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张借条的背后
　　
　　2005年6月26日下午4时许,刚从网上查到分数的21岁的石正伟,迫不及待地给正在上班的父亲打电话:“爸,我考上了,我的成绩上大学没问题!”
　　电话那头的石华昌眉开眼笑:“娃儿,有出息!咱石家终于要出大学生了!”两年前,为了给儿子准备将来上大学的学费,石华昌带着妻子到河北保定打工。让人欣慰的是,儿子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两年,石华昌和妻子已经存了两万多元。听别人说,四年大学,学费加生活费,没有5万元下不来。怎么办?赶紧加班加点,多挣点啊。想到这儿,石华昌觉得浑身是劲,拉一车煤渣能挣3元,多拉10车,就能多挣30元,石华昌一边算着账,一边加快步伐在车间里跑了起来。
　　工友见他不要命,劝他:“老石,休息一会儿吧,别太辛苦了!”“不累,一点儿都不累。”锅炉下红红的火焰映照着石华昌黑黝黝的脸,累得有些眼花的他,脚下生风似的停不下来,直到他跑错了道。
　　锅炉房的廊道,按煤渣的冷热程度堆放着两类煤渣,刚出炉的煤渣堆旁拉着一条红线,警示危险,冷却后的煤渣堆旁拉的是绿线,显示安全。平时,石华昌负责运送绿线这边的煤渣。而此时,石华昌看不清颜色了,一头冲进了红线里,当他感觉到脚底发烫想拔腿跑时,反而滚倒在200℃高温的煤渣堆里。几秒钟之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叫停了整个轰轰作响的小化工厂。
　　晚上11点,在老家的石正伟接到了妈妈的电话。第二天下午五点半,石正伟拖着疲惫的双腿,赶到保定市252医院。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血肉模糊。正在上药的医生只要稍碰表皮,石华昌就会号啕一声。看到儿子,石华昌一双混浊的眼里闪现出光亮,随后又黯淡下去——他疼得昏了过去。石正伟望着惨不忍睹的父亲,心里像扎针一样痛。
　　半小时后,石华昌醒过来了,他望着守在床边的石正伟,愧疚地说:“娃儿,爸没办法供你读大学了,你要靠自己了……”石正伟握着父亲的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爸,现在身体最要紧,其他的事情不要想。”
　　医生告诉石正伟,病人全身90%被烫伤,属于二、三度烫伤,热量破坏了皮肤附件,普通的治疗已经不起作用,重点部位需要立即进行植皮手术,每拖一天,就多一份危险,手术加前期治疗费大约要19万元。
　　石正伟当即去找父亲打工的工厂。厂里说,石华昌未经批准,擅自提高劳动强度,因过度疲劳造成违规操作,应负主要责任,他们只能支付小部分医疗费,剩下的要病人自己想办法。石正伟算了下,家里的存款加厂里赔的钱,只有4万元,剩下的钱要靠借。可这么多钱,上哪儿去借啊?石正伟叮嘱父亲好好养伤,一个人回老家酉阳市涂市乡筹钱。
　　正屋墙上挂着父亲参加独木龙舟赛时戴的斗笠,后沿上的银色羽毛高傲地翘着,柜子上放着父亲的旱烟袋,好像还冒着烟。石正伟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久久睡不着,房间里全是爸爸的气息。
　　第二天一大早,石正伟就出了门。陈叔家宽裕些,儿子大虎在外面打工,每年都能给家里汇些钱。听说陈叔正在山上砍柴,石正伟顶着太阳找到陈叔,可涨红了脸也开不了口。这样窝囊,谁还敢借钱给你?石正伟在心里骂自己。
　　“正伟,你家的事我听说了,但大虎下个月要订婚,家里没有余钱了……”还没等石正伟开口,陈叔先拿话堵住了他的嘴。石正伟只好下了山。半天了,没借到一分钱。
　　回到家,石正伟从缸里舀起一碗凉水咕噜咕噜的喝起来,水是那么咸,抹了一把嘴,他抬头望见了父亲的斗笠。
　　下午,石正伟又出发去开小卖部的赵堂武家。“正伟,说实话,现在生意不好做……”赵堂武不是不能借,只是石家现在的状况,那钱只怕借出去就收不回了。石正伟看出了赵堂武的疑虑,急得要掉眼泪,再借不到,父亲明天的药就要停了。他说:“赵叔,我爸虽然受伤了,但还有我啊!我们石家没有倒,以后这钱你冲我要。不把你的债还了,我永远不上大学。我给您写字据,保证3年内还清。”见石正伟掷地有声,赵堂武同意借给他8000元。石正伟在借条上郑重地写下一句话:不还清债,不上大学不娶媳妇!
　　接连几天,石正伟跑遍了所有乡邻和亲戚,总共打了23张借条。
　　石正伟怀揣着借来的15万元回到保定。石华昌得知儿子立下了“不还债不上学”的重誓,气得大骂儿子:“你想气死我啊?这病我不治了,治好了我也没啥盼头,你让我在这里等死吧!”任石正伟怎么劝,石华昌就是不肯接受治疗。父亲病情紧急,石正伟不得不哭着跪在父亲面前,斩钉截铁地说:“爸,你的病要治,我的学也要上!我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你病好后,咱们两个合力还债,合力供我上学。”
　　儿子的话让石华昌宽慰不少。医院给石华昌做了大面积植皮手术,石华昌的身体开始慢慢康复。8月初,一家人从保定回到老家。
　　出院后,石华昌还需要接受后续治疗,石正伟充当了父亲的临时医生。每次换药,石华昌都痛得满头是汗,可他咬牙挺着,他要赶快好起来,和儿子一起还债。
　　
　　提两瓶葡萄酒上路
　　
　　9月1日,在父亲的督促下,石正伟带着重庆山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到学校办理了入学手续。报完名,石正伟就在学校布告栏寻找招聘启事。
　　很快,石正伟在三峡金字塔大学生服务中心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个月有了七八百元的收入。第一个月领到薪水,石正伟就寄500元回家。可这对于家中的巨债无疑杯水车薪。他决定瞒着父亲,休学,全身心地去挣钱。
　　“休学?开学才两个多月就休学?”辅导员王老师以为自己听错了。“王老师,大学我可以迟点再读,但家中的债务不能再拖。”王老师被这位敢于担当的学生感动了,协助他办理了休学手续,叮嘱他尽快返校。
　　石正伟可以甩开膀子挣钱了。他看到有家葡萄酒公司招业务员,据称待遇丰厚,石正伟满怀希望地报了名。上岗后,他提着两瓶葡萄酒,走到大街上才傻了眼,上哪里去推销?跑了几家超市、咖啡厅都没谈成。几天下来,一瓶也没卖掉。
　　一天,在一家超市,石正伟看到一位做高端品牌葡萄酒的老板,他正在跟超市结账,石正伟心中一动:何不换个思路,将酒推销给这位有销售渠道的经销商,自己的酒是中低端品牌,正好与他的高端酒互补,捆绑销售不是更好?
　　从超市出来后,石正伟跟葡萄酒老板攀谈起来。老板仔细看了看他手中的葡萄酒,又问了价格,就决定订十箱。石正伟兴奋极了,卖出十箱,他就有两千多元的提成。
　　就在石正伟沉浸在喜悦之中时,赵堂武打来电话:“正伟,那个,我最近生意赔了,手头紧,资金周转不开,能不能先……”石正伟望着还没捂热的两千元,只好说:“赵叔,先还你两千元吧,剩下的下个月一定还你。”
　　赵叔是第一个借钱给自己的人,石正伟心里感激不尽,下个月一定要挣到6000元,把赵叔的钱还完。一夜之间,石正伟嘴上急出了水泡。12月,公司做葡萄酒促销活动,他是活动现场的负责人。促销活动一结束,经理要石正伟马上交出一周促销活动所收的货款,石正伟笑了笑:“怕丢,我把货款存到银行了,现在银行下班,明天才能取到。”经理不听他的解释,上次负责活动的业务员,在活动结束后就卷款跑了,他可不想再上一次当,经理威胁道:“你再不把钱拿出来,我就报警。”
　　“怎样你才信?”石正伟火了,他抓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朝自己左臂上一划,一道鲜血涌出来。他两眼盯着经理说:“这样,你信不信?”经理着实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小子不光能干,还这么血性,让人佩服,第二天,他就把石正伟的7000元提成给了他。
　　晚上回到阴暗的出租屋,石正伟把钱压在枕头下面,扶着受伤的左臂,痛得睡不着。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打工的辛苦,而父母为了他,一把年纪还背井离乡,受的苦一定比自己还多。想到这儿,石正伟的内心又有了力量。
　　第二天,石正伟往家中打电话,刚要问父亲的病情,母亲却说:“正伟,你姨大爷正在咱家……”石正伟明白了,他向姨大爷借的5000元又要提前还了。他让姨大爷接电话,说:“姨大爷,借您的钱我先还两千元,剩下的下个月一定还齐。我爸现在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如果你那边有急需,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想着父亲卧床不起还要看催债人的脸色,那该是怎样的窘迫和无助。他必须保护父亲,扛起这个家。挂了电话,石正伟又提起两瓶葡萄酒跑市场去了。
　　春节,石华昌已经可以行走了,但身体还很虚弱。为了尽早帮儿子还债,他悄悄地下田劳动,结果倒在了田沟里。石华昌愧疚地对妻子说:“娃儿担子太重了,我心里慌呀。”石正伟安慰父亲:“身体好了,我们一起还债。你放心,债一定会还清的。”
　　第二天,石正伟借口学校开学早,离开了家。父亲心里慌,他心里更慌,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又有一些债要到期了。他不想再为葡萄酒公司打工了,想自己做老板,赚钱才更多。听说物流行业利润高,石正伟四处奔波考察,经过再三衡量,最终选择了正在成长期的中通快递。
　　石正伟在学校门口租了一间小门面当代办点,专做学生的快递生意。为了省钱,他从收破烂的地方,花10元买了一个柜子和一把椅子,又从垃圾堆里拣来了一些门板,下面垫上砖头,上面铺块桌布当办公桌,再好说歹说地从朋友处借来二手电脑和打印机。为了节省人力成本,他把高考失败的妹妹叫来帮忙。
　　可是,一个月下来一个单也没接着。石正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投进去的五六千元不能就这样打水漂。他忙着印传单向学生散发,甚至上门推销,由于价格低廉服务快捷,代办点慢慢有了单子。三个月后,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一个月就赚了近两万块钱。一下子赚这么多钱,石正伟有些飘飘然,校园这块地方太小了,必须扩大规模。当时,中通物流尚未辐射重庆以东较远的县市,石正伟想捷足先登,抢占渝东南的物流市场。
　　
　　同学毕业他上学
　　
　　2008年10月,石正伟跟朋友胡先建合伙在离重庆最近的涪陵设立了分公司,注册资金近10万元。11月,石正伟再次与他人合作成立黔江分公司。接着,石正伟进一步实施他的东扩目标:占据酉阳县。
　　2009年2月,石正伟把分公司开到了老家。这时,石华昌才知道儿子已经休学三年多。这次,他没有骂儿子,而是拿着旱烟袋蹲在门口沉默了,三年来,儿子为他还了近20万元的债,得吃多少苦,受多大罪呀?现在自己的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他要上县城给孩子打工,帮儿子挣学费。
　　随着位于酉阳南部的秀山分公司的成立,整个渝东南物流货运一条线全部贯通,石正伟开始得意起来:看来自己休学是对的,凭着自己的吃苦精神和经商天赋,不上大学也能成功。
　　那天,公司刚来的几个大学生没事儿在海侃:“参加工作了,才知道大学生活多么好!”“是啊,无忧无虑!多姿多彩!”“这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石正伟听着他们的议论,心里酸酸的,有些不平衡:上了大学又怎样,还不是给一个休学的大学生打工吗?然而,现实把他的骄傲彻底击毁了,从创业初期的光杆司令到有二十多个员工的老板,从负债累累到拥有上百万资产,他越来越觉得管理公司有些力不从心。
　　“石总,这是这个月的账目。”出纳员小王递上一个月的账目。石正伟拿着本子翻了翻,脑子里一片空白,公司里没人知道,这个老板连账本都看不懂。公司运营半年了,他脑子里有的就是一本糊涂账。公司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进入6月份以后,原本月月增长的营业额连续三个月停滞不前。按理说,随着业务的拓展,业绩会越来越好才对,石正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一天,石正伟看到小刘没把客户的单子处理好,就当着所有员工的面,命令小刘:“你,今天必须把这个单子完成!”小刘是物流管理专业的本科生,满是不服:“哼!不就是一个小老板吗!连大学都没读过。”声音不大,但还是被刚走出门的石正伟听到了。他想立马回头,但还是忍了。而这一幕正好被路过的石华昌看到。
　　下班后,石正伟把小刘单独叫到办公室,一边晃着老板椅,一边问:“小刘,你对我有意见?”小刘直言不讳:“对你,对公司都有意见!现在公司里面的员工大部分是你的亲戚朋友,大家在一起称兄道弟,人情大于规章制度,不利于公司的规范化管理和经营。”石正伟坐直了身子。
　　小刘继续说:“你呢,对员工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比如你下午讲话的语气,就让人听了不舒服。作为一个领导,要具备让人信服的领导能力和个人魅力,而不是火爆脾气。”石正伟坐在老板椅上不晃了。
　　当晚,石正伟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沉思,各种场景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无奈的借债、流血的打工、艰苦的创业……这时,有人敲门,是父亲。
　　“娃儿,你能有今天不容易啊!”石华昌觉得儿子的生意越做越大,身上的毛病也越来越多,他想给儿子提个醒,“小刘说的那些是对的。做事做人是一辈子需要学习的学问,你才刚刚开始,欠缺的东西太多……”父亲的话点醒了石正伟。公司面临的发展瓶颈问题,其实就是老板的问题,自己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
　　2010年4月1日,石正伟回到了重庆山峡学院。王老师笑说:“这时再读书肯定会跟4年前不一样吧?”石正伟抱着一摞书,大声说:“不一样,那时我一周读一本书,现在是一天读一本!”
　　昔日的同学正忙着一趟趟朝人才市场跑,苦苦寻找工作,石正伟却平静地和一班学弟学妹们坐在一起,认真听课。“上大学还不是为了以后找个好工作,都当大老板了,还要上大学?”同学们看着每天按时来上课的石正伟,小声议论着。石正伟不做声,只顾埋头看他的书。
　　外面校园菁菁,手中的书本散发着浓浓的墨香,石正伟觉得,能静下心来读书,真好。
　　
　　 责编:黄素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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