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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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黑云压城。
  轰——隆——
  御花园内,太液池旁。掌蝶公主身着舞服,一身环珮泠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公主,瞧着这天色,是将要落雨的势头,咱们还是快些回宫罢。”掌蝶公主的贴身侍女欣茹,心疼公主在此遭受苦寒之罪,不禁低声劝道。
  “这点风雨,算不得什么。”掌蝶公主蛾眉微蹙,语调清冷。
  言罢,掌蝶公主不再理会侍女的殷殷劝诫,执意守着父皇每日散朝后的必经之路。
  近来北戎犯境,军务繁忙,加之黄河又在闹水患,父皇已经有些日子没来她的宜蝶馆了。而她筹谋良久的计划,若是少了父皇的助力……想到此处,掌蝶公主不由地拽紧了臂上缠绕着的丝带。
  忽的,传来两声稍显突兀的鸟鸣,是负责御花园扫洒的内侍在传递讯号。
  掌蝶公主瞥见远处欣荣的花木丛边,显现出来一抹明黄。
  这是皇袍的颜色。
  她拿捏好时机,在秋风中缓缓起舞——湖蓝舞裙因为身姿灵动宛若蝶翅,缠在臂上的鹅黄丝带,其间坠了十只玉质铃铛,铃音玎玲交错,甚为动听。
  掌蝶公主下了苦工练就的舞姿自然值得称道,颇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意态,然而最为惊艳的,还是群蝶环绕掌蝶公主周身飞旋,为其伴舞,恍如恭迎仙子抵临凡尘。
  不过,这在后宫已是屡见不鲜的场景了。她还有后手。
  一舞将尽,掌蝶公主在侍女的伺候下整顿衣饰,状若无觉,暗地里却在留心父皇的反应。
  如她所料,父皇面带悦色,连连抚掌。掌蝶公主随即作惊惶状,只嘤咛一声:“父皇……”而后颤巍巍行了一礼。
  留恋掌蝶公主风仪的蝶群渐渐散去,皇帝走上前,亲身将掌蝶公主扶起,而后语意关切地问道:“掌蝶,你怎么了,手竟这样凉?”
  “儿臣无碍……只是身处内宫镇日无聊,近来跟宫中的歌舞教习练了一支新舞,身上有些酸痛罢了。本想多加练习,好赶上父皇的万寿节献舞祝寿,没想到此番被父皇瞥见儿臣尚未熟稔的拙姿。实在是有些羞赧。”掌蝶公主说完,双颊也恰到时机的绯红。
  “你孝心可嘉,父皇平素是尽知的。只是恼你不跟父皇说实话,瞧着胳膊上的青紫,哪里是酸痛,分明是伤着了。”皇帝语气之中虽有嗔怪,但他没有称“朕”。掌蝶公主知道,这是爱怜的表现,而她必须抓紧这一分爱怜。
  皇帝正欲再言,掌蝶公主身子一歪,晕厥过去。
  公主骤然晕厥,皇帝大骇,侍从与宫人顿时手忙脚乱。一派惊惶中,并没有人注意到,方才掌蝶公主起舞时身旁萦绕的蝴蝶并未飞远。
  群蝶早因忽如其来的寒肃风雨而纷纷委地。并且,雨水已经将它们的翅膀,牢牢地钉在地上。
  掌蝶公主,诸公主中行三,是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女儿。封邑与俸禄可与皇后所生的大公主比肩。
  掌蝶公主七岁时生母玟妃郁郁亡故。皇帝千秋鼎盛,没有嫔妃愿意收养一个没有价值的庶出公主,后来是太后看不过去,将她揽入慈宁宫加以照拂。
  太后收养她不过是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风波,并非真心爱怜孙辈。她常常背着宫人跑去御花园游玩,无意中竟发觉自己有驭蝶之术。
  掌蝶公主自小并不大得皇帝眼缘,只因她八岁生辰之时,逃离慈宁宫内太后所布置的繁冗寿宴,在御花园内嬉游之时,恰巧皇帝经过,见她驭蝶驻掌,临水照花,清姿翩然,犹若仙人临凡。
  皇帝登时惊叹不已。于是下旨封她以“掌蝶公主”为号,自此殊宠非常。
  “太医,公主骤然晕倒,此时仍未醒转,究竟是为何?”皇帝双眉紧蹙,沉声问向太医院的院使段乾。
  “启奏陛下,据微臣推断,公主乃是忧思成疾之故。皮肉的损伤反倒不足为惧,待老臣开一方……”
  段乾的话还未言尽便被皇帝高声喝断,“忧思成疾,这虚话诓得了朕吗!满宫里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你等尽说是忧思成疾之故,闹得皇宫里满是药味,熏得人气闷!少拿那套话虚应朕,朕要你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为公主制药。公主有事,唯你是问!”
  在皇帝厉声斥责太医之时,掌蝶公主的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飘摇至另一境地。
  此处有一点像皇宫,却又与宫内的陈设布局有异,熟悉感与陌生感撕扯不清楚。
  这是一片薄雾迷蒙的幻境,看不清来路,找不到归途。画楼雕栏皆被森森雾气虚隐,唯有一缕时断时续的笛音在空茫里悠游流转。像是一簇在暗夜里奋力飞升的烟火。
  笛音泠然,全然不似掌蝶公主时常所听宫廷礼乐那般崇尚富贵的恢宏气象。笛音十分清新爽朗,宛如淋上了牛乳与各色干果的冰碗。
  掌蝶公主一时来兴之所至,便寻着笛音向前方寻去。
  行了约莫八分之一时辰,腿都有些酸痛,她方来到湖边。
  这湖不大,若是没雾,说不定能看见对岸。然而因为雾气,掌蝶公主只见湖中有小块陆地,上面只有一座八角的飞檐亭。
  笛音便是从那亭传来的。飞檐亭上面站着一位白衣人,身子挺立,看身量,是个男子。
  那男子似乎并未发现岸边踟蹰不前的掌蝶公主。
  掌蝶公主心里忽然掠过一阵微风,掀起心湖上微小的涟漪,并与河岸反复地对撞、冲击。
  她想看看那人的面目,非常想。
  然而,岸边并无舟船。放眼望去,八角亭周围也无摆渡之物,也不知那男子是如何渡水过去的。
  掌蝶公主思寻了一会,始终不得其法。手足无措间,对面的笛声停了。
  掌蝶公主再次看向湖面,那个人也望着她。被那人凝望着,仿佛情绪变成无形丝线,在二人眼中传送与接收。
  掌蝶公主变得真心羞赧起来。
  她是擅作羞赧之状的,一半是为了生存,一半是为了满足他人的快意。可当她做起曾伪装过无数次的这个心态时,她终于了悟其中真味——
  羞赧是一种害怕结果失意于是想要按捺心火,却又忍不住跃跃欲试的傻气。   下一个瞬间,她的羞赧被讶异所取代——那男子踏着粼粼水波,朝她徐徐走近,在他脚下,静而深的水面犹若平地一般自如。
  就在她快要看清他面目时,他却自顾自地停住了。
  他立在水面上,对掌蝶公主温声说道:“持宁,我等了你这样久。你终于来了。”他的身形挺拔得像竹子,他的声音清澈得像山泉。
  随后,掌蝶公主脚下顿时一空,坠入一个交织着漆黑与惨白两种势力的无尽深渊。
  掌蝶公主醒时,皇帝已经离去。
  欣茹在一旁侍候,段乾在一旁默默收拾药匣。宫殿内有隐隐约约的药香,大概是小宫女在隔壁熬药。
  “父皇什么时候走的?”掌蝶公主问段乾,其实看看窗外的天色,掌蝶公主也知道,父皇是时候去嫔妃宫里了。
  近来笼络住皇帝的,是璎贵人。也是出自太后宫里的人。为了皇家龙裔绵延,太后花甲之龄还要时时操劳这些事。
  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她是先帝的皇后,不得先帝宠爱,膝下只有一个远嫁西北的公主。十多年前便白发人送走黑发人。
  想到这里,掌蝶公主唇边不自禁地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皇上是晚膳时分走的。璎贵人那边来了人,说是菜馔虽丰盛,璎贵人一个人恹恹的,没甚胃口。”段乾把药箱收好,原想说重话,吓一吓她,又想到今日皇帝对掌蝶公主的关切,语气不禁软了五分,“公主,今日你兵行险招,皇上可是吓煞老臣了。”
  掌蝶公主微微挥手,“我知道段太医的辛苦,自然也不会薄待你。”掌蝶公主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唤心腹侍女道,“欣茹,将那里间库房第三个柜子里靠左那个抽屉里的画取来。”
  欣茹很快将画取来,掌蝶公主接过,将画徐徐打开后,恋恋不舍地递给段乾:“这是松雪道人赵子昂的真迹,年岁渐久,子昂之作宫内也仅有数幅。我可是向父皇求了很久才得来这最好一幅。”
  段乾照旧推辞一番,到底还是收了。掌蝶公主在段乾双眼放光、手足惊喜得不知何处安放之际,又波澜不惊地微笑道:“下次若有事,还需段乾太医您的配合。”
  “什么?公主,还有下次!”段乾得画的欣喜,霎时转换成无奈。
  段乾离开宜蝶馆时的步履无限沉重。也不知道自己这脑袋,还能在裤腰上别多久……
  【贰】
  喝了段乾留下的药,吩咐欣茹不必守夜自行睡去后,掌蝶公主也睡下。
  但她睡不着,她心里全是梦境里见到的那个人。
  从她醒来,就一直如此。如若不是因为这个,她刚才也不会口误,将赵子昂的画给了段乾,一个走卒罢了,随便一幅画便可打发。
  她失神了。除了他的笛音,他的清绝,更重要的是,他唤她“持宁”。
  是了,她本名持宁,是玟妃所取,意为“清宁自持”。宫禁森森,相互倾轧之事屡见不鲜,玟妃的愿景似乎过于天真。
  自玟妃病逝,父皇给她“掌蝶”的封号之后,宫墙内外只知宠冠无匹的掌蝶公主,已经很久没有人再这么叫过她了。
  只能是残梦一场吗?她心里暗问。
  掌蝶公主还想梦见他,如若不成,哪怕是梦见那曲笛音也是好的。这样想着,她强迫自己闭上眼。
  过了良久,她再一次进入那片幻境,仍旧有雾、有笛声。而后,她在万籁俱寂的梦里,行了整整一夜的路,正准备放弃时,他又施施然出现了。
  他对她微笑。竹笛别在腰间,他身着白衫,白衫上有银线暗纹,月光折射光华,水波一般游动。
  掌蝶公主从上望向下,最后抬起头来仔细看他的脸孔——山色空蒙雨亦奇,他的面容是水泽江南才能锻造出的清雅隽永。
  他不笑,仿若他的周身下着零零细雨,寥落而清寂。他一笑,竟好似春阳破雨而至,霎那间,天高地广,云朗风轻。
  这一次,他只说了四个字:“我叫叶斐。”说完,他递给掌蝶公主一柄折扇。旋即再次归入森森雾气,不见端倪。
  她正准备打开折扇,忽然间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醒。是面露喜色的欣茹。
  “公主,陛下在宜蝶馆正殿用膳。陛下一下早朝就来看望公主了,又听说公主正在好梦,都没舍得叫醒公主,”欣茹一边说,一边将公主的衣服抱到床边,她的声音有些讶异,“这是公主从何处得的?奴婢怎么从没见过。”欣茹从床沿拾起一物。
  掌蝶公主睡眼惺忪间,不经意地投去一瞥。这一瞥教掌蝶公主神思顿然清明。
  欣茹手上拿的,是那位自称叶斐的男子,在梦中递给自己的折扇。
  她努力以平静的神色接过折扇,缓缓打开——正面是两只墨蝶,无花无草寂寞地飞舞,右下角有一方印章,上刻“长庭闲作”的式样。
  反面则有五字:今晚,八角亭。
  掌蝶公主记得叶斐这个名字。
  她十五岁那年,新科状元年方十七,才华横溢、家世清明,颇得皇帝赏识。皇帝不仅赏赐无数珍宝与一座恢宏宅邸,更是着意将最为宠爱的掌蝶公主许配给他。
  状元郎的祖母也是掌蝶公主的姑祖母,当今皇帝的姑母——衡阳大长公主。身为宗室最高寿之人,声名威赫、地位尊崇。
  彼时帝京人人流传,所谓“天之骄子”,也不过状元郎这般了吧。
  但是谁又能预料到呢?还未到婚期,一场春寒之故,状元郎在登科第二年因病离世,这次指婚也不了了之。
  那状元郎,名叶斐,字长庭。
  虽曾有婚约,掌蝶公主并不知叶斐究竟是何样貌。叶斐生前她们唯一一次相见,也是在皇帝赐婚的晚宴。
  掌蝶公主曾偷偷望向叶斐,但他们身份有别,灯火辉煌,中间又隔了数片人潮,掌蝶公主只堪堪望到一个身着白衫的模糊轮廓。有七分清逸,还有三分疏狂。
  瞧他屹然之态,他的官是做不久的。彼时她这般心念。
  不过做不做官也不甚要紧,横竖他已是富贵无极的驸马,若是为了几两散碎俸禄久在朝堂奋争,她可是少了缱绻画眉人。
  昨夜,在她梦境内自称叶斐的男子,他为何要来自己梦中呢?   他当真是叶斐留存在人间的一缕幽魂吗?病故后他又为何不愿往生,而是选择固执地停驻人间呢?
  在欣茹为自己梳妆的时候,她想了很多。
  “公主,好了。我们快去正殿罢,陛下还在等着呢。”见公主失神,自小服侍她的欣茹低声说道。
  掌蝶公主回过神来。她看向铜镜中的自己,云鬓高髻、璎珞逶迤,一双妙目如墨夜,也好似幽井。
  明明是韶龄女子白皙的肤色,被铜镜映射,也变成了昏黄。
  “朕的掌蝶公主越发美了。”掌蝶公主今日只在素衣外套了件鹅黄宫纱,髻上别着两三新菊,又在另一旁埋下七颗南海珍珠,熠熠生辉。
  她脖颈间戴了枚南疆进贡的罕物“融蝶琥珀”——既不见堆金砌玉,也不失气度。这是及笄那年父皇所赐的生辰之礼。
  “儿臣的姿容,不过是母妃十之三四罢了。”掌蝶公主试图唤起父皇对于玟妃的记忆,也不需要父皇记得起玟妃的面目,只需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够了。
  “玟妃去了这么些年,难为你还记着。掌蝶,在朕眼里,你低头时的样子,跟她最像。”果然,不算长情的皇帝还是回想起了零星往昔。
  只是,“低头的样子”,面目模糊到只剩鼻尖上的一个小点,像是一片深秋时分还不肯坠落的枯叶,这又算哪门子记得呢?
  “公主不单牢牢记着,还极尽孝道呢!”欣茹突兀地插上一句嘴。
  “多嘴,父皇在此,这里岂是你说话的地方!还不赶快出去!”掌蝶公主厉声呵斥道。
  欣茹见状,委屈的神色顿显,她欲言又止,慢慢朝殿外行去。
  “你且站住,跟朕说说,公主是怎样极尽孝道的?”皇帝说道。
  欣茹见皇帝发话,便有了底气,她直直跪下,温声道:“启奏陛下,再过一月就是玟妃娘娘的忌辰了,公主不单每日素手净面,焚香祷叩,更是亲自誊抄了九十九部《心经》为娘娘祈福。并且一连三月都食素餐,不见荤腥。公主每晚都诵经至深夜。加之陛下万寿将近,公主勤练新舞,若不是这样,昨日公主也不会倦极以至晕厥。”说完,欣茹提着胆子望向皇帝。
  可皇帝久久不言,正殿里一时消了声。
  掌蝶公主宽广的袖袍内,指节已经暗暗捏到发白。
  最后还是皇帝打碎了静谧,他爱怜地对掌蝶公主说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做了许多事,唯恐自己安逸着了。”
  掌蝶公主泪光涟涟,不胜悲切:“民间百姓亦知父母如天,儿臣不觉辛苦,若不是母妃的陵寝离皇宫实在太远,儿臣真想亲身前去为母妃扫墓。”
  本朝律例,位于京郊的帝陵之中安寝的只有帝后及贵妃之尊,其它妃嫔的陵寝都统一在西京的宜陵,路途遥远。
  “尽孝是好事,你淑嘉端慧,朕必满足你这心愿。”说罢,他朝内廷总管说道:“传旨,玟妃生前侍君有功,品德贤淑,兼生女灵慧,甚得朕心,故此追封玟妃为嘉懿贵妃。将嘉懿贵妃陵寝从宜陵迁往朕的帝陵。”
  那内廷总管还未将“玟妃出身低微”的话说出口,便被皇上喝道:“还在这磨蹭什么,即刻着旨去办!”
  内廷总管满头是汗的去了。他走之后,皇帝轻声对掌蝶公主道:“朕再给你一道旨意,玟妃忌辰当日准你出宫去帝陵拜祭。掌蝶,你可开心?”
  “儿臣替母妃多谢父皇眷怜。”在欣茹的搀扶下,病弱的掌蝶公主深深拜服下去,她激动地满目晶光不住摇移。皇帝见后十分满意。
  然而,“开心”?掌蝶公主不禁又想到母妃离世前的景象——
  那是一座落魄的宫殿,正合主人落魄的身份。碧波灵鸳的锦衾上,除了药味,还有浅浅的霉意。宫人多攀着高枝觅了归处,剩下的几个也都不成气候,顶不了大用。连将皇帝请来探看一事也做不到。
  或许皇帝根本不知道玟妃就快死了。
  她的生母玟妃,原是太后宫内默默无闻的针线宫女,因奉太后之命为皇帝做了一件锦丽辉煌的斗篷有了面圣之机,随后调入皇帝宫内专司服制之职。
  未久,她阴差阳错间承宠,并怀有身孕,由低阶宫嫔速速晋位,也颇有一段好时光。
  然则红颜未老,春恩已断,诞育掌蝶公主之后,不擅风情也无心计,而美貌是后宫最不值钱的本领。
  唯有一手好针线的玟妃再无恩宠。只是看在幼女面上,皇帝给了她一个妃位。
  榻上不过花信之年的女子脸上,风霜的痕迹肆掠不止。
  她的眼角挂着一颗浑浊的、没有气力坠落的眼泪。她对年幼的女儿说道:“我知道,你父皇……是不会来了。我……等了他一生。空庭红颜落锦灰,持宁,你一定要记住,趁早离了这囚笼。”
  幼小的持宁额头上布满青紫痕迹。她在皇帝宫门外哀哀叩首,希望能够面圣,通禀玟妃的近况,却被告知皇帝与一众宗室去了京郊狩猎,三日后方会折返。
  面如死灰的玟妃手上,还紧紧握着皇帝曾随手赏她的流云蝶珮,上面镂了两只蝶,穿花缠绵。“一弦一柱思华年……”她艰难地将玉佩放进女儿手中,“持宁,你毕竟是公主,母妃无能,你若是能讨得父皇欢心,你父皇会为你指门好亲的。母妃同你说,莫求金屋玉瓦满堂娇,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人生在世,有一人能懂你的心,已是莫大的幸事。”
  【叁】
  嘉懿贵妃忌辰那日,掌蝶公主宿在帝陵。
  她知道母妃对父皇的深情,所以设法将母妃陵寝迁至帝陵。如此,父皇百年之后,母妃也算是永伴这爱了一生一世的男子而眠了。
  虽然掌蝶公主并不理解母亲这卑微而缱绻的爱意。
  入夜了,夜晚的帝陵寂静地好似全无人息。唯有几点灯火孤零零的,游魂似的在风中飘摇。
  掌蝶公主躺在不甚舒适的床榻上,想到明早还要启程回宫,不得不早些准备就寝。临睡前,劳碌了许多天的掌蝶公主终于想起来几件事来。
  其一是她饲育的蝴蝶,因为近来气温骤寒,已经死了大半。想来,这个冬日她是无法再驭蝶起舞了,所以她必须想出新法子巩固父皇对她的爱宠。第二件事则是……   相约好的那日,她并没梦见叶斐。
  许是心意相照,这晚,叶斐又在八角亭等着她。
  “你当真是叶斐?”掌蝶公主再次见他涉水而来,已经没有了初识的惊讶。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叫我长庭就好,持宁。”他念起掌蝶公主闺名时的那种声调,裹挟了无限情意,与嘉懿贵妃那母性的柔慈截然不同。
  “长,长庭,那日……”掌蝶公主极想问他,又怕叶斐的回答会让她失望,掂量再三,她还是问了,“那日,你不是说在八角亭等我吗?但那夜你并不曾入我梦来。”
  “那时你为了你母妃的事忙碌,夜夜只得两三时辰好睡,我又怎忍心入你梦来扰你?”他抛下柔情蜜意反问。
  “长庭,你告诉我,你现今究竟是个怎样的景况?”
  “我既不是一缕幽魂,也不是实实在在的人。若得机缘,有些人白日也能见着我。我是虚无,也是存在。”他语意哀凉,眉间的散淡萧索看得掌蝶公主心内一痛。。
  “所以,我们是不可能的。”掌蝶公主的语气,既非哀婉,也非疑问,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知道,持宁。我的力量有限,无法陪伴你很久,但在你下嫁之前的日子,希望我能为你在这深宫中带来一份暖意。不至使你日后回想起来,深宫之内全是凄寒苦日。”
  “下嫁……那又是何时的事呢,长庭?”她的眼光忽而凄迷起来,“你可知,昔年大皇姐也十分恋慕你,又因你当年的骤然离世,怀恨的她暗中散播谣言,使我被冠上‘克夫’之名。纵然有高官厚爵的封赏,如今敢娶我的人,已不多了。”
  纵然有一二追名逐利之徒,她也不愿轻易将此身交付。
  她坚定地记住了那个灯火辉煌之时的清逸背影,迟迟不愿从为自己编织的幻梦里醒来。纵然早已是灯火阑珊,人影憧憧。
  母妃用一生等候父皇的垂怜,落得个悲戚下场。也许,她将重蹈覆辙。
  “是我耽误了你。所以,我会好好补偿。”叶斐握住她的手,两手相触,竟是温热的,“不必害怕,在我的梦境里,一切都有可能。这里的一刻可以是外面的一生,这里的一生也可是梦境之外的一刻。庄生晓梦迷蝴蝶,全凭我的心意。”
  “而此刻,我只想你感知到我的存在,‘人’一般的存在着。”他补充道。
  叶斐口中的补偿,在掌蝶公主回宫第二日得到验证。
  皇帝派了内廷总管来宣旨。大致的旨意是,掌蝶公主被皇帝视若珍宝,如今已是嫁龄。皇帝思寻良久,终于为掌蝶公主指了一门好亲,比掌蝶公主长两岁的长陵侯陈凭。
  长陵侯是宗室远亲,几代下来,血缘也稀薄了。只因陈凭文采风流,文武俱是当世第一等,颇得皇帝眼缘。又不参与政事,闲爵可保平安。
  放眼朝堂,他已是最为适合之人了。
  随着旨意下来一大堆赏赐,待冗长的赐礼结束,内廷总管告礼离去之后,掌蝶公主叫欣茹指挥宫人将赏赐登记造册,看也没看一眼那些世间奇珍,便折身回了寝殿。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持宁,你还有什么不快?”叶斐忽然显影,出现在掌蝶公主眼前。
  “长庭,你……我以为,你应当懂我的心意。”她声细如蚊。
  叶斐意态萧然:“可是你也说了,我们之间隔了太多桎梏。既然明知前方是火,又为何要充当飞蛾呢?”
  掌蝶公主带着谨慎靠向他的胸怀,她想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希望叶斐用自己的体温慰藉她。
  然而,她却看见自己头上的珠翠在叶斐身体里轻轻晃动着。
  “这里不是我的梦境,所以,我无法以实体出现。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被六道摒弃的幻影。”叶斐的声音里,带着一份歉意,“持宁,我说过,离宫前的这段时间,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那之后呢?”她发觉自己渐渐离不开叶斐了。她已经把自己一部分的神魂,寄托在他身上。
  “之后?没有之后了。”叶斐的话,颇有些玄妙意味。
  “持宁。”叶斐唤她。
  倥偬间,深秋转换盛春,今天是掌蝶公主下嫁到长陵侯府的日子。她已经换好嫁衣,浓重的妆容把她扮成了一只泥塑傅粉的神女。
  只等时辰到了,便能离开这里。
  她已经迫不及待。
  一边回想掌礼嬷嬷跟她说的各项礼仪,包括教她羞得面目通红的夫妻之礼,一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孔——虽然依旧是昏黄肤色,却因面上浮动的欢欣而鲜活起来。
  身旁的宫人也都在不住地赞她美。
  听到叶斐唤她之后,她想了个借口,屏退了宫人。
  “你今天……”叶斐顿了一顿,“甚美。”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项链,给掌蝶公主戴上。这是一条珠链,粉珠为绳,中间坠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
  尽管是在白日,掌蝶公主也能感觉到自己脖颈间微微发着幽光。
  “多谢你。”不单是谢他赠与这珠链,更是谢他在这几月给她的,她从未体味过的欢愉——采落梅上雪煮茶,仙鹤在一旁姗姗舞动;以幽林珍木制琴,她的舞蹈随他的琴音千变万化;于高山上赏日出星沉,这是永远喧嚣的皇宫难以得见的宁和;在萤光漫天时许下誓言,他说他们虽不能与子偕老,却已有过执子之手的静好时光,无复人世飘摇流离……
  她这一生所希冀能做的,他都替她在那宛若真实的梦境中一一实现。
  “我只望你觉得此生已不虚此行就好。”在掌蝶公主微微颔首之后,他又继续说,“还有些时辰,我们去宜蝶馆后的荷塘走走可好?”
  她考虑了一会,同意了他的请求。她将笨重的嫁衣脱下外袍,又把头顶的珠冠取下。把自己的手放在叶斐胳膊旁边,拟作挽手之状。
  掌蝶公主迈着看似轻快的步伐,内心却无比沉重。
  “长庭,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掌蝶公主拿出一枚玉佩,“这是母妃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此物贵重,你该送给长陵侯。”虽这样说,叶斐还是接过了那枚玉佩。他把玉佩别到身后。   “不,长庭,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如喜欢你这般喜欢旁人了。能遇见你,我的余生已经了无遗憾。长陵侯再好,我也只能与他相敬如宾。”
  她一字一句,发自真心。期待着他的温情回应。
  “可惜了……”他微笑着,将碎成粉末的流云蝶珮递至掌蝶公主面前。
  “长庭,你这是何意?”她早已忘了他之前所说的,除开他的梦境,他是没有实体的。
  没有实体又怎能为她戴上珠链,又怎能接过她的玉佩?因为日日温存,她早已将叶斐当作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心思缜密的她也有百密一疏之时。
  “时辰到了。”伴随叶斐话落,不远处,找寻公主的声音也四响起来。
  她正因惊惧想要回应宫人的呼唤,却不想叶斐在她出声之前,便画地结界,将她硬生生拽入他的梦境里。
  这一次,不再是雾隐月缺,而是灿阳万束。
  “长庭,你这是做什么?还有,什么‘时辰到了’?”掌蝶公主对着面前的情郎,声音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柔情蜜意,只剩下越积越多的恐惧。
  “你的时辰到了。”他面无表情。
  “你不是叶斐。那你究竟是谁?”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女子,纵然内心疑念滔天,一番思寻之后,至少面上是冷定了下来。
  “不,我就是叶斐。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叶斐这个人。他只是我在你脑里留下的一个假象。”
  “所以你从来就不是凡人,我……”掌蝶公主忽然觉得身体不适,一时难受说不出话来。然而究竟是哪里不适,她又说不上来。
  叶斐一步一步逼近:“你很聪明。只可惜,你的聪明从来就没有用在正途上。如果不是你作孽太深,我是不会来找你的。”
  “作孽?”掌蝶公主听他这样说,不禁嗤笑了一声,“这宫闱之内,谁人不是孽债满身。你为何偏偏找我。”
  “因为你的封号。你的得宠,代价是我无计族人性命。”
  “封号……”她的确是极聪慧的女子,只消片刻,她便明白眼前之人的真正身份。
  “不错,我就是蝶主。”
  “蝶之一族,生期短暂。然,若得机缘,熬过九九寒冬,便可拥有灵识。蝶族擅制梦境,于梦境中蛊惑人心。”
  皇族子弟人人都要修习的古集《澄澈密书》里,对蝶族有过如上记载,而关于蝶主的记录,就更少了,只有短短一句:
  “蝶主,不死之身,力可近神,飘摇无据,孑然游荡海天。”
  【肆】
  掌蝶公主发觉,自己脖颈间的热意越来越明显。
  随着热,原先被强压下去的不适感,也显著起来。她垂首,看见那颗明珠里,散出越来越多细光,绕着她的身体飞旋。
  “若说是报应,这些年,你为何一直容我残杀你族人?”她的足,手,腰……她的整个身体,都渐渐被光芒吞噬。
  若是离得近些,就会看清,其实那并非光,是带着光芒的坚韧丝线。
  “因果循环。虽然万物皆有灵。然而上天不公,在天公眼里,我族命薄。人类杀人偿命,我族之命,只有人之万一珍贵。所以,只有你残我蝶族万命之时,我才能惩治你。”
  “可是你又为何,”掌蝶公主一句话说了一半,却因丝线已经蔓延到脖颈,呼吸一滞,剩下半句话憋了很久才说出口,“你为何将我引入你的梦境中来,又故作情真地骗我?”她语带悲意,双手也停止了挣扎。
  这濒死的瞬息,让她思绪万千,她将自遇见蝶主的种种回溯了一遍。原先存有疑窦之处,此番一一对照,都说得通了。
  为何她豢养多年用以固宠的蝴蝶,在叶斐出现之后接连死去,原来是他做的手脚。他是不想自己的族人沦为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子所利用的工具。
  为何她对此前曾与叶斐有过婚约一事,始终只有影影绰绰的蒙纱般的回忆,连个正面也未寻得。
  为何在她指婚长陵侯陈凭之后,并没有人曾在她耳边提及关于叶斐的只言片语,包括她的心腹欣茹。
  为何叶斐与她夜夜隔梦相恋之时,他始终不敢正视她炽烈的目光,只是竭尽所能让她欢喜。
  这一切,都只为让她在一生最欣悦的时刻,看清所有幻象背后的潜心欺瞒与步步为营,使她瞬时坠入无间炼狱。
  “我……”他一时语塞,背过身去,把孤绝的背影留给掌蝶公主,“这也是惩罚一种。我需要足够的时间,在你身体里事先种下蝶蛊。”
  “惩罚……呵……”掌蝶公主已经被丝线完全缠住了,然而,丝线依旧没有停止缠绕,她被裹进一只密实的茧里,声音从茧内传至外界,嗡嗡声宛若呓语。
  这是蝶之一族的极刑——千红蝶蛊。
  许是数百年没有使用这个刑罚,蝶主施咒术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他画了好几次,才将这繁复咒术完整施展。
  因是背对着掌蝶公主施咒,他只是听到了一声极短暂的破裂声。而后,是无数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那一万只被掌蝶公主残杀的蝴蝶,它们在她身体里复生。
  如今,他们破茧而出,重回花间。仿佛此前残杀,不过惊惶一梦。
  万只蝴蝶飞过天空,扬起一阵声势浩大的风。这风终究吹散了他如冬湖般静默的神情。他回过头。
  之前缠绕她的丝线,此刻功成身退化作飞灰。她的身体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却没有血水汩汩。
  她早已经被寄居其内的蝴蝶掏空了,只剩一副躯壳,只是蝶主施下咒术,使她无从察觉。她的身体像盛开了千万朵红花似的,怪道蝶蛊名为“千红”。
  掌蝶公主唯有面孔没有损毁。他视力原本很好,此刻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他只有缓缓走近她,才看清她的表情。
  不同于一般人死前的狰狞与挣扎,她的表情非常平静,面色若生。
  她的脸上也没有泪痕,倒是若隐若现的,带着一抹嘲弄笑意。是嘲弄自己痴心错付,还是嘲弄他事倍功半呢?
  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已经寂灭。
  零落成泥碾作尘,明丽鲜活的红颜变作枯骨,只需一个刹那。
  蝶主勉力一挥手,撤去了自己布下的结界,二人又回到宜蝶馆外的荷塘边,吉时早已过去,盛大的婚礼也不了了之。
  夜幕低垂,整座皇宫灯火辉煌。龙椅上的男人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皇后率领宫眷忐忑地俯身殿外,期望能稍稍熄灭他的怒火。
  知晓前情的皇后心内不禁暗骂道,掌蝶丫头不愧是绮玟这贱婢的女儿,果然跟她娘一样,非得闹得满宫之人随她一道遭殃才罢休。
  宫人哀哀的呼唤声此起彼伏,遍及每一间灰尘扑鼻的宫室与每一寸阴暗的罅隙。可以想见隔日天明之后,又有多少人会受到牵连,并因此事殒命。
  但这些人间事,与蝶主无干。
  他将刚刚复生的蝴蝶召唤回来,蝴蝶如云一般压境,他拾起掌蝶残破的尸体,将其放置在这团色彩斑斓的云上,随后他带领蝶群去了一个地方。
  帝陵。
  他已在嘉懿贵妃陵寝对面的一座山上,为掌蝶筑好一座坟茔。
  坟茔四周被松柏包围,头顶是悠游的星河,轻柔的风像是一双含情的妙目,凝视着这荒芜又荒唐的人间。
  他将棺椁打开,将掌蝶置入棺内。却没有气力合上棺木。
  掌蝶的坟茔,落成之后也不过小小的一枚土包,连墓碑也无从树立。好似这不具名的青山之上,将落未落的一滴泪珠。
  他闭上眼,脑海中还能回想起掌蝶临死前那个凄然的笑。他知道,其实她的脑内也寄居了一只蝴蝶。
  只可惜,它将随她的尸体一同埋入这抔黄土,再也飞不出来了。
  那便是他自己。
  他在展翅显形之后,绕着掌蝶公主破碎的身体飞舞了几圈。最后落到棺内,在她娇花一般鲜嫩的唇上,停留了片刻。
  就好像留下了一个蝴蝶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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