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上从上海开往吉首的火车，我千里迢迢，去凤凰。
　　是午后时分，天空不是很透明，有淡淡的阳光。车子经过一些村庄、树、庄稼、房子。还有一片荷花地，大朵的荷花正半开着，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我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读着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我读到这样的几句话：“橹歌太好了，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个船上呢？”“我真希望你梦里来找寻我，沿河找那黄色的小船！在一万只船中找那一只。”“木筏上，火光星星点点，吊脚楼上的人声，如在耳边，还有羊的梦呓，狗的叫声”……这是沈从文在当年别了张兆和，一个人舟行水上，远回凤凰看病危的母亲，一路之上，写下数不尽的思念。我看到这里，心软塌塌的，像蒸熟的年糕。这样一个慈悲的男人啊！
　　天黑下来，山影幢幢。远山的灯火，更像渔火，一星点的红，仿佛一朵暗夜盛开的花儿。舟行水上，我也是那个思念的人。我读到这样一句话了：“我不想就睡，因为梦无凭据，与其等候梦中见你，还不如光着眼睛想你较好！”
　　我也不想就睡，我要睁着眼睛到凤凰。
　　
　　 二
　　晌午时分，我终于到达凤凰。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甜味，清清凉凉，感觉真好。
　　拖着行李，在沱江上游来回折腾，我要住的是真正的吊脚楼：沿江有窗，窗内有女子，露出半截红的袄或绿的袄，探头对着江里船上的人儿叫：“你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呀。”船停江边，他是她的情郎，每月里，总有几日来相聚。她给他备上炒好的山核桃，留他路上吃。这是沈从文写的《一个多情的水手和一个多情的妇人》。人间情爱，原是不分贵贱的。
　　江边客栈多。多是自家开的，挂的牌子名称好听得让人心动不已，什么“沱江人家”、“翠翠客栈”、“凤凰人家”……我住的一家叫“北门河边客栈”，名儿叫得一般，但地理位置好，窗下就是沱江，拴许多只游船。每日里，游客们从这里出发，漂往下游。江边，停一小舟，舟上有两个着盛装的苗家妹子，用山歌迎来送往着游船。
　　我伏在客栈的窗口听山歌。歌声悠扬，我感受到了凤凰的快乐。
　　
　　三
　　出客栈，去逛古城。
　　有当地女子迎上来，热情相问，要坐船吗？她说她家有小船，坐一个来回，一人只需20元。我心里暗叫，这么便宜！是的，这地方什么都便宜得要命，无论住宿，无论吃饭。
　　女子的脸庞黑黑的，瘦瘦的，连带了笑容，也是黑黑的，极朴实，让人没有距离感。我在心里想着沈从文写的翠翠，也是一张黑黑的脸蛋。突然觉得，黑肤色的女子，很好看。
　　答应那女子，一会儿去坐她家的船。女子很开心，陪我逛古城。我问，知道沈从文不？她笑了，怎么不知道？他是我们凤凰的名人呀。我笑，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感动。
　　古城美得让人窒息。每一块砖，每一扇门，都是漂亮的。青石板，木头房，家家门前都挂着红灯笼，里面的陈设，透着古色古香。稻草、蜡、柳藤……这些寻常之物，在这里，都成艺术，让人不得不惊叹，最卑微的生命，也能活出优雅来。
　　随处可见老酒坊，一个一个的酒瓮，蹲出说不出的古典。我怀疑是走进宋代哪条深巷里弄。轻移莲步，时光在倒流。
　　卖猕猴桃的布满凤凰的大街小巷，做成各色果脯。便宜，还可以对半砍价。老板一边说，不能卖这么低的价啊，一边却用袋子装给你。
　　姜糖亦是凤凰的一大特色，最具动感的是现场操作，把糖浆扯得像做拉面的。看我在看他们，他们热情招呼：尝一口不？不要钱的。
　　一路尝去，尝得满嘴甜蜜。买一袋子揣包里，包里就有一包的甜蜜了。
　　衣裳店里，一片姹紫嫣红。红得夸张绿得也夸张，有惊心动魄之美。我实在忍不住了，买了一件民族味极浓的无袖短衫，盘扣，上面有碎的白花儿。还买了两条灯笼裤，一条大红，上面有毛线编织的图案。一条大绿，上面息一些小黄花。我以为，红尘的热闹全在上头。
　　卖花环的女人和孩子到处是，那是些山里人，他们采了野花，用篓子背来，扎成花环卖。细碎的小野花，就装点到一个一个游客头上。我想起一句词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不知那个可怜的严蕊，最终有没有盼到山花插满头。
　　
　　四
　　离了古城，坐船往沱江下游去。
　　船是木头船，用桐油抹得黄澄澄的，坐进去，像坐进一弯黄月亮里。一弯黄月亮在一波豆绿的水里穿行，一波豆绿的水，在我的心中穿行。一句话适时地跳出来：我一边看水一边想你。这是当年沈从文写给张兆和信里面的话。我喜欢得很。他的思念，水知道。
　　摇橹的年轻男人没有多话，他把橹摇得呀呀呀。我一边看水一边看他，这是沈从文笔下的水手么？他是不是也于某个月黑风高夜，站在他喜欢的女人的吊脚楼下唱山歌？想到这里，我抿嘴乐。他不知我乐什么，看我一眼，跟着笑。
　　两岸是沱江人家。有女子在河边捣衣，手臂挥动，“笃”、“笃”、“笃”的捣衣声，便极有节奏地响着，一河的水，因她而活泼起来。我总觉得她是一边望水一边在捣衣，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在里面。她身后的大黄狗，是最美气的，窝就搭在水边。还有水牛，在水边绿汀上吃草，悠闲而自得。世界安静。水波荡开，一圈过去，又一圈赶过来，清泠泠的。空气中，满是水的味道，湿润的，甜蜜的。
　　突然一群孩童闯进眼里来，他们放学了也不归家，书包放在岸边石上，衣服挂在树枝上，人已赤条条滑到水里面了。我伸手抚水，水清凉。遥问他们，不冷么？他们轰笑，击水作答，不冷。小猴子似的，在水里面打闹。他们的快乐，掉在水里，水也变得很快乐。
　　迎面有游船返回，上有橹歌，唱得余音袅袅。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多的是橹歌：“满江的橹歌，轻重急徐，各不相同又复谐和成韵。夕阳已入山，山头余剩一抹深紫……”
　　这样的画面，美得让人惆怅。
　　
　　五
　　去看沈从文。
　　出古城南门，沿沱江走，顺着青石板上上下下。人家的房，倚着山势而落。已到城外，路上几无行人，一条路便寂静着。满眼望去，除了青山绿水，还是青山绿水。山叫听涛山，水是沱江水，山水相依，它们做了永恒的恋人。
　　山脚下有人家，开一小店铺。屋前地面上，摆一水桶，里面插满野花，有的扎成束，有的没有。小野花们水莹莹地开着，素白或粉紫。旁边木牌上有字：带一枝野花去看沈先生。
　　心下一愣，不知不觉，我竟寻到这里！不敢确信地问小店主人，沈从文墓真的在这里？她奇怪看我一眼，说，是啊。顺手往山上一指，呶，就在那儿。
　　我沿着长满绿苔的青石板，一步一步上山，水的气息叶的气息，把这一方天空，染得碧绿澄清。这好像挺矛盾，然而不。那些莹莹的绿，带了湿润的绿，让一方空气，清澈起来透明起来。静，岑静。一枕梦，从此可睡千年万年，想沈先生到底是个有福的人。
　　八十六级台阶，契合着沈先生八十六年的人生。不见墓冢，甚至连一个土包包也没有，只有一方五彩石，兀自立在听涛山的山坡上。他一半骨灰归了沱江，一半骨灰埋在石下。水是他成长的摇篮，他回了他的摇篮里。
　　五彩石正面镌刻着沈从文的手迹：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尘世的纷繁，抵达这里，都变成一种单纯与真。做个纯粹的人，水一样的纯粹，泥一样的厚朴。这当是他最让人敬重的地方吧？
　　我静静站在那方石前面，默默看。山林深处，有鸟的叫声传来。空气中，有温柔的水在流动。静谧，安宁。
　　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
　　我的心上，也多了一点愁。说不清道不明的，像一朵小野花，静静地开。
　　
　　六
　　凤凰的夜晚，只能用“迷人”两个字来形容。
　　沱江两岸，吊脚楼上的灯笼，早早亮了，半江璀璨半江红。
　　河岸边，有当地居民就着河水在给孩子洗头。也有贪玩的孩子，仍赤条条扑在水里面。游人渐渐多起来，都是来看沱江夜景的。渐渐地，灯的光亮，取代了天色，沱江彻底地灿烂起来。
　　卖莲花灯的出来了，小摊子挨着小摊子。一朵一朵莲花，开得满满的，粉红，或大红，花蕊是一支小蜡烛。那些花，一排一排地开了去。穿行于这样的莲花丛中，不知身在何处。
　　阿妹，买一盏莲花灯，许个愿吧，有女子轻柔的声音朝向我。
　　我买一盏，不舍得“放”掉，我要把它带回家。
　　到处看到相携的情侣，他们买了莲花灯，蹲在河边，一起放。莲花灯载着他们的爱和期许，一路燃烧而去，直至与水交融。
　　走累了，沱江边上的任何一块石，都可以当凳子。我坐下，静静望着欢乐的人群，望着斑斓的沱江水，望着对岸的吊脚楼，那些绯红的红灯笼！沱江里，一盏一盏的莲花灯开了，又熄了，熄了，又开了。多少期许的美好！这个水做的地方！
　　风轻轻吹过来，我的心很静很温柔。我给要好的朋友发信息，我说，我在凤凰的沱江边，凤凰美得让人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