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阵》是郑派悟空戏独有的代表剧目，故事情节不在《西游记》之内。此次在上海演出的版本讲的是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功成正果，如来封他为斗战胜佛，在西方极乐世界受享清闲。金翅大鹏修炼成金刀大阵，横行霸道，强占昆仑山，赶走了南极仙翁。老仙翁向孙悟空求助，悟空为了伸张正义，大破金刀阵，将金翅大鹏降伏。
　　郑派悟空戏创始人郑法祥艺承家学，其父郑长泰是梆子武生演员，擅长悟空戏，有“赛活猴”之称。据郑老回忆，他跟父亲学的悟空戏并不多，只有《金刀阵》《摇钱树》《水帘洞》《无底洞》等几出，除《金刀阵》外，其他都是以武旦为主的。随着郑老在艺术上的不断成熟，对《金刀阵》有了更多的思考，他认为剧中遗留着较多梆子的痕迹，结构松散，言辞粗糙，唱词游离戏外等现象比较严重。比如南极仙翁向孙悟空诉说完大鹏作恶之事后，悟空有五十多句唱，但内容都是《闹天宫》的，与剧情毫不相干。按这样演法，很难得到上海观众的认可。于是，郑老决定修改剧本，他出构思，请专人执笔完成。把原先的梆子腔改成【混江龙】曲牌，按照曲牌的格律填词，并使内容合理化。经过一番打磨，剧本有了很大改观。为此郑老还特地置办了全新的行头，1926年该剧在日本首演，大获成功。日本画家速水御舟看了演出后，非常兴奋，专门为此剧作画一幅，现收藏于山种美术馆中。
　　《金刀阵》之所以成为郑派的代表作，主要是郑老完成了孙悟空从神到佛的过程。此剧中的孙悟空是斗战胜佛，人物的厚重感和特殊身份，区别于其他任何悟空戏。郑老青年时期，曾受到红生泰斗王鸿寿的提携与熏陶，酷爱红生戏。因此，他塑造的斗战胜佛，借鉴并融入了许多红生戏的表现手段，为这一角色增添了一份神采，既威且美，动静相宜，一改以往桀骜不驯、调皮多动的习性。表演上注重人物气度，各种造型亮相如同雕塑一般彰显内在张力，一旦发威则有地动山摇之气势。
　　老版《金刀阵》的前面带《紫竹林》，故事出自民间传说，与《宋太祖三下南唐》有关，赤眉老祖派弟子余洪下山阻宋兵破南唐。余洪不敌刘金定，赤眉出手将刘金定困死在阴魂阵中。金定之师骊山老母请南极仙翁打败赤眉。赤眉遂请金翅大鹏摆金刀阵，找南极仙翁复仇，最后斗战胜佛大破金刀阵，并降伏大鹏。此剧人神混淆，前后内容的衔接十分牵强。于是，1958年，郑老又一次整理了此剧，将《紫竹林》一折彻底删除，强调赤眉觊觎南极仙翁的灵芝仙草，勾结大鹏作恶，这样一改就顺理成章了。
　　笔者在学生时代，就有幸向郑派第二代传人刘云龙老师学习了《金刀阵》，当然作为学生要完成这出文武并重、技巧繁难的剧目是十分吃力的，尤其是斗战胜佛的气质不容易把握。剧中有两个特殊技巧印象比较深刻，训练时吃了不少苦头。一个是“飞椅”下平台，即孙悟空听了南极仙翁的陈述后，怒发冲冠，决定出手相助，双手抓着罗圈椅，从平台上360度飞下来。据刘老师讲这个技巧源于郑老的父亲，郑长泰在《反西凉》中饰演马超，马岱来报，闻凶信一惊，连人带椅从平台上飞下来，在空中姿态完美，椅子的四条腿稳稳落地，然后昏厥在椅中。后来，郑老把这个技巧运用在《金刀阵》中，因为空中的平衡很难掌握，所以他改为双脚先落地。听说郑老的罗圈椅是藤子做的，比较轻便，然而学校的罗圈椅是实木做的，有十几斤重，笔者年龄又小，难以驾驭，落地时椅子腿的横档把小腿的皮都磕破了，看着还显笨拙。刘老师倒没有死守传统，看这个技巧练得不理想，于是就调整为先蹦下高台，脱去僧衣和毗卢帽，然后回身纵越一个三级跳，先上高台，再上罗圈椅，最后上到椅子扶手，向后翻下高台，也同样是一个高难度的技巧。
　　另一个技巧是“蹦金刀”，这是大鹏的武器，像一把大铡刀，两侧各有三把匕首般的短刀，把刀头朝下杵地，双手抓住大刀杆的尾部，双脚快速一级一级跳到两侧短刀的最上层，控制好平衡，人和刀一起连续地蹦，大鹏则掏双翎围着孙悟空蹉步。据刘老师讲，郑老有一个晚辈练过杂技，这是从杂技中借鉴来的。说实话，这个技巧很难练，每次跳到最上层，就失去平衡摔下来，足足练了两周才找到“范儿”。
　　2004年，郑派嫡传弟子陈正柱老师担当艺术指导，又一次对《金刀阵》进行了整理加工。首先从剧本入手，编剧王涌石老师参考了多个剧本，其中李仲林老师的演出本已经编成一个中型武戏，增添了大鹏招亲的情节，他看上了南极仙翁的女徒弟金鹤仙子，因遭到拒绝才引起矛盾。虽然故事性很强，但前半场都没有孙悟空的戏。笔者和几位老师协商，决定去芜存菁，把与主要情节无关，或节奏拖沓的部分都做了删减。开场就是金翅大鹏带领一群恶鸟操练金刀大阵，转场来到昆仑山，与南极仙翁闹翻后，便开打把鹤、鹿童子打在金刀阵内。接下来，南极仙翁来到永安宫向孙悟空求助，这里强调孙悟空在西天生活的清闲和寂寞，见老朋友来非常高兴，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抢先邀请他喝酒、下棋，急得南极仙翁团团转。一个急如火，一个悠如水，以这种反差来渲染戏剧气氛。
　　在永安宫孙悟空上场前，由罗汉为其站堂，显示出斗战胜佛的地位，当他唱【混江龙】曲牌时，众罗汉摆出各种造型，来衬托庄严威武的气氛。唱完后，归到正中，撩僧衣“跨腿踢腿”“盖腿”蹲起“反飞脚”抓袖亮相。这个亮相已经成为《金刀阵》的一个经典造型，郑老有存世的照片，极富艺术张力。陈老师强调郑派的“踢腿”一定要绷直脚面，区别于一般勾脚面的踢法，这也可以归纳为郑派表演体系的一种技法。归坐后，念定场诗。陈老师也特别指出必须要用“风搅雪”的念法，比如第一句“混沌初分宇宙开”，“混沌”念韵白，“初分宇宙开”念京白，第二和第三句“天生妙道坐莲台，化炼金身无穷术”都念韵白，第四句“功成正果见如来”，“功成正果”念韵白，“见如来”念京白。这种京、韵白混搭的念法，才符合孙悟空这个亦庄亦谐的人物。
　　孙悟空出发前有一堂很重要的棍花，其特点是在打击乐“干牌子”的衬托下摆出各种“棒式”造型，忽高忽低，有张有弛，接着向空中抛两圈，背手接住，然后开始耍棍花。通常在战斗胜利后耍下场花，而此时孙悟空却在出征前耍，看似有违常理。不过细想一下，孙悟空成佛后，已经收手多年，不再舞刀弄棒，此次出征如临大敌，自然要热热身，舒展一下筋骨。
　　以前刘老师教的版本，在摆阵和破阵的编排上过于简单，体现不出金刀大阵的威力，为此导演陈金山老师重新设计武打和编排金刀大阵。一群恶鸟在【风入松】曲牌的衬托下，张牙舞爪，挥动兵刃，把阵法布得风雨不透，好似铜墙铁壁一般。孙悟空来到昆仑山劝说金翅大鹏不成，便动起手来，众恶鸟自然不是对手，于是大鹏下令摆下金刀大阵，把孙悟空引入阵中，首先是打半套“双刀棍”接四人“荡子”。因为阵法严密，即便大圣的金箍棒威力无穷，一时也难以攻破。大圣左冲右撞，被三只恶鸟高高托起，在上面搬“朝天蹬”，下面一群恶鸟围住“圆场”。这个托举借鉴了舞蹈的元素，使平面的舞台产生了立体的效果，这也表示大圣临空跃起观察阵法。接下来就是一个“出手荡子”，单刀、双头鸟嘴刀在空中交替飞舞，大圣手持金箍棒以磕、挑、绕、勾等技法完成各种“出手”，最后一把单刀从空中落下，大圣用棒从容接刀，“绕刀”顶住，众恶鸟亮一个败相，表示阵法被攻破。这套“出手”是由赵国华老师负责设计的，他私淑郑派多年，对于“出手”有丰富的经验和研究。这里要提一下“蹦金刀”的绝活，虽然是一个相当有难度的技巧，但是实木制成的刀实在太重，在武打中显得十分笨拙，为此只能割爱换成一把三个鼻子的大金刀，也同样很有气势。
　　经过再度整理的《金刀阵》上演后，反响颇为强烈，一致认为剧本条理清晰、结构严谨、节奏明快，舞台呈现在保留传统的基础上，有一定程度创新，使一出经典老戏又一次焕发出新的光彩。
　　此剧作为今年“大圣来也——郑派悟空戏系列展演”的压轴大戏是最适合不过了，代表这一整年的演出圆满落幕。郑派悟空戏得以传承和发扬，郑老以及两位相继离世的恩师在天国一定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