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下面马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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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声终于响起来了,“啄啄啄”,断断续续的。
  奶奶的眼睛突地亮了,就像蜡烛火苗被拨了一下。我知道这是奶奶一直期盼的,可以这么说,从早晨我陪她到村头的关帝庙转了一圈回来后,她就静静地等着有人来敲门了。
  “来了来了,”奶奶欢喜地叫着,从破藤椅上站起来,但马上“哎唷”了一声,我紧张地看着她,她咧嘴捶了捶自己的腰,拄着榆木拐杖,慢慢往前挪。
  奶奶把门打开了,其实那门压根儿没锁,只是虚掩着,如果不是担心遒劲的西北风灌进来,奶奶甚至会把大门敞开,因为大门对着一条发白的水泥路,路上有什么人过来,她只要抬起头,瞄上一眼,就一目了然了。
  来人是隔壁上堂村的妹宝。妹宝撑着一只细脚伶仃的高凳子,凳子的一侧挂着一只布袋,
  布袋里几条猪尾巴被风吹得直摇晃。
  妹宝笑容可掬地对奶奶说,阿秀啊,我来看看你!
  奶奶愣住了,她显然没有料到妹宝会来,尴尬地张开了嘴,涎水顺着嘴唇往下滴。
  妹宝笑嘻嘻的,这路不好走,我腿脚也不好,走了好几个小时。
  我听了,忍不住想笑。
  上堂村是隔壁村不假,其实只隔了一条河,直线距离不过一千多米,她走得真够慢的。
  妹宝说,阿秀呵,我给你拜年来啦,你比我大两岁,算起来,应该七十五了。
  妹宝热情洋溢,开满矢车菊的皱脸上,挤出了一堆笑,知道你喜欢猪尾巴,给你弄了几条。
  奶奶的脸涨红了,讪讪地对妹宝说,进来吧,进来说。
  奶奶把门拉直了,妹宝和她的高脚凳,一前一后进来了,那布袋擦着她矮小的身体,发出了壳壳壳的声音。
  我警惕地注视着她们,深怕发生什么意外。因为我不只一次看到她们大打出手。
  一进入腊月,奶奶一直在为一件事忙碌:她在盘算如何应对大年初一给她拜年的晚辈。本来这些事,完全不用她劳心费神,都是爷爷一手操办。我爷爷叫孙芳华,在我们大契村是个能人,上知天文地理,下识油茶油菜,差不多半个多世纪,他一直威风凛凛的。
  我们孙家人丁兴旺,奶奶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有了八个孙子辈,这八个孙子辈到目前为止生了九个玄孙辈……这么多的人,爷爷却青葱拌豆腐,一清二楚,但爷爷在这个羊年仙逝了,享年八十又二。大约七年前的一天,他在大契村的茶馆喝茶,接到一个电话,问他孙保国跑哪儿了?他答,孙保国在广州。电话说,孙保国逃了,欠了他几百万。他不屑地嚷,放屁,我儿怎么会欠你钱?他是大名鼎鼎的大老板。电话那头笑得阴森,还大老板,连裤衩都没了。电话断了,孙芳华头晕目眩,当即摔倒在地,从此再也没有起过床。
  爷爷一走,奶奶一下子觉出了身上的分量。因为孙芳华生前老是说,我不管我的子孙是发达也好落魄也好,我要让他们大年初一来老家走走、看看,记得祖宗,顺便给我们拜个年。
  那么多年了,大年初一,一直是我们家最热闹、最气派的时刻,也是爷爷奶奶最荣耀的时刻,爷爷像检阅部队的首长一样,用慈爱的目光对着他的子孙们说,你们辛苦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说,不辛苦,这是我们应该的!然后,爷爷会给他们分发压岁钱。虽然只有区区几十、几百块钱,但爷爷乐此不疲。这成了我们孙家一个特别庄重的仪式。
  爷爷生前一直操办的仪式,奶奶当然想承继过来,这是关系到孙家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大事,可到底怎么搞,她心中无数,因为在此以前,她扮演的角色是个配角,孙芳华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对于这一套摆布,她早就习以为常。但现在,她却要成为主角了,这让她无比焦灼:要是他们一下子都拥到她面前来,她该怎么办?她总不能去问她的子孙们,这种仪式应该怎么搞?说到底,那是顶层设计,是自上而下的。她倒是对我嘀咕过,这么大的场面,她唱独角戏还从来没有过。可惜我无法帮助她,我只能忠诚地注视着她,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奶奶,你行的,爷爷能做到的事,你一定也能做到。
  奶奶确实是好样的,凭记忆,她约摸估算出了需要的资金和流程,她带着我,从她子孙给的钱中,拿出了一部分,专门去关帝庙旁的礼品店,购置了压岁红包,又将百元票兑成五元、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的,分门别类地塞进去,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捆扎好,放进布袋里;去糕团店买来了点糕团的红胭脂和毛笔,那是给小娃娃点红痣用的,寓意小孩活泼可爱,一生圆满。其他需要发送的方糕、圆团、粽子、包子、松子、瓜子、花生、桂圆、苹果、鸭梨……她都一一准备齐全,至于流程,她想,谁先来就给谁先发红包、点红痣、送祝福,接受儿孙跪拜,而不必拘泥于爷爷在时,非得等长子长孙长玄孙到达以后,才开始仪式。
  是的,奶奶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静等猴年到来。为了防止出现纰漏,她还特意把准备的东西又重新清点了一遍。这个工作量还是蛮大的,毕竟她七十多岁了,干起活来不那么利索了。那些日子,我只能独自一个,默默地到外边逛一圈,回到家里,看到她依旧一五一十清点着那些物品,我只得重新出门,又去逛一圈……
  关帝庙新年的钟声敲过整整十二下后,奶奶就起床了。
  她在祖宗的牌位前磕头、拜揖、上香,让缭绕的香烟在祖宗的画像前浮来浮去,她通常会喃喃自语。这是她在许愿,给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许上一个心愿。她的记性可能没爷爷好,好多后辈,她说了一个绰号或小名后就再也想不起大名了,但她很会安慰自己:小名也是名,绰号也是名,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样说时,她还会嘿嘿嘿地笑,边笑边说起那个晚辈的一些趣事,常常张冠李戴,好在她不在意,我也不大在意,其实,在意有什么用呢?说下一个,她还会这样。
  奶奶当佛教徒有好多年啦,她去过最远的寺庙是山西的五台山,最近的是村头的关帝庙,她热衷于烧香,却不会背经文,连最起码的常识也不大有。她的子女不只一次取笑她,说她连念经都不会,烧什么香呢?她却据理力争,我这是心诚则灵,人家给菩萨磕三个头,我就磕八个,人家烧香烧三炷,我就烧八炷,这些年我们家顺顺当当的,就是菩萨看我心诚,保佑我的。她还风趣地说,以后她准备给菩萨烧十六炷香,磕十六个头,数量多总归是好事,有谁不喜欢呢?菩萨也不例外。   自从爷爷走后,老屋就变得非常冷清,很多时候,我和奶奶都能听到野猫和风在屋脊上走动的声音。奶奶的觉越来越少了,她一起床,就习惯性在灶间忙碌,烧饭和烧水。原先她要烧好多的饭和好多的水,除了人吃的,还有猪、鸡、鸭、狗、羊、兔、牛等畜牲吃的,等忙完这一切,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出来了,爷爷他们也起床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种地的种地,料理茶园的料理茶园……当然,这些,我都是不知道的,但我可以从爷爷奶奶的嘴中得知,他们老爱嘀咕这些,我都听得耳朵皮起茧了。
  这年头日子过得有点快,慢慢地,奶奶的饭和水越烧越少,近十年,老屋里基本上就剩下了爷爷、奶奶和我,奶奶做一次饭,我们可以吃上好几顿。爷爷奶奶老了,再也没有精力饲养那些鸡鸭猪羊了。
  还有,即便他们的好多子孙还在大契村,就住在我们的四周,也很少到老屋里来了。老屋被无数次地修缮过,但再怎么修缮,在一大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新楼房面前,显得有些寒酸和局促。
  我的大伯伯孙保国在广州做包工头发了大财后,曾经动过翻造老屋的念头,被爷爷骂了个狗血喷头,爷爷将一口唾沫唾在孙保国的面门上,呔,别以为你有了几个臭钱就了不起,老屋是祖屋,祖屋可以随意动?一动,破了风水,你一个人负得起责任?你要撒威风,另外选地方造别墅去!孙保国灰溜溜地跑开了,他最终并没有在老家造别墅,而是将一家子全都迁到了广州,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转转。
  其实,也不仅仅是孙保国,他的弟弟妹妹孙保家、孙保英、孙保姿、孙保玲、孙保雅也搬离了大契村,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等到孙芳华砰然倒地的时候,留在大契村的子女,只有孙保英、孙保姿这两个了,孙保家和孙保姿、孙保玲、孙保雅都闹过不愉快,所以兄妹之间走动稀疏,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大愿意凑到一起来的。
  那么多年,我看到了我们孙家的内外多重矛盾。我预感这个家族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如果不是孙芳华的威势和多方周旋,我想孙家早已是鸡飞狗跳了。
  奶奶把要送出去的馒头、方糕、肉包、红包、胭脂……全都放到了破藤椅后的矮茶几上,矮茶几是从楼上搬下来的,前几天,让孙保姿的儿子帮的忙。破藤椅是孙芳华坐过的,都坐了有二十多年了,自从他离世,奶奶就喜欢坐在这上面了,一坐就几个小时,有时候,坐着坐着,奶奶会无声地哭起来,泪水把她的衣服也打湿了;有时候,她就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地骂孙芳华,骂孙保国,孙保家、孙保英……她想到谁就骂谁,骂他们不要脸,骂他们勾心斗角,骂他们忘恩负义……
  更多的时候,她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我怕她在破藤椅上坐着坐着又睡着了,就故意在那上面撒泡尿,那股腥味会让她骂不绝口,她只有骂人时,才是精神抖擞的。
  我估计孙保家会第一个到,因为他大哥孙保国出逃好多年了,早些年,都是他带着他的儿孙们第一个赶到,理直气壮地承担起长子的职责。那时孙芳华还没辞世,看不惯他的抢班夺权,说你哥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抢头功。孙保家嬉皮笑脸,我看我哥也跟死人差不多了,他不来,总不能让我们也不来。
  孙芳华被抢白得哑口无言。
  想以往几年,孙保国的儿子带着一对双胞胎来老家转转,吃住都在宾馆,到老家,纯粹是来完成那个大年初一的仪式,仪式一结束,他们就飞回广州了。后来,干脆是他一个人过来了。蜻蜓点水似的。搞得其他人对他老大的不满,你得瑟个屁呵!
  但等到太阳晒到八仙桌上的时候,还没见孙保家过来,往年这个时候,他都该带着人离开了。他是村里出了名的的戏迷,村里十点钟开始的演出,必定有他看戏的身影。我有些迷惑。看奶奶凄惶的样子,我的心里沉得像拴了铅块。我默默地对孙保家说,我的老叔,你快来呵!再不来,奶奶都要发狂了。
  奶奶在破藤椅里坐不住了,抖巍巍地站起来,拄着拐杖,在屋里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脸上渐渐堆涌起一丝不耐烦。她几次打开门,想看看究竟,但凛冽的风,把她推了回来。她打了个寒战,赶紧将门关严实了。她对着我喃喃说,保国不来,保英会来的,保英不来,保姿会来的,保姿不来,保雅会来的,我那么多子女,不怕他们不来!只有叫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奶奶的眼里才会生出一丝亮光。
  为打发时光,她和我讲保雅。保雅是她的小女儿,是她的掌上明珠。她说,保雅小时候身体不好,有哮喘,一喘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时时刻刻像要断气的样子,她的身子一抽一抽,我的身子也跟着一抽一抽,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被抽光了……我只能对菩萨说,菩萨呵,求求你,把保雅保下来,我这个女儿会唱歌会跳舞,是人尖子,你把我的人尖子掐了,我烧香就没力气了,我可是一直给你烧八根高香,磕八个响头的阿秀呵!
  说完了保雅的故事,她又开始说保国的,说完保国的,又说保国儿子的,保国儿子说完了,又说保英孙子的……哇,奶奶的故事真多啊,随便拉扯一下,那故事就像棉花絮一样被扯了出来。我听了心里直哆嗦,奶奶不容易哪,把玄孙的故事也记得那么清晰。虽然平时她老是丢三拉四的。
  奶奶终于停止了说话,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我,好像我就是孙保家或者孙保英什么的,可惜我不是。
  我跑出门去看了一下,什么人也没有。发白的水泥路上,西北风吹着哨子,神气活现地一遍又一遍来回跑。偶尔有一二辆摩托车喘着粗气缓慢通过,但不是往我们这边来的。
  奇了怪了,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做这个仪式?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忘记呢?!我重新回到屋里,看到奶奶正把茶几上的小闹钟捧在手里,看了又看。
  我瞅了一眼,发现是11点15分的模样。
  我叹了一口气,重新跑出门,直接跑孙保姿家里了,孙保姿家离老屋只有六七分钟的路程,站在老屋的北后窗,都可以看到他们家高高的屋脊。我飞快跑到了孙保姿家楼下,但我扑了个空,保姿家铁将军把门,我在装潢一新的五层楼房前来来回回兜了三遍,还是没能发现里面有人影。
  我用力撞着门,但我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给弹了回来,那门是防盗门,在寒风中闪着冰冷的光泽。我不死心,又试,还是如此。我沮丧极了,拖着疲乏的步伐,慢慢回了老屋。我轻轻推门进去,屋里比先前冷多了,火塘里的火开始变得微弱,那红光也不再亮堂。奶奶在破藤椅上打着瞌睡,额前的一绺白发,像丝瓜茎一样掉落下来,把她的半张脸都快遮住了,她嘴巴前的涎水,仿佛没关严实的自来水龙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一听见门发出动静,她的眼突地睁开了,当她看到进来的是我,又把眼睛闭上了。   我委屈得想跟奶奶诉说一些什么,比如孙保姿家的门关得铁紧,不管我作怎样的努力,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似乎有意在躲避什么,我甚至怀疑,他们一家人就躲在楼上,在里面花天酒地。
  但看看奶奶皱纹纵横交叉的脸庞,不忍心这样和她说,她已经够伤心,够痛苦了,我说什么也不能再给她添堵。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在奶奶面前翻跟头,竖蜻蜓,还朝她扮鬼脸……是的,我拼命想制造出一点节日气氛,让奶奶高兴一些,毕竟这是猴年第一天,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高兴一点,哪怕是装猴也行。
  奶奶不领我的情,对我的表演无动于衷,她不断地长叹短吁。天哪,平时,我很少看到她这样的,她总是笑嘻嘻的,一说话,那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里就会发出呵呵呵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笑声似的。
  当小闹钟上的指针指向12点的时候,奶奶反倒显得轻松起来,她在灶间烧了一点泡饭,还蒸了几块方糕,热了几个菜,我和奶奶把这顿饭吃出了动静,奶奶叫着爷爷的名字,大声责怪他,孙芳华,你这个老棺材,不应该走呵,你一走,就树倒猢狲散了?一个人也没有,他们连祖宗也不要了,这些没良心的东西,菩萨知道了,一定会怪罪他们的……
  不知不觉,奶奶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我扯扯奶奶的衣角,让她小声些,毕竟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可不想让别人都知道。奶奶警觉地看了我一眼,她好像明白了,于是她的声音一下就低下去了,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哈哈,我老糊涂了,大年初一诉什么苦?大年初一应该说点高兴的,子孙们都不来,那是他们忙,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再说,接下去还有的是时间,大年初一才刚刚过了一半,还有下午和晚上呢,现在的人哪,都是把中午当早晨,下午当晚上,夜里当白天的,我没有必要和他们怄气。
  她往火塘里添了柴火,屋子里慢慢又暖和起来。
  我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我看见奶奶的精神好了许多。
  随后,我陪她将破藤椅移到太阳能照到的地方,这个角度离大门有些远,奶奶坐了一会儿,又搬回原来的位置,我明白她的意图,她想第一时间听到敲门声。
  我一次次到门口张望,希望看到我们孙家的子孙后代来老屋走走,给我们的奶奶拜个年,说声新年快乐。但我看到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决不会到孙家祖屋来,他们经过我们家的门口,通向四面八方,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日头移到了大门的门框下,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想对着孙家的每一个人都破口大骂上一顿,你们这些王八蛋,怎么可以把奶奶忘了呢?可考虑到我们孙家的颜面,我只能忍气吞声,但我得表示我的愤怒,我吐了一口又一口唾沫,老屋的门口,全都是我吐出的唾沫印。
  奶奶仿佛也失望了,她将头埋在胸前,一动不动,睡着了一样。
  妹宝一挪进屋,就爬上了自己带过来的高脚凳,一屁股坐定后,她有些弯曲的双腿在轻轻晃动。她口气轻松地说,阿秀呵,你准备的礼物真多呵,怎么,他们都不要了?他们不要,我要!你得给我吃一个核桃,一块方糕,一个圆团,一个粽子,一袋瓜子……
  奶奶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我想这时候要是有个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她讪笑着说,妹宝,你的胃口真大呵,你一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
  妹宝笑得牙床也露出来了,你这里那么多的东西,反正也没人拿,我干脆拿掉一些,省得日后起霉毛。
  奶奶显然不高兴了,沉下脸,将手在破藤椅上“嗵嗵嗵”地乱拍一气,妹宝,你不要放屁,我家的东西,怎么会长霉毛?我家的子孙,都住得有些远,他们到我这里肯定会晚一些,晚一些没关系的,他们迟早会来拿的……看得出来,奶奶不希望妹宝来,尤其是这个时候来。
  妹宝是她的头号敌人。妹宝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奶奶一起争夺过爷爷,后来奶奶赢了。奶奶赢了,却一直胆战心惊的,生怕一不小心,爷爷就会重新投入妹宝的怀抱,于是对爷爷严防死守,与此同时,跟妹宝针锋相对,她们两个没少干架,披红挂彩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像鸡和蜈蚣,从来没有相安的时刻。
  阿秀吃不准妹宝来的目的,按她以往的脾性,早就火冒三丈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是的,她压根儿不想见到妹宝,一看见妹宝,就会从心底里生出厌恶来,好像妹宝一直背着她和孙芳华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但现在孙芳华死了,她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了,也不需要对她处处防范了。
  阿秀,你一定奇怪我怎么来看你了,我们俩有多少年没走动了?妹宝嚼着奶奶递给她的一块方糕说。
  奶奶屈指算了一下,说,有三四十年了吧。
  妹宝说,真快,我们都老啦。
  奶奶点点头,小声地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我们见面就打架。
  我实话和你说,我不是存心来看你的,我想去看育珍,走到半道上,听人说育珍被她儿子打进医院了,嫌她大年三十晚上,老是催着他去烧头香,他儿子是要搓麻将的。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呵,我这样回去,我的子孙会怎么看我呢?他们会觉得我一个老姐妹也没有,那多没面子,我这时就突然想到你了。我想坐坐,再回家。
  奶奶的眼圈一下红了,我理解她的心情,她一直在等人,却等来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可她还是感激妹宝实话实说,她终于忍不住埋怨说,妹宝呵,还是你好,子孙们都给你拜过年了吧,你的红包也一定送出去了,不像我,你都看到了,要送的东西,都还在……!奶奶说不下去了,她背过身,用衣服下摆擦起了眼睛。这时候,我特别理解奶奶的感受,在昔日的情敌面前诉苦,这至少有些志短。
  妹宝也不说话,将那方糕擒在手里,擒了一阵,她慢慢地用手扯扯奶奶,阿秀,我刚才是骗你的,我今天就是特意来看你的,我想来看看你子孙满堂给你拜年是什么样子,以前,我老是听别人讲,你们家大年初一,那是了不得的热闹,我羡慕哪,不像我家,一直冷冷清清的,我两个儿子富国富强,只知道赌钱,只要麻将牌一摆开,就忘了时辰。昨天说好了,一早就过来,今天一早,我等呵等呵,等到现在,只来了富国的孙子,拿了压岁钱就走,说他爸爸妈妈都在搓麻将,没空来,派他过来说一声。我的心都凉透了。娘煞,那还叫拜年?我心里特别想来看看你,想讨教一下,你是怎么教育子女的……可到了这里一看,你比我还要苦……哎,我们都是苦人。   奶奶的眼泪哗地一下下来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流泪,我被吓坏了,紧张地看着她,猜想接下去,奶奶是不是会像以前那样,揪住妹宝的脖子,狠狠地扇她两巴掌。
  我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奶奶流了一阵泪,不流了,她对妹宝说,谢谢你来看我,这里的东西,你喜欢,你就拿吧。
  妹宝拍拍奶奶的肩,阿秀呵,我每件只要一样就可以了。我回去要和我的子孙们说,这是我从阿秀家拿的,阿秀人好呵。
  奶奶看着妹宝,眼里露出复杂的神色,后来,她喃喃说,妹宝,你不要这么夸我了,你越夸我,我越伤心。
  妹宝慌乱地摇着手,阿秀,我来,不是来气你的,我真的只是来看看你,孙芳华走了,你一个人会很冷清,这种滋味,我老早就尝上了。
  奶奶一想,是呵,妹宝老公辞世都有十来年了。她同情地搂住了妹宝,妹宝,今天我们不说这个,我们说点高兴的。
  我看见两个老太太嘁嘁促促地聊着,她们似乎聊得挺开心,时不时,我还听到了她们吃吃吃的笑声,但笑声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她们两个就像在搞比赛似的,叹息声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重。
  我的心也像在走钢丝,一忽儿上,一忽儿下。我希望听到她们的笑声,而不希望听到叹息声。后来,奶奶和妹宝玩起了纸牌,她们好像是在玩争上游,赢了的就往输了的人身上贴纸条。我看到她们两人身上全都是纸条,她们一条接一条地挂着,就像在下面条。
  后来,她们心血来潮地用毛笔在胭脂盒里蘸了胭脂,在我的眉心上画了一个圆,看上去,就像一颗美人痣,她们做这些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妹宝还让我坐到她的腿上,又在我的鼻子上点了一个圆,远远望去,我像多了一个鼻孔,点完后,她撮撮我的鼻子,问我,好看不好看?我点点头。
  妹宝转身对奶奶说,你看看,嘟嘟点头了!嘟嘟喜欢有三个鼻孔。
  奶奶笑得捧住了自己的肚子,妹宝,你真是个活宝。
  妹宝笑着回敬,阿秀,你也好不到哪里,你自小就是个淘气包。
  看到她们高兴,我也跟着高兴,我像个傻子似的围绕着她们转圆圈,转了多少个,我都记不清了,后来,我累得气喘吁吁,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奶奶和妹宝笑得更欢了,笑声先是在老屋里跑来跑去,后来,就钻出门,跑到外边去了,在汹涌的西北风里跳舞。
  嘟嘟,走,我们去给赵根公公拜年怎么样?等妹宝奶奶一走,奶奶将矮茶几上的那些方糕、圆团、松子、花生什么的往那只杏黄色的袋子里装,那袋子是关帝庙在除夕前一天发的。奶奶情绪饱满地说。
  看见我在发呆,奶奶解释说,他们都不来,我们可以出去呵,妹宝一来,我就明白,我自己也可以出去!
  我知道赵根公公。他住在大契村东头的大磨房那里,曾经是个力大无穷的放炮工,在外打工时,把一条腿和一只眼睛给炸飞了,回到村里,他就闭门不出。好像与世隔绝似的。爷爷在的时候,经常去看他,陪他下棋聊天。也只有爷爷能敲开赵根家的门,他们年轻时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
  我跟着爷爷去过赵根家几次,赵根公公对我不错,经常会拿好吃的东西招待我。他和爷爷下棋的时候,我就安静地站在边上看他们下,偶尔看到他们把棋子掉地下,我还会帮助捡起来。赵根公公喜欢摸我的头,夸我聪明,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因为对赵根公公有好感,所以奶奶要去给他拜年,我乐于做向导,我在前面蹦蹦跳跳,奶奶拄着拐杖在后面走,胸前挂着杏黄色的袋子。那模样,像是去庙里烧香。
  在此以前的好多日子,我和奶奶就是这样出门的。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赵根公公的家里,但赵根公公家的门也锁着。他的邻居小伍说,赵根年前就让嫁在新埭的女儿接走了,赵根不愿意走,他女儿发脾气了,他女婿把他绑在行军床上拖走了。
  我爷爷死后,赵根公公的情绪一落千丈,经常吃了上顿不吃下顿,跟人赌气似的。他原来有一个很好的家,残疾后,老伴有一年上山砍柴,跌落悬崖死了。儿子一家三口全在县城打工,后来,儿子迷上了买彩票,走火入魔,把钱全丢进去了,他一夜暴富的梦想破灭后,成了一个偷盗者。老婆带着女儿跑掉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赵根公公自杀过好几回,但都让人救了回来。
  奶奶有些气馁,没有见到赵根,她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她把带去给赵根的红包塞进了他家的门缝,把那个装方糕圆团花生的杏黄袋子留给小伍,托他转交。小伍拒绝了,说赵根这次去,什么时候回来,还真说不准。他儿子蹲监狱了,她女儿又怕他闹自杀。这东西丢我这里,长霉毛了,浪费了可惜。
  奶奶的牙齿突出来了,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哦,小伍,那就送给你家好了,几块糕点也不算个啥!
  小伍过意不去,回赠了一小块酱肉和半只鸭子,依旧装在那个杏黄色的袋子里。
  奶奶着急地喊,太多了太多了。
  小伍抹抹嘴,阿秀婶子,你家是大家庭,人多,派得上用场。他又关切地问,小辈都来过了吧?!
  奶奶的心被蜇痛了,她无言以对,后来,她说谎了,还没来全哪,他们有的住得远,有的在忙,一时半刻还到不了。为显示自己无功不受禄,她还掏了好几个红包给小伍,说是给小孩的压岁钱。小伍把双手乱摇,那使不得,使不得。
  奶奶见送不出去,只得讪讪地退出来,经过小伍家的牛羊棚,奶奶突发奇想,她抖巍巍地拄杖进去,把两个红包,一个挂在羊角上,一个放在牛背上,然后,双手合十说,过年了,让主人给你们弄点好吃的。羊奇怪地看她一眼,牛叫了一声,“哞——”。奶奶脸上的皱纹都抹平了,不用谢的,一点小心意。
  接着我们就往回走啦。
  我们先去了孙保姿家,大门还是紧闭着,他们家的狗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狂叫着,当看见是奶奶和我时,它停止了狂叫,在奶奶的脚跟前嗅了又嗅。奶奶习惯性地往杏黄色的袋子里掏东西,当她发现原来的那些东西全都送人了以后,她笑了,小白,袋里的酱肉和鸭子可不能给你吃,都是保姿的错,她们走亲戚,怎么单单留下你呢?我看这样吧,我送一个红包给你,你叼到窝里藏起来。   奶奶挑了一个最小的红包丢在小白脚下,小白欢天喜地地叼着跑远了。过一会儿,它回来了,开始围着我的屁股转,我可不想理睬它,早先我来的时候,它跑哪儿去了?狗眼看人低呵?!
  奶奶好像被自己发红包的壮举感动了,接下去,凡是她认为值得进去看一看的人家,她都送了红包,当然,她的红包都送给了牛呵羊呵猪呵狗呵猫呵,主人们显然都很奇怪,说了许多客套的话表示感谢,奶奶笑眯眯地说,一年到头,这些畜牲也不容易,送它们个红包,让它们也高兴高兴,它们也是小孩子呵。
  有个叫黑皮蛋的摸着后脑勺谄笑,阿秀奶奶,你气派真大。
  奶奶大声说,我子孙今年钱给得多,我也是开心。
  黑皮蛋恭维道,阿秀奶奶福气好。
  奶奶心满意足地带着我,继续往前走。这期间,我们又回了一趟老屋,把小伍给的酱肉和鸭子放下,换了其他好多的花生、方糕、松子、圆团进去……奶奶背着杏黄色的袋子,就像背了一个娃娃。后来,她雇了一辆田鸡车,就是那种有四个小轮子的电瓶车,载着我和她,一起往孙保雅家去了。
  孙保雅所在的大齐塘村,离大契村足足有十几里地,我们赶到时,孙保雅和她的老公正在大宴宾客,家里闹哄哄的。看到奶奶和我突然出现,孙保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神情慌张,她唤过她的儿子朝潮,对着他吼道,臭小子,叫你到奶奶那里去拜年,顺便跟奶奶请个假,就说今天我们家请客,家里忙,不过去了,你没去?忘了?
  朝潮不服气地嚷,你都没有和我说,我怎么去?
  孙保雅一个耳光扇过去,朝潮大哭着跑开了。
  奶奶阻止孙保雅道,小孩子忘性重,你打他干什么?我来,没别的事,是给朝潮送压岁钱和吃的。你们忙你们的,我送完了,就和嘟嘟回去了。
  孙保雅的老公跳起来,妈,你来了,吃过晚饭再走。
  奶奶义正词严地拒绝,不,我不吃了,我等会就走,别人还要来给我拜年。
  奶奶除了给孙子朝潮发红包,还给其他在场的小孩子都发了红包,奶奶的举动,让孙保雅和老公觉得很有面子,他们笑不拢嘴。特别是看到我的眉心里那颗红痣和三个鼻孔时 ,他们笑得更欢了,他们中有好多人纷纷拿出手机和我合影。
  孙保雅问,这是谁干的?
  奶奶欢喜地说,我和妹宝一起干的。
  孙保雅拍手拍脚的,两个老家伙,还这么有闲心?你们真是开心。
  奶奶嘀咕,开心有什么不好?
  肉麻当有趣。孙保雅涂着口红的嘴张成了一个月牙。
  奶奶给他们发完红包,又去了羊舍、猪圈,但她既没有看到羊,也没有看到猪,连鸡鸭都没有。她有些失望,但她临走时,还是在空荡荡的猪圈里留下了一只红包。
  孙保雅迷惑不解,妈,你这是干吗?
  奶奶附着她的耳朵,小心翼翼说,畜牲也不容易,今天是大年初一呵,让它们高兴高兴。
  孙保雅嘴里扯出一阵冷笑,你呀,就是吃饱了撑的,你不见没畜牲?
  奶奶反驳说,怎么没有?我明明看到它们在抢红包。但她说的声音太轻了,孙保雅根本没有听见。
  奶奶带着我又回来了,这一回,是孙保雅老公的弟弟用小四轮把我们送到了大契村村口,我们再慢慢地往老屋走,一下车,奶奶的脸色又阴沉下来,我知道奶奶的心思,她很想留在孙保雅家吃晚饭的,和孙保雅夫家的亲戚们聊聊天,聊什么都可以,她就是想和他们说说话,但孙保雅好像不乐意她留下来,因为今天请的都是她夫家的客人,她坐在那儿,会显得很突兀。
  孙保雅含含糊糊把这个意思一说,奶奶就明白了,她装作不在意地笑笑,反正我也没空。
  奶奶边走边对我说,老了,记性差了,今天要是把胭脂和毛笔带着就好了,可以给孩子们点红痣,点红痣多好,大年初一蛮喜庆的。奶奶说这个话时挺伤心的,我听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我清楚奶奶喜欢热闹,她太怕孤单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临近黄昏的时刻了,尽管还有阳光,但已经淡得像白开水了,西北风依旧大肆喧哗,在我和奶奶的耳边轰鸣着。
  我很想替奶奶做点事,奶奶让那么多的人高兴,甚至让畜牲也高兴,我想让她也高兴高兴。
  到老屋后,趁奶奶在往火塘里添置柴禾,我悄悄出了门,我往整个大契村跑了一圈,我把所有能叫来的狗都叫上了,我告诉他们,你们去看看我奶奶吧,我奶奶会给大家惊喜的,她会为你们点痣的,不,应该是点睛,嘿嘿,再给你们都增加两只眼睛好不好?可以望得更远,看得更清。
  你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吧——一大群狗,总归有几十只吧,他们像马儿一样在发白发硬的水泥路上飞奔,他们的头上,是有些暗淡的白云,他们一齐奔向我们孙家的老屋,我想奶奶接下去就不会冷清了,她会变得忙碌。这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看她的笑脸,她笑起来,我的全身就放松了,似有一股暖暖的阳光的味道。
  我被我的壮举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不可避免地和他们一起奔跑起来,哒哒哒,哒哒哒……
  哦,在这里,我得说说我自己。我是一条狗,一条曾经流浪的土狗,近十年吧,爷爷孙芳华收留了我,我成了孙家的一员,我和爷爷奶奶朝夕相处,我早忘了自己是一条狗。我一直羡慕人的生活,我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深得人们的喜爱。今天,只有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奔跑起来,我才发现,那是一件比装模作样有意思得多的事情,我们可以宠辱皆忘,可以实实在在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有了这些,我们还期盼什么呢?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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