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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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窃案发生在下半夜,是我和孔学武睡得正香的时候。
  一早,我俩洗漱完正要下班,厂后勤部长老晁大步走进门卫室,说你们两个先别走,有事找你们。我问好事坏事?晁部长把脸霜成长白山,说,昨晚仓库被盗了。我和孔学武都一惊。孔学武狠狠一拳砸在墙上,大骂,杂种操的,偷到我老孔头上来了,屁眼儿拔罐子嘬(作)死呢。晁部长一只脚已跨出门槛,回头甩过来一脸冷嘲,孔部长,有能耐别怼墙啊。孔学武一下子蔫下去了。
  老孔跟我一样只是个小保安,部长是“不长”的谐音,一是指他一米五六的个头儿,因为个头小制服大,裤腿和袖口都得挽起一大截,小人穿大衣服看上去很滑稽,像戏里的小丑。二是指他在保安队里的资历。他是第一批进入保安公司的,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熬成了我们保安队一百二十人中的老大哥,但职位却一直没提起来。
  两辆公安分局的警车开进厂区,停在院里,警察们拎着现场勘察箱下车直奔仓库,根本没有人理我们。脚前脚后,我们的蔺队长骑着挎斗摩托也嘭嘭嘭来了。他脸色青紫,跨进门卫室带进来一股冷风。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们,但他却一言不发。他心里也清楚,值班睡大觉是保安们习以为常的通病。他经常半夜查岗拿走值班保安的帽子。我猜他此时的心情一定是愤怒和无奈熬出来的一锅粥。蔺队是个特别不爱喝粥的人。
  隊长不说话,孔学武倒先开口了:蔺队,吃了没?
  藺队斜了一眼孔学武,仍没说话。
  孔学武看不出火候,又说,要是没吃,我到食堂给你打点儿饭啊,估摸着还能有剩的粥和咸菜。
  藺队突然弹起一脚将孔学武踹坐在地上。吃你妈个蛋,告诉你们多少回,值班别睡觉,就是没记性。
  我赶紧上前劝解。藺队,你别生气,这事也不光怨他,贼肯定是盯准了才下手的。
  你装什么好人,藺队回头指着我的鼻子,他没前途,你年纪轻轻的也准备一直混下去呗……
  藺队的话像浑河决了口子,我和孔学武立即淹没在妈妈奶奶猪猪狗狗的汪洋之中。他骂什么其实都无所谓,因为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也不必担心会被保安队开除。保安队的情形不比藺队的情绪好哪去。别看保安公司是开发区公安分局创办的一个企业,但这么多年保安公司已经成了鸡肋,很多企业都不信任保安。这也难怪,在没有保安公司之前,开发区里的盗窃案百分之九十都是周边的居民和在开发区里搞基建的外地民工干的。小偷小摸,无伤大雅。自从成立保安公司,接二连三发生失窃大案,十之八九要么是保安失职,要么是监守自盗。拒绝保安的企业越来越多,保安公司越来越难活,只好削减工资。工资低好人不来,孬人充数,保安队员的素质也就越来越差。像我和孔学武这样的还算是好的。藺队对我还比较器重,一周前跟我闲聊,透露要提我当班长的意思。
  孔学武低头偏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忍受家暴的妇女。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过去把他拉起来。论工作态度他在保安队里算是很认真的,可怎么就一直没得到领导的认可呢?这是个谜啊!
  孔学武认为这不是谜,是命。他跟我讲,他每次要被提升时肯定会出事。刚进入保安公司的时候,他因为工作认真,被调到开发区管委会大楼执勤,那可是开发区里的首脑机构,环境好,待遇高,每天都吃领导们招待外商的剩菜。他自己也很努力,干了一段时间后,队长找他谈话,说准备提他当班长。谈话没过三天管委会大楼六层大领导的办公室就被盗了,而且窃贼太嚣张,办公室的木门是硬被踹开的,不下二十脚,门板都踹碎了。队长问当时值班的孔学武,这动静相当于五级地震,你居然一点儿没察觉?刑警队刘队长一度认为孔学武是内鬼。孔学武说那天晚上是大年三十,外面的鞭炮声一直在响。
  熬到第三年,这件事差不多已经被队长忘干净了,孔学武也早已从管委会大楼被调到了一家韩国独资的针织厂。一天夜里藺队跟临时换片儿过来的分队长值班,一宿查了五次岗,每一次都只有孔学武瞪着大眼珠子值班。这事给蔺队很长脸,一冲动就又找孔学武谈话。结果队长的话还没落地,孔学武又出事了。转天中午,厂办公楼突然冒出浓烟,孔学武第一个冲进去把韩国老板背了出来,撂到厂院中间,几百号女员工一下子炸了。这个矮小的韩国老头儿竟一丝不挂。事后韩国老板不但没感激孔学武,还把他退回了保安公司。孔学武每次提起这件事,都冤得直嘬牙花子。但是情况万分紧急,再说我他娘的也不知道韩国老板有裸睡午觉的习惯啊!
  还有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那是孔学武被调到电线厂之后。电线厂是开发区中雇佣保安最多的厂子。刚上岗的新队员都要在这里实习,因此我们戏称这里为“黄埔军校”。一般情况下,老队员被调回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提职带新兵,要么是工作出问题,重新回回炉。孔学武当然属后一种。被韩国老板“退货”,孔学武回到电线厂,到岗的第二个月就露了一次大脸。电线厂一名司机从仓库里拉着满满一车铜线要出厂。司机平时跟保安们混得很熟,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唯独老孔爱较真,非要司机出示出货单。司机拿不出还要硬闯。老孔把身子往车前一横,让人打电话给厂部核实,司机监守自盗的阴谋就这样被曝光了。电线厂后勤科长特意做了一面“企业卫士,保驾护航”的锦旗送到保安公司,还当面跟保安公司陈经理说,这样认真负责的好同志很难得啊。陈经理找队长了解孔学武,并开会研究准备破格提升为分队副队长。会议开到半道,一个破马张飞的农村妇女扯着衣衫不整的孔学武冲进了会议室,状告孔学武强奸她。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笑。这个妇女实在是太砢碜了,贴上胡子就是李逵,孔学武怎么下得去手。在经理极力的劝说下,孔学武又赔了五百块钱才算了事。事后经理意味深长地拍拍孔学武的肩膀说了句:不慎重啊!然后用毛巾擦擦手走了。提职的事不了了之。至今我们还经常拿这事开孔学武的玩笑,拍拍他肩膀说,不慎重啊!
  玩笑归玩笑,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孔学武是被那个妇女给讹了。那天孔学武自己一个人到厂区西墙根下巡逻,西墙根是一片待建的空地,荒草繁茂,很容易藏人,但队员们嫌路难走,巡逻时都绕过去,只有孔学武除外。妇女从围墙钻进来偷东西,猫在草丛里,被孔学武发现了,不管她怎么装可怜,老孔就是不肯通融,她突然一变脸,瞬间扯开自己的衣襟,抱住孔学武喊抓流氓,这就说不清了。   孔学武虽然再一次丧失了提升的机会,但是赢得了电线厂领导青睐,他被电线厂聘为名誉员工。于是他工作就更加的认真。那时电线厂內盗成风,一公斤黄铜值五六十块钱,工资一个月才一千来块,弄一绺子铜线扎在腰上,或者把铜板切成小块藏饭盒里,弄出来就是一笔小财。所以,很多人愿意铤而走险。有贼心的工人们很会跟保安处套关系,经常用偷铜换来的钱请保安喝酒,保安们哪还好意思管啊,工人下班,大门一开,保安们都望天。可自从孔学武来了之后,不一样了,每天工人下班时,孔学武都会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瞪大两只眼睛在人群里来回扫视,抓了几个现行之后,内盗现象大大减少。电线厂是日本独资企业,工人们都不以偷盗为耻,反以为荣,因此工人们都骂老孔是汉奸。一天晚上老孔到厂外去买蚊香,在暗处被两条黑影敲了闷棍,脑袋缝了七针。一猜就是电线厂工人干的,行凶者在孔学武身上留了字条“铲除汉奸卖国贼”。孔学武没看清人,字条又是打印出来的,分局刑侦科也只能把案子悬起来。从此孔学武跟所有工人都成了仇人,工人下班,他堵在大门口挨个搜身,搞得全场五六百号人淤堵在大门口,连领导的车都开不出去。厂领导火了,感觉他有小题大作的病态倾向,打电话给保安公司经理,让把这只疯狗弄走。孔学武被调离了电线厂,调到现在的润滑油厂,跟我成了同事。
  谁成想又出了这事。
  我和孔学武被双双请到了公安分局。听勘察现场的警察说,盗窃案不是一个人干的,三十桶十公升的油,一个人得搬到天亮。在仓库的窗台上和外面的雪地上的确发现了两个人的脚印。此外在围墙外面还发现了三轮车的痕迹。这说明嫌疑人至少是三个人。从窗子没有损坏这一点上来看,很可能还有内鬼,因为仓库的窗户平时都是在里面锁死的。
  说说昨晚的情况吧。刑警队刘队盯着我的眼睛说。
  刘队审我的时候,孔学武正在隔壁接受讯问。
  昨天晚上我和孔学武值班,很正常啊。我有点不敢看刘队的眼睛。这个黑瘦小老头的那双眼睛像针尖儿一样往你脑子里扎。
  很正常!怎么个正常?
  巡逻,换班睡觉。
  说实话。
  都睡觉了。
  这还差不多,几点睡的?
  没看表,我俩躺着唠嗑,唠着唠着就睡着了。
  唠什么了还记得吧?
  记得,唠他女儿。
  他女儿怎么了?
  死了。
  具体点。
  孔学武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叫小黑儿,小黑儿常来开发区看她爸。
  小黑儿有两个姐姐,都比她白,好看,其实小黑儿除了黑之外也不难看。小黑儿爱笑,爱害羞,别人害羞能看出脸红,她害羞看不出来,只能从形体动作上显示,嘴儿一抿,下巴往下一勾,脑袋一歪,身子一拧,就知道她是害羞了。小黑儿的两个姐姐都在开发区的一家日本独资服装厂里上班,也都嫁给了厂里工人。大姐结婚一年后传出跟日本技术员的绯闻,老公受了奇耻大辱,将老婆痛殴一顿剃了个秃瓢赶出家门。大姐在厂里干不下去,南下了。二姐的老公是厂里的货车司机,一次开车出去干私活,肇了事,命虽然保住了,但成了瘫子。厂里不但不给治疗费,反而将其开除。二姐大闹厂办,也被开除,生活没了着落。小黑儿没到工厂上班,二十刚出头就嫁给了开发区附近村子的一户菜农,老公虽然比小黑儿大两岁,但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成天只想着玩儿。父母想让小黑儿给他收收心,收心的办法是养孩子。公婆天天盯着小黑儿的肚子,儿子却很叛逆。小黑儿老公看明白了父母的心思,硬把小黑儿哄骗到医院上了节育环,还让小黑儿瞒着父母。小黑儿一直没怀上,公婆怀疑她不能生育,对她越来越不好。
  结婚第三年,小黑儿得了红斑狼疮。小黑儿得病的时候老公跟人跑车,说不清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小黑儿在婆家生活,没有自己的积蓄,得了病公婆也不当回事,说等儿子回来再带她去医院看病,一拖就是大半年。年根底下,好容易盼回了老公,老公却背了一身外债,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去还债了。没了钱,公婆和老公都不提带小黑儿去看病的事。小黑儿央求老公,老公说实在不行就回娘家借钱。小黑儿没回娘家,因为病得很重。老公一个人来找孔学武借钱。当时孔学武刚伤愈出院,正跟电线厂所有工人斗气。不着调的女婿让他心里更烦。不等女婿開口,孔学武先把口封死了。我女儿嫁给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了,生老病死都得你家管着,找我干啥?
  老公回家跟父母学在丈人面前受的气,父母也来劲儿了,既然你当亲爹的都见死不救,那也就别怪我们不近人情,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小黑儿实在不甘心,自己才二十多岁,好多人生的事还没经历呢,想到这些就一宿一宿地哭,央求老公带她去看病。哭得公婆心烦意乱,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蔬菜大棚里去躲清静。老公被央求得实在熬不过,终于答应借钱带小黑儿看病。先是去了沈阳的医大,大夫说要是早一个月也许还有救,现在只能等死了,而且来日不多。小黑儿还是不甘心,于是老公带着去了北京,北京的大夫给出的结果一样。
  小黑儿临死之前全身浮肿,胖成了另外一个人,皮和肉分离,像充了气的皮球,随时都会爆掉一样。她在闭眼睛之前还在央求老公,趁着没死把她身子里的节育环取掉,她不想带着那东西托生。
  听这种事你能睡着?刘科长的眼神让我紧张。在刑警面前紧张是很危险的,会被怀疑是心里有鬼。
  我说的确是有点不应该。
  后来呢?刘科长换了一个让自己放松的姿势。
  后来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才知道被盗了。
  刘科长从桌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吸烟,若有所思。
  我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就干坐着等他把一颗烟抽完,掐死在铁皮罐头做成的烟灰缸里。平时他很爱唠家常吗?
  我说倒也不是,他平时很闷,不爱说话,好像昨天晚上他是讲话最多的一次。
  你俩谁先睡着的?
  我只记得他一直在不停地讲,应该是我先睡着的吧。   刘科长拿起一支水性笔,开始在一张报纸上漫不经心的练字。他的这种表现让我轻松了许多。但是他的问题并没间断。
  他经常跟你提起他的家事吗?
  我想了想说,他家的好多事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自己很少提,这些应该算是家丑吧。
  我趁刘科长低头的空档偷偷看一眼写字的报纸,上面被他写了无数个“家”字,但每个字都少了右边的一撇一捺,看着别扭。他一抬头,正与我的目光相对。
  你觉得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刘科长继续发问。
  反常?除了主动跟我讲他家里的难过事,也没什么反常的地方啊。
  再想想。刘科长很有耐心,他已经把报纸的一面写满了,翻过去写另一面。
  他让我困了就睡,晚上巡逻不用我管了,他自己去,这算不算反常?我说。
  刘科长的笔顿了一秒钟,然后继续写字。
  行了,到隔壁采过手纹你可以走了。刘科长说着放下笔,端起茶缸子灌了一大口水。茶缸子的底部几乎把整个脸都挡住了。
  我站到分局大门口,把擦手的手纸往地上一扔,浑身顿觉轻松,狠狠伸个懒腰。发现孔学武已经在台阶上坐着了。他的两手很干净,他的手纹肯定早有备案。
  孔学武一副淡然的神态,冲我微微一笑。这种事他经历得比我多,所以比我坦然。
  我问他,你怎么出来这么快,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孔学武说,例行公事,没事儿。
  不到一周,孔学武被调走了,去了一个毛纺厂。同时,我被提拔成班长。这让我有点诧异,我以为发生了这事就不会再提拔我。队长拍我肩膀只说了三个字,好好干。我觉得他们是把责任都算在孔学武身上了。
  毛纺织厂是开发区里环境最差,事最多,最拿保安不当人的企业。值班室是用集装箱改装的,夏天像烤箱,冬天像冰柜。工厂大门外的马路自发形成了一个夜市,半条街是杂货摊子,半条街是烧烤摊子,一到晚上人满为患,常发生打架斗殴流血事件,连公安分局都头疼。毛纺厂的领导责令执勤的保安严把大门,禁止工人外出滋事。可工人们不服管,常与保安发生冲突。厂领导不说自己员工不好,只说保安态度蛮横,弄得保安管也不对,不管更不对,甚至保安成了员工和领导的出气筒,一点儿地位和尊严都没有。工人不拿保安当回事,外面的人更不拿保安当回事,摆摊堵到厂大门口,厂领导责令保安清理,女摊主就骂街,男摊主就舞菜刀,工人们则看热闹起哄,保安们只能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因此在保安队员的心目中电线厂是“黄埔军校”,毛纺织厂就是“劳改监狱”。被调派到毛纺织厂就相当于下了大狱,这应该是对失职行为最严厉的处罚了。
  我担心的不是孔学武能不能受得了委屈,我知道他极能忍辱负重,我最担心的是他那股子认真劲儿。如果他还像在电线厂一样的干法儿,不被员工弄死也得被商贩打死。
  果然,没出一个月孔学武真出事了,这回是更大的事。
  我最先是从新人小江的嘴里听到的消息。这是个特别事儿的孩子,才十七岁嘴就堪比长舌妇了。我最讨厌嘴碎的人,所以我也不相信他的话。那天夜班,我正组织队员们抓阄。我执勤的是一个国有制药厂,厂区大,执勤点分散,其中水泵房执勤点最远,而且又黑又偏,谁都不愿意去,每次分配执勤点时都很头疼。为了让大家服从安排,我只好用抓阄的方式来解决。每次我都想,这要是老孔在哪能用我这么费脑筋啊。
  我在值班记录本上扯下半张纸,裁成六张纸条,在纸条上写好各个执勤点,然后搓揉成小纸团撒在桌面上。我刚要来个开场白,小江就抢我的话。
  你们先抓,剩一个给我就行,我手气好,我妈说生我之前老梦见财神爷,我是财神爷托生,财神爷你们知道不?分文财神和武财神,我妈梦到的是关羽,关羽是武财神。你们知道文财神是谁不?我告訴你们啊,文财神是比干,就是封神演义里被商纣王抠眼珠子那个,后来眼眶里长出两只小手儿,手心里有俩眼睛,就像这样——他把两只手掌心朝外放在眼睛上,手指乱动——我们家一直供着关公的像,我爸天天上香,但算命的说了财是在我身上带着呢,别人怎么求都没用,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财来了我用手一接就成了,真的,你们还不信咋地?不信你们看看我这手掌纹,像不像一张网,这就叫捞财手,我在我们家那一片打麻将有名,都不敢带我玩儿,好牌不用别人给,缺啥摸啥,把把自摸,我都想好了,在这不爱混了,我就去趟澳门,在大赌场里转一圈就够我活两辈子的,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愁,财在我身上带着呢我愁啥,对不?
  我把小纸团们一颗颗捡起来,往窗外一撇,说以后咱们不用抓阄了,水泵房就承包给小江,散会。
  凭啥啊班长?小江刚才的满脸得意立即变成一堆愁苦。
  就凭你是个神仙,水泵房那地方太偏,晚上有阴魂出没,不是神仙压不住。
  其实小江是个胆子极小的人。会后一个劲儿的央求我给他换个执勤点,见我不松口,他就耍起了小孩子作风,埋头蹲在地上赖着不走。眼看到半夜了,我告诉他,你要是再不上岗,我就给队长打电话了。他最害怕这招儿。我听说过他的家事,他家住郊区,生活很困难,他妈患病常年卧床,他爸骑三轮车捡废品。说是捡废品,其实就是半捡半偷,开发区在大搞基建的那段时间,到处都能看到这种人。有一次小江他爸偷工地上的钢筋头被藺队抓到,队长带人到他家起赃,一看他家的情况心哗啦软了,当场放人。谁知小江他妈却拉着队长的衣襟不松手,哀求队长给儿子小江找工作。也正赶上队里缺人,队长就收下了小江。但是害怕小江受他爸的影响,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就当着小江爸妈的面给小江约法三章,如果小江工作上不听话犯错误就立马辞退。
  小江一听说我要给队长打电话,立即起身朝外走。起身有点急,还把眼泪震了下来。我心一软,说你等会儿,我送你过去。
  我俩走在厂区的甬道上,路灯不停的把我俩的影子压扁抻长,就像人的心思一样,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儿。我刚才还特烦他,现在又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不应该那样对他,但是安排完的事情不能改,改了别人也不干。我对他的态度缓和,他就又开始滔滔不绝了。   班长,我进保安队后明白了好多事,咱们蔺队跟大队长不对付,他俩相互拆台使绊子,大隊官大一级,藺队肯定整不过大队长。你知道藺队和大队长为啥这样不?我告诉你,开发区分局要成立巡警队,对社会招一批巡警,他俩都想进巡警队,名额有限,不好弄。
  见我不搭话,他的嘴继续往下碎。
  干脆你也报考巡警得了,我看你有这能力。但我听说不但得考试,还得政审,要是对社会有特殊贡献能加分,班长,你有过立功表现没?比如协助警察破案或者抓个逃犯啥的?其实我的兴趣不在这上,我的梦想是当个大老板,我以后也在开发区里开个大厂子,到时候我就雇你给我当保镖,天天跟着我吃香喝辣。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再这么扯下去,我就不管你了,你自己走吧。
  是有点儿扯远了,嘿嘿,对了,今天来接班的路上听说咱保安公司又出事了,有个姓孔的保安把人打死了。这个老孔你认识不?咱们保安队里年龄最大的,外号孔部长。
  扯蛋!我说。
  我说的是真的。
  你看见了?
  听说的。
  老孔我最了解,他被别人打了我相信,他打别人,就是扯蛋。
  好吧,班长,你说扯蛋就是扯蛋,我听你的。小江嘿嘿了两声。
  我见他心情不错,就停住了脚步,说我就送你到这吧,我回去了。
  小江立即沉重起来,好像跟我诀别一样,不忍离去。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回走。我这个人心太软,我怕他的可怜样再次把我的恻隐之心勾起来,如果那样我只能替他在水泵房熬一宿了。
  回到总值班室,躺在长条椅上,盖上军大衣,灯一闭困劲儿立即像水一样漫上来。长椅就像一条小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悠悠的漂摇着,小船像是飘浮在半空,影子映在河底,河水清澈明亮,灰色的鱼脊,绿色的水草,阳光的波纹都分外清晰。水面涌动起轻波,水波缓慢地一层层推动,像绸缎的褶皱。原来是河边有几个漂亮的女孩儿在洗头,看不见脸,头发长长的像瀑布一样垂挂在水面上,白皙的肩头映衬得头发更黑。我正想把小船靠近女孩们,一群鱼围住了小船,一头接一头地撞我的小船,发出咚咚咚的声响,船眼看就要被撞翻了,我一惊,醒了,原来是有人在敲我头顶的窗户。
  我随手开灯,打开窗户,藺队的头从窗户探进来。睡觉呢?
  我赶紧说没,没有。
  没睡觉我敲半天窗你不知道,你都睡懵了。
  我的半拉脑子被梦魇住了,处于混沌状态,来不及编更完美的瞎话,只能说我真没睡,迷迷糊糊想事呢。
  藺队好像今天心情特别不爽,专门爱跟人过不去一样,指着我对面的长条椅说,没睡懵,你告诉我他是谁?
  我嬉皮笑脸地说,藺队,别闹,晚上值班室就我一个人,你别装神弄鬼吓唬我。
  藺队一瞪眼睛,我吓唬你?!你回头看看再说话。
  我回头,头皮都炸了。小江半躺半坐在长条椅上鼓着两只惊慌失措的大眼珠子看着我。
  我靠!你什么时候睡进来的?
  他是谁?藺队继续逼问。
  我的脑子被彻底搞懵了,面对藺队的逼问和小江的呆傻样儿,竟然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他叫……他是……
  行了,别想了,再把脑子想爆了崩我一脸脑浆,把门打开,你真行,不但睡觉,还把门锁上睡。
  我赶紧说,我没锁门。
  小江蔫蔫地说,是我锁的,我怕小偷进来。
  高小江你个大傻子,你给我等着!我低吼着光脚去开门,门开了,藺队却不进来,一偏腿骑上了他的挎斗摩托,对我说,明天早上你交完班直接去队里一趟。
  队长的摩托车刚开出厂大门,我回身想去收拾小江,只听他在往水泵房去的路上一边跑一边对我高喊,班长,我知道错了,我请你喝酒赔罪。
  我瘪着肚子到保安大队队部里时,藺队还在他的办公室里睡觉。也难怪,我们睡觉的时候他满开发区转查我们的岗,现在该他睡觉了。我轻手轻脚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办公桌上散乱着一堆公务员考试的书籍。那把破椅子疼了似地吱呀叫了一声,把藺队吵醒了。你别坐那个椅子,没修好呢。
  我连忙起身,环视一圈,除了那把破椅子就是他的行军床,我只好竖条条地站着。
  吃饭没?他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没敢吃。
  没敢吃?
  怕你生气。
  他笑了,你吃饭我生什么气,一起去食堂吃吧。
  吃不下。
  怎么呢?
  犯错误了呗。
  滚,少跟我这装蒜。
  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藺队找我来根本不是为了值班睡觉的事,而是因为孔学武。
  藺队说,老孔值班时把人打成重伤,现在在逃,得让他归案。
  我说,我有两点不明白,第一,我了解老孔的为人,他怎么可能打人呢?第二,就算他真把人打了,抓他也是警察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
  好,我就一条一条给你说,藺队一口咬掉半个包子,妈了蛋,这是馒头拿褶,哪他妈有馅儿啊,保安队的伙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跟分局的就是比不了。说正事儿,前天晚上老孔值班,跟一个在烧烤摊子喝酒的小青年发生了争执,老孔用酒瓶子砸到受害人的太阳穴上,老孔以为把人打死了,一害怕就跑了。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人没事,在医院里抢救过来了,让他回来自首,可他不相信,后来就关机联系不上了。据我了解,他跟你关系最好,所以这是我要解释的第二条,他可能会跟你联系,你一定劝他回来自首。
  我跟他关系最好?!我怎么不知道。
  他一般不跟别人提自己的家事,尤其是他女儿小黑儿的事,他现在只能跟自己信得过的人联系。实话实讲,他没别的出路,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你劝他自首就是对他好,如果被抓到那就不一样了,好在人抢救过来了,最多算重伤害。如果你劝不了他,也一定要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拿人。   一听到“拿人”这两个字,我脑皮子窜凉风。这么窝囊的老孔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呢。藺队放下筷子,拿起空碗准备去再打几个包子,起身之前把头靠近我的耳边小声说,有了消息只告诉我一个人,明白吗?
  我下意识点点头,无意中发现大队长坐在远处靠窗的桌子上,盯着我细嚼慢咽,我赶紧低头装着没看见。
  从食堂里出来,小灵通突然响了,我浑身一紧,不会真的是老孔吧?小灵通上显示的是陌生号码,我接起,试探着喂了一声。
  班长,是我,小江。
  靠!是你啊,我没找你呢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哈,欠收拾是不?
  嘿嘿,我不是说了吗,请你喝酒赔罪。
  我刚吃完饭,不喝。
  不是现在,是晚上,谁大清早就喝酒啊。
  晚上也不行,不爱动弹。
  班长不给面子啊?
  你有面子吗?
  有啊班长,我当大老板是早晚的事,到时候要多大面子就有多大面子。
  扯!挂了吧。我合上手机盖,骑上我的山地车,迎着阳光往家走。今天是个大晴天,按说我这个喜欢晴天的人心情会很爽,但老孔的事压在我的心头,让我爽不起来。老孔一脸窝囊的样子在我脑子里来回转圈,我在心里说,老孔我真是不明白你,你是个窝囊人就一直窝囊下去得了呗,非得较什么横啊,这回完犊子了吧。脑袋被门挤了还是被驴踢了啊!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座小桥,桥下面是一条流淌着开发区工业废水的小河,味道冲脑浆子。每次我都会提前一百米提速,以最快的速度憋住气冲过去。这次我没加速,却停了下来,因为我突然想到,能让老孔的脑袋受到强烈刺激的肯定不是门也不是驴。我从兜里掏出小灵通,拨刚才小江用过的那个号码,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我找高小江。
  哪个高小江,不知道,我这是台球社的公用电话……你等会儿——女的扯起尖嗓门儿喊,哪个是高小江……嘿嘿班长,我就猜你肯定会给面子。
  我说,少废话,中午,开发区的利民冷面店,我有一个要求,你现在就给我打听一件事,老孔为什么打人,打听不着就不喝酒了。
  嘿嘿,班长,急活儿啊,中午就整啊!不过要是你有事求我办,那可就不是给我面子了。
  要不也没打算让你请。我合上手机盖调转车头往回走。
  我没想到这个货这么能贪酒。啤酒是我们沈阳的雪花啤酒“闷倒驴”,劲儿大量足,一瓶顶一瓶半,对我这种酒量的人来说,五瓶下肚就是一滩烂泥了,可小江已经启开了第六瓶,还是稳稳当当的。我说你这酒量是跟谁练的?
  我自学成才,小时候我爸捡回来空酒瓶子,我把里面的残酒当饮料喝,整天晕晕乎乎的。不是我吹,什么茅台五粮液我打小就常喝,偶尔还有外国酒,外国酒不好喝,干辣。我小时候我妈天天在炕上摆扑克算命,酒色财气,我在酒上是最顺通的,说我长大肯定不会少酒喝,其实我从小就没短过酒,嘿嘿。
  别扯没用的,说正事。我及时打住。虽然我只喝三瓶,却已经有很强烈的眩晕感,我怕没等他说正事我就醉死过去了。
  我问明白了,他是为了一个女人。
  你给我好好说话,再扯犊子我用酒瓶子敲你信不?老孔能为了女人跟别人决斗?!我用脚后跟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我真没胡扯,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老孔值班,厂大门外面摆了一个烧烤摊子,几个小子在摊儿上吃烧烤喝酒,班長接到厂办值班领导的电话,让保安把门口的烧烤摊子清走。你想啊,那是他们能清得了的吗,别人谁都不愿惹事,班长就让老孔去。老孔去跟烧烤摊主商量,被女摊主骂了一顿,男的摊主还要跟老孔动手。
  我最怕的就是这事儿,老孔认真起来没分寸。我插嘴道。
  还真不是因为他认真,被摊主骂完之后,老孔也没说啥,灰溜溜往回走。事出在烧烤摊儿喝酒的一个小子身上,那个小子当众抽一个女的嘴巴子。那个女的不躲也不还手,就那么挺着,还一个劲儿的哭着哀求那个小子,那个小子一瞅就是社会人儿,在场很多人都看不过去了,但谁都没敢吱声,偏就老孔吱声了,问那小子为啥打人。那小子说我他妈打我媳妇儿关你什么事?女的一看有人替自己说话了,就哭着跟老孔说自己得了病,想让老公带她去看病。老孔问那小子为啥不带媳妇儿去看病。那小子来了兴头儿,要跟老孔拼酒,输了就答应带媳妇儿去看病,要是赢了,老孔就当众承认跟他媳妇儿有一腿,给他跪下磕头赔罪。
  这不是扯蛋吗,跟一个酒鬼较什么劲啊!
  就是啊,也不知道老孔哪来的那股劲儿,一连跟那小子吹了三瓶啤酒,把那小子喝吐了。那小子不肯认输,动手撕吧老孔,老孔借酒劲操起酒瓶子一瓶子砸在那小子脑袋上。
  讲到这小江嘿嘿嘿笑起来。班长,你说这老孔傻逼不傻逼,人家打媳妇儿跟他有鸡毛关系,他装灯贪官司。
  我低头不语,默默喝酒。
  班长,我看得出你跟老孔关系很铁,要不你也不会因为他的事请我喝酒,但是我得说,这老孔人太他妈怪,像他这种人就是个活二逼。
  你妈了个逼,你再说老孔一句试试,别他妈给你点儿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莫名的愤怒起来。可能只有我心里清楚老孔为什么非跟一个混蛋过不去。
  小江一下子哑巴了,坐在那不知所措。邻座吃冷面的人看我们,这更让小江脸上挂不住。他咬开啤酒瓶盖,仰脖子开始吹起来,几秒钟工夫酒瓶子就空了。他把瓶子往桌子上一蹾,眼泪开始往下流,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真哭了。
  我抬头看他,缓了脸色说,你这货就是嘴太碎。
  万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他这么叫我让我心里不由一热。
  老板,结账。我高喊。
  小江骑了一辆很破的车子,估计是他爸捡来的废品。我骑车跟在他的后面,风一吹,我俩一起飘飘悠悠。好在他领的路越走越偏僻,没有呼啸而过的汽车,对我们来说很安全。眼前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棚户区,房子都是一趟一趟的,这里应该是老国营工厂的职工宿舍。我问小江,你家就住在这儿?   小江说是啊,这地方叫北窑,以前是国营砖厂的工人村,国营工厂倒闭之后这里就成了三不管,我从小在这长大的。
  小江并没有带我去他家,而是把我领到一处围墙根下。那段围墙仅有七八米长,其余部分都倒掉了,更像是一面影壁墙。围墙下面绿莹莹白亮亮一片,绿的是啤酒瓶子的碎片,白的是白酒瓶子的碎片,厚厚的一层叠一层。我说,你带我来这是几个意思?
  小江说,你等着。说完让破车子往旁边一倒,自己往围墙后面跑,磨身端着一个装满空啤酒瓶子的箱套出来,往我脚下哗啦一放。
  我说,你不会是请我喝酒瓶子里的残酒吧?
  他嘿嘿笑,哪能呢。他从箱套里抽出一只空瓶子,在手里掂了掂,猛地朝围墙上飞过去。瓶子在墙上应声而碎。小江大喊一声,爽!他的举动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小江抽出一只瓶子递给我,万哥,你也碎一个。
  我接过瓶子,疑惑地看看瓶子又看看小江。好好的瓶子摔碎干吗?
  小江说,万哥,我从小就喜欢摔瓶子,你看这些玻璃碴子,一层一层的叠老多年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摔瓶子不?我伤心生气心烦的时候就摔瓶子,我觉得瓶子替我碎了,我就可以不碎了。
  你鸡毛还没长几根儿呢,哪来那么多伤心事儿?
  你说的不对,万哥,我们都是瓶子,大瓶子小瓶子而已,瓶子天生就是用来装东西的,有的装酒,有的装水,装什么的都有,反正你不能空着。可是不管装什么都是别人给你装的,你自己说了不算对不?可你自己又不能倒出去,就是倒你也倒不干净对不?除非你碎了,你再也不用装那些东西了,可你这一碎,就彻底没机会再装别的东西了对不?所以我说我不能随便就碎了,得让这些瓶子替我碎。
  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嘴这么碎了,你是好瓶子长了个破嘴,不就是发泄吗,让你说的这么复杂。
  对,你精辟,来,万哥,你也发泄一下。
  我接过瓶子,仰头,让瓶子隔在我的眼睛和太阳之间,整个世界都染上了我喜欢的绿色。好端端的一个瓶子,碎了太可惜。我把瓶子放回到箱套里。
  啪——小江高喊一声,牛逼!又一只瓶子替他碎了。
  第二天,我真就接到了老孔的电话。老孔在电话里先是沉默,后是哽咽。我说老孔,你打算怎么办?老孔说我不知道。
  自首吧。我说。
  不行,我把人打死了,得偿命。
  我说,人抢救过来了,没死,最多算重伤害,蹲几年就出来了。
  老孔说,他们骗我呢,人肯定是不行了。
  你怎么肯定人不行了?
  人家说用酒瓶子砸脑袋,瓶子要是碎了脑袋就没事,瓶子要是没碎脑袋就碎了。老孔哽咽得说话都断断续续的。人肯定已经死了,你们就是为了抓我才骗我的。
  胡扯,瓶子哪有腦袋结实,你也不能就这么一直躲下去啊,再说也躲不了啊,早晚得被抓住,不如自首争取宽大。
  老孔沉默了,只能听见他擤鼻涕的声音。
  老孔,喂?
  你知道我为啥用酒瓶子砸他吗?
  我犹豫了两秒钟说,我知道。我心想,他跟小江的区别就在于一个选择了围墙,一个选择了别人的脑袋。可是老孔的那只瓶子没能替老孔碎了,那么碎的就只能是老孔自己了。
  我说老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我叫不准老孔能不能来,但我知道他现在除了我没有别人可以信任了。队长说的有道理。
  当老孔裹着一件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破黑棉大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涌满了眼眶。如果不是背着这么悲惨的事,他这副滑稽样绝对会让我笑得满地打滚。老孔疑惑地看着我脚下已经准备好的一箱套啤酒。我没心情喝酒,老孔说。他眼圈又黑又红,一脸愁苦。
  我说,这些酒不是喝的。我拎起一瓶,像握手榴弹一样,朝围墙飞过去,嘭——泡沫四溅,碎片横飞,有酒的瓶子不如空瓶子清脆,但依然很过瘾。我再拎起一只递给老孔,你也来一个。
  老孔瞪着迷茫的眼睛看着我,你这不是糟践东西吗。
  总比糟践自己强吧,来一个试试,很痛快。
  我不。老孔口气坚决。
  发泄吧,摔啊。
  老孔犹犹豫豫地接过酒瓶子,又看看我,像是征求我意见,又像是让我给他鼓励。我说你就大胆的摔吧,把所有酒瓶子都摔碎。
  老孔咬咬牙,举起瓶子一甩胳膊,那只瓶子高高飞起,但见高不见远,噗——好端端的落在离围墙三米远的草地上,倒是瓶盖被蹾飞了,啤酒沫子汩汩流出来,很欢快的样子。
  老孔一下子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
  在那一刻我真是无语了,不知道怎么劝他,面对这样一个悲催的人,真的不知道该不该鼓励他再摔第二次。我知道留给老孔的时间原本就不多,这时应该藺队出现了。
  藺队带着两个队员从围墙后面现身,朝蹲在地上毫无防备的老孔扑过去,就像三只猎狗捕杀一头羊。没等老孔反应过来,已经被死死的按在地上,双手被戴上了铐子。我猜老孔肯定会恶狠狠地瞪我,骂我,他也许不会理解我这是为了他好。我转过脸去不敢看他,他并没有骂我,而是一直用低声恳求般的语气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后背有一种强烈的灼痛感。在我急需分散注意力的时候,我的小灵通救命般响了起来,是小江的声音。
  喂,万哥,有个事我得告诉你,被老孔打的那个人当天夜里就死了,没抢救过来。
  靠!我扔掉电话,转身去追藺队。
  老孔已经被塞进藏在围墙后面的面包车里,满身土的藺队正要上车,一把被我薅住。
  我大声说,藺队,老孔是主动自首的。
  藺队拍拍衣襟,似笑非笑地说,你瞅弄得我这一身土。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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