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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与兴
常学刚家的书柜里摆满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武侠小说,在北京武术院主办的《武魂》杂志做了19年编辑,年近古稀的他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近年来他经常见到所谓关门弟子、正宗传人,掺水分的越来越多。他只能往祖辈追踪,门派的血脉传承是否有序。但这些人的真功夫有多少,无从查考。
就像一匹马,只能说它的血统是不是纯正,至于这马跑得快不快,难讲。
《武魂》创刊于1983年,前后脚陆续创办的武术刊物还有《中华武术》、《武术健身》、《武林》、《精武》、《少林与太极》、《武当》。浪漫的80年代是常学刚眼里的一股“虚火”,因为一部电影,人们情绪激昂,对武术的热情被调动起来。
1982年,一部《少林寺》红遍大江南北,李连杰和张国荣、海子等人一起,成为那个年代的文化标识和精神偶像。
这一年,国家体委明确提出挖掘整理传统武术。在《中国武术史》中,据1983至1986年挖掘整理的材料,初步查明流传各地的“源流有序、拳理明晰、风格独特、自成体系”的拳种129个。
张毅那年九岁,开始习武,练习查拳。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同学读起了梁羽生、金庸。和彼时的其他小男孩一样,有着浪漫武侠情结的张毅,梦想着练就一身好功夫。
他父亲和八卦掌第三代传人李子鸣的女婿是好朋友,一次去对方家串门,一进门看见院门口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北京市武术运动协会八卦掌研究会”,意外地结识了李老。张父便请对方推荐一个老师,李老当时已经年过八旬,教不动了,专门写信把他推荐给再传弟子程相贤。程相贤当时在北京市公安局警卫处做教官,李子鸣年岁高了之后动不了手,一有人来比武,就把程叫去跟人切磋,程也比较争气,得到了李器重。
11岁的张毅成了程相贤最小的徒弟。
劲草此时已经跟随师爷王培生习武近十年。王培生曾从学于韩慕侠,八卦掌得自马贵。马贵师承尹福,曾得董海川亲传。
隔代相传不多见。师父骆舒焕60年代后期身体积弱,怕功夫失传,把劲草师兄弟三人送到师爷王培生门下,嘱咐他们“师爷的东西不能丢,你们几个人马上给我抢救”——太极拳每招每式的练法用法意念、刀枪剑杆的用法练法、程派的尹派的八卦掌、形意拳,包括推手和基础训练。他一学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到师爷去世。
大师何在,师爷王培生在世时,他也曾问过。老爷子看了他一眼,低头沉默半晌,徐徐说道,早期还有三位,峨眉山一位、武当山一位、少林寺一位,现在全没了。
这一昙花一现的全民狂热,没能逆转传统武术的断崖。50年代起政府鼓励“竞技武术”、“群众性武术”,传统武术的师徒文化和武馆文化受到冲击。1955年的全国体育工作会议对武术工作采取了暂时收缩、加以整顿的方针,“不要被坏分子利用做坏事”,武术的“技击”特征被全面压制。
陈家沟一度没人练拳。1958年,陈氏太极第十代传人陈照丕在离乡30年后才回到村里,1973年春陈照奎返乡教拳。如今的少林拳也是后来找了北方的拳师回去反哺。1928年,军阀石友三一把火烧了少林寺,到1981年,一共就十几个和尚,九个是老人,靠28亩地过日子。
“文革”期间,竞技武技、技击功夫都遭到扼杀。大量古老拳谱和武术书籍损毁,武术器械被收缴或损坏,武术的竞赛活动被迫停止。
到了80年代,武术表演一下子走上台面,紧接着又有了全国武术锦标赛,劲草纳闷这怎么都又窜又蹦又翻跟头的,真跟你动手打,先翻俩跟头能行吗?
在官方发起武术挖掘整理的同一年,国家体委在北京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武术工作会议。其中提到表演与竞赛相结合的方针。武术的活动形式被分为三种:健身锻炼、表演观摩、套路竞赛和技击对抗竞赛,其中的技击对抗在1989年后发展为散打。技与文化剥离,传统武术走上了一条分裂的道路。
80年代的“虚火”下,也有民间的武术痴迷者做起了传统武术的挖掘工作。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童旭东在各地搞码头工程的间隙,在北京、南京、上海、天津等各市图书馆消磨了大量业余时间。《申报》、《大公报》、《近世拳师谱》、《国术名录》、中央国术馆的《国术周刊》等一手资料都是他的研究对象。
身为孙式武学第二代嫡传弟子,他自认是研究中国近代武术史和武术人物的业界翘楚,起初的研究重点偏理论,具体技法不是他的志趣。后来他愈发觉得孤军奋战,这一领域鲜少有人关注,为了与实践结合,将所学表现出来,没法子也去习武,拜入孙禄堂的女儿孙剑云门下。
在他的认知里,由于解放前的连年战乱和解放后的限制格斗,中国传统武术技击最精粹的部分已经消失,这一批懂传统技击的人,没了。
乱象
“一个愣小子把几十年来刷了漆的一个烂苹果,用一支笔啪给捅破了,结果这个烂苹果的臭汁全出来了,一下引起了大家的轰动效应,但是这些烂汁已经烂了几十年了,只不过一直在外边刷漆。”
说起前段时间武林那场“打假”,童旭东义愤填膺。
他身后的玻璃书柜里摆着孙禄堂的画像,《形意母拳》、《国术名人录》、《武术汇宗》等古籍一字排开。这是一间位于中交水运规划设计院的总经理办公室,58岁的他是国企领导,尽管顶着北京市武协副秘书长的头衔,武术并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旧时代的武人走镖护院、设帐教拳、落草为寇、打拳卖艺,新社会的师父往往都有自己的生计,靠武术吃饭的人很少,也难。童旭东的师父孙剑云毕业于张恨水创办的北平北华美术学校,擅长仕女图和山水画,后来给高校的图纸描图挣钱;张毅的师爷李子鸣先后担任北京制冰厂和食品厂等几个国营工厂的厂长。
如今武术成为了产业,名头意味着利益。拳馆遍地开花、武术职业化之后,纷争就起来了。
门派在某种程度上是武侠文化的衍生物。武侠背后是族谱和家史,以门派为依托。民国以来文人们在武侠小说中寄托自己的理想,创造出诸多门派。在张毅眼中,很多武术门派的规矩形成于此,把宗法社会的那一套东西又搬到武术中来。“中国人好像特别喜欢接受这种东西,一说有了门派就觉得很正宗”。
常学刚编稿时一看到说这人是掌门人,就把这话掐了并跟作者解释,这么写完了以后你痛快了,容易引起内讧掐架,你说你是掌门,谁让你当了掌门。他举不出当代武术界公认的主流门派的大家,“比如孙门内部最要命的是没有出现一个新的代表人物。”
行业准入门槛放低,五花八门的新创门派多了起来。拳要从心法上说才能区别出究竟,每个门派对武术想法不一样,技术是根据各自的想法发展出来的。
常学刚之前供职的出版社最近要出本书,作者早先跟几个老先生学过形意拳,还有些传承,去国外讲学后有点新的认识,萌生了创拳的念头,然后就想起自己祖上也会武术,会一个什么祖传的东西,遂自创拳派。常解释搁在从前这是不可能的,民间武术人彼此之间有个共识。
“现在就行,我也纳闷,雷雷弄一个雷公太极,那个什么东西呀。你比如像崆峒派,他们就到处参加套路比赛。这些比赛现在也逐渐有点多了,其实就是作秀,各种各样的名目。”
同样在出身上有争议的,是在《蜀山剑侠传》、《笑傲江湖》中出现的青城派的崛起,它的野蛮扩张和高曝光率也揭示了中国武术当下发展的一个路子,跟影视、地方旅游结合。
《功夫熊猫》、《摔跤吧!爸爸》、在都江堰举行的2016世界超模大赛全球总决赛中,都有青城派的影子。掌门人刘绥滨担任着多所大学开办的“总裁班”客座教授,讲授“太极养生”、“道家智慧”、“女性健康智慧”,主张“武术要营销”。
“青城派这些年出来的刘绥滨身体力行、奋力教人,依靠当地政府搞地方旅游文化。照片上有好多人在那练,前头都是外国人。他说那些中国人都不是练的,等于他找来以壮声威的,真正的目的是那些外国人。他有点老实,也不说打,这些年他创了青城健身多少式样,这对于他太容易了。他原来参加武术比赛搞过用劈空拳隔空灭蜡烛,一股内气从手心发出去,可以把后面的蜡烛打灭,这个事情引发了纠纷。”一位长期接触武术界的受访者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