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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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是世间的光。
  ——《圣经·马太福音》
  对话录
  光是影的孤独书。
  ——《光影书》
  安海:我很多夜晚都对着这些稿纸,但我却写不出几个字来。
  苏秦:你写出的第一个词语是什么?
  安海:安海。
  苏秦:那你头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情景是什么?
  安海:我和二姐在雪地里面做城堡。
  苏秦:第二个情景是什么?
  安海:我和朋友们坐在高树上看河水。
  苏秦:接下来的情景是什么?
  安海:宿舍里面出现的一大群蟑螂。
  苏秦:还有吗?
  安海:老村长死的那天,我守了他一整夜。那个夜晚,我又梦见和他交谈。在梦中,我不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
  苏秦:这就是写作的源头。我知道你还有很多印象深刻的画面,你就用文字的方式把这些记忆全部写出来,这便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复活。
  安海:写作就只写自己的记忆吗?
  苏秦:当然不止这些,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但记忆是写作的起点。
  安海:还有什么?
  苏秦:观察和想象。
  安海:怎样才能做到这两点?
  苏秦:观察就是要看自己周围的世界与人,把他们经验变成自己的经验,然后用想象力进行必要的加工,最后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安海:我的头脑中有很多故事和画面,我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能使它们连贯起来。
  苏秦:每个作品都有其独立的形式,这需要你自己在黑暗中摸索。
  安海:我尝试去写的时候,头脑中总会想起以前所看的书。
  苏秦:开始的时候,你可以去临摹,去模仿,这是写作的规律。慢慢去写,你就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安海:自己的声音?
  苏秦:是的。有多少个作家,就有多少种声音。你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声音。
  安海:到底应该写些什么?这个世界也太大了。
  苏秦:写你最为熟悉的东西,写你自己,写你周边的人。
  安海:我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句话该如何去写。
  苏秦:写你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句话,你要等着这句话在你的脑海出现。
  安海:写作有固定的模式吗?
  苏秦:没有,所有的模式都是人自身创造的。记住,你要在写作的过程中找出自己独特的模式。
  安海:写作的时候痛苦吗?
  苏秦:对于喜爱写作的人,没有痛苦。所谓的痛苦或许也是一种享受过程。
  安海:写作的本质是什么?
  苏秦:写作就是要用文字来说明自己与自我,自己与他人,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写作是为了诞生出新的自己。
  安海:新的自己?
  苏秦:是的,这个自己来源于你本人又高于你本人。或者说,你用文字创造出了新的自己。
  安海:我可以把我的家庭我的朋友可以写进去吗?
  苏秦:当然可以,这些都是你最熟悉的事情。
  安海:我可以把你写进去吗?
  苏秦:当然可以,这也是我的荣耀。
  安海:看来写作所需要的外在东西并不是太多。
  苏秦:有纸有笔就足够。
  安海:笔就像是锄头,纸就像是土地。
  苏秦:灵魂就像是种子。
  安海:这个比喻很好,说不定我要写到自己作品中间。
  苏秦:还有一样东西更加重要。
  安海:什么?
  苏秦:孤独。
  安海:孤独对于你的理性写作也同样重要吗?
  苏秦:是的,对于所有写作都很重要。
  安海:我有一个埋藏了太久的疑问。
  苏秦:请讲。
  安海:为什么叫作《光影书》?
  苏秦:因为我们是世间的光,而绝大多数人所追逐的只是自己的影子。
  安海:光到底是何物?
  苏秦:光无处不在。当你真正地投入到写作时,你会发现光的真实含义。很多情况下,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光的影子,而我们却误认为是光。
  安海:你在写作过程中找到光了吗?
  苏秦:我以为那是光,但我越来越不能确定只通过理性便能找到光,或许那些光存在于最感性的材料世界中。
  安海:你要转向于感性世界吗?
  苏秦:不,我太累了,那个感性的世界留给你去探索吧。
  安海:《光影书》已经写完了吗?
  苏秦:是的。
  安海:我可以借来读读吗?
  苏秦:可以,等过段时间就交给你。
  安海: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苏秦:离开凤凰岭。
  安海:为什么?
  苏秦:我一直追逐的东西是不存在的。等我离开了,这里所有的书稿与书都属于你了。
  安海:你不回来了吗?
  苏秦:没有必要回来了。
  以昼为夜
  悟的尽头都是空,而空没有源头,更没有尽头:空是万法之源。
  ——《光影书》
  那场对话后的第七天,苏秦便离开了凤凰岭。走之前,他将自己的房门钥匙交给安海。安海将他送到十字路口后,他们便相互告别了。
  “再见,安海!”苏秦说,“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光。如果不喜欢《光影书》,你可以将它销毁。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写出惊天动地的作品,但是我没有,我太高估自己了。那本失败的书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那本书交给你了,我没有什么负担了,我要开始新生活了。再见,朋友。”
  “还会见吗?”
  “不会了。”
  “再见!”   “再见!”
  白天,处理完家中的琐事后,安海便一个人去凤凰岭的各个角落游荡。他走在路上,打量着各家各户的房子。记忆中所有的房子都是土坯房,房檐上是参差不齐的青瓦;后来,很多土坯房被拆除了,换成了青砖灰瓦房;而现在,很多红砖水泥房替代了灰瓦房。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听到旧屋轰然倒地的声音。有钱人甚至在凤凰岭盖起了三层小洋楼。不同的房子在眼前交错,这是新世界与旧世界交融的象征。他突然意识到如何开始,但是灵感又瞬间消失。
  他沿着大路向东走,一直走到学校门口。接着,他走了进去。校园全部成为红砖水泥房,在整齐的房子前面是一座花园,花园里面有两颗刺柏(其中的一棵被大火烧掉了一半)、六株开着黄色花朵的月季,而周围是几株蔫生的冬青。一只黑猫卧在水泥花园的墙垛,太阳光抚摸它的绒毛。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呼喊猫的声音,这是一个衰老而熟悉的声音。她轻缓地挪动着脚步向花园走过去,最后将猫揽入怀中。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安抚着受恐的黑猫。安海认出了她:胡蝶。她是安海的老师,她过去经常惩罚学生。安海叫了她的名字,她转过头看他,眼神中是陌生与冷漠。她没有说话,而是抱着黑猫向学校东侧走去。一切都变了,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
  他一边叹息,一边走出校门,沿着蜿蜒的路向坡地走去。坡地上种满了梨树,而梨花刚掉落不久便成了春泥,但清淡的香味却隐匿在空气的暗处。形状不一的云朵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盛开的梨花。他又走了一段路,铺展在眼前的是大片的绿色与黄色。绿色的是麦田,而黄色则是油菜花。风掠过之时,麦浪像是翻滚的河流。他走到墓群,将采摘来的油菜花放到祖父的墓前。他又到老村长的墓前坐了一会儿。他虽然已经去世了很久,但安海还是如往日那样与他交谈。安海说话,而他聆听。安海坐在墓外,而他睡在墓内。周围是乌鸦的鸣叫声,而坟墓旁是谢落的迎春花瓣。死者们拥有的是另外一个世界,而安海却聆听他们的私语,想要用文字记录他们的哀愁与苦闷,记录他们被损害与被侮辱的生活。也许,这也是写作的意义所在。
  离开墓地后,他又开始往回走。他走向站台。那个站台是以前村子开会聚集的地方。他看到了那口暮钟。他记得祖母说过,很早以前只要老村长敲响了暮钟,村里人又聚集在一起开会。在他记忆中,老村长每周都会敲响这口暮钟,而将镇长的命令带给每个人。怪异的是,没有人见过镇长,甚至连老村长本人都没有见过镇长。但是,凤凰岭所有人都笼罩在镇长的阴影中,而每个人无时无刻不活在他的注视之下。安海举起头看这口生锈的钟,仿佛听到了过往历史的回响。他拉扯了一下绳索,钟发出沉闷无力的声音。几个孩子围上来看着他,他又再次敲响了暮钟。这声音如同丧钟之声,但丧钟为谁而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日新月异的凤凰岭,也许是为了早来的春季。转了一圈,安海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他所生长的这个环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明白自己处于某种历史的潮流之中,但他还是看不清自己或者是凤凰岭所处的真正的位置。这种感受就像在河流中游泳的人看不到这条河流一样。他试图在熟悉的环境中找到文字的出口,但越熟悉的东西反而越成为一种文学上的障碍。
  夜晚,他将《光影书》放到一边,而将稿纸放到另外一边。他无法静下心来阅读,但《光影书》却让他异常平静。他盯着稿纸却迟迟写不半个字。他的内心积累了很多的词语,但是却没有任何出口。他看着稿纸,眼前一片空白。你要聆听你内心的声音,他对自己这样说。他听到了从稿纸空白处发来的声响,这是他熟悉的声音:河流声。他的内心越加安静,这样的声音也越加清晰。紧接着是孩童们的嬉笑声、女人们的议论声与老人们的叹息声。众声喧哗。接下来是乌鸦在雪地上的追逐声,白鸽群在灰色天空中的哨声。他的头脑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景象,这些景象没有时间限制与空间阻碍,它们随着想象的深入而浮现叠加在一起。“写作就是为了冲破时间与空间对于人的限制,从而建立起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将这句话记在日记本中。写作就是在混乱的表象之下寻找一种秩序,他试图理解这句话。他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情,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在眼前。他突然明白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在寻找一种艺术手法:所有的故事都在那里等待被挖掘与被定型。如果说这些零散的经验与想象是散落在地上的珍珠,那么他所要做的就是寻找那根串联它们的金丝银缕。夜色温柔,除了隐约的犬吠声与夜枭声,他聆听着内心流淌出来的音乐。安静的内心就是一架乐器。他看着窗外的夜色,黑夜的深处似乎潜藏着昏睡的巨兽。世界的黑夜包围了他,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始,但是,眼前的稿纸就是他的白昼。祖母的咳嗽声从对面的窗户传出来。祖母以前给他讲过很多鬼怪传说与历史传奇。突然,他想到了祖母以前讲过一个传说故事,而这个故事开端正是自己寻寻觅觅所要找的出口。他内心一阵狂喜,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他赶快拿起钢笔,在稿纸上写下所寻找的第一句话:
  “起初,凤凰岭是没有光的。”
  时间中的孩子
  或许,时间是我们心中的幻觉,是我们面对永恒空间的无限战栗。
  万物或许有另外的标尺,而时间是最显而易见的一种摆渡。
  ——《光影书》
  麦子收完后没多久,二姐又重新回到了凤凰岭。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男婴。在三姐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家。她把三姐的死归咎于父母,是他们亲手将三姐送到火炉。母亲曾经托人给她带去消息,但从来没有得到回音。母亲亲自去她家之后,才发现他们已经搬了家。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有一段时间,母亲整日都在念叨她的名字,仿佛是祈祷但更像是召唤。
  “你就当她死了,或者从来就没有生过她。”父亲说,“女人们都是疯狂的动物。”
  安海每天夜晚都在坚持写作,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记日记。自从那天夜晚得到灵感后,他找到了写作的出口。他将所观察到的一切都试图用文字表现出来:母亲的焦灼、父亲的冷漠、祖母的信仰、大姐的疯以及二姐的消失。他试图在这些混乱的表象之下寻找一种真正的秩序:文学艺术的秩序。他试图用他人的眼光来理解他人的痛苦,当然这些都是很困难的。但这正是写作的乐趣所在:理解他人与他人的痛苦,并且在这种理解中获得自我升华。他试图去理解二姐,但他还是无法找到二姐如此决绝的原因。正当他陷入构思的泥潭中时,二姐重新返回到这个家。二姐回来是还抱着一个男婴。母亲先是给了她一个巴掌,接着又抱着她痛哭。二姐没有哭,怀中的男婴却哭了。他们坐在晾晒的麦子旁聊天回忆。二姐喂奶时,她的脸上露出神圣的表情。孩子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不时发出呢喃声。他的右手正抚弄自己的袜子。   “他人呢?”母亲问。
  “谁?”
  “孩子的爸爸?”
  “他死了。”
  “为什么死了?”
  “这已经过去了,我们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那以后,你们母子该怎么办?”
  “我和孩子再也不想离开凤凰岭了。”
  “好,那就好。”母亲说,“我很早就说过,没有人能够真正地离开凤凰岭。”
  当祖母抱起这个孩子,给他唱圣歌时,他在她怀中欢快舞蹈。祖母把他叫作摩西,她说这个孩子以后肯定会成为英雄。其他人也顺从了她的意思,但他们不愿意让孩子成为英雄,因为英雄常常是与死亡相伴。
  “我已经给他把名字想好了,叫作‘新生’。”二姐说,“我希望孩子有新的未来,也希望我们这个家有新的未来。”
  “你们可能有未来,但是我没有。”祖母说,“我还是喜欢摩西这个名字。”
  母亲说安海小时候和安新生现在一模一样。他抱着自己的外甥,仔细地观看他的一举一动,而这一切好像是在观看自己的幼年:外甥成为自己的镜像。夜晚写作时,他将安新生加入到了自己的故事,同时他通过写作理解了二姐。她的未来还处于混沌中,但孩子是她内心新生的光。安海的思路越来越开阔,他在不断地摸索中看清楚了写作之路。他在夜晚疯狂地写作,没有人知道他在写作。他在虚构与现实之间来回跳跃,不断地变换角色,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分辨其中的边际线。现实不断地给虚构的故事提供养料,而虚构的故事又丰富立体了这种现实。时间是不断地重复循环的,而不是直线前行。安海似乎在父亲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而在安新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有一件事情更证实了自己的这种看法。有一天,刘麻子迈着螺旋腿来到安海的家,他的怀中抱着一条狗,而狗露出惶恐的眼神。他将这条狗送给了安新生。令安海吃惊的是,这条狗与陪自己长大的那条狗一模一样:浑身漆黑,但是四个爪子却是白色的。这两条狗还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刘麻子送的。这条狗颤颤巍巍地站在安海旁边,安新生盯着它看,眼神中满是好奇。安海抬起狗的前爪,它开始舔舐安海的手指,而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晚上,二姐抱着安新生,抚弄眼前的狗崽。
  “这狗崽应该有个名字。”二姐说,“否则它会轻易被鬼魂唤走的。”
  “冬冬。它叫冬冬。”
  夜晚写作时,安海将这种机缘巧合换了种方式纳入自己的小说。他回忆起了曾经与冬冬度过的很多快乐时光,尤其是冬冬在路口等他放学时的期待神情。所有的一切又再一次证明了他的观点:时间就是一个圆圈,走了很久之后终究会返回原点。
  毁灭
  你的毁灭日就是我的诞生时,你的诞生时便是我的重生日。
  ——《光影书》
  玫瑰姑娘在玫瑰开得正旺盛的时节离开了凤凰岭。她在凤凰岭生活了这么多年,不仅在各家各户推行了玫瑰的种植,而且由于精湛的缝纫做衣技艺而受到了普遍的尊重。但是,在尊重的面具下,是男人们蠢蠢不安的欲望,是女人们的羡慕与嫉妒,只不过这些压抑过的情感从未真正的爆发。她们在她的面前也是表现出了应有的和善与尊重。玫瑰姑娘从没有结过婚,也没有组织家庭的欲望。当女人们因为结婚生子而变得体态臃肿、面容苍白时,她却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越显得富有魅力,仿佛时间是她的装饰品。她来自于自我用言语构造的凤凰城(没有人听说过这次城池),以异乡人的方式融入到了凤凰岭。原本所有人都遗忘了她过往的身份,但她独特的美貌与气质却与这个村庄格格不入。
  安海在文字中间真实地记录了自己对玫瑰姑娘的种种印象与感受:她初次到达凤凰岭时的娇容;她种植了凤凰岭的第一批玫瑰,同时也建造了玫瑰园;他对她的渴望,他和陆扬对她的偷窥;她在舞池中间轻盈流畅的舞蹈。安海在他的小说中想要给玫瑰姑娘这样一个结局:她将整个凤凰岭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玫瑰花园,之后她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对象,最后,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在凤凰岭死去。但是,这一次虚构在现实面前却脆弱不堪。一天下午,村长的妻子王虹带着愤怒的女人们走向玫瑰园。很多女人都加入声讨的队伍,而男人们则在一旁静候风暴的降临。
  “我很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就是狐狸精。”王虹说,“没想到会把尾巴伸到我家里。”
  “我估计她睡过这里所有的男人,怪不得她从来就不愁吃穿。”
  “她就是妓女。”
  “对,是妓女。”
  “也不知道当时谁让这个妓女住在这里。”
  “凤凰岭的风气全坏了,就是因为她。”
  “是的,以前凤凰岭就没有这么多的噪音与污染。”
  “她是个骗子,她所说的凤凰城根本就不存在。”
  “或许,她就是败坏凤凰岭的妖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要么赶走她,要么宰了她。”
  “不能便宜了她。”
  女人们没有敲门便闯进玫瑰姑娘的家,她们把她从房子拖到众人面前。玫瑰姑娘身穿素衣,披散着头发,散发出玫瑰的幽香,而手中抱着《圣经》。某个瞬间,安海觉得她露出了圣母的气息。玫瑰姑娘好像早都预料到了这场风暴,她任由她们辱骂与踢打。她只是捂住自己的头,而不发出半点声响。
  “你这个婊子,居然还有闲情看书。”
  王虹把她怀中的《圣经》夺了过来,她随手翻了两页便扔到空中,而散落的书页被女人们踩在脚底。有人向递给王虹一把剪刀,而她顺势便剪去了玫瑰姑娘的长发。两个胖女人把她摁在地上,其他女人轮流地踩在她身上。男人们围在一旁,没有人敢阻挡她们的嫉妒与仇恨。
  “你们让开!”
  其他女人站在一旁,王虹将端来的脏水泼到玫瑰姑娘的身体。玫瑰姑娘就像是失去水的鱼一样,在地面上做死亡前的挣扎。那个瞬间,玫瑰姑娘在安海心中的光芒突然更强烈了,安海想要去帮助她解除困境,但巨光却让他无法靠近。
  “那个玫瑰园不知道迷惑了多少男人。”王虹宣布道,“今天,就是要结束这一切!”   女人们闯进了玫瑰园。有人拿着铁铲,有人带着斧子,还有人找来砖头、榔头与锄头,有的人甚至是赤脚空拳。他们要么是铲断玫瑰树,要么踩碎玫瑰花,要么连根拔起。最后,玫瑰园横亘着玫瑰的尸体。黄色、白色与红色的花瓣铺满了一地,女人们出来时脚上还粘带着各种色彩的玫瑰泥。
  玫瑰在毁灭时散发出更加沁人的浓烈气味。
  这不是怒放的气味,而是死亡的魅惑气味。
  女人们离开后,玫瑰姑娘瘫软地坐在路上。男人们围看着她,村长也在其中,但是他们又纷纷地离开了她。安海走到玫瑰姑娘的旁边,他把她扶起来,她的浑身都在颤抖,身上是脏水的臭味。安海把她扶到门口后,她便推开了他,独自一人走进了千疮百孔的玫瑰园。她坐在玫瑰中间,把散落的花瓣埋入土地。
  第二天,玫瑰姑娘从凤凰岭永远地消失了。离开的那天夜晚,她烧毁了玫瑰园和她的房屋,也烧毁了男人们的欲念与女人们的嫉恨。
  安海回想了这个疾风骤雨般的事件的整个过程,但他只是一个观看者,而不是参与者,写作让他与这个世界保持了距离。令他吃惊的是,母亲加入到了那些女人的队伍中。虽然她没有对玫瑰姑娘施加身体与语言的暴力,但她的存在却显得格外刺眼。因为她曾经说过玫瑰姑娘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处于黑暗中的光芒。而在此次风暴前,母亲经常去玫瑰姑娘的家,也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满与怨愤。安海承认自己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承认自己对人类行为的种种无知。或许,这种无知才是写作的真正起点。
  秘密
  秘密是身体的第二个心脏,而是灵魂的唯一心脏。
  ——《光影书》
  安海在深夜狂热地写作。他独守在房间,周围满是手稿与书籍。没有灵感时,他会到户外的黑夜汲取灵感;没有道路时,他会在《光影书》中寻觅道路。他在写作的进程中也明晰了所要写的主体:凤凰岭。他对这里既熟悉又陌生。他在故事中试图写出所熟悉的凤凰岭,但这个村庄陌生的一面却时时向他提出挑战。他便在这种阻碍与克服的路上匍匐前行。这种感觉特别像是走夜路,而星点光亮便是灵感之源。幸运的是,安海在悬浮于上空的黑夜看到了那些光。稿子也越来越厚,而他的内心也越来越笃定。词语如同手中的砖瓦,他用这些砖瓦构建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凤凰岭。在遇到阻碍时,他便求助于母亲。长久以来,她是安海心中的另一束光。自从诞生之后,他便是失去光的孩子——他明白自己终生的命题便是去寻找收集失散的光——写作便是这种寻找与收集的工具。他突然明白自己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对日记与阅读的狂热,爱与失落,偶遇与诀别,背叛与忠诚——都是有意义的,都是对光芒的某种接近。每个无意义的瞬间都充满了意义,每一次经历黑暗的历程都是对光明的趋近。这种突如其来的顿悟让安海听到了寂静中的风暴之音。
  “凤凰岭以前是没有那条路的。”母亲说,“老村长带着男人们修好了那条路,而那条路改变了凤凰岭的命运。”
  “我对修路这件事情怎么没有半点印象?”
  “路修好的那一天,你刚刚学会了走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巧合了,或许这些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母亲最后还是发现了他在写作。那一天晚上,她突然闯入他的房间,而他正在写那条路的修建。还来不及收拾手稿,母亲便坐在她的身旁。她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安海最终决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母亲。
  “是的,我在写作。”安海说,“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感到恐惧。”
  与他预期的相反,母亲的眼神中并没有疑惑与质询。相反,她的目光深情而又坚定。
  “写吧,坚持写下去。”母亲说,“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真正的自由。”
  母亲的理解让安海长舒了一口气。从那晚开始,他与母亲形成了一种亲密的共谋关系。母亲从未向任何人谈起安海写作这个事实,安海也从未将母亲的私密告诉任何人。他们是母子,更是亲密朋友。母亲告诉了安海一些非常震惊的事情:洪滨与她的私密情感;她躺在干涸的河床上哭泣与祷告;她对玫瑰姑娘的欣赏与嫉恨;父亲用烟在她身上烫出的梅花;婚礼上面的葬礼;外祖母的自杀;外祖父的忏悔与死亡。
  “写下吧,孩子。”母亲说,“这些故事或许对你有用,而我们这些人都过了无用的一生。”
  安海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母亲,他无法相信这个刚强而坚毅的母亲背后会有如此多的故事。母亲并不是单一的形象,她有着完全矛盾和抵牾的面向。安海突然意识到母亲的视角将是自己小说的重要维度。他尝试用母亲与自己的双重目光来注视这个世界。安海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而她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于是,她以另一种虚构的视角参与到安海的写作历程。对于安海而言,这是一种双重的生命体验。他们母子共同分享着写作的乐趣。
  与母亲的亲密相比较,父亲却显得越来越生疏,越来越恐怖。他很少去地里干活,而对于做棺材这个精湛的手艺也彻底地放弃了。给村长与厂长各自做了一副棺材之后,他便拒绝了所有的活路与预约。他又找来年轻时的酒肉朋友,沉溺于烟酒,整日整夜不回家。后来,他又迷恋上了赌博。母亲从来不劝阻他,她说他们是生活了一辈子的陌生人。母亲告诉安海所有的一切都根源于一场悲剧的婚姻。母亲又讲了父亲与夏玉过往的瓜葛与纠缠。在这个女人死后,父亲在他的手臂上永远留下了她的名字。母亲已经无法改变什么,她所能做的就是顺应适从,然后就是等待死亡。父亲开始干预安海的生活,催促他找女人结婚。安海从未有过对婚姻的渴望,而是将所有的热情都付诸虚构的世界。但是,他无法与父亲分享任何事情。
  “你要是能和那些狗屁书生出孩子。”父亲说,“那么你就永远别结婚。”
  城堡
  没有人能走进命运的城堡,所有人都死在通向城堡的路上。
  ——《光影书》
  安海非常喜欢自己的外甥,他经常抱着安新生去陆扬家。陆天亮也学会了爬路,他经常会和安新生争夺手中的玩具。
  “凤凰岭以后就是属于他们这一代人了。”陆扬说,“我们这一代人也算是结束了。”   “我觉得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或许你的生活刚刚开始。”陆扬补充道,“我在很久之前便死掉了。”
  安海已经减少了与陆扬在这方面的沟通。他们不谈论过去,也不谈论未来,他们只谈论与时间和命运无关的庸常话题。他们从无所不谈的朋友变成了小心翼翼地交谈者,而安海尽最大努力不去触碰那些敏感地带。后来,安海也厌倦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他尽可能地不再去接近陆扬,而是在虚构的世界去重温友谊的过往云烟。
  万物破碎,万物成灰。
  安新生所学的第一个词语不是妈妈而是爸爸——他把安海叫作爸爸。他没有结婚,也不打算结婚。每当孩子叫起爸爸的时候,他矛盾的世界都在战栗与颤抖。
  “我不会再结婚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就当他的父亲。”二姐说,“等他懂事了,自然会知道真相的,也相信他会理解我的选择。”
  安海同意了。
  当他尝试着用父亲的眼光去打量这个孩子时,却发现安新生与自己越来越相像。他分辨不出这是现实还是自我的幻觉。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穿梭于写作与生活中,他也时常分辨不清虚构与现实。他在写作。他尝试着用母亲的眼光,用安新生的眼光,用自己的眼光来观看周围的世界。对于他而言,眼中的世界是一种现实,而写在纸上的是另外一种现实。两种现实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不是绝对的一一对应。时间在稿纸上面可以逆转可以置换,在现实中却无法走通。他逆流而上,追溯小说的源头,而这个源头也正是整个小说的灵魂所在。虽然在写作的过程中遇到了各种艰难险阻,但每前进半步都是对自己的升华与锤炼。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焦灼,因为写作治愈这种焦灼。他像是中了魔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写作。他走路的时候,用双腿写作;他吃饭的时候,用牙齿写作;他用他的整个身体,用他的希望与绝望写作,用他的整个呼吸在写作。
  写作便是另外一种呼吸。
  安新生不见了。
  那个上午,二姐刚好出去买菜,她把孩子放在院子的凉席上。等到她再次回来时,孩子就不见了,与孩子一起消失的还有大姐。二姐在院子里面大声呼喊孩子的乳名。祖母关掉了收音机,她拄着拐杖走向院子;母亲放下手中的剪刀,她正在给孩子做衣服;父亲从漫长的午觉中惊醒过来;安海放下了稿纸和钢笔,他整整一上午都没有写出半页纸。他们都聚集到了院子。当意识到大姐有可能抱走孩子这个事实后,全家人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中。有一次,大姐从二姐的怀中抢到了孩子,没过多久便把安新生掉到地上,头上起了脓血包,孩子哭了整整一夜才安静下来。从那之后,她成为一个危险存在。母亲禁止她去碰孩子。如今安新生被抱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在全家人的心头。
  “等这个疯子回来,我非要弄死她。”父亲说,“我应该早早地把她弄死,也不会招惹这么多的事情。”
  他们走出家门,四处询问,但没有看到她和孩子。他们去刘麻子的商店打听,但得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刘麻子说她抱着孩子向河流的方向走去,而他的妻子却说他们选择的是坡地。他们分成了两路:父亲和母亲去坡地,二姐和安海一起去河边。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抄着小路向河流跑去。仲夏的太阳高悬在天空,他们踩着自己的碎影向前奔跑,迎面的热浪阻碍着他们的前行。安海闻到了河水的气味。没过多久,河流湍急的声音也出现在安海的耳中。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河流在缓缓流淌。一群孩子在河边玩耍,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堆城堡。仲夏是堆城堡的最好时节,安海小时候就喜欢在这里堆城堡。有三个男孩脱光了衣服跳进河流中间,他们向河流中央游去。
  “大姐在那里!”二姐喊道,“就在岸边。”
  大姐把安新生放在身边,她独自一人在建造城堡。安新生坐在一旁并没有哭闹,而是咬着手指,凝视眼前的世界。他们慢慢地靠近孩子,生怕破坏了喧哗背后的平静。大姐一边建造城堡,一边逗着孩子。孩子拍打着双手,金色的阳光铺洒在他们身上。在那一瞬间安海出现了错觉,他觉得大姐更像是孩子的母亲。河滩上满是孩子们的脚印,而空中则是孩子们的嬉笑声。他们快要靠近大姐时,安新生转过头大哭起来。大姐看见了他们,惊慌失措中,她抱起了哭泣的孩子。她跑了起来,踩毁了脚下的城堡。
  “大姐,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大姐,你把孩子还给我!”
  安新生在她怀中厉声哭泣,她抱着孩子在河边来回跑动。安海与二姐在身后追逐着她,呼喊着她,但她却在河边迂回地跑动,从不回头。二姐摔倒在地上,她又重新站了起来,瘸着腿追逐大姐。大姐也踩坏了很多孩子做的城堡,这些孩子也开始对她围追堵截。孩子们围成了一个圈,将她团团包围,这些孩子要她赔他们的城堡。二姐和安海挤到了圈子中,他们走到大姐的旁边。安新生向自己的母亲伸出了胳膊,但大姐却紧紧地抱住孩子。二姐走上前把孩子夺了过来,大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们走!”二姐说。
  安海和二姐又按照原路返回,大姐被遗弃到了身后。走了很长的路后,安海转过头去看,大姐正在太阳底下重新建造那个倒塌的城堡。
  一直到晚饭,全家人都已经围坐在饭桌前,大姐才返回家。衣服和脸上满是泥土,她什么也没有说便走向房间。父亲站了起来,他拿起身边的板凳向她砸过去。板凳砸到她的左腿上,她抱着左腿痛哭不已,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父亲向她走过去,而她开始在院子躲起来。最后,父亲把她逼到墙角,墙角的梧桐树枝繁叶茂。
  “你这个疯子!”他向她走了过去,“你要是早早地死了,这个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你别杀我!”她转换了口气,“不然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父亲走上前,将她踹倒在地,头磕碰到梧桐树的树干上。
  “你这个杀人犯!你杀了我,也把我也埋到这树下!”
  生命树
  树叶与天空的相遇换来了树根与土地的纠缠。
  ——《光影书》
  “这颗梧桐树下面埋着什么?”安海问母亲。   “埋着你四姐。”
  “为什么要把她埋在这里。”
  “这是凤凰岭的习俗,没过一个月就死掉的女孩就埋在家里的梧桐树下面。”
  “为什么?”
  “因为梧桐树能够引来凤凰,而可以给整个家庭带来幸运。”
  “其他人也是这样做的吗?”
  “是的,他们会把死去的女婴埋在梧桐树下,梧桐长得越高大越好。”
  “这个为什么我不知道?”
  “这是凤凰岭公开的秘密。这些事情基本上是在夜晚进行的。没有人去问,也不会有人去说。”
  “那些死去的男婴呢?”
  “男婴会放到木篮子中,送给河神。”
  “你向我说出事情的真相吗?”
  “会的。”
  “她是怎么死的?”
  “冻死的。”
  “为什么会冻死?”
  “刚出生时,你爷和你爸便把她抱到雪地中,那是冬季最冷的一天。”
  “他们为什么要冻死她?”
  “她是女孩,况且他们想要的是男孩。她出生时是兔唇,没有人会给她治病的。”
  “你当时在干什么?”
  “我躺在床上,浑身都不能动弹。”
  “你爱她吗?”
  “爱,但爱不能解决一切事情。”
  “她长什么样子?”
  “和你出生时一模一样,你们几个刚出生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
  “她哭了吗?”
  “她一直在哭,一直哭到她死为止。”
  “他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把她放倒雪地后便回到了房子,等到她死了,他们便把她埋到这颗梧桐树下。”
  “大姐当时在干什么?”
  “安河跑了进来,她拉着我去救你四姐,但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即使我有力气,我也是无能为力。她目击了死亡的整个过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或许是她一直想要离开这个家的重要原因。”
  “也是她变得疯狂的原因。”
  “为什么现在没有人这样做了?”
  “整个时代的风气都变了。过去的凤凰岭与现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你只有理解了过去,才会理解现在。”
  “你要多给我讲讲凤凰岭过去的事情。”
  “好的,我当时已经给她起好了名字。”
  “叫什么?”
  “安海。”
  安海站在梧桐树下,摸着树皮,聆听着风扫动树叶的声音。将耳朵贴到树干上后,他能听到树液流动的声音,那仿佛是河水涌动之音。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颗梧桐树,是自己死去的姐姐,是安海,是他自己。他蹲下来,抚摸脚下的这方土地。在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着姐姐,埋葬着过往太多的记忆。他突然想到了童年时的一次经历。他刚刚拥有第一把小刀时,特别兴奋,因为它不仅仅用来削铅笔,而且是他用来创造的工具。他在课桌上刻下大树与小花,在地上划出太阳与月亮,在土墙上描出河流与长路。有一次,落满院子的梧桐果再次刺激了创造热情,他从书包中取来锋利的匕首(他曾经和陆扬用小刀肢解过黄鼠与蟑螂)。他站在梧桐下前苦思冥想,最后决定在梧桐树上刻下梧桐果。他在地上捡了一颗熟透的梧桐果,认真地观看这种浑身短刺的果实。好了,他对自己说,是时候让这些果子长到树上了。他拿起刀在树上先刻出一个圆状,线条歪歪扭扭,姜黄色的树脂从刻痕中流淌而出,最后凝固在粗糙的树皮上。他用手沾了一滴树脂放到嘴里,苦涩的,但是他还是吞了下去。他开始在这个不规整的梧桐果上刻下短刺。每刻一次,梧桐树就多了一行泪珠。他能闻到黏稠树脂的苦涩气味。他刻完了第一个梧桐果。刻第二个梧桐果时,他听到了来自身后的熟悉喊声,这种喊声带着难以预料的愤怒。母亲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向他走过来,她第一次抽了他耳光,也永远地带走了那把小刀。她抓起泥土涂抹在疤痕上,梧桐的树脂很快便凝固在伤疤处。从那刻起,安海就再也没有碰过那棵梧桐树,甚至再也没有碰过其他梧桐树。因为当天夜晚,祖母便告诉他每棵梧桐都是凤凰岭的神树,它们是庇佑凤凰岭的存在。
  如今站在这棵梧桐树的面前,安海更理解了母亲当时的绝望与愤怒。这棵梧桐树下埋葬着她的血水骨肉与她的遗恨。安海想象着当年的场景:母亲绝望地看了自己女儿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她便去接受死神的审判。她是无辜的,她甚至不曾对人间有片刻的印象便被带到了地狱,这是不公平的。死神的镣铐声不断在雪地上响起,多少年后,这样的回响也经常出现在母亲的梦魇。没有人见过死神,但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四姐在雪地中啼哭,那是对生的渴望,亦是对死亡的召唤。她或许是幸运的,从未在这百般混沌的人间生活。家里所有人都能听到她的啼哭,但没有人愿意去帮她。那个时刻她是最孤苦无助的。她只能借用从母亲子宫所携带而来的微弱力量与寒冷搏击,与死亡搏击。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的呼吸声被风雪声裹挟而去。祖父与父亲已经在梧桐树下挖好了洞,比鼠洞要宽敞些——那便是她的栖息地,她的坟墓。他们把她包裹起来,最后放进可以看到树根的坟墓中。一掊土接着一掊土,土掩盖住了她的面容与她的生命。从树根翻出的新土盖住了旧土,最后那个坟墓被盖住了。地面又如同往日那样平整,他们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很快,大雪与土壤便盖住了她的哭声。只有梧桐树能够真正听到,梧桐树会把树根扎到她的身体中,然后汲取她身体中的养料,而她也会像土地本身那样给予。她因为梧桐树的存在而获得了某种永生。
  她就是梧桐树本身。
  而那些与姐姐有着同样命运的女婴,她们本身也没有死,而是以另外一种更为自然的存在而存在。
  她们就是梧桐树本身。
  她们长久地生活在无光的地下世界,而她们存在的本身便是某种光源——以此照亮了地上世界的生者们以及他们黑色梦魇。
  有一次,安海读《圣经》中的《启示录》,他突然被那个天启般的句子所震撼。他立即拿出了笔记本,将这句话端端正正地抄写在纸上:   “从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月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
  那一刹那,他找到了源泉,找到了小说的源泉,找到了凤凰岭的源泉。他打开稿纸,将自己的种种感受都付诸文字。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激动兴奋。他找到了问题的核心,而这个核心像是在黑暗阴森的文字森林中升起的太阳。
  写作的间歇,他凝视窗外的梧桐树。她们将根扎到黑暗的土地中。根须越靠近黑暗,枝叶越接近光明。这些树也生长在安海的心土中,生在安海的故事中间。她们曾经是,将来也是凤凰岭亘古的象征。安海在写作的路上艰难前行,有时会遇到浅滩与悬崖,有时则是沙漠与猛兽,但他都坚持下来了,因为这是他生活的唯一的乐趣。在发现这个公开的秘密后,他加快了写作的步伐,在黑暗的尽头,他看见丝许的光明。写完的稿纸也越来越厚,他也明晰了自己的写作意图:探讨他人与自我如何塑造了自己,用文字搭建出心中的凤凰岭。他有一种焦躁感与紧迫感,仿佛体内的死神在时刻警醒着自己。为了收集凤凰岭的更多资料,在劳动与写作之余,安海开始收集凤凰岭民间传说与历史故事。他知道正是自己所遇到的一切,无论是微弱之尘,还是浩瀚之夜,都从某种层面上塑造了自己。他想明白自己到底来自于何处,归于何处。
  井
  井:通向深渊的梯子。人的双眼就是两口深井。
  ——《光影书》
  秋种之后,村长用政府拨下来的项目款给凤凰岭铺上了水泥路。水泥路的两旁也修好了沟渠,从此便消除了泥水堵塞的问题。凤凰岭在这两年间的变化天翻地覆。所有的家庭都配上了彩色电视,他们由此了解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闻与故事:以前无法想象世界之大在此刻变得触手可及。他们已不固执地认为凤凰岭就是整个世界的核心。
  “原来我总认为外面的世界要比凤凰岭精彩。”最年长的女人对安海说,“现在才发现外面世界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在凤凰岭发生过了,只不过是换了个新形式罢了。”
  刘麻子在得了痢疾死后不久,他的儿子刘文武便继承了商店。同时,他在商店的附近盖起了凤凰岭的第一家饭馆,并且起了一个洋气的名字:维多利亚饭馆。开张的那天,村长与厂长都去新饭店剪彩庆贺。与此同时,很多家庭都装了固定电话,他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隔着很远的距离喊叫对方的名字。村长是第一个拥有移动电话的人,安海经常看到他在路上接打电话时的繁忙身影。村民们种麦子、收麦子、打麦粒和磨面粉都不用亲自动手了,收割机、脱粒机与磨面机都取代了他们的工作。与此同时,镰刀生锈了、架子车散架了,而老黄牛与骡子也被变卖了。学校扩建之后,镇上给凤凰岭分配了年轻的老师,孩子们开始学习外语。凤凰岭的口音也从下一代慢慢消失,多年之后,再也没人记起凤凰岭的口音。有的年轻人开始骑摩托车,村里经常可以听到他们惊叫般的车声。有的人家买了面包车,开始去镇子做生意,他们将土地承包给了他人。凤凰岭与电视中喧嚣世界一起向未知的未来前行。没有人知道第二天会有怎样的新变化。
  有一天,凤凰岭突然停水了。村长说第二天就会来水,但整整一周过去了,水依旧没有出现。村民们也陆陆续续地用光了囤积的自来水。当他们打开早已弃用的水窖时,中间散发出持久的恶臭味。凤凰岭顿时陷入危机之中,村民们拥堵在村长的家门口。村长目光淡定,步伐稳健,他站在了村民们中间,像是要布道的牧师。
  “没有自来水,我们还有那口古井。”村长说,“那口井养活了世世代代的凤凰岭人。”
  村长带着那把陈旧的钥匙(多年前的那场干旱,老村长为了防止盗井水而专门配置的钥匙)来到古井旁,村民们早已经带着水桶排成了长队等候。村长打开了锁子,身边的两个男人挪开了井盖。他们把水桶绑在绳上,然后用轱辘将其送到井底。他们听到的不是水声,而是铁皮桶落入深渊的声音。村民们期待的表情瞬间化成失落甚至绝望。
  “古井干枯了!”有人在人群喊道,“这是神灵们对凤凰岭堕落的惩罚!”
  安海回想起早年那场持久的旱灾时,喉咙会不自觉的发涩发干。那个时候,井水就是凤凰岭的生命源泉。那个时候总是有无止境的水从深渊中涌出以拯救处于黑暗中的人们。面对焦灼而暴躁的村民,村长很快便想到了应对措施。当天夜晚,三辆大卡车载着水来到了凤凰岭。村长在一旁指挥,村民们排着长队,拿着水壶、水桶和水盆来领水。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自来水管修补完毕,凤凰岭又恢复了原状。
  村长再也没有锁那口古井。很快便有人挪开了井盖,弄坏了轱辘。古井成了囤积垃圾的地方。就近的村民将煤渣、烂菜、塑料以及母羊尸体全部都丢进了古井中。
  天堂与地狱
  我们的肉身处于地狱,却时常听见天堂之音。
  天堂:地狱的别称。
  ——《光影书》
  深秋,最后一批梧桐树叶被冷风卷走或者被焚烧殆尽。孩子们都说大姐是跟着路上的一个乞丐离开凤凰岭的。他们最后一次呼喊她的名字时,她转过头和他们挥手离别。那个晚上,大姐没有回来,母亲一直守到半夜都没有等到她。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与安海便开始在凤凰岭寻找大姐。坡地上没有,校门口没有,麦场也没有。他们最后来到河边,除了发冷的河水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大姐的身影,也没有堆城堡的孩子们。河水一如既往地向东方流去。他们又向村里其他人打听,除了孩子们,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们打着便车又去了镇子,在各个街道和街角都寻找一遍,也向过往的路人询问,但依旧没有什么进展。他们筋疲力尽,坐在街道的树桩上仰面朝天。回家的路上,母亲突然掩面啜泣,安海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冰冷粗糙,像是树桩上隐约的年轮。他很久都没有握过她的手了,或者从来都没有握过。母亲止住了泪水。
  “要是当时我让她跟着夏强走,或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母亲说,“我是一个罪人。”
  我是罪人。这是母亲近年来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安海明白责任并不在于母亲,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数,而凤凰岭也有其自身的命数。过了很多天,大姐终究没有回来。父亲是家中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那一天,他从赌场归来,输完了身上所有的钱。他坐在饭桌上,将一块兔肉夹到瓷碗中,嘴中是噼里啪啦的嚼声。饭桌上没有人说话,他边吃边注视每个人的表情。他把骨头从嘴中吐了出来,接着用木签挑走牙缝中的肉屑。   “今天怎么少了一个人?”他问。
  “安河走了好几天,现在还没回来。”母亲说。
  “走了好,走了就别回来,谁也不拖挂谁。”
  正如他所愿,大姐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母亲比往日变得消瘦而沉默。她再也不像往日那样关注安海的生活与写作了,而是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自我沉默的牢笼中。她的双眼变得浑浊,头发也失去了早年的光泽,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像往日那样唱歌了——时间仿佛要剥夺她的一切。母亲的内心一定有什么秘密没有与他分享。当安海询问母亲原委时,她总是绝望地摇摇头。
  自从凤凰岭有了赌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都沉溺于其中而不能自拔。厂长扩大了赌场的面积,新增了赌博的内容,同时他用积累的钱开始放高利贷。那些按时不能归还贷款的人,厂长会派手下人去索要,而村长是厂长身后最大的后盾。如果没有能力归还的话,他们便会拉走欠款人家中值钱的东西以作抵押:电视、三轮车、粮食甚至是家畜。如果欠款人抵赖的话,他们会打残其中的一条腿,然后再拉走家中值钱的东西。很多人开始对厂长咬牙切齿,但没有人敢去报案,他们惧怕的是他捉摸不定的笑容和脸上紫黑色的刀疤。
  厂长又增加了长明灯的数量,增强了长明灯的亮度。整个夜晚,赌场上方都是一片光明。赌场照亮了凤凰岭的黑夜,很多人为此都无法深眠。赌场成为凤凰岭的天堂与地狱。父亲便是众多赌徒中的一员,自从为村长做了棺材之后,他便不再去干任何活计,全身心地扑进了赌场之中。令安海没有想到的是,祖母与母亲对他的改变无动于衷,好像他所有的决定与选择都值得被理解与被同情。
  祖母是突然变老的,为此,她摔碎了自己房间中的所有镜子。适得其反的是,没有镜子的日子更加速了她的衰老。那一次,她端着玉米粥,碗从手中滑落下来而摔成碎片。从那一天起,她的右手便开始不停地颤动,只有依靠僵硬的左手才能够勉强进食。她不停地咳嗽,几乎要将整个肺脏都要咳出来。母亲每天都会为她熬制红糖梨汁,但是却没有什么效果。安新生每天都会守在祖母的旁边,用咿咿呀呀的声调与她交谈。她也会经常握住孩子的手,注视着他勃勃生机的生命。
  祖母已经不再去巫念那里做礼拜了,但每天晚上都会让安海或安江给她读《圣经》中的《诗篇》与《福音书》。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浑浊的眼睛中才会露出流光。第一场大雪提前来临了,祖母清扫完院子的雪后便睡到床上面,一直到死也都没有离开过那里半步。她高烧了两个夜晚与三个白昼后才恢复正常,但这次高烧似乎夺走了祖母身上的所有气力。她像是被也有挂念的上帝召走了灵魂。她的身体慢慢地萎缩,安新生在呼喊她时,她像是他的姐姐,而不是祖母。她的饭量骤降,甚至连续几天都不进食。她也失去了对大小便的控制,而二姐担当起了类似母亲的职能,她会给祖母清洗这些脏乱的床单而毫无怨言。
  “小时候,她总是叫醒我们的人。”二姐说,“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不是叫醒她,而是让她安稳入睡。”
  祖母失去了言语,只能靠眼神来交流,但只有二姐真正明白她的需求。有时候,她会哭,二姐便像母亲那样百般地呵护她。祖母连续七天只靠流食来维持,她丝毫咽不下去任何食物。到后来,她会把喝下去的药水又全部吐出来。二姐会守在她的身边,帮她处理一切秽物。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像是铺盖在身上的床单。安海想到了祖母曾经给自己讲过的很多传说故事。于是,他握着她的手,又将那些故事讲给祖母听。祖母的眼睛睁看着上空,眼神中的光芒慢慢地在消散。
  冬日最阴霾的几天过去了,太阳光从玻璃折射到房间。祖母了一下二姐的手,再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二姐明白她的需求,她与母亲从衣柜中找出祖母的丧服。二姐将丧服在冬日的阳光下晾晒了半个下午。日落之前,她和母亲给祖母穿好了丧服,而丧服上似乎聚集着无法散去的光线。祖母又指了指身边的《圣经》,她将生平唯一的书交给了二姐。
  她是在当天夜里去世的。
  她走的时候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唯有眼角的一粒未曾落下的泪珠。
  非正常的人
  所有镜子都选择映出正常人的脸。
  ——《光影书》
  祖母死后,整个家庭如同溃散的蚁巢。父亲每天都奔波于酒场与赌场之间,每次回家都逼母亲所要钱款。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接连几个夜晚都不知所踪。后来,安海才知道父亲又与黑凤凰纠缠在一起,但安海对他的这种选择无动于衷,他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为此点燃一场大火。对于他而言,父亲已经在那场大火中死掉了。黑凤凰也是赌徒。他们在赌场与生活上都是惺惺相惜。黑凤凰从未改变她一身黑衣的装束。随着年龄的增长,黑色反而更衬托出他的魅力与神秘。回到家后,父亲变得喜怒无常。除了安新生以外(他经常给外孙带来糖果和玩具),家中的其他人都避免与他直接接触。
  对于这件公开的丑闻,母亲处之泰然,或者说无暇顾及。她告诉安海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气力来表达嫉妒、怨恨或者愤怒。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整个家庭不要因为蛀虫的存在而瘫倒在地。母亲老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中藏着岁月的烙痕,而鬓角的白发浸染着时间的沧桑。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清澈,而是布满了时间的阴霾。母亲没有太多的抱怨。她用积攒的钱承包两亩地用来种植核桃,在家中又置办一台简易的磨面机。每天早上起床后,她会骑着三轮车,将做好的豆腐拉到村子各处去叫卖。母亲用无休止的劳动来维持家庭这台机器的正常运转,同时来抵抗对衰老的恐惧,冲淡对过往痛苦的回忆。母亲的脸上显示出某种病态。安海每次催促她去医院检查,但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自从有了安新生之后,二姐性格变得温顺谦恭。安海从未见过她为任何事情生气或者动怒。“成为母亲会让你成为另外一个人,成为母亲就是让你可以变得宽容,”她对安海这样解释,“既宽容别人,也宽容自己。”是的,二姐因为孩子的诞生而获得了新生。或许这也算是某种真理:所有的母亲都会因为孩子的诞生而获得新生。除了照顾孩子以外,二姐剩余的时间就是帮母亲料理家务。她会用简单的蔬菜做出各种样式的饭菜,她也会把磨好的面粉送到顾主的家中。母亲偶尔给她提过再婚的事情,但她每次都以同样的理由拒绝。   “我有了儿子就足够了,死后也有个人来埋我。”二姐说,“我已经不相信任何男人了,婚姻也让我感觉恶心。”
  在安新生的身上,安海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而孩子把他叫作爸爸。写作之余,安海将更多的精力与时间都投放在安新生的身上。他教他唱歌与识字,陪他玩沙子游戏和玻璃球游戏。他经常产生一种时空的错位感:他所面对的孩子是自己的过去,而他与更年幼的自己相遇且交谈。这种错位感在写作时也同样出现。安新生与陆天亮成为很好的朋友,就像是他与陆扬小时候一样。
  “生命就是一个圆圈,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重复。”苏秦曾经对安海说,“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过往的投影,都是未来的重演。形式变了,但内核从未改变。”
  安海也越来越认同这句话,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拨开黑暗,用文字不断靠近内核之光。虽然写作带给他的经常是挫败感,但正是这种感觉让他重获抵抗内心黑暗的力量。他将写好的稿纸放到身边的铁盒子中,除了母亲之外,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选择。这个绿皮盒子以前属于祖母的,里面放着仅有的几件饰品。安海的作品已完成了一多半,而剩下的部分也基本在头脑中完成了。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将自己的激情全部都投入到书写中。手中的钢笔像是自己的身体器官,而从笔尖流淌而出的墨水如同自己的血液。写作消耗生命,同时也丰富生命。与此同时,母亲的理解也帮他度过了写作上的浅滩与深沟。母亲把很多记忆都和盘托出。她甚至讲了与洪滨交往的种种细节。她所说的这些故事,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某种忏悔。每讲完一个回忆,母亲都好像是从一个泥沼中走了出来,而踩入到另外一个泥潭。安海尝试着用母亲的眼光来看母亲的过去,他试图理解她的痛苦与绝望。他的作品其实是他与母亲两个人共同创作的:母亲在讲述,而他在记录。母亲抛弃了前段时间的冷漠与忧郁,重新获得了某种热情,经常在夜间来看他写作。大多数时,她只是凝视着他,沉默地看着他写作。一天夜晚,母亲像往日一样坐在他的身旁。安海陷入新的写作泥潭之中,他肘着下巴看着外面隐隐约约的树影。
  “你的故事写到什么地方了?”母亲问。
  “快写到结尾了。”
  “作品的名字想好了吗?”
  “想好了。”
  “什么?”
  “这部作品叫《无光之地》。”
  “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
  “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我们是世间的光,但是,光却在不断地淡化和消失。”
  “我已经没有光了。”
  “什么意思?”
  “我快要死了,而死人是没有光的。”
  “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我得了癌症,是子宫癌。”
  “去医院检查了吗?”
  “是的,检查结果是晚期,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
  “我要带你重新去检查。”
  “不,来不及了。我这一生做了太多的错事。我只希望在死亡降临时,能看到一丁点的光。”
  母亲说自己不需要安慰,也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她最不放心的还是我,她希望能在死前看到安海的作品。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加快了写作的节奏,对作品的认知也越来越成熟。对于他而言,整个凤凰岭就是他思考的对象与客体。他用自我和母亲的双重目光来注视整个村庄与人心的变化。写作过程中,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以及摸到的都可以纳入文字的体系:所有的东西都是作品的材料,都是变形的文字,都是为作品的存在而存在,甚至连写作者本人都是作品的某个注脚。随着写作的深入,安海越来越分辨不清楚虚构与现实存在的边界。他白天与现实世界的人沟通,而到了夜晚便与虚构世界的人生活。即便是死掉的人也会在这个世界复活,而活着的人则会在这个世界猝死。写作过程就像是秉着暗烛在夜花园中前行,他根据花草的气味而找到它们,然后用微弱的灯火照亮眼前的花草。他的写作像是用文字来涂画夜花园。这座夜花园连绵不绝,永无止境,而他却试图用有限的文字来界定花园的无限。他大多数时间选择在夜晚写作。夜晚如同一张铺展开来的稿纸,安海要在其中寻找到文字的真正位置。他对着白色的稿纸时就像是对着黑色的夜空。有一个夜晚,父亲突然闯入到他精心构筑的夜花园。他在全身心地写作,而父亲却站在他的身后。直到听到熟悉的咳嗽声,安海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你在做什么?”父亲问。
  “写作。”
  “写作能当饭吃吗?能给你生孩子吗?怪不得你看起来不正常,现在终于找到原因了。以后不允许你在这个家写这些破玩意了,你要做个正常的人。”
  父亲说完后便摔门离开了,安海再次投入到那座夜花园中。
  消失
  一切都会消失,就像一切从未存在。历史总在重复面具,也终将变成面具。
  ——《光影书》
  夏初,一支勘探队进驻凤凰岭,他们于此地待了整整半个月。白天,他们在坡地上面勘探调查,夜晚则会到舞厅或者赌场纵情纵欲。他们有着仿佛用之不竭的气力。村长是这些人的向导,据说这是镇长分配给他的任务。没有人敢违背镇长的命令,虽然从没有人见过镇长。这支勘探队很快便融入凤凰岭的日常生活。休息时,他们会把勘探中的离奇故事讲给村民们,作为回报,村民们则会给他们带去水果与干果。勘探队离去之后,很多村民将他们一直送到大路的十字路口。
  “我们还回来的!”车开动时,队长拿着喇叭对村民们喊道,“我太喜欢你们这个地方了。”
  勘探队走后的第三天,村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全体村民集中到大榕树下,上一次还是老村长艾民于此地组织了会议。很多村民都无法适应这种原始的商议方式,但村长却坚持这种陈旧的方式。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榕树下,而村长独自一人在站台上面踱步。没有人知道这次紧急会议村长会说些什么,但很多人都猜到肯定会与刚离去的勘探队有某种内在的关联。村长敲响了挂在榕树上的那口暮钟,腐朽的钟声回响在凤凰岭昏暗的天空。村民们的躁动情绪被这陈旧的钟声抚平,他们开始注视站台上同样衰败而腐朽的村长。这是凤凰岭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聚会:在床上已经与死神交流多日的老头也被抬到人群中间;在母亲的怀中还啧着乳头的婴孩也被抱到了人群中间;准备去捕追兔子的猎人们牵着各自的猎狗也站在了人群中间。他们被这种罕有而盛大的聚会所吸引。村长在敲打这口墓钟的时候,很多垂死的老人出现了某种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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