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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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加从我的身上剪去了灵魂,剪出了约瑟芬娜·贝克的发型。那就是以前的我呀,是我的肖像呀。我的发型曾经触動着每个人,而博加将我剪下的头发扔掉了。他好心地让我找到自己的平衡,让我习惯自己。
  ——(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一缕秀发》,万世荣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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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人来说,毛发永远是外在的,与人身上的天然拥有物一样,有生命、有呼吸。但毛发所具有的神奇,并不为人们所充分了解。毛发顽强附着于特定皮肤的表面,日夜兼程争夺着人不同器官的皮肤,争夺人的视觉注意力,一刻未曾有所停顿。毛发屈服于刀剪、水火、时光,柔软或坚硬,粗壮或细弱,与主人一生相伴。
  毛发有忠实于岁月和时光的力量,在这方面,它无意于也无力说谎。有位不染发的歌剧女星,过去经常在舞台上扮演英勇就义的革命者,每逢此时,一头短发乌黑锃亮,英姿飒爽、豪气十足,而如今在舞台之下,满头蓬松的白发,显得疲惫、颓唐和委顿了许多。而像田华、秦怡这样的老前辈,一头白发恰恰显出非凡的气度与尊严。头发常背叛年轻的主人,不惑之年即满头披雪者不在少数,如今少白头吃香,少白头就多了起来。头发不忠实于年迈的主人却很困难,古稀之龄能够依然乌发者,少之又少。
  毛发不背叛主人的种属,人的毛发颜色与肤色的深浅,一般都有对应关系。少年时代曾读过一本生物进化著作,书名疑似《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作者好像是赫胥黎,朴实的封面上有类似恐龙或猿人之类的插图,郭老题写的“科学出版社”五个字居于封面下方。书的内容忘记了很多,只记得其中说,世界上的人种主要有白、黄、褐和黑几种,皮肤深浅对应发色深浅,白色人种头发最浅,黄色人种次之,黑人头发最黑,以此推断,即使同为黄色人种,发色深浅与肤色也能对应起来。从此他每见到一个人,总不由自主地以头发判断其肤色,或以肤色印证发色,基本上都是屡试不爽的。不过也常有例外,如好莱坞女星费雯·丽、伊丽莎白·泰勒,与卓别林合演《舞台生涯》的克莱尔·布鲁姆,均肤白如玉,却是一头夜一般漆黑的长发。但不管什么发色,最终都要归于由深到浅、到白,这一点是共同的。克林顿已经满头白发,奥巴马最终也会如此。
  对男性来说,时时泄露时光之无情的,除了头发,还有胡须。胡须自动提醒一个不蓄须男性一天的开始或结束。库切在其小说《青春》第十三章末尾时讲到,长期在IBM工作的主人公离职之后,变成了“一个阉人,一个寄生虫,一个急着赶八点十七分的火车上班的提心吊胆的家伙”。有天,他与从前在IBM时相互颇有好感的姑娘卡罗琳重聚,逛完查令十字街的书店后,发现“长出了一天的胡子茬”,这就提醒他,一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的主人公与父亲在生理上的亦步亦趋是全面的,包括头发与胡须。父亲坚硬与顽强的毛发给他留下的印象任何时候都挥之难去。酒后通红的脸,嘴里重重的酒气,言不及义的胡话,以及热情凑过来反复摩擦他脸庞的胡茬,长期占据着他的大脑。
  唯恐胡须给人不洁、粗野的印象,我们的主人公每天早上出门之前都必刮胡子——避免胡子疯长在面容上带来的不雅观。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上卫生间,排泄完毕,来到水龙头和镜子面前刷牙、洗脸、刮胡子。他的胡子自青春期以来便浓密、粗硬,分布面积大,且生长快速,一日不剃,则如乱草。四十岁后,他的胡子踏上由灰到白的路途,显然在提醒他已经进入“大叔”阶段。任何的遮掩都难以奏效。剃须器具是旅行最重要的必需品。胡子的素质是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这个他有充分的证据,从很小的时候他就见过父亲的种种剃须设备——电动的非电动的,磨损得很快,质量不尽如人意,更换十分频繁。

2


  头发最有力气树立风范,它们是门面,可以化为口号与气质,拥有你无法绕开或省略的程序。在我们的主人公走过的生命历程中,理发这个责任,父亲向来未曾负担,这导致了早年在理发这件事情上,他是四处奔走的。为他解决头发问题的,有国营理发馆的理发师,有父亲的好友,或关系很好的邻居。对理发师的记忆,是他记忆中最温馨的部分之一。小时候给他理过发的都是男的,上大学以后给他理发的,都是女的,没有遇到过一个男的,很是奇怪。
  孩提或少年时代生活的小镇,呈严整的四方形,一切机构的位置、规模、门脸都有着一定的统一性、规整性,有一种取齐式的朴实与内敛,谁也不想抢谁的风头,一致中的苍凉坚定,平静中的单纯划一,被大家所习焉不察。这种“苏式”规划的种种痕迹很明显:对称、庄重、严整,显得五脏俱全,实则难掩匮乏单调。毕竟,一个地级行政公署所在地的风范,大致也只能如此了。
  镇上的理发馆都是国营的,一共两个,一居镇之南、一居镇之东。各有一位理发师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红卫理发馆”居镇之南,店门朝西开,规模大,设施先进,十几个理发师每天都围着高大的理发椅忙碌。全店似乎没有女性理发师。别的人都忘记了,只记得店里有位高个儿、大嗓门儿、下手狠的理发师,姑且叫他老赵吧。老赵门牙大,天包地,东北口音,脾气暴躁,风风火火,干活幅度大、力气大,“萝卜快了不洗泥”,很不受人的待见。老赵永远守在门口,来理发的人一进门就会被他引到椅子上。我们的主人公来这里理发,从来没有轮到过别的理发师。这位脾气暴躁的理发师说话特别快,理发也特别快,全程说话不停,吐沫星子飞溅,让人受不了。如果抱怨理得太短或太偏之类,老赵立刻就会显出惊讶之色,沉下脸来大声辩驳,急于撇清自己,不给你任何插话机会。记忆中,老赵师傅是理发馆里年龄最大的,头发短短的,还没有全白,浑身上下利利索索,始终很精神、很勤快的样子。但在众多理发师中,他似乎很失意,生意很清淡,人气很不足。好的理发师都有固定的主顾,老赵没有这个运气,成年人成为他固定主顾的少,很没有面子,拦截前来理发的孩子就成了他的首选。为何如此?是因为脾气过暴、下手过狠,还是别的什么?老婆红杏出墙,家里有晦气的事?孩子们自然无从得知。
  小镇毕竟不大,时间不要很长,我们的主人公就发现了另外一家理发馆,那便是小镇东边一家门脸朝北的理发馆。理发馆招牌标明是“东风理发馆”,位于南北大街中段。这个理发馆面积小,理发要排队,因只有一位理发师,白白胖胖的,个子很高,总戴着干干净净的白色的确良小帽。后来才知道,这位理发师是主人公中学同学陈瑛的父亲。奇怪的是,陈瑛个子不高,长着双眼皮,眼睛大大的,小巧的鼻子,樱桃小口,梳两只小辫儿。她学习成绩一般,但人缘颇不错。陈师傅人缘同样好,找他理发的人多,要排大队,但陈师傅有耐心,手艺好,话又不多。我们的主人公不止一次发现陈师傅的两只手都已变形,手腕处突出来了大骨头,变形是长期一个姿势持握推子造成的。老头儿动作轻重适中,为人温和,大人孩子一视同仁。他的随和、友好最能征服人,这种童叟无欺、耐心一致的精神,是饭碗最坚实的依靠。老头儿皮肤细腻、白皙,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味道,由于体型过胖,喘气声息也较重。陈师傅常年戴帽子,并非完全出于职业需要,是因头发极少,可能是个秃子。在过去那些年代里,谢顶、头发少不罕见,但秃子不多,而且秃子不光彩,被认为是异数、不正常,这与现在各行各业场面人物秃子当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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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与头发较量,正如与肠胃较量。有吃百家饭的,就有理百家头的,我们的主人公就是“理百家头”长大的。小时候经常给他理发的长辈,除了一位姑父,其余都是父亲的好友,一位姓白,一位姓张,一位姓杨。这三位各有千秋,对比鲜明,但只要被求到理发,谁都不会推辞,他们技艺也好,是永远的能工巧匠。
  老白性子最直。高个头,留一头短发,一对很小的三角眼,山西大同一带人,酷爱聊天,口音很重,嘴里总叼着烟。每次理发,他也烟不离嘴,而且不停地说话,各种各样的打听——家里来了谁,学校老师批评没有,喜欢谁、讨厌谁,最近到谁家吃饭了,问得人心里发毛。老白理发速度快,家伙什儿也老旧,夹着头发是经常的事情,对此他没有丝毫歉意,根本不放在心里。老白有个贤惠的少妻,热心肠,生了三个儿子。可能只因老白嘴上缺个把门的,在人们眼里始终没有威信。大家觉得他只说不练,嘴碎,而且爱图小便宜,到别人家一坐一晚上,不把对方烟抽完不拍屁股走人。老白家的老大老二年龄差两岁,老三来得晚,比老大小了有十几岁。大儿子额头有青筋,黑眼睛很忧郁,个子高高的,平时温良,但脾气犟,在二十出头原本该上大学的时候却得了一场恶病。遭此大难的一家人风雨同舟,到呼和浩特的大医院治病,租住在医院旁的民房里,老白夫妻俩曾请我们的主人公到他们那里吃过饭,在异常巨大的心理和经济压力之下,依然没有忘记在这里念书的小老乡,着实令人感动。记得是烩了一锅酸菜,肉不多,米饭,像很地道的杀猪菜,大家吃着,聊着,说了一些现在早已记不起来的事情。生病的老大——好像叫类似俊平的名字吧,也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病,偶尔露出单纯的笑。这次午饭之后不久,俊平就离开了人世。老白一直在行政机关工作,官没有做上,但始终乐观、健谈、爱给人出主意,是小镇上一个传奇。
  父亲的第二位好友姓张,是个理发上精益求精的人。张叔叔河北人,高个儿,英俊潇洒,优雅从容,文质彬彬,曾经当过文化局长、宣传部长、中学校长。让张叔叔理发是种享受。张叔叔为人和蔼可亲,做所有事情都很恰切,不温不火,给人十分文雅、有教养的感觉。张叔叔家里永远井井有条,得益于有个能干的妻子。这个说陕西话的瘦弱女人面容姣好,细皮嫩肉,善理财且极其勤快,凡缝补、浆洗、编织、烹饪等等,均得到好評,家里保持着纤尘不染的状态,这在困难时期是不多见的。张叔将理发视为一项重要业余活动,从不敷衍、草率,更没有不耐烦的时候。他理发的时候动作轻柔,张弛有度,从不在理发时聊天,理发就是理发,聊天就是聊天,他会前后左右不停地打量,反复端详、琢磨,直到自己满意,而不会毛毛糙糙地凑合。张叔是我们主人公父亲的“骨灰级”挚友,主人公母亲弥留的时候他在场,追悼会上他是致悼词的人。当时他并没有带稿子,只见穿着大棉袄,朝着小小的遗像深深鞠了一躬,面向大家说了一席言辞恳切的话。至今我们的主人公只记得这席话开头的是——“老师们、同志们,不久前,大家深为尊敬的王承真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会场顿时出现了压抑的抽泣声,我们的主人公的妹妹哭得很忘我,完全干扰了站在旁边的哥哥的倾听。张叔家有两个男孩,理发总是同时进行,小儿子的头发又黄又少又软,但这孩子每次理发都要闹腾,不愿理,提条件,要么吃东西,要么就要求给他买玩具,仗着年龄小,每次都能得逞。
  第三位理发的父亲好友姓杨。这位叔叔个头儿不算高,说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在医疗卫生系统工作,人长得很英俊,头发很早就花白了,留一种恰到好处的背头,头发从来一丝不乱,也绝不油头粉面。一家人都是普通话,彬彬有礼。杨叔叔会抽烟,但很节制,在家乡那个小小的官场上,算不上一个成功人士,但稳稳当当。孩子的学习都一般,都没有上过好大学,全家人很亲切很温馨,是我见到的最美好的一个家庭。杨叔叔因为很早的时候腰就不好了,在家里并不干什么重活儿。给人印象最深的,杨叔叔冬天也背着手走路,双手居然能统在棉衣袖子里。去杨叔叔家理发从来不用预约或大人给打招呼,见了孩子来了,就会问要不要理发。杨叔叔理发技术好,速度快,始终和颜悦色。理完发,往往还被留下来,与他们全家人一起吃饭。这是一个厨艺、家庭氛围、家人美誉度俱佳的家庭。女主人姓郭,眼睛不好,戴副眼镜,人很伶俐、很善良,说话声音很好听,是县医院的护士。她与我们的主人公舅舅家沾亲。都出自解放前从山东蓬莱到内蒙古传教的家庭。这家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叫小明。老二是女孩叫小兰,眼睛并不大,头发枯黄,人极活泼善良,也在卫生系统工作。最小的孩子是个异常漂亮的姑娘,比她的哥哥小了十几岁,印象中她的头发油亮乌黑,垂感很强,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永远天真地看着这个世界,她很受一家人宠爱,小时候经常吊在爸爸的脖子上。小明很和善,只低我们的主人公一个年级,眼睛同样大大的,人很规矩,下军棋和跳棋,以及做游戏,都经常占上风,头脑很灵巧,但并没有考到好的学校里,很早就在小城里子承父业,在地区卫生防疫部门工作。

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头发的驾驭者慢慢地由男人转到了女人手里。大学时代理发多在校园理发馆完成的。学校东门招待所旁边有家面积不小的理发馆,洗、剪、吹、烫、染,均可完成。这里是校园男生愿意聚集的地方,一位正值美好年龄的女店员肤色白皙、身材傲人,她以自己的芳龄、洋溢的青春之气,吸引着校园里的男孩子们。这里的理发师其实不算多,两个女的一个男的。麋集在这里的小伙子,理发或不理发,都直接只为这个姑娘而来。这位呼和浩特市当地的美人实话说也是一白遮百丑。眼皮倒是双的,但并不大,眼梢有些略略向下。姑娘肤白、齿白,樱桃小嘴儿,鼻子微翘,是那种热气腾腾、很有气场的女孩子。仅靠熠熠生辉的双眼,就足看得小伙子们神魂颠倒。“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正如曹禺在《雷雨》中所说,她陶醉在这种自认为“好看”的好看里。听同学议论,这是个大胆的姑娘,敢跟不同小伙子幽会,上世纪80年代还根本没有私家小汽车,她被那些骑着自行车来接她的男孩宠得够呛,但后来遇到一位会武功的壮小伙,接她的人就少了。但理发室里围在她身边的男孩仍然不少。   服务行业的人如果过分抢眼,是会扰乱顾客心绪的。我们的主人公来找她理发的时候自然也有一些私心。姑娘旺盛的活力,天真无邪的美丽,镇定自若的沉着,迷了他的眼神,扰了他的心绪,使他很难把持自己,在她面前会笨拙、不自然,表情尴尬,或前言不搭后语。但有一段时间还是免不了要到这里理发,想着与她相遇,又害怕被她摆布。
  记得是夏季一天的中午,洗完澡后,他顺便拐进理发室。那天来理发的人不多,值此暑期临近,塞外的呼和浩特已经开始展示其“暑威”,午后的理发室并没有多少传说中的所谓年轻倾慕者。推开理发室,便见这位唇红齿白的姑娘以轻盈的身姿迎了过来,令他无法躲避。姑娘似乎早就认识他,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友好与善意,但他不自然的表情与动作,很快让对方捕捉到了。她微微一惊,迅速收回自己脸上的笑容,以更“专业”的职业表情接待他。在由姑娘引领下,来到理发椅的一小段距离,他走得别别扭扭。落座之后,他才开始努力缓解与姑娘之间的紧张,不知是谁开了聊天的头,慢慢地,他与她之间自然起来了。姑娘露出笑容。他们分享着校园一些共同的话题,她问起他的老家在哪里,他则问她来这里有多久。在你来我往的交谈中,双方之间的紧张感如雪在太阳底下般慢慢融化,留下一些意想不到的记忆。年轻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了,是心有灵犀的那种,是无邪的美好与无邪的接近那种,而且,表情里有各自的聪慧,透出各自的感悟。
  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长发流行。他的头发历来密实而粗硬,很不驯服,不曾按主人意志以服帖出一定的形状。留长发要靠吹才能服帖。理发的最后环节照例是吹风。吹风对男生大多是个过场,更多的时候意味着额外馈赠,只需弄干便可以了,他虽没抱太大指望,但心底还是希望她能够用心一些,让头发服帖在头上。但没有想到,这位女理发员吹得过于细致、专注、投入,或许吹的时候走了神,思绪飞到了别的地方。瞥一下眼前的镜子他碰巧发现,姑娘目光迷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白色衬衫里的小胸脯微微起伏,在这个充满洗发水味道的屋子里,她身上依然散发出极馥郁的好闻气味。她鼻息的声响匀称细微,她右手保持着吹风机的平衡,左手上的梳子在他头顶上翻动着,眼见她白皙的胳膊现出纤细蜿蜒的血管,耳边响起声嘶力竭的蝉鸣,一声声一阵阵。时间在吹风机的嗡嗡声中流逝,他忽然想起远方家乡烈日下的一个个沙丘,想起小渠或小湖之上飞翔的一群群蜻蜓,想起自己与小伙伴一起奔跑的树林。對了,树叶仿佛向天空伸出懒洋洋的手指,阳光插到树叶之间,透进来的阳光星星点点,胡乱涂抹在树叶上,为密林投进光亮与温暖。偶尔有蚊虫嗡嗡飞过,并不刻意叮咬什么,只是消遣,只是闲逛。
  就这样,脑子里天马行空,思绪漫无边际;就这样,思绪时时飘向别的地方。但很快,仿佛双颊感觉到了家乡初春凛冽的狂风,秋季忘我的狂沙,冬天放肆的狂雪;一会儿仿佛又看到一队高低错落的奇异的驼群在沙漠深处缓行,驼铃悠扬,奔向好几天才能到达的一片绿洲或树林的边缘;一会儿仿佛看到自己和小伙伴们围坐在小树林里,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小火堆,几只包在泥巴里的麻雀在边上烤着,烟冒起来了,随后又被耳边的风吹散,远处飘来呼呼的声响,其间隐隐约约夹杂着一股味道。这股味道从远方刮过来,携带着说不清的不祥信息。对了,是一种受到鼻翼排斥的异味——来势神速,很快刺激到人们的嗅觉感官,令理发者和被理发者几乎同时猛然回到现实中。她像是如梦方醒,立时面颊泛红,鼻尖冒汗,接着赶快停掉吹风,少女的端庄样态顿失,眼里满是羞愧,手足无措地僵立在一边,不知如何才好。他则像犯了大错、勘破不可告人秘密似的,草草付钱,落荒而逃。
  从此很长时间,他都避免与这位姑娘见面,也不再回到这里理发。但校园毕竟不大,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容易见到。这位皮肤白皙的、不难看的姑娘,后来他在校园的不同地方又见到过几次,他远远看到她便躲开,根据她的走向选择自己的方向,尽量不与她迎面而行。姑娘每次都与不同的小伙子同行,穿着高跟鞋,头扬得高高的。直觉告诉他,她依然认识自己,他未与她对视。只有一次,实在是狭路相逢,而且陪在姑娘旁边的,是熟识的同班壮汉,才勉强打了个让彼此都不自然的招呼。毕业了,成了校园里的老师,似乎倒没有多少机会见她了,没有想起是否打听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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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打不倒的职业是理发师、厨子、医生、入殓师,或许还有会计。人人都不能不甘受他们的摆弄。研究生阶段的理发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印象十分淡薄。在市民气息极浓的天津,只记得理发毫无固定地点,变得前所未有的随意、不规律,有时候到北京解决。上世纪90年代之初开始到北京工作,他经见过的,留下印象的几位理发师无一例外都是女性。其中有一位异常小巧而嘴甜的女理发员,居然是因为让丈夫纠集打手威胁房管处负责人而被开除。房子,相当一段时间里,真倒是要命的资源,在计划经济时代,曾经有多少人为之歌哭,想尽各种办法,最终还折在里面。
  王师傅是他在北京工作以后名副其实的“第一”理发师,延续时间长达十年以上。她在内蒙古五原县下过乡,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中等身材,偏瘦,她是接替被开除女理发员的,口音由京腔完全变为内蒙古“后套话”,又侉,鼻音又重,常用冷僻字汇,像是西部人学说普通话似的,谁也从口音猜不出她从小在北京长大。理发中聊天,她说小时候参加过天安门广场的联欢,纪念碑献花,与同学一起欢迎外宾,但一夜之间全部成为过去,而且是自觉自愿的,家里人也根本管不了。王师傅理发极为细致认真、从不懈怠,有好多回头客,在一个只有两个人的理发室里,回头客总是找她,让小刘师傅闲待着。王师傅右手长期持握手动或电动推子,已经变形,手腕骨突出好多,但她爱这一行,与顾客相处融洽。她文了眉毛,头发在脑后扎个独辫,腰挺得很直,嘴唇经常紧咬着,显出她的坚毅从容。有时会聊聊她在内蒙古下乡的经历。她说同去的孩子都十几岁,走的时候大家挺高兴,多浪漫啊,最初也很高兴,但内蒙古真大、真冷、风真野啊,出门不结伴很容易走丢。有羊肉,有炒米,就是没有菜吃,更没有电,没有书看,想家啊,大家受够了罪。改革开放后,大家拼命找关系回北京。好不容易回来了,住的地方都没有,工作更难找。受的白眼很多。碰到内蒙古人,她很高兴,理发格外认真,每次都花比别的客人更多的时间。在工作调动的最初几个月里,他依然找她理发,直到不好意思为止。但他记得,她真诚地说,你随时来,反正也就快要退休了,欢迎到她家理发。这很让他感动。   他总认为自己的头不够浑圆、不够对称,是被睡偏的,幼年没得到矫正。这种认识使他过分关注理发效果,说穿了,就是过分关注别人眼中的自己。其实你理发不理发,发理得如何,别人可能根本不关心。至于头是如何偏的,党校一位理发师曾经给了一个解答。这个女店员个头很低,胳膊却不短,一双不大的手白白嫩嫩,没想到异常有力,洗发时抓挠得很到位。看出他是“偏头”,她便说,母亲喂奶是一件异常艰苦的事情,头偏是因为母亲喂奶时候过于劳累,在寻找一个舒服姿势的过程中,习惯性地把孩子置于一边,长此以往,孩子头就偏了。在中国式的幽默里,有这样的诗句:“未进门前三五步,额头已到大堂前。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尚未到腮边。”前者说的情形大概包括偏头,当然后者说的是脸大。
  我们主人公的发型经历了数度变化,早年留短发,上大学、研究生的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改为长发,90年代之后再度回归短发。中小学时期的短发自然是父亲的意思,他本人就把这种特权延续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为省事,给他们一律剃秃瓢。美国作家亨利·米勒有篇名为《粘鸟儿的树枝与反叛精神》的散文,文中历数“大人们”所有对自己孩子颐指气使的限制与理所当然的塑造。米勒说,孩童的发型、衣着、语言、行事方式,无一例外地,统统难以逃脱“大人们”的控制,其实,大人们“所知甚少、心胸偏狭、思想迟钝,缺乏想象力、耐心和宽容之心”,但他们握着所有的权利。我们主人公的发型在上大学前,就按照父亲的规定,是未有任何移换的“平头”。上大学之后则随社会风潮而动,先是留分头、长发,二八开或三七开,完全随自己之便,因父亲早已无法掌控。90年代初期一段时间里,仍留了一段长发,自有了孩子就没了潇洒,加之案牍劳形,生计奔波,终至选择了好打理的短发,这样,一下子与父亲中年之后的发型完全一致了。早先逆反,后来亦步亦趋,老年再回到长发。他发现,生命轮回的逻辑完全无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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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毛发有的是美学上的资质、道德上的申辩权与命名权——不管你愿意承认与否。中国人讲究点睛,其实眉毛才见精神,修眉就是修精神,女性最懂这个。眉毛虽不为脸面最核心的器官,却是很打眼的存在。在老祖宗留下的汉语遗产中,关于眉毛的美好说法向来不缺:眉如新月、青眉如黛、眉如卧蚕、眉如春山、眉同翠羽,这些类比寄寓了前人对眉毛多好的想象啊。对女性的眉毛,明代徐士俊曾著《十眉谣》,归纳出女子的十种眉:鴛鸯、小山、五岳、三峰、垂珠、月棱、分梢、烟涵、拂云、倒晕。未能向徐士俊请益的清代文人张潮撰《十眉谣小引》云:“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唯日坐愁城中,双眉如结,颦蹙不解,亦何惫也。”遥想在那时光缓逝的农耕时代,这些文人吟风弄月,真是百无聊赖得可以。
  人的喜悦、愤怒、失望、惆怅均可形之于眉。男性是不应修眉的,但现代的人们但凡给张飞、李逵、鲁智深、沙和尚、武松化妆、造像,必拿眉毛做文章,眉毛比别的器官似乎更容易体现男子汉的勇气、威风与意志。周总理的眉毛是举国美谈,而日本有位勤勉的前首相,严重的八字眉,似也成了他平民姿态的标志。别以为眉毛与头发必有连带关系,共进退,眉毛黑,头发必黑,反之亦然。满头皆白而眉毛独黑者多见,满头乌发者,白眉毛的,极罕见。我们的主人公从早年的照片里看到,自己曾经是长长的弯眉,逐渐越来越稀,而现在,已经有一半不见了。
  人类进化过程中褪掉毛发,亚洲人毛发普遍少,毛发多被国人视为异数。我们的主人公四肢有着极为浓重的体毛,尤其是前臂与小腿。这成了他受陌生人注意的一个因素。小时候就发现,这是从父亲那里遗传的,毫无可抱怨之处,谁也奈何不了。手臂汗毛多,容易被表链夹,戴手表是头疼的事情,在冬季,受衣服重重包裹,手表更碍事,戴与摘都难受。
  在腹部手术的前夜,有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叫“备皮”,就是由护士为即将手术的病人剔除腹部体毛。他有过两次无力裸袒于女护士面前受 “宰割”的时刻。十三年前主刀的护士居然与中学时代一位漂亮女同学同名,口罩上面有双睫毛极长的美丽眼睛,口罩下面是不戴饰品的细白脖子。女性只要戴了口罩,眼睛一般都好看几倍,只要戴了眼镜,眼睛一般都要难看几分。正值春末,他求护士把屋里的温度调高一些,手术的时候别脱掉袜子。
  毛发的力量有多大,如不是亲眼目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亚里士多德《动物志》有言:“毛发在被剪断后,不在断处生长,而由底部向上生长;羽翮倘被剪去,断处和底部均不生长,它便脱落而换羽。”人失去生命之后,毛发是不是依然不会放弃生长,不会停止挣扎,抓住最后机会展示自己的威力呢?这将由生活展示结论。他亲眼见过,父亲遗体置于冰箱的次日,亲人们前去看望的时候,发现下巴颏上花白的胡须顽强地冒出了密密的一层,依然如昔日般茂密、粗壮、威风。父亲的胡子其实前一天刚刚剃过,本来是被一丝不苟地消灭在皮肤之下,作为死者尊严的一部分绝不会让其露面的。但胡子根本不吃这一套,它们按照自己的本意挣扎成功了,向活着的人们示威、诉说、宣告。作家鲁敏写过一篇散文《器官:耳语与旁白》,文中说,“剪了、剃了、刮了、染了、烫了,过后,毛发们终究还会顽固地呈现出本来的色彩与形态。毛发在骨子里有些我行我素的气质,以柔克刚的作风,暗流涌动的激情。”信哉此言。
  人在进化过程中脱掉了大部分毛发,鬼斧神工地在该保留的地方得到聪明的保留。而在他看来,女性之所以“文明”,在很大程度上讲,是毛发比男性进化得更适当、更优雅。虽然见过不少女性上唇有细微的一层汗毛,但在下巴上发现女性有“胡子”却少到几乎为零。但这种例外还是与他撞了个满怀。2016年10月20日,一行人由阿尔及利亚回国,在阿尔及尔候机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公拐进机场一家杂货店,拿到一部装帧颇好的英阿对照版《古兰经》,付款后提出让女店主签名,并与她合影。那位颇为丰腴高大、白胖温和的女店主很高兴地答应了,她签下一行根本画符般的阿拉伯文,又在下面工工整整地签下F-E-L-L-A五个字母——看来她叫菲拉。然后是合影,当他靠近这位热气腾腾、一袭黑衣之外只有亲切的白白胖脸露在外面的菲拉时,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这位美丽的菲拉下巴颏上有一条连在一起的密密的黑色毛发,很清晰、很惊心,况且也只能叫胡子,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唯一一例异性胡须,忘刮了?自己没有注意到?别人也不必提醒吗?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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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  以前在大兴村  喊妈妈  现在回大兴村  喊老娘  喊着喊着  真的把母亲喊老了  把一头青丝  喊成了满头白发饿  我烧火  母亲炒菜  与三十年前一样  柴火很旺很温暖  一年里隔一段時间  就要回大兴村  吃一顿柴火饱饭  这样才能感觉到  生活又有了烟火气  否则  感觉一年都是饿的腊月二十九夜  父母坐在灶火边像两个哲学家  把两头猪一数字化  就说清楚为什么农村里喂猪的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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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新一轮增量式农村金融改革的政策春风,小额贷款公司获得了飞速发展。由于制度设计的缺陷,小额贷款公司出现使命偏移问题。从交易成本视角分析后,认为小额贷款公司面临政策管
年轻优雅的知识女孩何颜,以为爱情款款而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慎陷入了婚姻的泥潭,爱人的不堪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打击和幻灭。质疑、责难和非议,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从小在蜜罐中长大的她,该怎样抵御扑面而来的压力和困境?一  愤怒有时无边无际。  何颜勉勉强强撑到了下班。她早早约了黄怡。但从中午开始,她就一直跟黄怡微信热络着。她跟黄怡的要好,基于一个共同的认识。当黄怡初去新职场,有同事扒底裤式地打探黄怡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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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语言学是近十几年来国际理论语言学新兴的一个语言学派.认知语言学以原型范畴理论作为主要基础理论.它所提出的原型理论(prototype theory),强调了原型是物体范畴最好最
又是新的学年,我回到澳洲麦考瑞大学,通过了学校TA(Teaching Assistant,教授助理)的面试,这两天在上TA的培训课。TA这个职位跟国内大学的助教不太一样,这份工作主要是帮助在课程中有问题的学生,不但要非常熟悉这门课程的知识和内容,而且还要按照老师的要求发放作业、制作作业答案,在特定时间为学生答疑。助教工作,一方面能跟随教授一起做课程研究,锻炼自己的实战能力,充分运用自己所学知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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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2017年5月6日夜间至7日上午广州地区发生局地特大暴雨,分析表明对流触发与珠江口地区边界层南风增强等因素有密切关系.数值模式预报检验表明,ECMWF集合预报的强降水预报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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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主要对佛教文化传入中国对汉语词汇产生影响的一种产物—世俗化佛教成语进行进行探源和分类,继而对佛教成语之所以世俗化的原因进行简单分析,从而得出这些世俗化了的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