似的叫住她。顾雪两只手托着乳房,说:“大可,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害怕。而且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诉你了。如果你要继续下去,你还让我怎么活?”顾雪说着委屈地就要哭。
  “走啊!”大可怒不可遏地冲顾雪喊,“走啊,滚得越远越好!”
  可是大可忽然上前,一把又把顾雪揽到怀里。“你走了,让我怎么办?”大可说。
  我终于可以趁机坐下来歇一会儿。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遥望那几株傲雪迎风摇摆不定的小树。忽然其中的一株小树好像在朝我们这里移动。由远及近,操场的雪亦发出咔嚓、咔嚓有节奏的声响。这会儿工夫,刚才的暴雪好像是下累了,粗暴的雪团在空中分散成轻飘飘的雪花犹如降落伞般地飘降下来。我一边闻着咸腥的泥土气息,一边欣赏着一朵大似一朵飘降的雪花。“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花呢。”我自言自语地说。大可和顾雪似乎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两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关注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这时我也注意到,且逐渐看清,操场上由远及近,朝我们移动的那株小树竟是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而且离我们越近,她跑得越快,就像一只雪地里被猎人追赶的银狐。
  好像跑了很久,欧阳云燕才跑到我们跟前。长距离的奔跑让她体内的能量丧失殆尽。过了好久欧阳云燕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一只手捂着腹,一只手捂着胸,一直在哽噎般不停地喘着粗气。我看出她好像哭过,脸颊中间还挂着两道冻得明亮的泪痕。还有她湿润通红的眼底,红彤彤的就像此时的天空一样好看。
  大可和顾雪离开水泥柱,走下水泥台阶,越过我并排站在我的前面,感觉出他们两人正用非常冷峻的眼光盯看着欧阳云燕。
  “这不怪他,真的不怪他,”欧阳云燕终于哽噎着说出第一句话,“你们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不好,他刚才跟我说了你们过去的事,顾雪,你是顾雪吧,真的对不起你,请你不要恨他,有什么事你就冲我来吧,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那男的呢?”大可冷峻地问道。
  “他,他在那儿,是我没有让他过来。”欧阳云燕说,同时转过身朝那几株小树方向看去。
  黑不隆冬的雪夜,那几株小树继续像人影一样原地不动地伫立在那儿,“哪儿呢?我怎么没有看到?”大可继续冷峻地质问。欧阳云燕看了又看似乎也没有看到,“是我让他不要过来,他在那儿等我,也许他已经走了,不管怎样,你们就饶了他吧。”欧阳云燕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
  “呵呵,胆小鬼,他准是甩你跑了!”大可轻蔑地说。
  “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爱我,他一直说他只爱我一个人!”欧阳云燕一边说一边凄惨地哭起来。
  “哦,是这样吗,他确实只爱你一个人吗?他似乎也一直跟顾雪这样说。”大可说完,看了看顾雪,又说,“他现在跑了,抛下你和顾雪,是不是想让你替他顶罪?你说呢,顾雪?”
  顾雪没有说话,而是冷漠地回身取走我手上那个装满汽油的酒瓶。我以为顾雪像我一样忘记里面装的是汽油而不是酒。我想拦住她,却被她推到一边。她一手抓住酒瓶,一手扯掉罩在瓶口上的塑料袋,然后慢吞吞地走向欧阳云燕。欧阳云燕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顾雪走近欧阳云燕,先是从容地审视着她那张比自己娇艳好看百倍的脸蛋。尔后,她双手擎起酒瓶,缓缓地举上欧阳云燕的头顶,然后瓶口冲下,像为婴儿洗礼一样,将瓶里的汽油全部浇在了欧阳云燕的头上。顿时,浓重的汽油味儿挥发到欧阳云燕的全身。
  “这是什么呀!?你们不要这样!是我错了,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欧阳云燕被浓重的汽油味儿呛得捂住鼻子跪在了地上。
  大可站在我身边,摸出他那盒压得扁扁的“大前门”,抽出一支,划着火柴点上,然后狠命地嘬了一口,迅速递给顾雪,顾雪也狠命地嘬了一口,紧接着把火红的烟头弹向欧阳云燕。
  一刹那,欧阳云燕的头发和上半身燃起大火,就像刚才那个用树枝堆起来熊熊燃烧的雪人一样,只不过欧阳云燕没有像雪人那样默默地坍塌下来,而是随着此起彼伏的火焰疯狂地、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欧阳云燕那犀利的、恐怖的、惊悚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仿佛一下子刺穿了我的耳鼓,心也被刺得鲜血淋漓。她的哭号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地从火红火红的烈焰里传出来,她火红的四肢亦在冰天雪地里狂舞起来,她想逃出这片火海,却慌不择路地在雪地里打起滚来。
  这时我突然间从浑浑噩噩中缓过神来,推开大可和顾雪,扑向欧阳云燕。我同欧阳云燕一样跪在地上匍匐在地上,拼命地把地上的雪覆盖在她的身上……但工夫不大,我就发现我所做的一切皆已枉然,大朵大朵的雪花亦无能为力地绕过火舌落在我和欧阳云燕的四周。我不知道,眼前这个被大火包裹的丽人的眼泪,是不是早已无可挽回地洒向天堂,此刻天空再次通红无比。
  我呆呆地跪在欧阳云燕的身边,顾雪走过来跪在我的身边,而后她紧紧抱住我的头,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就像大可把冰凉的酒瓶贴在自己的脸上一样,好像为她不怎么好看的脸降一降温。此时大可的双手下垂,呆呆地站在我们面前一动不动。
  顾雪在使劲抱我的时候,压碎了我口袋里的魔方。我把五根灼热的手指伸进口袋,把一个个仿佛受到惊吓的小精灵聚拢到我的手心,然后像火一样团住它。
  等到我终于把魔方玩儿熟,像大可一样,三下五除二就能把六个面全部对齐,已是他们两人被判刑入狱多年之后。那个雪夜以后,我再没有去过大可的小屋,我遗落在小屋床底下的那个黑色小模块儿,如今还躺在那儿原地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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