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头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ltmzz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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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旗是个“破地方”,这地方“骒马不是马,女人不是人”,这地方,大家都有绰号,“蔫锤”“斜眼”“乍耳子”“尿壶”“八嘎”“水嘴”“松井”“猪头万”……谁的绰号不是龌龊不堪?“豹子头”的绰号本来叫“筛子头”,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头”。他为什么会被暗算?他为什么不能读书不能当兵?他为什么扒火车也要去北京?他去北京做什么?
  我拉着三只羊出门。从三年级开始,每到假期,拉着三只羊去山野放牧便是我的活计。当然我还要拿镰刀和绳子给羊和猪割回夜草。按以前的日子,我家该有一群羊,七八十只、上百只。我们这里山大沟深,十年九旱,“种地吃肚子,养羊过日子”,过日子指望养羊。这两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人一羊,因此我家只有九只羊。其中六只是母羊,随着羊群,主要是卖羊羔子。我拉着的是三只羯羊——公羊骟后就叫羯羊——喂壮后去集上卖给吃肉的人,来了工作队就卖给大队。三只羯羊是奶奶的药——奶奶老成药罐子了,卖下的钱给奶奶买药吃。奶奶说给我点老鼠爷(药)曲(吃)比啥爷都强。奶奶牙掉光了,嘴也瘪了,说话搂不住气,“药”说出来成了“爷”,“吃”说出来就成了“曲”。早上九点我拉羊出门——出去早了,草上有露水,羊吃露水草会肚胀拉稀——晌午回来,下午三点拉羊出门,黄昏回来。其实割草回来喂也行,可羊本就是走着吃东西,割草回来喂,它就不好好长了。暑假正是夏庄稼熟稔秋庄稼抽穗的时节,羊见到庄稼地就像娃娃见到货郎担子,三只羊壮得像小牛犊,拽得我跟头流星的。羊到了庄稼地队里要扣工分,还要批评教育,我家成分中农,动不动会在批斗会上挨批斗。因此我得用一根绳子将它们串起来。今天我还要去柳王庄国庆家“借”药罐,奶奶要从大姑家回来了。大姑父是个草郎中,奶奶从大姑家回来总会带些草药。药罐不是家家都有,一个庄子也就两三个,谁家用了,就架在谁家墙头上,有人生病要熬药再去取,取不叫取,叫借。药罐是不能送还的,送药罐等于是给人家送病。谁家不小心打了药罐,就会去集上买一个,买的时候不叫买,也叫借,“药罐多少钱,借一个。”
  我拉着羊刚上崖背,唐壮花的叫骂声就像挟裹着狂风暴雨的雷电卷过村巷,豹子头遭人暗算的消息,随着她的叫骂传遍了我们红旗。我把羊拴在老榆树上,上了树,骑在树杈上,整个红旗就尽收眼底了。
  豹子头是在马皮梁遭人暗算的。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上午我们放了暑假,回家的路上,豹子头跟我说,艾秀虽然不说,可从她眼里看出她家又断顿儿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月份,收麦还得二十多天,有几户不断顿儿的呢,一个月前就有人借粮了。吃过晌午饭,社员下地,豹子头装了三升麦子五碗黄米,又想着艾秀家肯定也没了扁豆,就又装了两碗扁豆——这时节韭菜拌扁豆芽就是好菜了——背着出门,像特务探头探脑一番,便往艾秀家去了。
  我们红旗由落雁坪和柳王庄两个庄子组成,柳王庄坐落在马皮梁的阳坡,从落雁坪去要翻马皮梁。马皮梁陡,坡上深沟浅壑的不说,山水冲刷出来的胡洞和瞎瞎洞隐埋地下,被草覆盖,看不出痕迹,不小心闪腿崴脚脖子,牲口撒欢崴折腿的事时有发生,有的胡洞踏开了牛驴都掉得进去。落雁坪去柳王庄有条大路,从马皮崾岘穿过,绕不了多远的路,人们去柳王庄很少翻马皮梁。按说豹子头不该在马皮梁出事,因为艾秀家在柳王庄,他常翻马皮梁去艾秀家,坡上啥状况他都熟悉,那条像贴着草皮穿行的长虫般的小路就是他一个人踩出来的。然而,正是在他踏出的这条小路上,有人给他挖了陷阱。
  看着豹子头进了艾秀家,我很失落,一个人拉着三只羊在山野实在孤荒得很。不去艾秀家,豹子头就会跟我在一起,两个人的山野可就有意思了。豹子头去了艾秀家,就会让活死人纠缠住,一个下午都会跟活死人在一起。活死人以前是个猎人,打猎为生,后来被一只白狐诱惑,跌下悬崖摔折了腰瘫在炕上,人都说是害得命多了的报应。都说活死人活不了几年了,可他顽强地活着,一家人早被他拖得疲惫不堪。一个人整日睡在炕上,心里该有多孤荒,听着个人声就稀欠得要叫进去说话,“来谁了,艾秀叫进来坐。”艾秀会说:“没来谁,是风。”活死人说:“我听有人说话哩。”艾秀说:“是风在说话哩。”活死人说:“你就哄老子,哪天雷把你头抓了。”艾秀说:“雷把我头抓了,我把孽脱了。”来个讨吃的,活死人都往窑里叫,“让进来喝碗水歇歇再上路噻。”娃娃去了都稀欠,叫进去和他折牛腿,讲古今(故事),因此我们很小就会折牛腿,许多古今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我们烦他,也怕他,他阴得寡白寡白,鬼气森森。豹子头却不烦不怕,跟活死人能待半天一天,连艾秀都不明白,“你不烦么?”豹子头说:“不烦,打猎的事有意思哩,还有神神怪怪的事多哩,以后你嫁过来……”艾秀说:“谁要嫁给你。”我能理解豹子头,他和活死人一待半天一天,一是陪活死人他就能和艾秀待在一起,艾秀还不够挣工分的年龄,还念书,家里有活,就回家做活;二是他也孤独,因为我们都有活要干,他却不用干活;三是活死人脑子里确实装着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后来我知道多数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四是他要娶艾秀,当然得陪好活死人。
  我从国庆家“借”来了药罐,在龙头沟割够了一捆草,坐在马头峰上。豹子头从艾秀家出来,已是太阳西下,大地金黄,谷壑升起灰藍色薄霭,站在马皮梁上顶,模仿《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里毛主席挥手的情形,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一挥,一挥来回走,“啊噢——啊噢——”地啸叫。今年以来豹子头一直这样叫着,他想早日苍声,然后当兵。我也冲他“啊嗷——啊嗷——”地叫。我们这样对叫了一阵,他一甩头像一匹脱缰的马驹,撒着欢子从坡下飞奔而下,那样狂野、恣意,衫子飞扬起来,像鸟儿舒展的翅膀。绿茫茫的草坡上鸟雀飞越,小兽奔跃,小兽的奔逃又惊动了狐狸、黄羊一类的兽,草坡一片生动。在半坡上,忽然一股土尘像烟冒起,豹子头不见了。
  我惊得大叫豹子头,没有应答。我想他是踹开了胡洞掉进去了。我背上草捆拉扯着羊忙往那边赶,豹子头忽又冒了出来。他一瘸一拐转圈,腿显然受了伤,我想不会崴折腿了吧。他冲我扬了两把土。因为山大沟深,又多风,加上沟谷吸音,离得太远或遇顶风,你喊得挣死人也听不见,人们就发明了扬土喊人,一扬土离得再远风再大都瞭得见。   豹子头不是踹开了胡洞,而是掉进了陷阱。陷阱借地势挖成,伪装得巧妙,上面用抽丝扯蔓的苦籽蔓、芝儿条、地爬草、狗尾巴蓬得与茂盛的草地无二。陷阱里布置得更为阴险,底子和四面铺挂了八角、狗牙刺和刺蒿,这时节刺尖已经暗紫,针尖一般锐利。豹子头穿着的确良背心和短裤,极薄,全身扎满密密麻麻的八角、狗牙刺、母猪刺和刺蒿,他愤怒地抛落。刺的汁液有毒,刺尖折在肉里,稍时肿起嫣红嫣红的水豆儿,奇痒无比。他的胳膊和腿上蹭掉了几块皮,血里糊拉的,他抓一把土搓细,敷在伤口上揉揉,坐下揉脚脖子。他的脚脖子已经红肿起来,我说:“脚脖子没事吧?”豹子头说:“没折。”我看看陷阱说:“幸亏挖得阔大,挖得窄点,飞奔而下腿和胳膊会窝折的。”豹子头说:“就那些狗日的,他们能有你这样的脑子?”我想他们不是没想到,他们还没有弄折豹子头的胳膊或腿一样子的胆量。挖了陷阱的土他们运到远处被踏开的胡洞里,是费了功夫的。我说:“狗日的啥时挖的,挖这么大的陷阱咋硬是没发现呢?”豹子头说:“下了夜功干的,狗日的预计到我今天给艾秀家送粮。”豹子头说得有道理,但凡要给艾秀送东西,豹子头都是背着东西像一只小兽顺着羊头沟一直潜行,到沟脑头子上沟,便上了马皮梁顶。不送东西时,他沿着自己踩出的小路走,上坡当然慢,陷阱就会被他发现,也就吃不了这么大的亏。
  不用辨认分析那些乱七八糟的脚印,我们知道是谁干的。豹子头吼着说:“饶不了你们这些狗日的,《地道战》《地雷战》看多了,把陷阱挖到老子脚下了,可恶的阶级敌人。”豹子头是吼给老公鸡兄弟听的,这阵他们肯定潜伏在某处偷窥窃笑。
  豹子头掏出两根烟一并点了,递给我一根说:“这是公开向我宣战,我早等着这一天哩!”他双手叉腰一瘸一拐来回走动,显得激动而兴奋,“我要让狗日的他们付出代价!”我说:“你想跟他们咋弄?”豹子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身上被刺扎过的地方已经冒出一片片嫣红嫣红的小豆,像出了水痘起了麻疹,有些地方渗出血豆儿。这些小豆还会往大长,奇痒难忍,直到熟脓,排出毒气,结痂。
  太阳跌进马皮崾岘,米黄色阳光铺过来,被杂草割得七零八落,炊烟升起来,大人唤娃娃回家吃饭的声音和牛羊归圈的叫声起伏缠绕,三只羊疯了一样扯着缰绳,我说:“回吧。”“你先回,我待会儿再回,这阵回去我娘看见了连夜都不过,整个红旗的人就都知道了。”豹子头攥紧拳头挥着,“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解决。”我走出一截了,他又说:“我娘肯定会用糖衣炮弹攻击你盘问你,你可别告诉她!”我说:“放你的心,我意志坚定着哩。”回家路上,我想他该如何报仇呢?这仇可不好报哩。
  一直等到大龙山的影子像巨大的铁块沉压下来苫盖了整个红旗,红旗沉入了无尽的黑夜,豹子头才像《敌后武工队》里武工队员猫着腰翻墙头溜墙根潜进村,翻墙入院。韭菜炒肉片的香味还未散尽,但他强忍着火烧火燎的饥饿没进伙窑,他知道他娘盯着伙窑候着他,他溜进自己的窑洞,闩门上炕。他知道他娘会来窑里寻他,会把饭菜端过来,他就开门接了饭菜,把门闩上吃喝。只要在外面带了伤回家,他常这样干,几天十几天不和他娘谋面。对他娘动不动骂大街,他越来越深恶痛绝,“你说我咋遇上这么个娘,把我的人都丢光了。”
  然而第二天,他娘就发现他被人暗算了。这天他娘没出工,她要碾米。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来借粮的人多,她得把米碾下。谁来借粮她都会借给一点,一是为了为人,男人虽是大队支书,可在红旗终归姓寒户独,她又金贵得只生了一个儿,单膀独力的,不为下人不好活;二是谁这时节借了粮到秋上都会多还一点。我娘就说过,别看她骂起街来就像个二百五,脑子会算计哩。她拉来驴,装好糜子,簸箕、笸篮放在儿子睡的窑里,儿子的门还闩着,她贴着门缝听,儿子的小呼噜打得像个大人蛮有劲道的,她很幸福地笑笑。她没叫门,儿子脾气越来越大,叫醒了肯定是一番埋怨,也不想打扰儿子的瞌睡,儿子正是睡着比醒着长得快的年龄,现在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快快长大,长得顶天立地。干了一会儿家务,儿子还没醒来,碾米得一个上午,不能再等了,她卸下镰刃从门缝插进去拨开了门闩。这她很拿手,她经常这么干。她把儿子拱到地上的枕头拾起来放在炕上,趴在炕沿上端详儿子,她喜欢这样端详儿子。她发现了儿子身上嫣红的水痘和片片红癍,有些抠烂结了痂。她吃了一吓,以为是出水痘子,可查看儿子的前胸后背——那是出水痘子的重点区域——没发现大片的水痘红癍,却看到了青一坨紫一块的伤痕,她捧起儿子头问咋了,谁把你咋了?豹子头被娘夸张的叫喊惊醒,看到一张恐怖的脸正俯视着他,吓得往炕旮旯里缩,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指头指着娘说:“我警告你,少管,这是我自个儿的事。”豹子头套上衣裳跳下炕走到门口说:“你别插手,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亲自解决。”他进伙窑拿了一块馍啃着往外走,他娘说:“是谁干的?我的儿啊,你给娘说呀。”豹子头说:“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亲自解决,你总是把事弄得很丢人!”他娘追了两步说:“锅里给你打了荷包蛋!”不一会儿,他娘的吼骂声便在街巷响起来。
  为了豹子头,唐壮花没少骂过街。别人骂街是有的放矢,她骂街却无的放矢。在外面吃了多大亏,豹子头都不会像许多娃娃哭着喊着回家告状,扯着大人去争狠出气,而是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他娘逼着都问不出来。豹子头不说,更没人给她长舌,她常常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看谁都是阶级敌人,只能采取在街巷扯锯一样含沙射影地咒骂,逼人现身。男人当大队长以前,她一吼骂就有人跳出来接茬,后来男人当了民兵营长,骂得挣死也没人出来接茬了。没有明确的对象,她只能假想一个,恶毒地咒骂,喝水呛死、走路跌死、一个喷嚏打死、生兒没屁眼、断子绝孙、雷打电劈——就像她带着雷公电母寻仇,骂街像是给人念咒。没人站出来接骂,她就把骂街变成了一种宣泄,一种示威。爹罗霈颖这么骂街的意义,娘倒能理解,说儿子被人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放,人家就会蚂蚱吃露水跟秆秆上,娃娃做事掂不来轻重,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啥事来,她就一个儿,可是她的命哩。
  唐壮花已不指望有人跳出来接骂了,只企望在街巷里碰上人,陪着她骂就行了。往日拉锯一样在街巷里来来去去骂一两个来回,总会有人出来搭腔劝说,可今日她骂了四个来回没见一个人影,整个村庄就像一座空城。村里有不下地干活的人,只是他们都不闪面。是啊,谁愿意在唐壮花骂街时让她黏住呢?我娘就和几个婶娘说,虽然她咒骂没有指名道姓,可谁挨骂谁心知肚明,不出来对骂,心里肯定在对骂,让她黏住陪她骂街,少不了要应和着骂几句,人家心里能舒服,人家还觉得你是在挑唆呢,会把仇记在你身上,总会有天在你身上把仇报回去,不应和着她骂几句,她能高兴,让她记了仇,非找个茬口哪天在街巷来来去去的咒骂你。   碰不上人她只能像风一样在街巷刮去刮来,五黄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着,吼骂是很辛苦的,她不停地抹着汗,声音已经沙哑了,这样骂街最没劲了。骂街就像唱大戏,得有人帮衬,不时附和着骂几句,才能罵下去,才会骂出精彩,骂出气势,骂完了浑身透爽舒畅,精神百倍。没有人帮衬的咒骂空洞而乏味,也缺乏激情,缺乏激情就骂不出气势来,骂不出气势来就失了威,失了威就解不了恨,解不了恨那就是失败了。看得出她很生气,也很无奈、沮丧,她把一只在路上觅食的鸡踢得咯咯乱叫。她四下环顾,骂几句结语,掉头往家里去了。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偃旗息鼓,草草了事,她会吃饱喝足,蓄足气力,等到正午散工,在人们捧着碗蹴在街巷里时继续咒骂。反正陶世宽去县里开会了,没人搅打,她会好好骂一场。
  我溜下树,从树上解开绳子,拉着羊要走,发现她又掉头向东来了。她是个利索的人,走路脚后跟带得起土。我知道她是想起了顾月梅。顾月梅是她干姊妹——我们红旗男人处得好了结拜干弟兄,女人处得好了结拜干姊妹——顾月梅男人是生产队羊把式,她就喂羊羔,不下地干活,她骂街顾月梅陪骂得最多。她该失望了,我看见顾月梅翻过了长虫沟,该是去娘家了。没见上顾月梅,她又掉头回来了。这时我看到耿紫花从家里出来,边走边解裤带,急乎乎地走向后圈——我们红旗人把厕所叫后圈,在大门外场沿下——她们将在村巷相遇,唐壮花的骂声又将响起,因为有耿紫花陪骂了。
  耿紫花家半月前就开始借粮了。今天她请了一上午假,她把笆篓底子清出来拾掇了,又把阴干的野菜净了灰尘,捶了,伙在一起上了磨。唐壮花骂街,她当然听见了,本来她坐在院里净野菜里的灰尘,立马挪进窑里去了,被唐壮花黏住就得耗一个上午。她尿憋了好一阵了,分明听到唐壮花骂了结语回家了,才匆忙去后圈,哪里想到一出大门就与唐壮花迎个满怀,心里大叫倒霉,却不能不扯着唐壮花的手说:“好姊妹哩,骂骂也就算咧,你看把你挣得,口角的沫子都淌成河了,你说把你连气带挣挣出个病来,不更随了小人的意?”唐壮花说:“他婶子,人没挣死的,只有气死的,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儿子哩,你说恶毒不恶毒?”耿紫花说:“他婶子,你先骂着,我尿个尿,快憋炸了。”她飞奔后圈,尿完出来,陪着唐壮花,不时地应和上一句两句的。
  “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儿子,在我儿子身上耍阴谋诡计,别忘了我们是啥成分,这是谋害革命小将哩,让我找出来,我让他狗日的断子绝孙哩。”“阴谋诡计”“革命小将”一类词语广播上、开批斗会、政治学习时常听到,我们红旗的女人也都懂了意思,会用了。耿紫花说:“我进去拿鞋底出来。”她家十口人,就她和女儿两个做针线,手里时刻不离针线,上工的路上都拿着鞋底边纳边走,从来不白白浪费光阴。唐壮花一绷眼睛说:“少做一阵针线日子就把你撂了?”耿紫花说:“不拿了,不拿了,你骂,你骂,我听着。”唐壮花说:“你是个死人,要干死我呀,给我端碗水喝噻,口干舌燥,嗓子都要冒烟了。”耿紫花进去端一马勺水出来,借机拿出鞋底,唐壮花一气灌完,咒骂声复又嘹亮起来。
  有耿紫花陪着,唐壮花激情高涨,喷着沫子骂得起劲了。这时豹子头出现在街巷,我喊了两声,他抬头看看,没有应声,大步流星走到他娘跟前一把扯住他娘说:“回去,回去,叫你别插手,你要我说多少遍?我的话都是站在戗风岗上说的,一风吹了?你把丢人当喝凉水啊!我的人都让你丢光了!”他娘说:“我的儿啊,咱可不能让那些狗日的暗算了连个屁都不放,这么下去还了得!”豹子头扯着他娘进了院子,他娘说:“日你娘去,老娘给你狗日的出气争狠哩,你当老娘爱跑着骂人啊,你当骂人不挣啊?给老娘端水拿馍,早晨到现在老娘还水米没打牙哩。”豹子头端了碗水出来说:“你要是为了你儿好,就再不要动不动前庄后庄地叫骂了,我丢不起那样的人,我自己的事我能解决。”走到门口他说,“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自己解决!我会解决得比你漂亮,你只把事越弄越丢人。”他娘骂了句“我日你娘去”,嘎嘎嘎地笑了。她一点都不生儿子的气,她觉得儿子正在长大。吃了一个馍,她思谋了一会儿,给耿紫花送去了五碗黄米。耿紫花激动地说:“好、好、好我的姊妹哩,你、你家现在啥气象,这样骂哪能把人逼出来?你得思谋,调查。”尽管我们红旗的女人口头上有了许多官话,她能说出“调查”这个词,我还是有些惊讶。
  唐壮花回到家,顾月梅来了,拍着大腿说:“好姊妹哩,我看了个清清白白,我给羊羔砍草哩,筛子头从马皮坡上一个欢子撒下来,扑通一声就不见了。”唐壮花喊起来:“不见了?扑通一声不见了?”顾月梅说:“掉进去了噻。”唐壮花说:“掉进去了?胡洞?”顾月梅说:“哪能是胡洞,是陷阱,掉陷阱里去了。”唐壮花说:“掉、掉、掉,掉陷阱里去了?我的天神呀,谁挖的?”顾月梅说:“好姊妹哩,我又不是个神仙,哪知道谁挖的。”唐壮花喝一声:“那你昨日咋不给我说?”“我想筛子头给你说了,筛子头没给你说?”顾月梅一把扯起唐壮花的手说,“走走走,我领你去看。”唐壮花阴着脸对顾月梅说:“姊妹,你咋不长记性!”顾月梅说:“我咋了,你明说噻。”唐壮花说:“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一提豹子头还叫筛子头?”顾月梅吐吐舌头说:“姊妹,对不住,叫滑嘴了,我这嘴呀,一定改。”她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我再叫娃筛子头你拿鞋底扇我。”
  豹子头小名叫军军。三岁上得了一场病,起了满头的疮,疮好了头发却一坨一坨地掉,脑袋看上去就像蒙着一块筛子底或者豹子皮,按说该叫“豹子头”,可谁会叫他“豹子头”?大家都有绰号,“蔫锤”“斜眼”“乍耳子”“尿壶”“八嘎”“水嘴”“松井”“猪头万”……谁的绰号不是龌龊不堪,“豹子头”多硬气,从老戏里我们都知道豹子头林冲,山野里有金钱豹,勇猛矫捷,谁会把“豹子头”这样威风凛凛的绰号叫给他呢,就叫他“筛子头”。先是娃娃叫,后来大人也叫。为盖住“筛子头”这个外号,他爹他娘叫他“豹子头”,可是那时候他爹连民兵营长都不是,谁理会他们一家的想法。他娘把他的头剃成光头,听着谁叫了儿子筛子头,扑上去骂,甚至动手,硬没改过来。绰号就是这样,一旦叫上了就长在了身上,就像黡子、瘊子和胎记,会跟随你一辈子,想洗都洗不掉。后来豹子头的头发像芦草又密又硬,一点看不出一坨一坨的迹象,照样苫盖不住“筛子头”这个绰号。上学时陶世宽请劳动改造的右派起了大名陶志鹏,人们照样叫筛子头。陶世宽当了民兵营长,大人不叫了,娃娃照样叫,面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陶世宽能有啥办法呢。   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头”。我和豹子头怎么说呢,该说同病相怜吧。我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老辈人说巧儿(麻雀)嘴巧,娃满月时都会打巧儿剪舌头让吃,一家人打巧儿剪舌头给我吃。这使得我那几个哥哥一跟我淘氣闹仗,常说我那些巧儿舌头喂了狗了。过了四岁还不说话,人们便以为我这辈子命定是个哑巴,我就有了“哑巴”的绰号。五岁多了,我开口说话了,可“哑巴”这个绰号长到我身上,更可恶的是后来演变成了“蔫锤”。尽管会说话了还是少言语,又离群索居,独往独来,看别人冷漠,他们认为我是蔫,而我们红旗有四大蔫的说法:炸了油饼的油,卸了地的牛,输了钱的光棍,X了屄的[求]。“[求]”我们红旗人又叫锤子。“蔫锤”比“筛子头”更羞辱人。我曾经为解决“蔫锤”这个绰号,与人打架生事,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豹子头一头黄疮,流脓结痂,脏兮兮的,惹人厌嫌,更怕传染,也是离群索居,独往独来,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难兄难弟。我娘也是不让我跟豹子头混搅,怕他把疮传染给我,也不愿落他娘的话把,可见我只有和豹子头在一起才有话说,担心死硬管住,再把我憋成个哑巴,只能由我。
  顾月梅和唐壮花往马皮梁去,我也拉着羊到了马皮梁坡上,远远看着她们。到了陷阱前,顾月梅说:“啧啧啧,你看看,狗日的比反革命分子还恶毒哩。”唐壮花看到了陷阱大叫 “我的天神呀”!她翻翻眼睛说:“姊妹,你说这陷阱是给谁挖下的?”“筛子头……”顾月梅一吐舌头,“呸呸呸,给你娃豹子头噻,还能有谁?”唐壮花说:“你咋晓得?”顾月梅说:“这坡上谁走噻,只有豹子头常走哩,你儿和艾秀黏得紧哩。”唐壮花说:“姊妹,那你说是谁挖下的?”顾月梅说:“多半是碎子儿(小娃娃)挖的,不像大人干的,大人谁敢给你娃挖陷阱?”唐壮花就跳着蹦子骂开了。有顾月梅帮衬,唐壮花骂得比耿紫花陪着尽兴多了。
  唐壮花正骂得起劲,豹子头再次出现了,恶声恶气地说:“少给我丢人现眼,我的人都让你丢尽了,回去回去,我警告,少掺和!”唐壮花伤心了,她抓起一个胡墼砸向儿子说:“你狗日是个野粮食吃大的,良心让狗吃了啊!”豹子头说:“你是骂天还是骂地,骂风还是骂草,人家疼着了还是痒着了,别人把你当苕子当二百五看哩。”唐壮花说:“老娘就是要骂,让那些狗日的知道,你不是没娘没爹的娃!”顾月梅说:“你这娃咋跟你娘说话?把你娘的心都伤透了,看把你娘气的,快给你娘说句好话。”唐壮花得了这话,号啕大哭,坐在地上双脚乱蹬。豹子头平时就见不得顾月梅,吼着说:“还不都是你教唆的,一丘之貉!”便一扭头走了。顾月梅说:“你这娃不怕雷劈龙抓,咋能骂你娘和婶娘一丘之貉噻。”我想她肯定把“丘”和“貉”想成“[求]”和“和”,村上都是这么以为的。唐壮花边哭边骂:“好姊妹哩,你看看,才多大一个人,就跟他爹一个[求]德行,没肝没肺的种啊,我命咋这么苦啊!”豹子头上坡来坐在我身边无奈地说:“丢人当喝凉水啊,我咋就遇上了这么个妈,我咋就遇上了这么个妈啊,你说我有多倒霉呀!”他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大太阳悬在头顶,大地就像蒸笼,三只羊大张着嘴哈气。我拉着羊回家,豹子头说:“我娘肯定会去找你,你别跟她说是谁。”
  吃过晌午饭,社员下地了,我正在院里磨镰刀。唐壮花进来,把手伸到我跟前说:“看婶儿给你带啥好吃的了。”她展开手,是鸡蛋,“婶儿刚刚煮的,还热着哩。”她把鸡蛋塞到我手里。我知道她口袋里还装着水果糖、花生、核桃。她又掏了两颗水果糖、几粒花生和一个核桃塞到我手里,“告诉婶儿,谁给豹子头挖了陷阱?”我不说话。她伸手抹我的头,我头一偏躲了过去,她又说:“告诉婶儿,婶儿不会给人说的。”我摇摇头站起来,她说:“你和豹子头好得像亲兄弟,有人要谋害豹子头,你都不给婶儿说?”我进窑去拿绳,她跟着我说:“那你分析分析,是谁挖的,最近他和谁结了仇冤?”我提了绳往院外走,她拦住了我的去路跺着脚说:“会说话话还这么少,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真是个蔫锤。”我猛然回转头来,恶狠狠瞪着她,她吓得往后一跳,跑出大门外回头又骂:“吃了我多少东西,我那些东西喂了狗,狗还给我摇个尾巴哩。”
  好几天过去了,豹子头没有动静,我想他是让老公鸡弟兄给镇住了。这仇不好复,老公鸡弟兄七个,分别叫龙、虎、豹、彪、雕、熊、罴,看看这名字。村上人识字的不多,这七个字都认识,龙、虎、豹名字里常见,彪有林彪,雕有坐山雕,熊、罴有毛主席诗词“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办了农民识字夜校,人们都能背几首毛主席诗词。这名字可是有大学问的,老公鸡的爹当然没起这样名字的水平,可他跟着爹在兰州卖过牛粪饼,没识下字也是有见识的,我想他不是套了别人的名字,就是花钱请老秀才一次取下的。老公鸡弟兄七个,一个大一个一岁多,一站一堆,一走一群,个个都是见人耍拳头的,就那个老屁(陈罴)别看才四五岁,几个哥哥按住一个人,他会像一只狗大张着嘴扑向你,一口咬住什么都不撒嘴,我们的耳朵、鼻子、手指、胳膊、腿甚至沟蛋子都吃过亏的。他曾一口咬住松井的耳朵撕出个大口子,松井的娘拿针扎他的屁股他才撒嘴。老大老公鸡当兵走了,可他们还有猪头万、胡汉三、松井等一帮姑表兄弟、姨舅兄弟,不是一股小势力。豹子头弟兄一个,他爹虽是支书,可管得了大人管不了娃娃,何况他从不管这些,像是要磨砺豹子头。
  我们红旗时不时会刮一场大风,把树头都压到地上的大风,狼崾岘会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说这风是从西西伯利亚刮来的,西西伯利亚在狗日的苏修。这天下午起了风,风很大。吃过晚饭,“哐”!立在墙根架子车底板响了一声,是豹子头,这是我们联络的暗号。以前我们联络是学鸟叫,很容易就让大人识破了,因为鸟晚上都不叫,只有瓷怪子(猫头鹰)晚上才叫,可瓷怪子是恶鸟,叫声传递的是死亡信息,我学过几回,让我爹发现揍了个半死。我就把架子车立在我睡的窑洞的窗根,豹子头扔石子不轻不重打在车底板上,正好能让我听见而不惊动家里其他人。
  我翻墙出院,跟着豹子头沿街巷向东走。我知道是要去老公鸡家。老公鸡家在庄子的最东头,旁边有山坡,坡上有榆树,我们上了树,骑在树股上。大概是十二三的月亮,已架在老鹰嘴上的树杈间,因为天地间灰蒙蒙的。风越刮越劲,树头摇摆得很厉害,我们就像凫在水上。豹子头掏出两根烟噙在嘴里,费了老大劲才点着,递给我一根,我说:“你想弄啥?”豹子头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豹子头要干啥?我盯着老公鸡家,老公鸡家黑乌乌的。老公鸡家四世同堂,人口众多,日子过得恓惶,晚上从来不上灯,借着月光天光吃饭做针线,上炕睡不着就说黑话。老公鸡家还用火草续火,火草拧成绳点着后吹灭火焰,不冒烟,也不忌火,以前家家这样续火,现在人们很少用火草续火了。当我的目光越过老公鸡家那座小山一样的柴火垛时,我打了个寒战,他要点柴火垛?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第一位的。我们红旗周围没有煤炭,山多是馒头般的山岭,不要说树木,灌木都稀少,烧锅煨炕主要燃料是羊牲口粪。这几年羊不让多养,牲口也是大集体喂养,粪少得可怜,只能上山打柴,那可是要爬天柱、云雾、天台、老鹰这样高耸入云的山峦。这些山峦上面生有灌木荆棘,是上好的柴火,但有锋利的刺,而且山峦陡峭,沟涧交错,打一回柴费老大的事哩。老公鸡弟兄最主要的活就是上山打柴,不是为了自用,而是卖钱——主要是以物易物——来住队干部了,他们家的柴火就值钱了。
  我说:“你、你要点他家的柴火垛?”豹子头嘿嘿一笑说:“你真聪明,我要让他们拾一冬的柴火,把狗日的脸、手、脚冻成裂满口子的烂洋芋,把他们的脚、背、胳膊扎成筛子底。”我打了个寒战说:“那、那么大的柴火垛……”“小了,我还看不上点哩,我早就想点了,山一样的柴火垛谁不想点!”豹子头说,“你怕了?要怕你就回去。”我说:“怕?我怕啥?我是冷,你不冷吗?”“那是他们没把陷阱挖到你脚底下,你心里没仇,当然会冷了。你要是心里有仇,浑身会发热,会燃烧起熊熊火焰。不信你想想有仇的事,就不会觉得冷了。”豹子头嘿嘿一笑说,“冷一阵没关系,等会让你好好烤烤,冲天的火焰会照亮整个红旗哩。”
  我一害怕也瞌睡,连打了几个哈欠,豹子头说:“这么冷,又吃烟,你还瞌睡?”我说:“我一冷就瞌睡,能点了,夏夜人睡得早。”豹子头说:“再等等,让狗日的一家睡得猪一样实落了,惊醒时柴火垛完全烧着了,想救也救不下了,那多痛快!点得早让他们救下了,就等于我失败了。”我说:“这事弄得是不是有点大?”豹子头说:“狗日的给我挖陷阱,明明是挑战哩,老子不做出点大事来,他们还当老子怕他们哩,不要说烧几年,就是烧几十年的柴火垛我都敢点。”
  吃了三根烟了,月亮升到半天,豹子头溜下树去,我也溜下树,豹子头说:“你就在树上等,我去放火。”我说:“一块儿去。”豹子头搂搂我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叫你就是让你看热闹的,这是我个人的事。人最好不要结和自己没关系的仇,这是我爹说的。”
  月光就像在大地上铺了张纸,豹子头跳跃着像皮影戏里白帐子上的牛皮娃娃。老公鸡家的柴火倚院墙垛着,我走过去,我们从柴火堆三面点了火。柴火垛下面的柴火早已干透,风刮得正劲,树根、树枝、蒿秆、猫耳朵刺、朱板筋刺、母猪刺、老疙瘩刺、芨芨墩子组成的柴火垛噼里啪啦地燃烧起熊熊火焰,柴火垛烧成了一座火山。豹子头兴奋地把双手叉在腰里,围着柴火垛走来走去。
  我说:“快走。”豹子头说:“再看看,要是正月二十三,咱们好好地燎个干噻,这火燎起来才有劲儿,嘿嘿嘿。”忽然,火堆里发出一声巨响,我们往坡上遁逃,一口气爬上大龙山半坡,头对头展展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嗵嗵嗵的心跳互相都听得见。我说:“你狗日的也怕哩,你听你心跳得像捶鼓哩。”豹子头说:“谁不怕,那么大的柴火垛不是一天两天堆起来的。对,应该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跑出一身汗,给冷风一灌,我们都打起嗝来。
  有了叫喊声。陈龙家的人像皮影儿围着火堆又蹦又跳的,哇哇呀呀地喊着,夹杂着号哭吼骂声。豹子头哈哈哈地笑着说:“日你们妈的,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半月,老子就让你狗日的救不下,就天天上山背柴火去吧。”
  潜回窑里睡下,我心还跳得嗵嗵嗵,睡不着,眼前老浮现那熊熊火焰。豹子头让我有了一种落魄感。我问自己,如果是我,敢不敢点这个柴火垛?要说我对老公鸡兄弟也是怀着豹子头一样的仇恨的。
  谁点的火听谁的话,那火焰拧成了一条熊熊火龙,烧光了老公鸡家的老柴火垛,豹子头指挥着火龙,追撵得老公鸡一家无处可逃。忽然那条火龙冲我而来,我掉头就跑,然而哪里摆脱得了熊熊火龙的追撵,我被火龙缠卷住,感到了灼痛,大叫着醒来,浑身像是淋了暴雨。奶奶正给我擦汗水。奶奶说:“又梦着掉到爱(崖)下去咧,那系(是)长个儿哩。”
  奇怪的是豹子头做了跟我一模一样的梦,他也感到了灼痛,不过我的灼痛是虚拟的,他的灼痛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的沟蛋子被他爹揍成了紫洋芋。 “我被烧着了,屁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我大叫着睁开眼,看到我爹一张变形的脸,我清醒过来跳起来要逃,我爹抓住我两腿倒提起来扔回炕上,巴掌狠狠地抽在我屁股上。”我们坐在堡子墙上,豹子头嘎嘎嘎笑着说,“我爹气坏了,脸都紫了,边抽边说,狗日的,那么大的柴火垛都敢点,长大了杀人放火都有余哩!他下手可是够重的,哎呀,连我爹都愤怒了,这件事的效果太让我满意了。我尿憋得牙根像蚂蚁在啃,拼命踢腾,才挣脱一条腿,另一条腿又被扯住,我实在夹不住了,一泡尿就那么射了出来,尿到我爹的脸上了。”他拍着大腿狂笑,“我爹吓坏了,以为把我打得失禁了,呆呆地站着,我就故意浇他,那泡尿真大,尿得我爽快死了。我娘扑上去跟我爹拼命,就像一只老母鸡,又啄又抓,我娘真是疼我哩。”我说:“你爹是咋知道的?”豹子头说:“我爹脑子好使着哩,红旗的事没有瞒过他的。”
  第三天正午,我和豹子头去麻秆坡偷瓜,和二虎(陈虎)弟兄、猪头万、胡汉三、松井、八嘎等一帮相遇。二虎双手叉在腰里睁盯着豹子头说:“筛子头,陶世宽说我们家遭了火灾,要补给我家两斗麦哩。”陈豹说:“两斗麦子能磨好多白面,炸油餅、擀长面、蒸年馍,啧啧啧,等我们柴垛堆起来了,欢迎你再来点啊,那时候陶世宽要给我们四斗麦哩,嘻嘻。”说完,他们高唱着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一蹦一跳地走了。豹子头跺着脚吼“陶世宽,陶世宽”! 掉头往回走。豹子头一生气,就直呼他爹的名字。我追了几步说:“不偷瓜了?”豹子头说:“偷个[求],没心情了,偷到的瓜都不甜。”我说:“你爹为啥要给老公鸡家麦子?麦子是队上的,又不是你们家的。”豹子头说:“队上的?队上的就是陶世宽的,一个大队都是陶世宽的。”我说:“那些狗日的不是来偷瓜的,他们专门等在这里耍笑你哩。”下午,老公鸡的爹赶着驴驮着两桩麦子往回走。豹子头说:“他陶世宽这么做事,就别怪我把我的事抖出来。”“啥事?”我问。“你等着,我带你去看稀罕。”豹子头说完,背着手走了。   三日后的一个晚上,天阴得很重,夜越发深幽,街巷像一个熏了多少年的老烟洞,黑漆漆,风给街巷一夹,像打着酒呼噜的人高一脚低一脚撞着,撞出哐啷哐当的声响。狗也不宁,你两声它三声的。豹子头猫着腰,轻手轻脚的,就像电影里捉特务,我紧走几步问:“干啥去?”豹子头压着声说:“不要说话。”过了一个墙拐子,眼前出现一个黑影。黑影进了劁匠家院子。劁匠家门开了一道缝,剑一样刺出一绺光来,是陶世宽。豹子头扯着我隐到墙背后,我说:“是你爹?”豹子头说:“不是我爹还能是你爹?”我生气了,豹子头的口气充满了对我爹的蔑视,尽管我有点看不起我爹,但我可以看不起,别人不行。“回[求]子。”豹子头忽然说,掉头就走。我本来就生着气,说:“黑天半夜的把人叫出来,就这?我还当特务阶级敌人搞破坏哩。”豹子头走出一截,又走回来,扯着我说:“你说咱们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是不是兄弟?你说!”我说:“你动不动就这么问,要我说多少遍?不相信就算[求]咧。”豹子头说:“你给我赌咒,今晚上看到的和听到的不给人说。”我说:“我还没看到听到哩,说啥?”豹子头说:“你赌了咒我们就去。”我说:“你这人疑心太重,老让人赌咒,咒赌得多了就不灵了。”豹子头说:“这事大哩。”我举起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豹子头说:“不行,现在人人都动不动向毛主席保证,毛主席管得过来?背后还不就那样,你就给我扎扎实实赌个咒噻,要不是想真心交你这个朋友,就是我先人我也不会带他来。”我说:“我要是把这事说出去,天打五雷轰,行了吧。”豹子头抱住我说:“我要是一辈子不把你当兄弟,天打五雷轰。先吃个烟,还没开始哩。”一根烟吃完,我们来到了窑门前,把耳朵贴在门缝上。门是对扇门,有指头宽的缝隙,声音清晰传出来,我浑身一紧一紧的,我知道他们在干啥了,脸也红了,气也粗了,可是我没有逃开,而是把耳朵贴得更紧了。我感到浑身紧巴燥热,尿也憋得不行了。
  终于风平浪静,剩下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话,我回头看时,豹子头不见了,听得树下有嗷嗷的声音,跑过去才发现豹子头像一只狗一样抱着树,屁股一抖一抖。我站在旁边尿尿,“尿不出来,你这样,这样。”豹子头攥着下身动作着,“你学着我,可受活哩。”我脸一红说:“谁要你教?”回去的路上,我说:“我明白了,你爹就是为了跟红莲睡觉才让劁匠开手扶拖拉机的,难怪多少比他日能的人都没开上。”豹子头说:“当然了,他不开手扶拖拉机就老不出去,陶世宽还不急死?”我说:“你爹咋和红莲搞到一起了,红莲是啥成分,她爹可是大地主,他不知道?你爹很危险哩。”
  我们骑在麦场的半截墙头上,豹子头说:“日他妈,我可是真心交你这个朋友,这事我都让你知道哩。”我说:“你这人就是疑心重,就是不信人。”“唉,这事大着哩,阶级斗争残酷哩,他迟早得栽到女人身上,栽到屄上!不争气啊,不争气啊!恨死我了,看着是个坑往下跳哩。他栽了跟头受点罪才好哩,可他栽了跟头就把我的事坏了。”豹子头长叹一口气说,“我为啥急着苍声,去年我要苍声了,冬季征兵我就当兵走了。”翻年以来,豹子头动不动就“啊嗷啊嗷”地吼叫,希望早点苍声,娘问我他为啥那样叫,我说想早日苍声。娘说人的苍声就跟公鸡娃打鸣一样,公鸡娃到了时间自己就会打鸣,你见哪个公鸡娃孵出来就会打鸣,你给他说别这么叫,把嗓子叫坏了。我给他说了,他还是那么叫。我说:“就是苍声了你岁数也不够。”豹子头说:“年龄不是问题,差一两岁可以改呀,陶世宽改个年龄比写他自己的名字容易。”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别看我们才小学五年级,年龄都不小了。我们红旗学校办得晚,娃娃上学得去陈家堡和高崾岘。可最近的也过了十里,那时候山野野东西多得很,狼、野猪、狐狸特多,野猪也吃人,狐狸也会在路上惑孩子,豹子也时有闪现,南华山上的老虎也常下山来,羊牛驴骡经常被咬倒,不止一次出现过吃人的事。因此娃娃多不念书。我十岁那年我们红旗有了小学,我们成了第一届学生。
  豹子头说:“你说红莲长得好看不?”我说:“反正她和咱村里女人不一样。”豹子头说:“当然不一样了,她从小到大都没干过活,你想么干活腰里要有劲,腰里要有劲腰就得粗,就像掰手腕,胳膊细的人就是厉害。你娘和我娘都是从小下苦的人,腰里有劲了,腰就粗了,她的身段跟干活的女人能一样?她在城里住过几年,还进过洋学堂,不是解放,就到北京上学去哩。”我说:“你爹告诉你的?”豹子头说:“他会告诉我?我调查来的。”
  一天劁匠开着手扶拖拉机出去了,晚上我尾随陶世宽进了劁匠家院里,刚刚把耳朵贴上去,忽然一声奇怪的巨响,我吓得掉头遁逃了。
  麦收后有一段闲散的时光,以前村上会唱大戏,年景好一场接一场唱。现在老戏是四旧,不让唱了,让唱样板戏,可是没人会唱。这天晚上,我跟豹子头分手后,从院墙跳进院里,“谁?”忽然一声断喝,差点把我吓了个坐蹲儿。是刘西来。他说:“这娃,冒冒失失地吓人一跳。”我进窑时,刘西来又撵过来说:“听墙根了?”我没理会进了窑。刘西来是我八爷的女婿。我们齐家户大,同辈并不是按亲房排序,按家族年龄排序,他们这一辈一直排了三十一人。八爷跟我爷是一个太爷。可刘西来从来不把我们当亲戚,从不来我们家,他来做什么呢?我贴着窗子,就听刘西来说:“哥,你这儿是不是听墙根了?你可要管住,他跟筛子头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这件事我只给你说过,要是走漏风声,就是你的事了,你想想后果,不说我,还有曹队长哩。”刘西来走后,爹一脚把门踹开说:“都听到了?”我说:“我才从外面回来。”爹说:“狗日的再听墙根,我割了你的耳朵扒了你的皮。这要说出去,知道啥后果,刘西来会拿枪把你狗日的崩了。”我说:“啥事我说出去?”爹不回应走了,我说:“他把你叫哥哩,嘻嘻。”爹回了箍窑,我跟过去,娘正纳鞋底,头没抬说:“那个鬼来做啥?”爹冲我说:“你踅摸啥呢,还不过去写字。”我出来一过墙拐子,上了箍窑顶,爹这人啥事都要和娘说说。
  箍窑不是崖窑,崖窑是靠山挖出来的,箍窑是打胡基平地箍起来的,四下不靠,前后都有窗子,窑顶还有天窗,比崖窑可亮堂多了。娘夜里常要做针线,像纳鞋底、绱鞋,即使没有月亮,借着天光也能做,不用点灯。天窗能看能听。爹说:“那鬼动员去捉陶世宽的奸哩。”娘说:“又捉奸……”爹说:“陶世宽几代贫雇农,要推翻陶世宽,红莲爹是大地主,只有捉奸,才能把狗日的打倒。”娘说:“捉奸捉奸,捉周秃子的奸,又捉陶世宽的奸……”爹说:“周秃子不打你的主意,我们捉他的奸做啥?”娘说:“捉吧,捉吧,你们弟兄几个能捉奸么,干脆打个招牌,专门给人捉奸,也是好生意,又风光哩。”爹拍着炕头说:“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娘说:“说啥?我知道你不服气陶世寬。”陶世宽跟我爹一起拉长工时,我爹是长工头,派活、记工,“长工头那就是大队长”,爹常用这句话发感慨。爹说:“我是……”娘说:“你是啥?周秃子那就是个驴,只要揭起尾巴是个母的都不放过,陶世宽跟红莲以前就好哩,不是解放,不是成分不好,陶世宽就把她娶了,这能是一码事?”爹擂了一拳炕说:“你让不让我说?一说你就打断我,一说你就打断我?”娘说:“我说错了?捉奸名声好听?以后人家会把这当短处揭哩,脸往哪里搁?你们弟兄几个人前还说话不?还活人不?我都丢不起那个人。”爹给了娘一个脊背,睡了,娘说:“有啥服气不服气的?往命上想吧。”爹不说话,娘说:“你咋不说了?”爹说:“说个锤子。”娘说:“好好好,你说,我不说了。”爹说:“我想说的话都让你说了,还说啥。”娘说:“你要想的真像我说的那样,就对咧。”爹翻身坐起来说:“啧啧啧,说你是个玻璃脑子,就把自己当神仙了,把别人都当成瓜子苕子二百五?”娘咯咯咯地笑了。   “眼里啥时有过我们齐家人?啥时把齐家人当姑舅家人待过?啥时把咱们当亲戚待过?平时见了我们就像见了阶级敌人,用得着我们认亲戚来了?”爹装了一锅子烟,咂了一口说:“还给我说,咱们是亲戚,我这是给你机会,不用你们弟兄,我有的是人,我手下一百多民兵,没用的人?你立了功,咱们是亲戚,我会亏待你?我不会像陶世宽,你帮他捉了奸,说让你做生产队长,几年了不给你兑现。”“给我上汤哩,他是没人用得上才来认亲戚的,一百多个民兵,别看平时喊个向左转,没人敢向右转,他一个都用不上,那都是陶世宽的人,吃谁的饭,跟谁干,端谁的碗,看谁的脸。捉奸这种事,裤子提上就不认人,人心隔肚皮,最容易反水了。万一用错了人,通风报信,那就祸事了,陈唐大队长捉支书的奸,走漏了风声让支书设了圈套,把自己送进牢里了。”娘说:“民兵就是不是陶世宽的人了,他能相信谁?他人本身就是个鬼,把人都当成鬼了。”爹说:“狗日的叫我哥,叫得浑身麻酥酥起鸡皮疙瘩哩。”娘说:“你可要拿定主意,别被那鬼利用咧,都是利用你们弟兄哩,那就是个白眼狼,六亲不认的苕种,不要说斗我爹,斗你五爹少捆过一绳子?恨不得斗死,宝珠嫁给他把世上的罪受尽了。当了个营长就烧得毛都长不住了,再升了还不知道烧成个啥样子。”爹说:“利用我,我眼里还没他这个亲戚哩,只是这个鬼找上门把话说出来了,不跟他一起弄事,他事要弄成了真会翻脸不认人的。”娘说:“翻脸不认人,他翻了脸还能咋?咱们的日子烂到底了,还能烂到哪达?再说他刘家才有几户人,齐白两家每人唾口唾沫,他家里起洪水哩。他是吓唬你,逼你哩。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安生过日子吧。”爹装了一锅烟递给娘,娘咂了两口说:“再说他不一定能弄成事,陶世宽手腕硬着哩。”爹说:“我看这回陶世宽没准要栽跟头,刘西来说是曹队长要捉奸哩。”娘说:“他是这么跟你说的?”爹说:“他说曹队长和他密谈过。”娘一拍手说:“那就更不能往里面搅和,这事背后有事哩,要是曹队长的意思,那就是给陈连山许下想头了,对,肯定是给陈连山谋事哩。”爹说:“给陈连山弄事?陈连山才是个贫协主席,就是把陶世宽弄倒了,还有大队长、副支书、副大队长,陈连山鼻子都吸不起来,有他端的碗?”娘说:“你知道个啥,鼻子吸不起来,人家有妹子哩。”爹说:“有妹子,你说草花?”娘说:“我给你说了你可别乱说,草花早让曹队长睡了。”爹说:“你、你、你说啥?她还是个黄花姑娘,曹队长当她爹年岁都大哩。”娘说:“你当曹队长是个好东西,跟周秃子一路货色。”爹说:“你咋知道的?”娘说:“我和草花给工作队做饭,天天在眼皮底下,我又没瞎着。”爹拍着炕说:“那不害了我表弟,还没结婚就戴了顶绿帽子,媒还是我做的,你咋不早说?”娘说:“看看看,我就知道不能给你说,这事你一点口风都不能露,我给你说这门婚事已是镜儿里的婚事,绿帽子还不定是给谁戴哩。”爹说:“齐陈两家来来回回亲戚多少辈,就是陈连山当了支书,敢退婚?”娘说:“有啥不敢退的,草花心思大着哩,那秃驴肯定给许下啥念头哩,她心思不在咱红旗了,跟那秃驴黏得连我都不避让,她要想在村里活人,能这么干?”爹说:“那秃驴要娶她?他没老婆?”娘说:“一定要娶?人家不会弄到城里当工人干部吃粮票?我看那秃驴权大哩,那些干部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哩。”爹狂拍着炕沿说:“我日他娘这是啥事?你说这是啥事?”
  娘把烟锅子在大炕沿上磕了磕说:“你不能在村子上待了,得出去躲躲。”爹说:“躲,我为啥要躲,我不捉奸他刘西来能把我咋?”娘说:“要真是曹队长的主意呢?”爹拍着脑袋说:“对对对,还是你脑子是玻璃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可往哪里躲呢?”娘说:“去老六家,就说老六家有事。”爹说:“去老六家,那得多少钱?老大结婚累下的账还愁不过来呢,这一趟的花销能还掉不少账哩。”娘说:“破财免灾,再说老大老四都去过老六家,你咋也得去一趟,再不去说不过去,正好遇上这么个茬口,账多不愁,慢慢还呗。老解给的通用粮票不还有么,正好用上。”爹说:“通用粮票别乱花,留着救急,有个急用又逼得人眼睛滴血,给我弄些干粮,煮些鸡蛋,背二斤炒面就行。”娘跳下炕去,爹说:“见风就是雨,才说了这么个事,你急啥。”娘说:“这事缓不得,我估摸要出事就该在这几天,秋收结束工作队就要回去了,收秋前会把事了了,我炒麦豆,你去饲养圈借驴来。”爹说:“借啥驴,二升炒面,我推,家旺我领上吧。”娘说:“领上一来回不花销?”爹说:“我怕家旺听墙根了,刘西来出门时碰上了,狗日的跟筛子头黏得,这事漏了风声,刘西来会怪到咱们头上。”娘说:“十五六的人了该有脑子了,就是听到了,该知道轻重了。” “我看狗日的苕着哩,你看十五的人了,还上树翻墙听墙根的……”爹说着忽然拉开门出来,上箍窑顶上来了。他抬脚就踹,挨了几脚,我屁股重重的几乎是从箍窑顶上跳下来,爹跳下来追着踢我,说:“你个驴日下的,脑子让门夹了还是让驴踢了,这么大了听墙根的毛病还不改啊。”娘拉住爹说:“你听你骂这话难听不难听?”
  躺在炕上,我睡不着,看书也看不进去,要不要告诉豹子头?告诉了豹子头就等于走漏风声,把我爹也出卖了。不告诉豹子头,他爹出了事他就彻底完了。这事太大了。我又这样想,还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可又觉得这不能算理由。后来我想到捉特务老余头。老余头放羊,拾到了国民党飞机撒下来的传单和收音机,他只把传单交到了大队,收音机没交,自己偷听敌台。后来下来几个人在他家住了三天,他没给我说,直到老余头被捉了才告诉我,据此推论他一定还有事瞒着我。可我又想这事和捉老余头有本质区别,老余头出天大的事,和我们谁都没关系,这事和他有直接关系,说是他的灾难也不为过。我翻墙出院,来到豹子头家。和豹子头联络,我会抓一把土撒到他睡的窑洞的窗户纸上,“唰”一声,豹子头就会出来。可我撒了几把土,豹子头没出来,他娘出来了。我只能掉头走了。
  回到窑里刚上炕,荞荞进来说:“你干啥去了?”我说:“去后圈了,问着吃屎啊。”荞荞说:“一泡屎翻着晒干了,这么大工夫。”我说:“跑来干啥?谁请你了?出去。”荞荞说:“还没读成秀才哩,就连我们这些人也不待见了,念成书也是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我说:“走走走,我要读书哩,你少打搅。”荞荞说:“说你是秀才,还真把自己当秀才,当谁稀罕进你这猪圈,熏坏人哩。”我说:“改子没来,爷来看你了,吓得屁滚尿流吧。”爷去世后,荞荞跟奶奶睡,奶奶浪去了,不敢睡,老叫改子过来做伴儿。荞荞说:“屁滚尿流,你还是个秀才哩,听你说话那个脏,在朱庭枝跟前也这么说话?”我说:“可你不是朱庭枝。”荞荞说:“是啊,人家城里娃,细皮嫩肉的,咱哪能跟人家比。”我说:“我要念书了。”“别当就你会念书,爹不供我念,我要念书不比你娃差。”荞荞翻着书说,“跟那女娃私订了?”我说:“啥私订了?”荞荞撇撇嘴说:“终身呀,戏里不都唱私订终身么。”我捣了荞荞一拳说:“你说这话像个当姐的么?”荞荞说:“你把我叫过姐么,嘴硬得像個鞋帮子。”我推搡着荞荞说:“出去,出去。”荞荞嘻嘻一笑说:“你害羞了,你脸皮厚得城墙一样,马燕都钻不出洞,还有羞?私订了就给姐说,当弟的不懂礼数,我这个做姐的可不能失礼数,我总得给没过门的弟媳妇备个礼物不是?天晴修水路,无事早为人,你们以后成了城里人,姐就在城里有亲戚了,去城里碰上人问干啥去,姐说走城里浪亲戚去哩,多光彩,住店不用掏钱,还逛了城里。”我说:“你再说我翻脸了。”荞荞说:“你翻脸了,你有脸么?我给你说你要想娶那娃,就得黑明昼夜的念书,把自己念成个城里人,在这里你养不住她,她会跟人跑了。”我说:“去去去,去娘窑里待着去。”荞荞说:“我才不去哩,娘越看我越不顺眼了,一张口就骂我,就像前世有冤。”我说:“还不是你不学好,你要学好,娘会说你?”荞荞说:“娘叫你哩。”我过去后,娘说:“今晚在我窑里睡。”我说:“我不,我去我窑里睡。”娘说:“明儿一早上路哩。”我说:“去哪里?”娘说:“去你六叔家,坐火车哩。”   爹和娘忙活,我上了炕,我想着豹子头,告诉他已没可能了,想有什么用呢?我想象坐火车,很有些激动。火车从黄羊谷穿过两年了,看火车,听火车,追火车,骂火车,迎来送往多少趟火车,坐火车还只是一个梦想。明天梦想就要成真,而且去六叔家是要经过北京的,广播上说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说不定能见上毛主席,能不激动?天安门、金水桥、人民大会堂、中南海、故宫……这么想着我睡着了,可我梦见的不是北京,也没梦见毛主席——我不止一次梦见过毛主席。我梦见豹子头,他疯了一样追我,我疯了一样奔逃,可一个豹子头幻化成了十个豹子头,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我无路可逃了,从崖上跳了下去……我惊醒过来,一身的水,窗户纸已经发白了。爹正跟娘说:“我去请假,看到陶世宽脸上有霉相,狗日的还哄我,说我的生产队长马上就批下来了,都哄了我几年了。”娘说:“你就那么想当生产队长,不当就活不了人咧?”爹说:“生产队长就是个尿官,可当上了能跟上头接上茬,几个儿总得弄出去一个,别的不说,娘去老六家为了全国通用粮票费了多大的事。”娘拍着我脑袋说:“醒来了还不起,快起来吃饭,要上路了。”吃过饭,爹背起大包,我背起小包,娘把我们送上崖头说:“记着,路上你们别淘气顶牛。”我看看豹子头家,想他肯定还在做梦呢,啥时这么早起过。爹吼一声:“你个狗日的,惦记啥哩,还不快走!”
  梦中不知坐过多少回火车,多么浪漫,多么享受,真正上了火车,才明白简直就是受罪。怎一个挤字了得,不要说坐,站都没处站,到北京我们站了两天两夜,下了火车脚腿都肿了。问题是我尿了裤子。尿憋了我往厕所跟前挤,好不容易挤到跟前,发现排着那么长的队,一泡尿像大河决堤。好在人挤人,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我站在车厢连接处贴着铁皮直到裤子干了,但白色的尿渍让下车后人们都多看我幾眼,我简直要臊死了。多年后想起第一次坐火车,我还羞臊得面红耳赤。我嚅嗫着希望爹回家不要说我尿裤子,爹摸摸我的头长叹一声,我说给娘也不能说。
  车站里面也是那么挤,我们要买去哈尔滨的车票,一排窗口都排着那么长的队,好不容易到了窗口前,售票员是位阿姨,说:“三天以内的车票都没有了,你们只能买第四天的了。”爹说:“那就买第四天的。”阿姨说:“第四天的不提前卖。”爹急了说:“那就买第五天的。”我都笑了,阿姨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阿姨,票咋这么紧张?”阿姨说:“孩子,票一直这么紧张。第四天的票你们也不定能买上,你看排了多长队,有些人排了四五天了,再说东北正下暴雨发洪水,到时还不知火车能不能走。”父亲看看我说:“那就买回去的票。”阿姨说:“回去的票三天内的也卖完了,第四天早早来排队吧。”
  我们茫然站在车站内,可站着都挡路,出了车站,我们靠着墙根坐下,脚肿得像个馒头,爹说:“快把鞋脱了,让脚缓缓。”我们刚脱了鞋,就被警察赶起来。我们走到远处靠一棵树坐下,歇缓了许久,吃了些东西,我说:“爹,得等四天哩,咱们去看天安门、人民大会堂、故宫、中南海吧,说不定还能见上毛主席,广播上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哩。”爹眼睛一瞪说:“看个锤子,第四天买不上票,困死你个狗日的。”我说:“我娘安顿的你忘了,不能淘气顶牛。”爹嘿嘿一笑说:“城里一动弹就得花钱,三天后要买不上票困死在北京城,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咋办?”我说:“肯定能买上,要不北京城里人都装不下了。”爹说:“你倒会想。”我说:“咱们也不住店了,把住店钱省下来……”爹说:“就没打算住店,你这一趟的花销就是省下的住店费。”
  我们打算在车站内过夜,可到了晚上,车站内还是人挤人,门外所有的空地上都躺满了人,一直走到离火车站老远的地方才找了块有树有风的闲地,蚊子像轰炸机嗡嗡嗡地轰炸,但我们沉沉睡去了,我们太累了。第二日起来我和爹被蚊子咬了浑身的包,奇痒无比,爹说:“你说这些蚊子叮过毛主席吗?”我笑了说:“爹,你这话最有水平了。”我们只去了趟天安门,人山人海啊,父亲跟我照了张相,又大方地说:“你单个儿照张,多洗几张,回去送同学。”第三天夜里我们就排队,看到前面人不多,等窗口开了开始卖票时,前面人一下子就多了,原来前面的纸盒板凳所有的东西都代表着人,还时时有人加塞儿,因此而骂架打仗。终于到了窗口前,幸好还是那位阿姨,去哈尔滨和返程都没票了。爹几乎要倒了,阿姨把头伸到窗口前悄声说:“你们买个站台票,进去挤火车,挤上火车再补票。”买了站台票,还好,我们挤上了火车。人太挤了,我们竟然逃了票。
  我们躲了,并没有影响捉奸。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刘西来当然有后备人选,就是朱四。朱四是红莲的小叔子,打红莲的主意,偷偷潜进红莲窑里,红莲睡下后,摸揣上炕,结果让红莲连抠带咬,又告了劁匠,劁匠提着宰猪刀追了朱四几架梁。后来陶世宽又揍了朱四,差点开除出民兵队伍。朱四弟兄五个,最小一个是傻子,其余四个都是胆小怕事的人,当然也是因为朱家在红旗是小户族。朱四弟兄当然没有我爹弟兄靠谱,我爹弟兄六个,除了在外的六叔,弟兄五个齐心协力,敢作敢为,当然也因为我们齐家户族大。
  据宝珠姑姑说——刘西来和宝珠姑姑离了婚——刘西来让她炒了几个菜,叫来朱四,开了一坛老头烧,然后让她滚出去。她就坐在窗根下择刀豆,就听刘西来说工作队已经掌握了陶世宽和你三嫂的事,决定拿掉陶世宽的大队支书。朱四说拿掉陶世宽你当大支书。刘西来说是这么说的。朱四说,那我先祝贺刘支书,是不是明天就开批斗会宣布?刘西来说我们先要把陶世宽捉到你三嫂的炕上。朱四说,工作队多牛,做事还这么麻烦,开个批斗会,把一对狗男女押上台去开批斗大会,再一宣布不就完了。刘西来说,这种事不捉奸就等于是传说,曹队长指示一定要捉奸,说捉奸是一次群众的革命行动,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让陶世宽无话可说,到时候要论功行赏,我当了大队支书,民兵营长我给你打保票。朱四说,营长不营长不说,我就想把这对狗男女捉了奸,押上批斗台,好好捆狗日的几绳子,出口恶气,到时候你一挥手,我就冲进去。刘西来说,曹队长让我压阵,这事由你挑头组织人,人必须可靠。朱四说,任务交给我,支书你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刘西来说你们弟兄几个能捉得了奸?朱四说,他们都是苶胀人,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指望他们,只会坏事。刘西来说,不用你们弟兄,那你用谁,?人上可不能出问题。朱四说,我有人,我只问你外大队的人行不?刘西来说,行啊,咋不行,这事说穿了是工作队抓的事,工作队是县上来的,外大队也属于县上管,当然也是革命群众,而且外大队的最好,他们可不管陶世宽是谁,只是他们信得住不?朱四说,我的几个拈香兄弟,都是换命的兄弟。刘西来说,兄弟,你是成大事的料啊,不过我觉得把你三哥拉进来最好。朱四说,快别提那个货,我看绿帽子他越戴越风光了。刘西来说,那是你有偏见,他肯定也窝着一肚子火,他能娶到红莲,也不是一般的脑子,打虎不离亲兄弟,你那几个拈香兄弟毕竟不是亲兄弟,万一出个啥状况,你们毕竟是亲兄弟,不至于吃亏,你三哥劲大哩,还记得手扶拖拉机开回来,都是扬胳膊奓腿的像个蚂蚱,想试有多大劲,在麦场发动着挂上挡往前开,红旗的男人轮流上,看谁能拉得住,把手扶扯住走不动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你哥,一个是陶世宽。朱四说,那货跟我不对火,我们现在都不说话,比仇人仇气还大。刘西来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跟他这样说,如果再不管,红莲就不是他的女人了,陶世宽打算离婚娶红莲哩。朱四说,陶世宽离婚娶红莲?刘西来说,陶世宽是二百五还是半吊子,红莲啥成分,娶了红莲不把一世的孽造下了?这就是策略,你三哥怕失去红莲哩,红莲长得多水灵,一掐都出水,他惜欠着哩,再说过日子有女人总比打光棍强吧。朱四点点头说还是支书脑子好使啊。刘西来说,你这么给你哥说,这次工作组要拿掉陶世宽,这也等于给他除害,陶世宽给判刑坐牢,红莲就会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了。朱四说,我去叫来,咱们当面给他说。刘西来说,你这货,叫去,叫去,我让再炒个菜。   姑姑说她又炒了个菜,朱四叫来了劁匠。劁匠大概是去谁家劁猪,背着褡裢。吃喝了一会儿,朱四把事情讲完,劁匠把一碗酒泼到朱四脸上,说哪个狗日的嚼舌,我日他八辈祖宗,我活剐了他狗日的。朱四说,全红旗的人都说哩,你都能剐了?长上千只手,按不住万人口。劁匠不说话,一拳一拳砸桌子。朱四说,传得哗哩哗啦的,实话给你实说了吧,上次你提着刀子追我,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们弄不过陶世宽,那次我把我们踏到脚底了,红莲倒反咬我一口,把我抓了个稀烂,陶世宽找了个茬把我捶了个半死,差点把我从民兵队伍中开除。劁匠霍地站起来说我这就去捅了他狗日的。朱四说,你捅得了捅不了且不说,就说捅了他,你也得让枪子打了,划算?劁匠说,我把两个狗日的都捅了,都别活了。刘西来说,你别说气话,我担心再不收揽住点儿,红莲也就不是你的女人了。劁匠说,咋,新社会了还抢不成?朱四说这事工作队也知道了,工作队要收拾陶世宽,这也是给你除害,工作队给你做主哩,陶世宽打倒了会给判刑坐牢,你一辈子就省心了。劁匠翻了朱四一眼,忽然把杀猪刀扎在刘西来面前吼着说,你是西来的也好,东来的也罢,你想弄啥事你弄你的去,别把我们这些苶胀人搅进去。劁匠走了,刘西来对着劁匠的背影吼了一句,日你妈,帮你哩你当害你哩!朱四说,我给你说他当乌龟头缩惯了,你还不信,你看看这德行,你放心噻,我那几个换命的兄弟没麻达,要出了事我一身子背了,不会供出你来。刘西来拍着朱四的肩膀说,那我就放心了,你三哥不會把事情说出去吧。朱四说,别看那副德行,脑子好用着哩,狗[求]掉到那油缸里,又尖又滑又难拿,他也想着咱们把陶世宽撂倒,那样他的问题解决了,撂不倒他就继续这样过日子,等于跟陶世宽朋锅了。刘西来拍着桌子说,那就这样定了,你记着,一定要捉他们个净身子,进去后把衣服被褥凡是遮丑的东西统统收掉,就是他们穿着也要扒光。朱四说,这你不用交代,我那几个弟兄可都想好好看看红莲光身子哩,你说她咋就那么白呢?刘西来拿了一条子前进香烟递给朱四说,给你们弟兄们抽,别说我给的,这几日盯紧点,随时跟我联系,有机会咱们就动手。朱四出门了,刘西来还说等候你们胜利的消息。
  捉奸正是在我和爹回家的那天晚上。这天曹队长的秘书回县上办事,劁匠开着手扶拖拉机去送,晚上陶世宽就被捉在了劁匠家。捉奸没有任何传奇色彩,据一个和朱四闹僵打了一架的兄弟说,他们进去,用刀子从门缝挑开门闩,陶世宽和红莲穿着衣服,像两口子说话,是他们硬把衣服扒光的,陶世宽根本没跟他们动手。他们把两人赤裸裸地扎了,朱四出门打亮电灯筒朝着崖背上绕了三个圈,刘西来带着五个民兵就扑来了,刘西来盯着陶世宽和红莲赤身裸体看了许久,对民兵说,保护好现场,我去叫工作队。朱四说我去叫。刘西来说我亲自去叫。曹队长没来,派陈连山和工作队副队长带了三个队员来了。副队长看后说,解开他们,让把衣服穿上,押到大队部去。朱四说,应该点上火把让他们光着身子游街,解放前就这么干的。副队长说,你想复辟?现在是新社会。工作队当夜就召集队干开会,大队宰了一只羊,会开了半夜。曹队长指示:陶世宽和红莲乱搞腐化不是作风问题,是阶级路线斗争,阶级敌人用糖衣炮弹拉拢腐蚀革命干部,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因此对陶世宽的批斗要彻底,批斗会要天天开,集中在一段时间内批倒批臭,消除流毒和恶劣影响。因为火车晚点三个多小时,我和爹回到红旗已是后半夜。
  第二日上午就开批斗会。我们红旗只要开批斗会,即使在假期,学生也是要整队参加的,因为最后一道程序由学生完成。我们红旗大队批斗会的程序是这样的:押上台——大队长吼一声“把阶级敌人押上来”!一个阶级敌人由两个民兵高撅着胳膊一路小跑从台下押上批斗台;扎捆子——指头胖的尼龙绳五花大绑,抽得脑袋深深垂下,一副低头认罪的模样;坐土飞机——在台上从左到右跑几趟,速度要快,要带得起土尘;高喊打倒口号——每个阶级敌人打倒三遍,专门有带着喊口号的,记双工分;揭批控诉——安排受到过迫害有深仇大恨的人上台;唾唾沫——以前由社员完成,后来改由学生完成,说是让学生从小就参与到革命中来,后又创新发展为由阶级敌人的亲属学生唾,以示决裂,说是培养孩子的阶级感情,最后由学生集体再唾。我们红旗因此上了一回省报。为什么要唾阶级敌人,老猴子解释为,阶级敌人、牛鬼蛇神,被唾了就成不了精了。
  我们红旗的批斗会是很有声势的,老少病残都来,人山人海的,上过省报。因为批斗会开展了几年,人们已经麻木,积极性不高,人来得越来越少。后来参加批斗会按出工记,不用干活还记工分,谁不愿意参加呢?以前学生参加批斗会不记工分,今日陈连山大广播上特别通知,从今天起,学生参加批斗会也记工分。
  为了突出重点,今天的批斗会其他的阶级敌人都站在台下,台上只押着陶世宽和红莲。红莲胸前挂了红辣椒,不停地打喷嚏。打一两个喷嚏很舒服,但不住地打喷嚏,那就是折磨了。高喊过打倒口号,曹队长讲话,陈连山讲话,然后揭批控诉,爹被第一个点名上台。爹说:“我没准备,让别人上。”陈连山说:“这要啥准备,想想他平日的飞扬跋扈,与你的深仇大恨,你还要准备啥?”爹说:“我们从小就一起拉长工么,有啥仇恨?”陈连山说:“你就这觉悟?”爹说:“要说觉悟,我是这样想的,陶世宽还啥都不是的时候,他就跟红莲好着哩,这大家都是知道的,事有个先后,往阶级路线斗争上靠是有些太勉强了。”陈连山拍桌子,爹的眉毛动弹起来,我知道爹有些火了,果然爹说:“事有先后,有这么弄事的,你把桌子拍烂,我也是这觉悟。”揭批控诉第一炮让我爹打哑了,但接下来的揭批控诉还是热烈的,刘西来、陈连山、朱四等人上台揭批控诉可是慷慨激昂。
  到了唾唾沫这个环节,豹子头上了台,却不唾他爹,而是双手叉腰站在他爹和红莲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又看,一扭头将鼻涕涎水搅成的一大口唾沫唾在了红莲脸上,疯狂踢打起红莲。陶世宽大吼一声:“你狗日的住手,还不给老子下去!”豹子头说:“你不是大队支书咧,你把发号施令的威风丢了。”陶世宽被捆着,就扑着踢豹子头,豹子头跳开说:“你以前命令人捆人,现在你让人捆了,安生着点。”陶世宽追着踢,豹子头就跑,父子俩就在批斗台上追撵着,把批斗台变成了他们的舞台,人们大笑起哄,嗷哇喊叫。曹队长敲着扩音器说:“这成、成、成何体统!”朱四带几个民兵押住了陶世宽,豹子头拍着手忽然像大戏里的丑角,说起来:   一不吹牛二不喧,我家三辈都做大官;我爷见过皇上的面,我婆跟娘娘吃过饭;我爸穿过黄马褂,我妈穿的是绫罗缎;出门不走坐的软轿,回来捶背是有丫鬟;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上镶着五彩蓝;过年过节把礼送满,绅五绅六争着来舔……
  民兵往下赶豹子头,社员喊:“别追,让说噻,没看出来这娃还有这本事,说得多好。”民兵不赶了,曹队长敲着扩音器说:“给我轰下台去。”豹子头带着民兵在台上跑了几圈子,上了梁顶,他双手叉腰,一首一首朗诵毛主席诗词。他模仿毛主席挥着手,而且模仿毛主席的口音,拿腔拿调,声音洪亮。人们都仰望着他说,“学得还挺像的。”批斗会倒是给冷落了。
  批斗会散了,我上了山坡,坐在豹子头身边。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不会唾我爹的,一次都不会唾的,我不念书,就不是学生,不是学生,谁也管不了老子。”豹子头恶狠狠地唾一口说,“换成你,你说你会唾你爹吗?”我说:“我不知道。”豹子头说:“这咋还不知道,肯定不会的。”我抱着头痛苦地说:“我连我亲亲的外爷都唾了,还得了工作队、学校的奖状。”“那不一样,两回事。”豹子头说。我说:“你不念书了?”豹子头说:“还念啥书呢,我爹本事大哩,弄了顶帽子戴上了,你说还念吗?”我说:“好歹咱念了趟书,把毕业证拿上,明年咱们就到公社去念了,跟大队就没关系了。”他说:“到公社去念又有啥用?大学不考了,改成推荐了,咱们大队没推荐出去一个,当兵也不可能了,再说黄世仁也不一定让我念哩。”豹子頭从腰里拔出匕首,在地上一下一下扎着。匕首有一个漂亮的刀鞘,可以挂在腰里。刀鞘上有一个按钮,一按吧嗒一声,匕首就弹出来了。
  吃饭时娘对爹说:“你也是,你上去说上两句,先把事应付住,明着就顶上了。”爹说:“这场合,按他们说的那样说,我成了啥人了,以后还活人不,还服人不?再说了看着陈连山那张猪腰子脸,我就想给他两拳,为了自己把妹子搭上,羞先人当喝凉水,我受他的指派?”
  接下来几天的批斗会,豹子头一次台都没上,就在大队部崖头上,高声朗诵毛主席诗词,一首接一首——我才发现几十首毛主席诗词他都能朗诵下来——也说秦腔里丑角的唱词,也唱革命歌曲。娘跟我说:“你劝劝筛子头,别这么演了,把工作队惹恼了,小心把他也捆了。”爹说:“捆他做啥,他还是个娃娃,旧社会也不对娃娃动刑哩,再说他念的是毛主席诗词,他们敢捆。”“你说这娃,平时没有不做的坏事,没看出来这么有刚性。不经事,长不大,一眨眼的工夫就长大了,跌个跟头就知道地面有多硬了,调皮捣蛋的娃娃比那些老实娃娃就是长大得早。”娘说着看了我一眼。我出门来,荞荞给我一把瓜子说:“爹要当生产队长哩。”我说:“你咋知道的?”荞荞说:“娘给爹说的。”我说:“娘咋知道?”荞荞说:“娘说是草花说的,娘骂草花是婊子。”我说:“啊,你听墙根。”荞荞说:“我不是你,听墙根,呸。”我说:“啊,你已经像个女人了,学会戳闲话捣是非了。”荞荞追着踢我。
  为期一周的批斗会结束了,工作队宣布了红旗大队新班子,大队支书陈连山,大队长大脑袋,民兵营长王祥,刘西来成了贫协主席。刘西来那张脸本来就黑,现在黑得像锅底。我爹真的当了生产队队长,娘说:“草花这婊子,给我说你要当生产队长,我还当她谎我,捂我的口哩,没想到还是真的。”半年后,爹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公社文件,任命他为红旗生产队队长的日期在刘西来找他说捉奸的事之前。娘气恨地说:“草花这个婊子,还在我跟前领好哩,哄得我还送她一截毛料,我啥时候好好把这口恶气出了。”娘也只是这么发泄发泄罢了,因为草花已到县毛纺厂上班了。
  批斗会结束的第二天,唐壮花大闹了一场。她当然得闹一闹红莲,这我们红旗人是算到了的。按娘说以前她不想碰这事,睁一眼闭一眼,现在事闹明了,总得闹一闹,找个台阶下。她穿过街巷一路号哭,到劁匠家门口,尾随而来的人黑压压一片,火候够了,她就扑进了劁匠家院门。红莲握着扫帚站在院心,目光有些散漫。唐壮花犹豫了一下,谁会大中午的扫院,这分明是准备好了迎战。她手里没家伙,无疑要吃亏,可不扑上去是下行了。她双手抓了扫帚把使出浑身力气一夺,哪知道红莲直接撒手,她倒退了十几步,跌坐在人堆里,摔得不轻。人们的大笑潮水涌起,她爬起来扑向红莲撕抓起来,说:“我不活了,日他妈我不活了。”红莲动都不动,任她撕抓。这时,豹子头出现了,一把扯开他娘,气势汹汹说:“不活了,就死呀!死都不会?像朱万的娘喝敌敌畏,李顺的爹喝六六粉,再不就像齐朝兴的女人,把裤带解下来往树上一搭,这都要人教呀?”人们鸦雀无声,都睁大眼睛看着豹子头。“你当你光彩的,鸡叼架,狗咬仗,都有人拉劝,围了这么多人,哪个拉劝过你,你看看这一张张脸,都是看你笑话的!”豹子头吼叫着。所有的人都惊愣了,一脸错愕,豹子头吼道:“丢人现眼!”豹子头高背着手地走了。“这狗日的娃毒哩!”“三岁看老死哩,狗日的才么大的人,心里恶着哩。”人们这样议论着。
  唐壮花希望有人拉劝,但她不希望是自家的儿子和男人,更不是儿子这样的拉劝。儿子的话说得狠,既是说她,也是说所有人,她懂,可她不能罢手,她只能再闹,不闹咋办呢?红莲似乎在配合她,就在那里站着,等着她去闹。她扑上去痛快地抓破了她的脸,草驴、母猪、婊子、骚屄、烂货……这些词随着唾沫星子喷在了红莲身上,她撕开了她的上衫,去扯她的裤带,她要扒下她的裤子,痛快地撕抓,有人喊:“扒了她的裤子,撕烂她的骚屄,看她还偷人养汉!”红莲的裤带系得很紧,她没扯开,红莲一抬腿顶在她的肚子上,她没有防备,腰立时弯成了一张弓。这一招阴毒,我们平时常用,被顶后肚里立刻像着火。她不能就此败了,又扑上去疯了一样撕抓红莲,这时,陶世宽来了,扯着她的头发往院外拖,她吼骂:“放开老娘!”她抠、掐、拧、咬,陶世宽不撒手,她一口咬住了陶世宽的手腕,陶世宽抛开她,抡起手里的鞭子。然而,他的胳膊被人架住了,是豹子头,眼睛不是眼睛,耳朵不是耳朵,嘴巴不是嘴巴了,愤怒把他充成了个圆乎乎的东西。陶世宽一甩胳膊将儿子摔了个趔趄,又高举起鞭子,豹子头吼道:“陶世宽,你把鞭子落下来我看看!”豹子头手里提着一根二截子棍。陶世宽高举的鞭子垂落下来,转身走了。豹子头怒目圆睁盯着每一个人看了一圈,呸了一圈。唐壮花撒泼打滚撕心裂肺号哭着,两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抓起土往自己的嘴里塞。豹子头扯拽起他娘走了。红莲像个没事人一样,连脸上的血都不擦,继续扫院,扫起的滚滚土尘湮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群被她扫出了院子。   开学了,豹子头没来报名,我去找他,他不在家。下午,陶世宽挥着鞭子漫山遍野地追豹子头。豹子头真像一只豹子在前头跑,跑一阵站住回头说:“你别追了,你追不上我了,你脑子坏了,人脑子坏了就完了,啥事都做不成了,你省点劲儿,回去吧,好好把你的脑子养好。”父子俩从这道山梁到那道山梁,一直追到日落西山,人们仰着脖子看了一个下午。
  开学的第三天就收秋了,学工学农学军,学生是要参加收秋的。收秋往年是有个仪式的,现在讲仪式是迷信是四旧,直接就开镰了。手扶拖拉机大队收回不让劁匠开了,劁匠回队参加劳动。劳动歇息时人们都还在谝红莲和陶世宽。捉奸的事已过去了些时日,人们依然充满谈谝的热情,说着笑着,根本不避讳劁匠,就像劁匠不是红莲的男人。劁匠远离人群,坐在背人的地方去。可那肆无忌惮的笑声还是像潮水一样淹向他。更让劁匠感到羞辱的是自从捉奸后,那层窗户纸捅破了,红莲与陶世宽啥避讳都没了,大明大白的,尤其是红莲世宽、世宽地叫,蜜嘟嘟的。陶世宽干活那是行家里手,他带着红莲干活,红莲能干啥活呢,基本是陶世宽干,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仿佛他们才是两口子。
  陶世宽被打倒了,劁匠的弟兄嫂嫂也涨势了,像开批斗会一样批斗劁匠,说,你再不争回点脸面,以后还活人不,娃娃一泡尿都会把你淹死。老大拍着胸膛说,咱们弟兄五个,他陶世宽单门独户的,帽子都戴上了,怕他个锤子!囊样。在弟兄嫂嫂们的怂恿下,劁匠决定争回点脸面,咋争呢?杀人偿命,自古一理,只有扎扎实实地打狗日的几顿,打怕了,打服了。直接与陶世宽对打,陶世宽未必能占上便宜。陶世宽人高马大,胳膊就像松椽,一双手大如磨扇,他力气不比陶世宽小,一把攥住牛后腿牛都弹不起来。不过,劁匠决定先采取偷袭,先拍倒狗日的,再骑上去狠捶狗日的一顿。他心里怵陶世宽,万一让陶世宽占了上风,人可就丢大了,对他不能冒险。
  既然是给全队的人看,当然要在劳动时候。他背着装劁猪家什的帆布包,不过他掏去了劁猪的家什,装的是磨刀石,寻找时机。在串山沟沟滩收糜子这天,社员从一条条小路汇集到地埂上,走成一路队形。陶世宽成了社员,脸上看不出一点枯枝败柳、残水恶石的样子,依然大大咧咧走着,跟人胡谝乱说。劁匠尾随其后,陶世宽站下来点烟时,劁匠心提着磨刀石拍向陶世宽。陶世宽戴着墨镜,墨镜就像反光镜,让他看得清身后的举动,他闪开了。劁匠这一磨刀石积聚了太大的气力,没拍到陶世宽,反将自己带了个趔趄,陶世宽跟着一脚将劁匠踢了个跟头。劁匠起来还没站稳,陶世宽又扑过来,劁匠脑子就乱了,掉转身跑开了,只听陶世宽的大脚板像打夯般撵过来。串山沟这块地里有许多沟脑子,劁匠从一个沟脑头子跳了下去。事实上陶世宽追了两步,就站在原地跺脚,跺出的声音追逐着劁匠。这就变得滑稽了。沟脑头子不深,前不久又下了几场秋雨,沟壁松软,沟底塌落了厚厚的软土,劁匠连翻带滚直落沟底。社员都站在沟沿上叫着笑成一片。劁匠灰头土脸从沟底爬上来狼狈不堪,倒没受伤,只是他把腿崴了。劁匠上了沟沿,头和脖子紫红,他直扑红莲,一脚将红莲踢倒在地,薅着头发扇了起来。陶世宽扑了过去,一脚就将劁匠踢翻在地,骑在身上,拳头雨点般落在了劁匠的身上。这个时候,朱大、朱二和朱四弟兄全扑了上来。好汉难敌四只手,陶世宽被打倒在地,这时唐壮花挥舞着镰刀扑了过来,拼命似的一顿乱抡,将朱家弟兄抡散了。
  吃饭时,爹和娘谈论起这件事。爹说:“这么丢人现眼,还不如不要弄事。”娘却说:“不出捉奸的事,事隔着一张纸,劁匠装眼瞎耳聋,就当朋了锅,这世上明着朋锅的也大有人在,不碰这事谁也不会笑话。一捉奸把事挑明了,两个人前人后的腻歪,当着他的面都腻歪,他不想碰都不行了,不碰这事还是不是个男人?”爹说:“俗话说得好啊,娃娃怕娃娃在脸上哩,大人怕大人在心里哩。”
  弟兄们出手相助,让劁匠很感动,我们看到劁匠在小卖部买了烟酒糖茶,去弟兄家,还给傻弟弟扯了一身衣裳。劁匠做得很张扬,分明是摆给人们看的。娘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你看劁匠平日都活成个独鬼了,关键时候弟兄就是弟兄。”自此,上工,散工,红莲在前面走,劁匠就跟在后面踢,一步一踢,烂屄、骚货、母猪、草驴地骂着。劳动歇息时,只要陶世宽在场,他就对红莲拳打脚踢。陶世宽自然会扑上来,弟兄四个就一起上。没有人拉架,大家都像看戏。只有唐壮花扑上去乱砍乱骂,开始朱家兄弟还躲她,后来连她也一起揍!
  然而,这么痛快是痛快,回到家冰锅冷灶,红莲要么不做饭,要么做饭只够自己吃。两个嫂嫂嘲讽说,娶回来几年了,不要说娃,连个蛋都不下,还偷人养汉的,你还当仙姑供着,揳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女人不揳,心儿不贴,一天一顿,亲得抱棍,揳服帖了就收心了。他就揳红莲,红莲一动不动,像块捶衣石,任他揳。下手重了还得吃药花钱,揳死了就没婆娘了。问题是红莲动不动就不出工了,劁匠出工了,她就炸油饼、糖糕,烙鸡蛋饼,蒸包子,想吃啥就吃啥。劁匠回来有时能见到一个半个,有时啥也见不到,可那使了油的香味还在窑洞里飘着。每天回来趴锅趴灶不说,自从捉了奸,他再没近得了红莲的身子。他要硬来,她身边压着剪子、锥子、刀子,撈到啥就往他身上戮。他又赔笑脸,说下情话,红莲看都不看他一眼。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而他最担心的是忽然一天红莲不见了,他可不想过光棍的日子。他只不过是争争脸面,收回红莲的心,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现在连这他也不想了,他真是恨不得给红莲跪下。劁匠给哥哥诉苦恼,请嫂嫂给红莲说话。劁匠的二嫂人们起了外号叫门洞,就是说那张嘴像大门洞子敞着,话进了耳朵就会从嘴巴里出来了,而且在满村人跟前说。
  红莲干脆不出工了,劁匠来找我爹说:“你得让她出工,她不出工咋行?又没病,又不残的。”我爹说:“你女人出不出工,是你们的家务事,找我?”劁匠说:“你是队长,我不找你找谁?”我爹说:“要不开个批斗会?”劁匠说:“你咋能这么处理问题?”爹说:“你们弟兄不是锤头硬么,不听话你就揳么。”后来红莲干脆回了娘家,娘家没人了,那屋子还在,他爹在里面上了吊,快塌了,人说闹鬼,没人敢住。劁匠找了几趟,连门都没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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