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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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她不知道母亲是否爱过父亲。在母亲的陈述中,她能窥见的只有当时所发生的事情。不管事情本身如何离奇,母亲都能以平淡无奇甚至无聊的口吻予以讲述,仿佛那只是一段在集市上偶遇熟人的插曲。母亲近乎白描,简单地勾勒出事情的來龙去脉,但对故事里那两个当事人即她和她父亲的内心世界则讳莫如深。关于那一部分注定被埋葬。母亲坚若磐石毫不动摇,直至死去都不曾向她谈及心中所想。
  十二岁那年,母亲第一次对她讲述这段往事时,她并没有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故事里的人物与她没有关联。同样,她对父母的了解也并没有因这个故事加深。
  但这并没有困扰她和母亲。她们生活在荒凉的山脊上,靠天然的岩洞遮风挡雨,在贫瘠的土地上耕种粮食勉强度日。在她们身后不远,是万丈深渊。
  母亲说,那是你的父亲。
  她接受下来,一如她接受下母亲的奶水和温情。十二岁的她毫不怀疑,身后那道深渊便是她的父亲。
  你要是从小在荒野上长大,就不会去怀疑什么。疾风裹挟沙石、大地龟裂、蝗虫、暴雨、长时间的沉默、饥饿、母亲忧伤的微笑、噩梦醒后的迟迟出现的黎明,这些都是真的。她生活在其中,以为那就是全部。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母亲,尽管她听见人们说她的母亲是个疯子。没有人相信母亲的故事。就连她的舅舅也不相信。虽然如此,舅舅从不管母亲叫疯子。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所以十四岁时,她听任他将她带离岩洞,带离母亲、深渊,还有她的童年。
  布头舅舅出现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舅舅。母亲对他只字不提。不只是他。遇上父亲之前的日子,从来没有出现在母亲口中,仿佛,母亲的一生只存在于他出现的那段日子。其余的时日,只是那段时光的投影。
  也许因为这样,在母亲死后很久,她都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她仍旧早起耕种于高山荒野,在岩洞里求得一点遮风挡雨的庇护。直到后来,舅舅出现,带她辗转一路来到城市,她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变化。马路、梧桐树、洋楼、教堂绵延的钟声、广场上空的鸽子和曲窄弄堂里趿着拖鞋吃泡饭的人们。这些并没有让她吃惊。她仍旧在母亲旧日时光的投影下,懵懵懂懂。舅舅本业是货郎,如同候鸟一样,每年循着固定路径,扯着卖货的调子,从一处到另一处售卖微不足道的零散货物,也会被相熟的人家委托捎上一封信或者一个物件。她跟着他见到一张张陌生面孔,和她自小见到荒地的石块并无不同。城市的人很多,却似乎更荒凉。
  她安静顺从,不善言笑。她似乎并不觉得生活悲苦。无论被差使做什么事,都能很快上手。一天,他们在路上坡道遇到抛锚的汽车。布头舅舅认出司机是自己的老客人,便上去帮忙推车,等车引擎重新发动,掉头找之前停在路边的货担,却见她小小身躯扛着齐人高的担子一点点跟上来。
  她已经看惯了他的背影,就像之前看惯了母亲的背影。
  天渐渐凉了,连续好几天阴雨霏霏,去到相熟的客人家,有时候会被请进屋喝口热茶。舅舅会和主人家拉家常,她坐在边上一声不吭,不理会寻常人情里的搭讪,却又会跑去接手别人手上的活,提水、卸货、洗衣、择菜、捡布头、哄逗哭闹的婴儿。那姿态过于自然,令对方错愕。即便不是第一次,好多人仍然不适应,对着她的背影,慌慌张张赞誉一番,掩饰心中的困惑甚至不快,冲舅舅尴尬一笑。
  私底下,舅舅教训过她不要做多余的事。然而他也并没有说出什么所以然。灯下支吾含糊的只字片语,每个字都喷出劣酒的臭味,往往话还没说完,人就睡着了。梦里仍然是怨怼的话,怨恨沿江边开出的几家百货公司。生意并没有一落千丈,只是天凉了,什么都显得萧条。
  十月末的一天,舅舅趁着和裁缝店三师傅聊天的空儿,差她去给裁缝家顾客送衣服。按照小徒弟画的路线,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一往一返天已经暗下。街灯和霓虹都亮起,脚下湿亮的柏油路面远远近近也亮起灯影。重重叠叠斑斓的光彩下,她恍恍惚惚险些迷路。
  “你舅舅走了。以后你就在这儿了。”
  三师傅没有说舅舅为什么走,也并不交代她为什么留在这儿。边上的小徒弟识得眼色,推搡她上阁楼,指着角落一处用布隔挡的地铺,告诉她以后就睡那儿。
  虽然单薄,但寝具还算齐全。她躺下。床单枕头上,不知道以前谁睡过,一股动物油脂的气味。温暖粗糙的臭味。半夜,她醒转过来。一时间竟然睁不开眼睛。动物般的气息浓郁得有了重量,像一条沉甸甸的毯子,蒙住她的脑袋。她腾地坐起身,背脊紧贴墙壁,咬牙等眼睛能够适应黑暗。夜一定很深,楼下大马路上都听不见人声。只有包围着她的此起彼伏的沉重鼻息声,还有……鼾声。
  她看清了。在没有被放下的布帘那边,沉沉睡着六七具男人的身体。
  半夜骨头噼啪作响,好像火柴扔进火堆。她警觉地坐起环顾四周。没有人被惊扰。人们睡得香甜,鼾声四起。她躺回去。这里也一样。没有人听得到她体内这声音。她早已经对这声音习以为常,从记事起就常常听到,一度以为所有人都有这声响,所有人也都能听到彼此声响。直到母亲确凿告诉她那声音只有她一人有,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她就被留在了那家裁缝店,没有荐头人来做她学徒期的担保,也没有签拜师协议。严格地说,并不算拜师学艺。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她在这店里算是什么。店里不明不白多了个勤快的劳力,没有人想去细究这事。若真是细究起来,反而不能爽快地使唤。
  后来她才知道那家店是沪上有名的老裁缝开的,六开间新式楼房。一楼店铺,二楼作坊,三楼大师傅一家居住,而阁楼给徒弟们打地铺睡觉。除她外都是男的。他们给了布帘遮挡。只要不伸手掀帘,就可以当作彼此不存在。
  第一天起,她就适应得很好。整理布料、给客人送衣服、三楼家事,可以一刻不停地做。没过几天,已经看着学会点清钞票。小学徒给客人用漂亮的外文写单据,她在一边算账。
  就是饭量大。师娘这么抱怨她。她无动于衷,下一次吃饭照旧。店里的人不懂她。三师傅赌马赢了请她吃冰淇淋,她对他不比别人更亲近。大师傅的三个女儿一起捉弄她,嘲笑她和男人混睡,她无动于衷。小徒弟好事,问她为什么从来不问舅舅去哪了、什么时候来接她,她也不理会。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这城里泛滥多余的东西太多,人们白白为它所累。平日里进出的华服客人如此,六开间新楼房里的每个人也是如此。   那时的她和别人一样,没有注意到一件事。第一个注意到的,居然是那个店里最忙的人。
  约莫是她到裁缝店的半年后,天乍暖还寒,春日里一道斜光打进店铺深处。大部分人出去吃饭了,她捡起地上的纸样走进微尘漂浮的光柱里,对着粉红色粉笔样一阵探究。
  “你在看什么?”大师傅头也没抬就问她。手上的活照旧,一刀裁开羊驼毛布料。
  “这是昨天带副官来的那位先生的纸样吗?”她问。
  “是。怎么了?”
  “他的左肩低。”
  大师傅没有再说什么。那天晚上,刚入行的小徒弟练手工时,大师傅也把她叫过去。从此她和他们一起热水捞针、牛皮上拔针,练手上基本功夫。半年后先练手工,不能直接用缝纫机的部分,都要用手缝,越是高级的西装,手缝的部位越多。大师傅教她怎么用针箍:将针箍套在中指第二节,运针时候手腕手指发力,肩膀不动。针箍用好了,拉起的线才平直均匀,以后洗,才不皱缩。她学得又比别人快些。平日里到处找衣服练手。许多客人坐人力车来,她就给那些人力车夫缝补衣裳。不收钱,针脚细密,修补得几乎看不出之前有过破洞。
  “就像被她碰过的衣服,自己就补全了。”车夫们这么传她。找她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店里觉得不像话,出面把那些人打发走,严禁她帮忙。而那时,她已经可以给大师傅打下手了。
  有人问大师傅,教给她这些不该外传的技能,他有什么打算?大师傅闷了半天,回答店里打杂能帮忙总不坏。
  那时候在这座城市四百多家裁缝店里,倒也有女缝工,但都是有国外背景的店才会这么做。自己人,还是做男装的,从来没有收过女徒。也许还出于更实际的考虑,她继续以暧昧不明的身份待在纸样皮尺划粉布料中间,顺着大师傅的意思,学缝纫机的操作。
  两脚踩上缝纫机踏板,上线穿过针眼,布料就位,右手转动轮子,脚就势匀速下踩,布料向前送。
  “直、圆、不裂、不趋、不拱”,大师傅的声音淹没在那声音里。
  她一时什么都记不得,昏昏沉沉,掉落泥沙翻涌的大江里,受赤黄色动荡汹涌的波涛裹挟,没了自己的分量,从来没有的安心。
  那时,她第一次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喜好,但并不认得这周身轻盈的感觉就是快乐。
  春夏秋冬兜轉,手功、车功、刀功、烫功,依照行年教授徒弟的教法,大师傅全部传授给她。两年工夫,她已经技艺纯熟。因为不是徒弟名分,所以也没有出师一说。量体、选料这些和顾客打交道的事她不可以做。对外,她仍是西服店小帮工的身份。
  “也就是跑跑腿,送个衣服,最多忙起来让她锁眼、钉扣。”店里的人对客人说。
  即使当着她的面,说起这话他们也神情自若,仿佛的确是事实。夜里,在阁楼,当布帘那边鼾声此起彼伏,她会想起她的母亲——那个声称脚下深渊即是她父亲的疯女人。她努力回忆母亲的样貌,她的声音。她依稀记得说话时左手微微颤动的特别手势。可那是什么?
  荒野清晰坚硬的线条渐渐晕开淡去。至于这个城市,被重重叠叠的影子充满。每一个人、每一个物件、每一句话、每一个事实都有着它孪生的镜像,暧昧不清。一个人是这个人也可以是另一个人,一句话是这个意思也可以是那个意思。在夜里莫名心慌,无法呼吸。
  只有针引着线真真切切穿过布料,构成唯一路径。她紧闭双眼,双手攥成拳头,一遍遍想像针引着线真真切切穿过布料,伴着骨头噼啪作响。
  她遇见她,是意外。小徒弟被开水烫到脚,她替他跑腿送西服。西郊大宅子,铁门关得死死的。她正发着愁,那女孩从里面出来。她也曾见过不少异国女孩,如洋娃娃般娇美,然而眼前这个却是用完全不同的材质打造出来的人儿,好像雕琢过的冰雪,棱角分明,四肢健硕,个子甚至比本地男人还高出一点。
  “有什么事?”那女孩问。她说话的时候,自然就带着少校女儿的作派。
  她的父亲的确是少校,她们身后大府邸的主人。人们叫她雅塔拉娜,连家里的佣人也是。起初她的父母完全不能接受,最后双方各自退让妥协的结果是:至少在客人面前,佣人们要称她为小姐。
  雅塔拉娜把这些统统告诉她。那时她们才刚刚认识几分钟。初次见面就谈到这些家庭私隐,对雅塔拉娜来说,恐怕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事,不过是些生活琐事。她抱着熨烫笔挺的西服,在梧桐树的树荫里仰脸看高个女孩的嘴一张一合,不由打了个呵欠,腾出酸疼的胳膊捂住嘴。
  雅塔拉娜停下来,瞪圆了眼睛看她。“你叫什么?”
  插图/戴未央
  很多年后,她仍然记得她问她名字时的神情。那张面容被无限放大,定格,又一遍遍回放。眼角末梢、瞳孔、鼻翼、额角、颧骨、脸颊的色泽,丰厚下唇变幻的阴影,又有流光从雪白的皮肤上滑过。
  每一个微笑细节她都记得,一个皱褶一丝阴影都不会错过。
  她却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当她被问到姓名时,到底是如何回答?
  那天的事,所有有关自己的部分,都被遗忘干净。只剩下那个女孩的影像。
  她叫雅塔拉娜,从卧室翻窗顺水管爬下楼溜出来。“广场边上有一家冰淇淋店挺好吃,你去吗?”雅塔拉娜问她。
  她去了,抱着熨烫平整的西服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初夏白昼最后一点余光里,她紧跟大踏步走在前面的女孩,不让自己在人群里跟丢。风软绵绵的,光点随树叶吹动而闪烁跳跃。双脚受到什么催动,仿佛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她们真的一起穿过半个城市,走到了广场。雅塔拉娜给她买了冰淇淋。
  她们在店里堂吃,从剔透的小水晶碟里一勺一勺舀冰淇淋。雅塔——后来她一直这么叫她——深吸口气,伸直长腿,畅快大笑。她坐在这笑容的对面,嘴里凉丝丝的,混着江边风的味道。
  “好吃吗?”
  她不说话,眉头紧皱。第一次被问到这问题,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够对。
  “试试这个。”雅塔强行交换了她们的冰淇淋。
  她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同样的味道。   “这是香草的,你点的香蕉味的。”雅塔介绍起冰淇淋,然后又谈到这家店,最后又扯到这个城市里其他蛋糕店的故事。
  她松了口气,只希望雅塔一直说下去。“不要停。”甜腻乳香的液体顺食道滑下的时候,她的心暗暗说。
  不要停。
  被那懒洋洋又明朗的声音包围着,抬起眼睛打量四周,远处近处的景色突然变得鲜明,好像第一次见到。她都没注意到西装下摆垂落到地上。
  她们吃完冰淇淋又去了江边的公园。逛了一圈,雅塔站停。“我要去会朋友们了。你把衣服送回我家,佣人们会给你开门。”
  她点点头,惊讶挂在手臂上西装仍然还在。“你家里有人的对吧?”
  “嗯,佣人会给你开门。”雅塔看着她。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对,垂下眼睛。
  她们挥手道别。她也不管确切路线,只是惊慌失措地选了和雅塔相背的方向走。走出两步,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是雅塔,向她挥手并大喊:
  “周三晚上家里人都要去看电影,晚饭也在外边吃。你来找我,我们去坐轮渡玩。”
  回去和人提起那江边的公园,才知道按道理她这样的人是进不去的。她暗暗吃惊,更把那天的事全部藏到心里。细想起来,似乎没有一点道理。她为什么就突然跟主顾的女儿四处溜达。低头看针线,她又回到原来的心境。一天天白开水般过去。
  那天傍晚,西边雨后的天空落下澄黄金子般的光,彩虹横跨街市。她听到喧闹抬起头,不明白这天上景象有什么好稀罕,埋首继续熨烫衣服,小师父突然拍她肩膀说有人找她。
  正做到要紧处,半途放下来,她不甘心,匆匆跑下楼,看见雅塔,还是那副少校女儿的派头,在店里随处转悠,看到有趣的就拿起来研究,像男人一样大的双手一刻都不闲。
  “什么事?”她问。
  “今天周三。”雅塔打量了一下她,点点头,几步走到街上。
  她不禁就跟出去,叫住雅塔。“我这边脱不开身。”她低头看自己脚尖,心里毛茸茸地不舒服,因为发现自己忘了约定时间有些焦躁,又或者是因为有人可以悠闲地记住时间而不快。
  “噢,那我等你。”对方并不觉得是事,径自回店里坐进沙发。
  她回到楼上做事,重新弄热熨斗,往衣料洒些许水,铁熨斗落下,蒸汽嘶嘶往上冒的瞬间,心里的火腾地蹿起。凭什么自说自话地就来,随随便便完全不顾忌会给她带来多少麻烦。
  推、归、拨、压、起水。手上的动作不禁快起来。越是着急做完手上的活,心中的无名火就越旺,接着就更急着熨完这套西服。
  以前都不觉得熨烫一套西服需要那么麻烦,明明是包裹一具身体的,铺展开来似乎无穷无尽。汗顺着背脊不停滴下来。
  “手!”一个师兄抓住她的手往旁边盛水的盆里摁。
  她疼得直打激灵,整个人缩成一团。手背鼓出大大的水泡。
  “傻吗?都不觉得疼!”师兄骂她。
  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手上抹了药,一层层包上。师傅说,今天就休息。她出门,沿后巷踱步走,晃晃悠悠,也没有目的,为了走而走,好让脑袋里嗡嗡声安静一点,约莫绕了两三个圈子,天彻底暗下,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从店里后门走的。而店里前厅的沙发上或许还坐着那个等她的人。她惊慌起来,却又不甘心就此回去,强迫自己走了十几米,就一步也迈不动了。不能往前也不能往后。
  最后还是折返到店里。那时店铺门已经关上。她进到里面转了一圈。雅塔不在那儿。她又转一圈,接受下这个事实。
  等她的人已经走了。
  可那个人本应该一直等到她回来。
  “周三晚上家里人都要去看电影,晚饭也在外边吃。你来找我,我们去坐轮渡玩。”那天雅塔是这么说的。她记得。记得不能再清楚。
  支离破碎的各种念头掺杂混合,脑海里只剩下这句话是完整的。也许是因为这样,她不小心将这句话当作确实可信的盼望,相信雅塔会在渡轮码头等她。
  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盼望,也许更是唯一真正相信的盼望。在江边,她来来回回从一个码头走到另一个码头,甚至去了货船码头。每一声渡轮汽笛,每一个看似雅塔的身影,每一个确信在下个码头会见到她的预感。那天晚上,她的盼望一点点耗尽,好像封闭室内一点点泯灭的火花。
  广场钟声响过第十一下,她放弃了徒劳无益的奔走。太累了。她的头胀痛,甚至压过手背烧伤的疼。但很快,任何疼痛都觉不到。她无力应付这些,想着爬回三楼属她的床铺,好好睡一觉,合上眼帘,抵挡纷乱起伏的念头。醒过来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她——如同被一场大火烧过的荒地,空出开阔宁静的视野。
  裁缝店并没有人察觉她之后的异样。和所有曾经长久处于梦魇的人一样,醒时仍然有一半浸透在梦的阴影里。她隐隐觉得会再次见到雅塔,反复提醒自己这念头的可笑,却至始至终抛不开这样的妄想。店里有客人来的时候,出去办事经过那条街的时候,或者遇到身形相似的人的时候。她变得更加安静,屏息凝神,等待越来越渺茫的重逢。
  她渐渐发现,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只要这样等下去,她似乎连呼吸都抛却,只留下最纯粹的安静。雅塔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她并没有立刻认出对面人群中穿着蕾丝连衣白裙的少女。
  “去送衣服吗?”从白色宽檐帽下露出大猫般的脸,睡眼惺忪,露出肉食动物的固有狡猾。
  “啊。”
  “手怎么了?”
  “没事。”
  “明天。”雅塔向在前面等她的同伴挥挥手,示意她们先走。“明天傍晚你会去码头吧。”
  “几点?”
  “看你。”
  她听见笑声,在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雅塔轻轻笑着。那声音又细小又洁白,让人心慌。
  她们在码头见了。这是第二天的事。江边的风大。雅塔的长发在半空中飞舞。一转方向走,头发立刻全贴在半边面孔。雅塔一边拨弄一边大笑,仿佛这是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她走到她身后,伸手去拢乱发,盈盈淡金色一把握在手中,缓缓系上发带。裁缝铺不缺上好的边角料。她选了个最美的花样为她做发带。紫藤枝叶缠繞的白底缎面,映衬得这金色微暖。   她们去坐渡轮,来来回回在江面颠簸,间或向下看深色波浪,一起眩晕。夜深了,只见点点依稀灯光,忽远忽近,飘摇沉浮。她想告诉雅塔,这被渡船破开沿两边散开的浪沫像极了她日夜缝制的蕾丝花边。她或许还想告诉雅塔别的什么。但风太大,马达声太吵。她只是笑。
  “你怎么了?”雅塔在她耳边喊。
  “没什么。”
  雅塔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那你为什么哭?”
  她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干活的人。某个时刻,当看着雅塔走路的样子,她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还可以去做其他的事。那个人走在街上,身姿挺拔,大步迈开,手臂随意甩动,按照自己的节奏,即使同手同脚也没有关系。她想要那样的步子。
  这念头默默落在心底暗处,连本人都没察觉。就像那条发带。生平第一次做客人需求之外的针线活儿。
  她又随手做了几条发带。夏天接的女装生意渐渐多了,各样丝绸棉麻的面料也多了起来。一律最规整的旗袍样式。师傅不做女式洋装。第二次见面雅塔把她带到她的府邸。大人们都不在。
  “都是没有用的面料。”她把发带给雅塔,看着她一条条试戴。
  “跟我讲讲。这些面料原来是用在什么衣服上的。”
  她不晓得雅塔为什么突然对这些事有兴趣。但还是讲了。说了两三句便词穷,她跪在地上掏出口袋里的划粉画起衣服的廓形。
  “居然随身带着这个。还带了什么?”雅塔的手忽然从后面伸进她的裤子口袋,摸出卷尺。食指拇指捏住一端,另一端落地滚出好远。一条卷尺顺势被打开。
  她不说话,结果卷尺再次收好。
  “以后,给我做一件吧。”
  “嗯,以后。”
  “今天正好就量了我的尺寸。”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做出一套衣服来。她这么想的,手中的卷尺已经绕上雅塔的脖子。从肩头到手腕,肩头到肩头,腰,臀,膝,踝,一步步做下去,她的手蜻蜓点水掠过那壮硕紧实的身体。雅塔真白,白得发亮,像是白云石做成。
  “你不记下来吗?”
  她不作声。仿佛置身一场暴雨,雨声喧嚣,并不能真的听清楚对方的话。
  “问你呢,不记下来吗?”雅塔又问。
  她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身体微侧让开递过来的纸笔。
  “不用,都能记住。”
  和雅塔在一起,她就会变得奇怪。因为这样,每次分别,她都如同被释放,急不可待回到自己一个人的世界。独处的时光里,她感到被修复,又不仅仅是复原。身体的感官打开,鲜活又沉静。犹如新生儿睁开眼睛般,她开始张望起周围的世界。那个时候,她有了散步的习惯。收工后,独自外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任由脚下的路将她带到城市任何一个角落。碎石子路、煤渣路、红砖街、烂泥巷,或者带着轨道的沥青路。路面变幻成面貌,执意要将她引向某处,却又似乎没有终点。她的眼睛想要看风景,置身其中几年却从没有真正看过的风景。眼中所见的,陌生新鲜热烈。只是偶尔,经过某个地方时忽然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被唤起的熟悉感既不成形也不真切,阴霾般轻轻覆在景物之上,又很快掠过,被她遗忘。
  她以一种悠然自得的方式沉迷着眼目所望到的一切:街上的景色,绵延不断的建筑,行走往来人们脸上的神情,某个时段人流会显现出共同的步态,然而最特别的,永远是衣装的细节。
  想要做些什么的念头一天比一天清晰,也因此有了热度,让人焦灼,想要排解这股几乎溢出的柔情。凭着本能她找到了出口。某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她悄悄潜下楼……
  “如果不约你出来,你就不会出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见面,雅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她错开视线,看对面街上两个喝醉的水手跌跌撞撞地走远。雅塔或许说得对。“知道我住哪儿吧?你也可以来找我啊。”雅塔看著她。
  不见到的时候,她就不会想起她。明明喜欢和她在一起漫不经心地打发时光。她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怎么应对雅塔。
  “我不知道。”她如实回答。
  盯在她身上的目光轻颤着融化掉。雅塔笑了。
  那天她们去了跑马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赌马,甚至没有看清怎么输的。雅塔让她选了一个数字。“这是你的。”她说着写下相邻的数字。大又丑陋。她说。“这是我的。”她们挤进中年男人中间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下注,又挤进观众台伸长脖子对着跑道嘶喊,撕掉手里的彩票扔到风里。
  她一直在笑。雅塔这么告诉她的。但她只记得天晴日光晒得脸颊生疼,好像回到荒野烈日下耕地。那一天,那个突然从终年水汽氤氲的城市光景脱落下来的明朗日子,怎么回想都觉得不真实。
  赌马后,她们去星期天市集。雅塔提到市集时,她还以为是西城早晨主妇们聚集的菜场,去了才发现是另一回事。使馆夫人们组织的慈善市集上,精细闪亮的物品陈列整齐,被同样发光的女人们买卖,在白色蕾丝手套间传递。白瓷、珐琅、琥珀。错银鎏金嵌贝的黑漆木。
  迎面走过一群女生,认出雅塔拉住她聊起来。女孩子们的聊话,细小绵长停不下来的样子。雅塔还是找了个机会中断谈话,把站在一边的她叫过去。
  “这个,”她指了下束发的丝带,对她们说,“就是她做的。她手很巧。”
  好几种颜色的瞳仁都转向她。从来没有那么多人这么打量她。
  “可以给你们每个人做。”她说。
  “好呀。十分感谢呢。”女孩们交换眼神,微笑道别。
  “你知道,你们这样的人还挺擅长讨好每个人的。”等人走远,雅塔斜眼看她,“所以你要给她们每个人做?”
  像被人打了一拳。
  她疼得身体一缩,踉跄快步两步。雅塔赶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了?”她问。
  她不知道她怎么了。
  盛夏烈日的虫声在沉寂了十七年后忽然闯进她纤细易碎的血管。
  噪声,巨大的带着刺眼光芒的噪声。
  难以忍受。她甩开雅塔。   雅塔猝不及防,踉跄几步,在即将摔倒前又找回平衡。她们面面相觑。在她重新找到的平衡里瞪着对方,不止是错愕。
  雅塔叫她的名字。
  她听到带着倒钩的声音。无数小小的倒钩扎在肉里。她好像她嘴里的一块肉。
  “怎么了?”雅塔又问。
  她说不上话,一步步后退,看雅塔变得越来越小,转身拔腿就跑。
  没来由的愤怒和伤心,潮水般冲刷灼热的内脏。她身体里好像什么平白烧着了,连皮肤都觉得疼,随着潮水起落更加深重。她从未遭遇过的陌生灾难,被烧着了,又被什么裹挟而去,断断续续地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
  她也只是一路狂奔而已。城市像正蜕皮的蛇,扭动着干瘪的景象,在她面前脱落。如果她愿意停下来注视某处,就会发现它又焕生出近似但更新鲜的面貌。但她没有。
  她的目光、脚步、心思意念没有办法在任何一处停留。
  直到被堤坝拦住。江水浓重的腥湿扑打在她身上,她急促得将它们吸进肺里。
  仍然愤怒无法平静。但她不再记得因什么而起,回忆之前的对话,即便逐字逐句再现当时场景,也没有找到最初让她激动的原因。
  江水懒洋洋拍打堤坝。没有风,青色波涛好像肥厚的手落在大石头上。她盯着连绵不断的江水,心酸得不得了。只知道委屈,觉得那双大手应该拉住她。
  脚下的地面被抽走。她往下坠。一路向下,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等着她,也不知道中途会撞到什么。失去控制,疾速向下。
  坠入无底深渊。
  她忽然记起,她的父亲是一道深渊。
  她回到剪刀、皮尺、纸样、针线堆中。
  被無名之力扭绞的苦涩和躁动被隔绝在厚厚的布料外。
  置身于纹理繁复厚重巨大的茧中,安静得令人想要合上眼睛。并非消沉的困倦,而是梦游般的活跃。她又成为裁缝铺最勤勉的人,从白天一直忙碌到深夜。她被不停歇的双手保护着,以梦游者般轻快的姿态承受加在身上的工作,以及夜晚独自一人的劳作。不到两星期,雅塔送的本子已经被草图占满。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打开本子一页页翻看,不能完全相信这些草图是出自自己之手。身体的轮廓与骨骼按想像扭转,找到它们扭转的点,于是就成立。骨骼在图上充满生气。披挂在它们身上的衣物盈盈若舞。图样在她手下魔术般跃出。之前受的训练,只是按照固定样式去裁剪。枯燥而精准,却练就基本功。直到真的按照图纸去裁剪时,才意识到在这儿剪一刀,在那儿画个弧线就可以创造出无限的可能。稍微作一点细微的调整,就可以使领口的造型和衣服的平衡产生很大的区别。
  她们再没有联络。她却并不特别觉得日子难过。那本本子,似乎是某种保证,令她觉得她和她彼此关联,并且不必戒备。她忘了时间,也忘了那天的争执,隐隐觉得雅塔也是如此。
  “下个月末前做出来吧。我们全家要参加雅塔的生日宴。”商行行长的女儿扭头跟她说话。她花了很久才认出这张脸,市集上的某个女孩,陪她父亲试衣。“雅塔生日,你知道的吧。她邀请了你?”
  她正蹲在地上,折客人的西裤边,嘴里含着针,没法开口。
  但好像问的人也并不介意她作不了答,问完话就去门口柜台看布料。事后她想起这事,不由觉得这女孩就好像特地来通知她雅塔的生日宴。
  或许又不是。
  她忍不住去猜测。每做出一种假设就是再思念她一次。每推翻一次这假设同样是在思念她一次。她不断想起雅塔,作为人的雅塔。靠本子进行的对话忽然间充满自欺欺人的味道。
  是的,她开始——想念雅塔。单纯热烈,在一条没有终点的直线上疾驰。
  等到觉察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为她做起礼服。
  从草图到成衣。
  没有人真正教过她怎么制作女士西式礼服。靠着直觉,借鉴,不断试错,她一点点摸索出连自己都不确信能行得通的方法。白天要给师傅们打下手、跑腿,晚上别人睡着后,用布笼着灯光,人在里面做衣。
  真是疯狂。她常常觉得:即使没有灯光,即使闭上眼,也能看见灯光般一团光亮燃在眼帘上。那时候,她已经莫名深信雅塔会邀请她参加生日宴。眼皮下沉,她觉得自己仍是醒着,明白无误地站在宴会厅金色的吊灯下。雅塔穿着她的礼服被人群围在中间,离她几步之遥。她几乎能够到她。心狠狠地紧,紧到醒来,仍旧觉得疼痛。
  还有空落落。她几乎起不来。
  但是手不能慢下。针线飞快穿梭,如同雪地里跋涉的人,赶看不见的路,在身后留下足迹。路的尽头,是一句她的承诺。
  她的骨头噼啪作响。
  大门洞开。佣人看着她。她一时间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这是老爷定做的燕尾服?”佣人认出她,伸手要去拿她怀里捧着的礼服。
  她抽身闪开。
  “你来干嘛的?”佣人不耐烦。
  低头看怀里的礼服。将要穿上它的人,现在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她开口叫雅塔,分不清是轻声呼喊还是嘶声嚎叫。
  雅塔站在她面前,脸上的神色已经足够。“你来做什么?”
  她举起礼服。手臂像烧着一样。
  “这是什么?”雅塔问。声音高上去。
  “你的。”她开始说话。清晰有条理的陈述,讲明原委,冰冷的话像蛇一样从她的口里爬出,听起来很有道理。但那不是她要说的。
  “你怎么了?”雅塔道,不由飞快地朝屋里瞥了一眼。她感到加倍羞耻,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雅塔扶住她,立即又把手抽回去。
  “你生日。”她笑了笑。每个地方的人,生日那天说的喜庆话都不同。她并不知道雅塔他们那边的人在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雅塔盯着她,那目光又深又空虚,好像她并不在这里。
  她闻到花香,从宴会厅里传来。那里正在布置,为了今天晚上。
  “我不在这里。”她对雅塔说。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你不该现在来。”雅塔紧紧抱住胳膊。“不该——现在才来。你什么也不知道。”她重重地吸了口气,更加大声地重复了最后那句话。   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慢慢咽下这句话。在雅塔的眼睛里,始终映着她的脸,驯服温顺,一匹老马那样的神情。
  “我没有想你会邀请我参加宴会。我没有那样想过。”她解释。她知道那是奢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要向雅塔证明,她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雅塔点头,没有说话。她对着雅塔,去够那双眼睛,曾经无数次被回忆被想像被眷恋的眼睛。那里面流转的绿色光芒,她几乎能闻到它的芳香。
  她够不到。雅塔在往后退,准备合上门。
  她抓住门。“雅塔。”她呜咽。
  “你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
  为什么站在这里?
  想要够到那双眼睛。她看不见。浑身被针扎一般。
  “给你,你会穿上它吧,在你的宴会上。我说过,我们说好的。”她要去够那双眼睛。
  终于够到。绿色,清晨阳光下的茉莉树叶,从里面正缓慢凝结一层冰晶。那光芒如此耀眼,夹杂着碎铁屑——她多年一次次碰触却无法理解的神情。
  “回去吧,你疯了。”雅塔关上门。
  B
  “你的手真巧。”文姨坐在摇椅上,轻轻摇晃椅身。
  她的目光稳稳落在窗边伫立的身影。
  文姨玩味着那身影——小女孩特有的清瘦,动作却奇异地僵直,肩膀以古怪的方式右倾着,整个人重心难以察觉地偏移。她以前见过这样的情况。一块用来筑墙的巨型花岗岩,斑驳红色,无比坚硬,被安置在路边。无论怎么摆放,总是朝某个方向不自然地倾斜。有经验的工程师拒绝接受这块石头,他说它里面有气泡。人们最终发现事实的确如此。几下击打后,岩石碎裂。
  “你的手真巧。”她又说了一遍。
  窗前的身影没有任何反应,专注手上的针线活。世界上恐怕没有哪双手能像她的手那样灵巧,让针线顺服她的心意,行进穿插来回。前天在一场小规模争执中被撕裂的紫色天鹅绒窗帘在她的针线指引下慢慢复原。
  她从路上把这人捡回来。游园回来,敞篷马车载着她的两个书寓和女仆,一路行进在城西的林荫道,前面绕个弯就要上沿河的大路,车夫把车慢下来。这时候,始终有个人蒙头不响贴着车走。她打量起那身影,发现这人身上的褂子是舢板船夫常穿的,只是改小了,改得尤其合身。
  “走得累吗?”她探出头对那人说。
  那人抬起头,才察觉身边的马车和里面的女眷。步子并没有慢下。“还好。”那人回。
  “你手里攥着的是什么?”
  “针线包。”
  “做什么?”
  “缝补。”
  “停车!”她不知道为什么发出惊叹,又立刻恢复寻常口气,“你上来吧,我们带你一段。”
  在她还叫艾宝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使唤人。教胡琴的乐师、端茶水的丫鬟、别的女孩的熟客、尚仁里书场的老板、小报记者,更不用说她自己的客人。只要看上一眼,她就知道他们可以为她做什么。她懂得人。那是她最擅长的本事。靠这个,她占了头年花榜的花魁,动用非常手段为自己赎身,租下独栋小楼自立门户。她成了这座城市最年轻最美的鸨母。
  现在,人们称她文姨。
  眼前这人始终无动于衷。被她的目光定定盯住的人当中,还没有一个像这样的。但也并不意外,就这么在路上被人带到深宅,任大铁门在身后森森合上,从冷着脸的保镖身边走过,进到柔媚缠绵的客厅,她仍旧保持大马路上贴着马车行走的姿态和步速,进了客厅,径直走到被撕裂的天鹅绒窗帘前。
  似乎,这人在路上走的时候,就见到天鹅绒上撕裂的口子。
  文姨没有费心解释为什么将这破窗帘挂了一天也不取下。辞掉原来的女佣,替她的人明天就来。
  捡来的人也不关心这问题,站定的同时,已经开始穿针引线,只一会儿就完工收起了针线。文姨太将窗帘下缘捧到眼前细细察看,找不到之前撕裂的那道口子。
  “天不早了,路上黑,你不如留一晚?”
  她没有说错。这一片宅子声名在外,煤气灯朦朦胧胧那点光亮,警察局上下打点的那些钱,对劫匪来说都是风险。
  更何況她虽然瘦小,穿着船工的衣服,毕竟是个女孩。
  文姨话说出口,眼睛紧盯对方,要捕获那张半明半暗的脸上哪怕一丝丝动容。
  一无所获。半明半暗的火焰,但那是很早前,现在,岩浆冷却。
  “对了,你叫什么?”
  女孩的嘴唇翕动,但没有声音。
  是个哑巴。文姨心想,随口给她一个新的名字。女孩没有反对。但到后来,她们俩谁都没记住这个新名字。
  文姨安排她在一楼走廊尽头那间住下。一住就是半个月多,谁也没提走的事。她这家公馆,人并不多。只有五个书寓,五个丫鬟,剩下的女佣保镖司机加起来也不到二十来号人。
  每天下午六点后,女孩们被点到出局——书场戏院饭馆茶楼——直到午夜回来,再睡到中午梳洗打扮。隔三岔五有客人来打茶围做花头。送烟上茶递毛巾,奉上时令水果点心,这一套底下人做得周致到位,并且——按文姨的要求——比别家安静。
  来这里的客人也是。大部分是请几个朋友一道,有人也会叫上别家的女孩来这里出局,然而无论是谁进了这宅子,都会不由压低声音,下手落脚都比平时动静小。也许因为文姨执意选了西式柚木家具,装饰也是西式。一切都显得陌生疏远。没了贵妃榻,没有八仙桌,没有名家真假难辨的墨宝,热热闹闹的图景也不复在。客人拘谨,却没有因此不再光顾的。这里别样的情趣、挑剔的作派都是他们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
  如何笼络诱引撩拨这些男人的心?她甚至不用思想。为了与这洋别墅有更搭调的乐声,她托人从国外捎来胜利牌留声机。偶尔放上一起买来的唱片,乐声欢快中又带着煞有其事的庄严和贵气。来的客人要恰好有懂行会玩的,便搂着相好的书寓或者贴身丫鬟,随音乐转圈滑步,说这是西洋的舞蹈。遇上出手阔绰的客人做花头在这里摆宴请客,她更是有出处不明的琥珀色洋酒,以及一年四季都不断的冰块。   客人来这里,觉得是见了番世面。文姨不露声色教给他们玩乐的新方法,教他们如何快乐地把更多钱花在这里。
  哑巴初来几天,好几次撞见客人。文姨有意不让佣人拦着,要看看她的反应。
  半明半暗,还是一块石头。
  她并不惊恐,也不嫌恶。女孩们向客人解释她是新来的佣人,客人继续寻欢作乐。那情形换谁都该明白自己的处境。要能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就应该知道这城市对单身在外的女人是如何无情。如果仅止于被拐卖到这里,已经算是走运。
  然而,哑巴脸上不见任何思虑的波动,平静从容漠然。
  她拒绝思考,以任何方式。
  几次之后,文姨终于确认那张脸完全真实,不带丝毫伪装。
  那是一张已经将自己远远置于安全地带的人才有的脸。
  她住在针线交织的时间里。
  那僵硬略微倾斜的身体仿佛处在某种神奇的惯性里,每次看见她,她都是在缝补或者拆解什么。连文姨都不知道她的公馆里有那么多东西需要缝补。
  男相帮问文姨对哑巴有什么打算。她回说再看看。
  男相帮忍不住抱怨闲人多开销大,又禁不住说起有一次趁着书寓抱怨衣服的款式不新他开玩笑让哑巴做一件衣服的事。“当着客人的面,她臭着一张脸转身就走。”
  说到底,还是错在不能挣钱。男相帮的话文姨当是耳旁风。倒是哑巴不愿当女装裁缝令她在意。她仔细看过哑巴做针线活。扎、打、包、拱、勾、撩,都是正经学过的针法。不单是针法,如果不懂裁剪,也很难像她这样随意拆解又还原。
  哑巴不是不能。她是不愿。
  她只想做针线活儿。
  针线在她手中令人炫目地穿梭飞舞,遮蔽她的身影。
  有一次文姨去她屋里闲坐。两人都不说话。哑巴在拆亚麻座垫,文姨在一旁看。屋里静得离奇,只听到布料窸窣,两人的气息。在这声响之后,俯伏着更深的静默。那静默并非无声,更像是一块空白,巨大声响被挖空后留下的空白,抑或是被遮蔽后的空白。文姨试图去听,她能感觉到这屋里应当响彻回荡某个声响。
  她听不见。
  那时候,哑巴突然抬头定睛看她。文姨心里一惊。她恍惚间觉得哑巴是能听见那声响的,或许只有她能听见。这是专属她的。
  到底是怎样的声响,在她埋头缝纫的时候。
  要是知道这个,就应该知道拿她怎么办了。
  文姨想不起当时把哑巴捡来的原因。
  她长得太过冷硬,身形又瘦小,即使做贴身女仆也十分勉强。如果这么留下来,凭空多一张吃饭的嘴,对其他人也难交代。文姨正在犯难的时候,英莲就出事了。
  他们是到了晚上书寓们该出局的时候才开始着急。那天下午英莲跟着一个洋行的客人出去兜风。那客人叫瑞生,之前叫过几次局,也做过花头,是老客人介绍的朋友,再加上这次特意从享茂车行借了辆福特,英莲虽然嫌他风评不佳,拗不过还是去了。按规矩,客人要把书寓在晚饭前带回。姑娘们出局不进餐,一晚上在十几个局奔走,不事先垫点吃的是不行的。但英莲没有回来。眼看到六点,文姨接到电话。
  “英莲是不是你们家书寓?”那边上来劈头盖脸恶狠狠地问。
  “是呢。”文姨淡淡回。
  “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
  “我们这里。告诉你人我们不会白白就还回来的。”
  “我考虑一下。”
  那边安静了好一会。“我们还没开出条件。”
  “我知道,我要考虑一下。”
  “谁让你考虑了!”这次,是真的咆哮,“你搞清楚一点,单是她身上的戒指头饰值个千把块大洋。”
  “首饰你们留下,人放回来。”
  “你这死女人!”
  “我们不声张。”
  “人不能白放!”
  “那好,我考虑一下。”
  那边又是闷了半天。这一次他们挂了电话。
  文姨转身进了饭厅,就把这通电话抛在脑后,为英莲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众人,设法补上英莲的缺儿,又不动声色地给每个出局的书寓加了保镖。等遣开众人,若无其事的轻松样子才卸下。她缓缓滑落到椅子上。
  英莲不是公馆里最红的书寓,也不算最美。她胜在肤白如雪,人略微木讷,行为处事透着一股笨笨的不像是这行当里的样子,不少客人尤其喜欢这款。文姨运作有方,前两年新世界办的“花国总统”花榜评选中,英莲名列第四,被评为花务总理。慕名来的客人在她这里挥金如土。传说中那枚五千大洋的鸽子蛋戒指——文姨知道——正好端端放在英莲珠宝匣的第三层抽屉里。
  那天晚上文姨还想了很多。那之后又来了几通电话,都是别的人和事。她也并不上心。下人们都去前边张罗忙活,她仍旧坐着那里不愿意动弹。等到午夜,出去的书寓都回来,相互捉弄攀比游戏,热闹了一阵都困乏睡去,下人们也跟着回屋,文姨仍旧还在原位坐着。几乎没有人察觉她还在那里。除了哑巴。
  哑巴吃完饭回屋后就再也没出来。没想到等屋里人熟睡时她竟悄悄遛了出来。文姨在黑暗中看着哑巴纸人儿般的身影朝着小饭厅过来,悄无声息地像一片黑暗被另一片黑暗吸引。哑巴走近看到文姨,似乎并不意外。她瞥了她一眼,從她身边经过。她们是一条窄路上两个一前一后走着的过客,用不着说多余的话。
  哑巴上了二楼,径直进了文姨的房间,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张唱片。她下楼搬了张凳子坐到窗前,借着如水的月光,打开针线包。文姨默默转身饶有兴趣地望着她挑出一根澄金的线,引进针眼,五指拨弄,手腕翻转——哑巴坐在月光下,开始缝起了唱片。
  一针一针绵密扎下去,仿佛只是方寸的绢布。大夜里,她也看不清晰哑巴到底是循着什么在下针,到底是要把什么和什么连在一起。只是她手起手落坚决不容质疑,仿佛每一针都关系人命。
  文姨看得微微有些动容。她沉默着,侧转身,头枕在手臂上望着哑巴。哑巴那样缝了一宿,她就那么看了一宿。对这两个人而言,哑巴手里那张黑胶唱片才是最重要的。月光暗淡不洁,窗外天空泛白时,哑巴缝好了唱片,将它交到文姨手里。   唱片还是普通唱片的规整模样,上面并没有针脚缝线。直到回房间看到桌上放着唱片封套,文姨才记起这是当初买留声机时附赠的唱片,早先不小心被谁刮坏了没法听。想着早年间那些时光,文姨靠在床架上和衣就睡着了。
  正睡得香,英莲从外面走进来,笑嘻嘻告诉她坐洋车有多开心,比平日她们乘坐的轿子和马车快好多,就像在飞。文姨退后两步打量英莲,除了衣衫凌乱些,其他都还好。本来要多说几句,楼下的电话铃惊魂般炸开。
  电话是巡捕房打来的。他们找到了英莲。龙华郊区的稻田里发现一具女尸,形貌特征与英莲相近。巡捕要文姨派人去确认。文姨答应着放下电话筒,男相帮问派谁去。她说谁都可以。
  谁都可以。错不了。那就是英莲没有错。
  回来的人告诉文姨,警察说英莲是被自己的丝巾给勒死的。随身的细软,一样都没放过,全部被抢走。珠宝首饰、拎包、皮草外套,就连那件新做的真丝短上衣都被扒下带走。
  文姨是在公共租界正经注册合法营业,英莲又是这城里的红人,新闻界和警局一旦重视,本来就不难的案子很快就破了。抛尸的附近有人看见不常见的高级轿车。车行排查一遍便直接找到了车。正是瑞生带莲英兜风租的车。车厢内残留的血渍都没清除。
  审问下来,原来竟不是临时起意。叫做瑞生的客人虽然在洋行做事,早已经不名一文,在别家长三那欠了一屁股债,才瞄准英莲打算狠赚一笔。他甚至还请了两个帮凶。
  这是巡捕房给的版本。报纸上又加了很多热辣离奇的佐料。佣人书寓客人们交头结耳流传的又是另一个故事。只是傍晚那通电话始终不在任何故事里。
  只有文姨知道。
  她一直不动声色等着瑞生或者那两个同伙招认供出电话勒索的事,却直到结案那几个也没提到电话的事。或许是害怕罪上加罪。又或许他们只想给她留一个要守一辈子的秘密。
  她说要考虑一下。那时她是这么回复的。再问她第二回,她一样会这么答。
  来来回回的账她记得清清楚楚。英莲虽然还正当红,但年龄已经大了。这一年来,走了一个常客,剩下的那些人花钱送礼也远没以前豪爽。花大笔银子去赎回是否划算?文姨不做亏本的事。
  她不是好人,并不想为自己开脱。怎么筹钱,交了赎金店是否还能周转得开,她压根没想过这些问题。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不会假意自己曾在这些事上犹豫纠结。几个熟客给英莲办了场面风光的葬礼。她中途说身体不适就离开回来。公馆格外冷清,大部分人还在葬礼上,只有少数几个佣人在房间里偷闲。文姨闲来随手从书架抽出一张唱片,到楼下客厅的唱片机放。
  琴声如雨,细密幽寒,从没听过的陌生调子,一下子就沁到她心里。文姨轻轻打了个寒战。裸露在外的皮肤察觉到一丝湿寒。哑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踱步到唱机前,弯下腰,脸贴过去,细细察看唱片声槽纹路旋转,唱针振动。
  文姨记起原来这张唱片正是哑巴那晚缝补过的。
  哑巴已经验查完毕,直起身找个位子坐下。文姨不再管啞巴,正打算闭目养神,却在哑巴身后看到一个身影。这次英莲没有说话。她只是远远站着,冲文姨微笑点头。
  文姨僵在那儿。
  哑巴似乎察觉到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你看到了吗?”文姨轻轻问。
  “没有。”哑巴说。
  “你会说话?”文姨冷冷瞪着哑巴。
  哑巴没有回答。她不说没必要的话。大部分的话都是没必要的。
  文姨想明白这点自己也笑了,目光朝远处一晃,英莲掩着嘴笑得更厉害了。
  文姨把目光转向哑巴。
  “说说你吧。来这里前你是做什么的?”
  “缝补。”
  “为谁?”
  “江岸停靠的船上。有个女人在船上生了不该生的孩子。男孩。已经找到卖家,没想到生下来那孩子已经死了。女人没有哭。她一直在流血……”哑巴的脸因为回忆在那刻变得有些恍惚。
  “她死了吗?”
  “没有,我修好了她。只要有针线。”
  “你有一双巧手。”文姨站起来。唱机停了。她走过去重新放下唱针。今天晚上,她不打算让音乐停下。
  英莲凑到她跟前,笑嘻嘻解开丝巾露出瘀紫的脖颈。
  文姨从她身旁绕开。“那些船上的人呢,都不怎么讲究。”
  哑巴没有吭声。站在哑巴后面的英莲也没有吭声。她只是徒劳地站着,忧伤地望着文姨。文姨和英莲都是那些船上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她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出身和将来的营生。至于结局,她们现在算是知道了。
  “不是我看不起她们,只是做事实在不讲究。身体不照顾好,还常常偷客人东西。去那里的客人能有什么贵重东西。她们不管什么都偷,名声都臭了。”文姨数落着不用再数落的女人们——她们穷苦悲惨毫无希望。然而文姨停不下来。那晚她的话出奇地多,多到稀释了词语本身的意义,只剩下声音。好像大风中沙子落下的声音。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最近我们这里,好像也是老丢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前两天是鼻烟壶,今天有人丢了新买的刻章石料。再之前,还有说尚仁里茶楼琴师在后台吃了酒回家后发现琴没了,硬是要怪在我们家姑娘身上。太奇怪。你一个琴师丢了自己吃饭的家伙……”
  哑巴听着。站在她后面的英莲也听着。直等到天亮散去。
  那晚之后,文姨再也没有这么说过话。只是,财物丢失的情况仍旧不断。起初只是客人的随身小物件儿,慢慢地,书寓和客人的贵重物品也寻不着了。银质烟斗、皮草、头饰、烟草袋、手表、耳环、手镯、戒指、印章。客人送的缎子都被剪去好几丈。每天都有物件平白消失。人们想方设法预防,又请来警犬与警探侦破,仍旧没有一点头绪。
  不止是客人与书寓互相猜忌,每个人都在怀疑着他之外的别人。丢失财物的心痛与愤怒一日日累积,勾带陈年积怨。
  过了英莲的“头七”,文姨吩咐佣人把她的房间收拾起来。老佣人开了锁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明的暗的放置细软的物件都收拾送到文姨的房里。文姨别的不看,直接打开珠宝匣。第三层。   果然。戒指不翼而飞。
  佣人们先咋呼起来,忙着撇清自己。文姨一个眼神令所有人收声。
  “这件事就你们在场的几个知道,如果传出去就一定是你们当中的一个。到那时不管是谁,你们几个一起走人。现在该做什么去做什么。中午之前把房间给收拾好。”她说。
  佣人们被她一喝斥,催眠似的安心了,各自忙手头的活。
  她也知道这维持不了多久。最晚到天黑前,他们就会再度躁动,向他们觉得可以信任的对象倾吐秘密,把这件事渲染一番抖露出去。
  自英莲出事后她的房门一直锁着,钥匙只在她这儿。
  要说,她才最有嫌疑。
  想到这,文姨笑了。她出了房间,侧身贴着墙壁沿走廊走到尽头,下楼,再随便選一条路走下去。这是她的公馆。人、家具、字画、帘幔、熏香、庭院花草,无不按照她的意愿打造。而就在其中,无底黑洞隐匿生长,一天比一天壮大贪婪,将要吞噬更多,也许是全部。
  游荡在自己打造的世界,真是有趣。尤其是知道不久后它将被彻底吞噬。文姨笑了。英莲也笑了。两天前,英莲的一个熟客做了她的贴身丫鬟。当天晚上,熟客的外国金表丢了。
  从那以后,即使白天,英莲也会出现。
  再后来,钱跟着不翼而飞。从碎银角、铜板到大洋,金条、开平煤矿的股票,甚至公共租界的道契。
  那张道契是文姨当年用重要的东西换来的。但到底是什么,她已经不记得。倒是道契一年比一年值钱,成了文姨最值钱的财产。即便是最值钱的,消失起来一样没有痕迹。
  她预料到,还是心疼。
  应当是为她人生最后保底的一张纸,没有了。
  丢的已经是真金白银,不再是寻常玩物。客人因此少了许多,据说是纷纷都在别家做了新的书寓。这三层的小洋楼往常是矜持高冷,现在是真的冷清。多年的经营计算在她面前缓慢崩塌。
  她算了一下账,打算辞退几个人。当然,哑巴也早该走了。这样,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只要有时间就会有转机。
  被遣走的人听到消息都松了口气。只有哑巴看着她不作声。
  “你有话说?”
  哑巴点头。
  “进屋说。”
  两人不理会众人径直上楼进了她的屋。
  合上门,文姨开腔,“你说吧。”
  哑巴推开窗。天色昏黄。她折回去把桌上的灯点亮。抬头时,有微小的橘色光焰在眼里跳动。
  “把荷包给我。”她伸手问文姨要。
  文姨吃了一惊,但很快似乎明白了哑巴的意图。她从怀里掏出荷包放到哑巴手里。
  “你能修好?”她问。
  “试试看。要是修好的话,有些东西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文姨声音一哽。“你也看到了?”
  哑巴摇头。“我只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英莲在旁边嘿嘿乐,手托着腮,歪着脑袋,那样子和小时候一样。那时候她七岁,刚被买来,也不哭也不闹,成天缠着文姨,“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文姨望着英莲忘了时间,直到江边汽笛声借着湿漉漉的风飘来。
  英莲小时候喜欢吃糖,在自己被子底下藏了整整一包袱的糖。后来又跟着她喜欢起梅子,悄悄从她屋里拿了不少去。
  “你想好了吧。”哑巴问。
  文姨双眼一闭当作回答。
  哑巴用了整整两天补上荷包。自那天起,公馆再也没有丢过一件东西。公馆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名声,之前流失的客人也都回来了。
  所有的人都高兴起来。文姨对哑巴说要在隔壁租一间店面给她当铺子。哑巴说,“好。”
  那是她在公馆说的最后一个字,也是文姨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她。
  尽管保镖门卫发誓始终警醒并没有看见哑巴出去,哑巴就是不见了。她像那些丢失的财物一样凭空消失,不见踪迹。
  所幸,除了她自己,她什么也没带走。连衣服都是换上原先自己穿来的那套。
  文姨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没有觉得那么可惜。
  C
  “抱歉。”
  她瞧了一眼桌对面的老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方圆五十三亩都是他的地。这座楼虽然旧,旁边不远处正在建新的圣公会大教堂。五层楼,有阳台有柱廊甚至有钟楼。老人棕色眼睛里满含歉意,和土地、新楼都无关的歉意。以前从没有人这样过。
  她低头饮下碗里洁白的牛奶。
  “他们说你是裁缝。”老人切了一块面包放到她面前。
  “不,我不做衣服。”她说。
  决意离开裁缝铺的时候,她对大师傅也是这么说的。她说要走,大师傅还以为她要独立门户或者被别家挖了墙角。她跪在所有人面前发誓永远不入裁缝这一行。
  再也不想做衣服了,她说。
  跪着,被人唾弃,无论人们怎么说。她就说这一句——
  再也不想做衣服了。
  末了,他们把她赶出店,通告城里的裁缝工会将她除名。今后城里任何一家裁缝铺都不会收下她。她并不在意。被赶出来之后的事情她也不怎么记得。那段日子,只剩下一些在眼帘后面偶尔会跳闪的碎片。
  直到一天,像突然被人从梦中拽出,意识恢复。她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黑漆漆桥洞,手上拿着针,浑身是血,正在给一个男人“缝”上他的断腿。那人一直在嚎,杀猪般地嚎。也许正是他的叫声,才把她重新拉回到这个世界。那瞬间,万事有了因果原委。每个此刻都有过去现在。她不免遗憾惊慌,却已经回不去。更何况身边躺卧的男人的血正从血管源源不断往外喷溅。她想起来他本来是码头装瘸的乞丐,却不幸真的被汽车碾断了腿。小腿骨早已经粉碎,靠一丝皮肉黏连在身上。
  她干得不错。男人中间晕厥了两次,最后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完好如初。他扶着墙壁就能站起来走了。
  “你不做衣服,只缝补?”
  “我能缝补,修好它们。”她盯着老人。   每到一个地方,总是要花些工夫证明她的本事。然后她的本事会被传开。人们会敲响她旅馆房间的门,寻求她的帮助,就像这位老人一样。他说自己是一位神父。从他们的国家来到这里为传播一些安慰人的消息。他说这世上有神。她并不相信老神父所说的神,但她喜欢那双眼睛里温煦的光亮。
  “人们告诉我你什么都能修好。”
  “我遇上的我都修好了。别误会,我不是说自己创造了神迹。”
  “不。这是神迹。小孩,所有的事都是神迹。”神父说。
  但是有些事太悲伤了,不应该出于神的意思。而且——她也已经不是小孩。
  她咽下这些话。
  “你要我修什么?”
  老人递给她一摞纸。
  打开,摊平,原來是被撕成三份的地图。
  她愣住。“只是这个,没必要找我。粘上就好。”
  “不,相信我。它会比你以为的难。毕竟,就算在地图上,那也是一段很长的路。”
  老神父背过身用手绢擦掉刚流出来的鼻血。他以为她没有注意到,或者他愿意这么去想。
  她收下酬金。神父很大方,要她搬来和他一起吃住。直到地图完全修复。
  他还告诉她不用赶工。他说他们有的是时间。
  动手修复时,她明白了神父的话。普通的缝合无法把地图重新拼合。
  工作比预期的要困难。因为“就算在地图上,那也是一段很长的路”。那条路始于世界另一头岛国的渔村。一家贫苦人家里最小的孩子,离开父母和七个哥哥姐姐,勤学苦读到最高学位。家人等着他谋到好生计一家团圆,他却出人意料地要去遥远到只在想像中才存在的国度去传播神的好消息。两年受训,因故被迫乘船绕到另一片大陆,再从那里辗转到了神奇东方国度的最南方。起初被禁止传教,他便在那里的领事馆学习当地语言和文化。又是五年。然后在当地人的引导和出卖下,经历梦魇般的无数磨难,并最终走过大半个国家,三年后活着来到这个城市。
  这条路线早已经模糊不清,几乎隐没在破碎发黄的地图上。而她,她的针必须准确无误地落在这条路线上,只有那样才能将地图复原。她要缝合的与其说是地图本身,不如说是这条遥远艰辛的路线,或者说老神父半生的生命路径。
  针落在起始处,海鸟盘旋啼叫在灰色的天空下,女人们的脸被海风吹得发红,灯下的土豆看上去美味神圣应当被纪念。第二针,仍然在岛上,第八个婴儿诞生,汗水淋漓昏睡的母亲,皮包骨头的兄弟姐妹。第三针,他还是婴儿,仍不会说话,他看到……
  每一针下去似乎又回到在原地。缝补以微小到让人失望的速度推进。工作了一天,她仍然被困在那个岛屿。她告诉自己不能着急。毕竟这一次是一个老人颠沛流离的半生。
  “那么你呢,一定也去过什么地方。”一天晚餐时当谈到神父曾经去过的地方,神父突然将话题转向她。
  “也许吧。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选择下一个目的地?”
  “刺痛。不,不是。”她脱口而出。真不该喝那几杯葡萄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痛苦。只是如果你走错了路,你会觉得胸口发紧,呼吸困难,整个人都在发抖。如果你走错方向,身体会告诉你。”
  只有一个错误的方向。她没有说。
  “哦,那你怎么办?”神父问。
  “掉头朝反方向走。”
  神父点头。“所以,你用你的痛苦在做指南针。”
  这个说法很奇怪。她并不是很接受,带着过于正式的腔调,让人觉得可笑。可能和他是外国人有关吧。他想说的意思,经过翻译,有了微妙的偏差,就成了现在这样的话(就像他常常会对她说抱歉)。
  但她不在乎。或许也是因为她不想反驳眼前这个老人。他比她刚见到的时候似乎又瘦了。很难想像这么一个高大的人可以瘦成这样。倒是双腿不成比例地浮肿着。
  她打算告诉他一点好消息。“地图,很顺利。”
  他似乎受到鼓舞,但那神情却像在看一头夭折的幼猫。“我很抱歉。”他说,接着又说了些别的什么不重要的话。
  “地图,很顺利。”她又说了一遍。
  “谢谢。”神父回答。
  答案正确。但这也不重要。她站起来道了晚安,回到自己的屋,打开灯开始工作。
  神父告诉过她不用着急,他们有的是时间。
  但她知道他们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在这种事上她从不出错。
  神父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几乎不再露面。后来,索性连饭也在书房吃了。佣人按吩咐把食物送到门口,几个小时后再去收餐盘。用不着特别费心,都能看出来神父没怎么碰那些食物。没几天,神父留了张字条就消失了。等到半个月后形销骨立的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连一个字都没有问。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太晚。
  神父手摁着右肋冲她笑,问她要不要去书房坐坐。她说好,但是要先回房间一趟。神父说好,他会在书房等她。她朝房间飞跑。脑袋里全是那只青筋暴突的手,还有手背上蜘蛛一样的痣。脚踏进书房时,她仍旧在想那只手——那么使劲,恐怕会把肋骨压断。
  神父佝偻着身体冲她笑,仿佛洞悉了她的恐惧。这是第一次进来吧,他问。她点点头,目光落到书桌上摞着厚厚一堆书上。其中有他用了五年时间和人合译的《福音》,还有他着手译注和编纂的《字典》,一共四千五百九十五页,用了七年。神父还说,这本字典是用前朝刊印的《艺文备览》作的底本。她不明白神父的意思。这几本都是秘密刻印,神父还在那儿滔滔不绝。“神父。”她说。“刻印完了又再去别处想方设法找人排印”,神父继续说。“神父你听我说”,她不知道自己在说还是在叫。
  神父收起笑容。那瞬间,好像他额头上的冷汗也冻结了。
  “这个,我补好了。”她说着把修补好的地图交给老神父。
  “真快。我试着自己做过。根本不行。真好,就像我第一次拿到这张地图的时候一样。不过,那时候还没有这条路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神父冲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地图喃喃自语,指头摩挲着那条缄默遥远的路线。   她点点头。她知道了这条路径不单是他来的路径,也将是他回去的路径。她注视老神父。他佝偻着,忍受着剧痛,生命正打算从这副备受摧残的身体撤离。生命,在那天晚上,就像荒野里一片云的投影,默默地庄重地移动,离开。
  “抱歉。”
  “为什么总对我说抱歉?”
  “因为你在缝补的时候,总是非常忧伤。那是我看到过最难过的脸。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得不请你来做这件事。”
  “这没什么。人们找我就是为了干这事。”
  “缝补的时候,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沉默着,沉默着。
  我的里面有一道口子。它跟我一起长大,我成了我,它深不见底。
  我的身体里有一道深渊。每当我开始缝补,开始修复,它就开始发声。起初只是骨头噼啪作响,而现在,它是云里的雷霆,它是地母粗粝可怖的喘息声,吞噬人间的前奏,它是世上最高音,爆裂粉碎一切事物。那声音,散发炫目漆黑光芒,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强音。
  我为你们所有人修复。
  我的身体里有一道口子,我出生时就带着它。我成了我,它成了深渊。
  你知道的,毕竟,我的父亲是一道深渊。
  她停下来,在沉默里停下来迎接更长久的沉默。
  老神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瘫倒在他咳出的血污里。
  医生赶过来用药物缓解他最后几个小时的痛苦。学生们仆人们——那些曾经接受他帮助过的人们,围绕在他床头祷告哭泣,在荧荧烛光中。几个小时后,老神父死了。
  在他弥留之际,手里始终紧紧抓住那张已经被复原的地图。不用害怕了。回家的路已经找到。
  她远远地站在房门外,看着老神父双眼被医生合上,转身消失在过道的黑暗里。
  第一次为一个人的离开感到清晰的遗憾和难过。那个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当天晚上,她离开了那栋屋子。和以前一样,没什么人察觉。
  人们总是如此,守着自己的生活,按照原先的步调,来找她帮忙只是插曲,等到事情做完彼此间再也没有牵连。
  她经过太多地方,遇到太多人,修复过无数破碎的物件。
  结局始终是那一个。无论在一个地方多受欢迎,她都会趁早只身离开,连同那些破碎的回忆一起带走。她从不回头看那些如释重负的面孔。
  缝补,是她赖以为生的生计。
  她倾尽全力去做。仅此而已。如果有人能因此快乐,那也无所谓。她不计算日子,似乎已经过去好多年,隐隐察觉到自己的磨损,好像一枚不尖利的针。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停下。
  继续做一个亡命徒,往疼痛的反方向逃窜。辗转流离,不信任任何一个地方。
  她来到一座方圆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小城。西边一条小河,人们在那儿倒马桶和洗菜、喝水、淘米。裹脚的女人们带着伤残的身体在泥路上艰难行走。她在那儿帮助一个中年男人找回他丢失的金色梦境,并永远缝在他的脑海里。
  她来到饥饿和暴力的城市。皮包骨头的人们在宽大的衣服里飘荡。他们苍白浮肿的脸不时被自己眼睛里的磷火照亮。她被召到一栋半封闭的红砖楼里,经过小门穿过弯曲配有几道门的夹弄,进到两百平方米的天井。隔着很粗的钢条,那个年迈的老妇女请求她把她的皮肤剥下来带给她的小女儿。那是一张布满皱褶、斑点,还有各种伤痕的松弛皮肤。
  “穿上它,它会告诉她我经历过什么。我遭受的,她不必再遭受。学会躲在这里活著,活下去。”老夫人的话和上扬的那些尘埃一样,在从气窗射进来的软软的阳光里不停飞舞盘旋。
  她照做了。
  她来到了乌云遍布不去的那座城市。乌云由轰炸机组成,昼夜不停向下面的城市投下耀眼的死亡和噩梦。刚到的第一天,她站在广场上。那里遍布着残肢、伤员和尸体。颓垣残墙和烧焦的树木不停地冒着烟。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劲地去找那些该死的鸽子,还有其他的鸟。它们都去哪儿了?没过多久,她就被人发现。人们很快知道怎么使用她。她被带到医院,套上白大褂,他们甚至给她手术专用的针与线。她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头上盘旋的轰炸机还有轰炸本身令时间破碎而模糊。她似乎救好了许多人。但死去的人更多。在堆放尸体的地方,有一天她竟然听到歌声。她以为是自己疯了。好几天没有合眼。空气里充满着内脏的味道。本来停在尸体上的苍蝇受到惊动,向她蜂拥而来,围住她,好像她也已经死了。她挥舞双臂,驱赶笼在她面前的苍蝇,小心落脚,以免绊倒在尸体上。
  她看到了他们。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不再称得上是人。
  受了重创血肉模糊的肉体,早已经被其他人放弃,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处理。然而他们却紧紧抓住残留的那口气息,发出嗡鸣般可怕的歌声,证明他们还活着。她把他们一个个从尸体中拉出来。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衣服早就看不出颜色,变成身体上挂着或者是被血液黏连着的褴褛布条。他们唱歌的样子,或者依靠人的样子,让她觉得他们属于这个城市。这很奇怪。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
  或者,只是她希望他们属于这里。
  她救好了他们。
  她救他们的时候,其他人正在死去。所以,人们说,是她害死了那些人。
  她不在乎。她的深渊在尖叫嘶吼咆哮。
  她来到今生到过的最美丽的城市。五条长长的林荫道直通星形广场。道路两边统一豪华的五层高楼。喷泉,林荫道,煤油灯穿插其中。她最爱其中一条林荫道。两边是梧桐,中间草坪,一头通向巨型喷泉。夜晚,卖艺人在咖啡馆拉起小提琴,橘黄色灯火映染河面,风里混合着各种花的香味。她的主顾住在河西典雅的三层楼里,是一名百货商的女儿。她将要处理一个简单的爱情问题。到那儿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她被安排在二楼客房睡下。
  一开始她以为那是风声,夏季暴雨里摇撼万物的狂风。她睁开眼睛,跌进了比梦里更黑的黑暗。声音还在,但不是风。
  深渊叫啸。它张开嘴,以猝不及防的坚决果断,要求来到这个世界,完全吞没,并且替代她。理应属于她的身体,每一处都感觉将要迸裂。她捂住嘴,用剩下那点尚未完全被疼痛占据的意识禁止自己尖叫。疼痛。如果有人站在远处,应该会觉得疼痛很美。它像一朵巨大的恐怖之花,深植于黑暗并在那里绽放,决意带着致盲的光焰穿透她——唯一阻挡它的这副微不足道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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