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天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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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纷纷一直有点怵新王。
  其实新王对纷纷一点都不凶,相反,对她有求必应。只是他答应的方式不动声色,纷纷常常不明白他正在迁就她。
  至于新王为何总无怨无悔地迁就纷纷,则要从他们第一次碰面说起。
  那是个阳光很明媚的春天,青石地面被晒得流光闪烁,翡玉一般,叶家大宅的春天总比别处更璀璨,因为宅内有更美的花更绿的树,还有一个又一个通身锦绣粉雕玉琢的娃娃,手持网兜或者粘杆,乐呵呵地逐蝶而戏,蝴蝶似乎一点不惊慌,翩然地在花草树木间掠动,似乎故意戏弄那些娇憨的孩子。
  纷纷跑得最快,跳得最高,反应最快,“逮到了!逮到了!逮到了!”纷纷大嚷,笑声像珍珠落在玉盘上一样,丁丁冬冬地直泻。
  白色的网兜中果然裹住了一只淡黄的蝴蝶,蝴蝶很柔媚地挣扎。
  “纷纷!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叶大员外雀跃地高喊了一声,同时将新王推入纷纷的视线。
  父亲突兀的叫喊并没有令纷纷分散注意力,她的手还是死死地按在网兜的长杆上,蝴蝶仍在挣扎,粉滑的翅膀抬起、落下,新王被叶大员外推得踉跄了一下,破烂的鞋尖踢到了网兜,纷纷手臂一颤,本来毫无去路的蝴蝶突然找到一个空隙,低飞而出,一下不敢耽搁,在纷纷来不及反应前高飞而去,翩然似一朵在蓝天下跳舞的花。
  “你……”纷纷气急了。
  新王的视线无畏地迎上纷纷,他的眼神很冷,像黑色的荆棘,谁触上去都会被刮拉得遍体鳞伤。
  纷纷呆了呆,“你故意的!”
  新王哼了一声,竟像是默认了。
  镇上别的富户家的孩子一贯以纷纷马首是瞻,见纷纷恼恨新王便要同仇敌忾,再加上新王看来那么肮脏那么寒碜,孩子的情绪都是最直接的,他们先是怕他,然后讨厌他,最后决定群起攻击他。
  新王很敏感,他抬起双臂护在头脸间,显然是挨惯打的,懂得如何躲揍,这里的每一个孩子看起来都比他高大,他会被他们打得很惨,但他眼睛还是像黑色的荆棘,冷冷地强悍着,纷纷看得一怔。
  “不许你们欺负他!他是我叶纷纷的好朋友!”纷纷突然跳出来,保护新王。
  阳光暖融融的,花浓浓香成一片,彩蝶翩翩飞成一线,柳莺黄鹂喜鹊的鸣叫漫天漫地,叶府的春天总是比别处更加有声有色,新王却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心被纷纷比蝴蝶更美的脸蛋占满了。新王眼中的黑色荆棘在那一刻枯萎死去,取而代之是黑曜石般的晶莹清透,他像一个在黑暗中迷途的人突然找到了一线光明,心亮了,眼也亮了。
  
  贰
  
  裘新王是叶大员外收养的孤儿。
  叶大员外当真是个“大”员外。他的祖辈都进仕途,虽算不得累世簪缨,但亦官运亨通,曾祖一代始,家中子弟虽然官职不大,但多是肥缺,即便不鱼肉百姓,也能积攒下万贯家财。叶大员外父亲一辈,俱中进士,这在嘉谷这个小县,是相当了不得的大荣耀呀。人人都说,叶家的家运越发旺盛了,到底还是祖坟位置选得好。可惜,到了叶大员外这一辈,非但一子兼祧,子息单薄,这叶大员外竟还是个不爱读书的主儿,秀才都考不中,好容易花钱捐了个出身,依旧仍是无心向学,终日游荡。叶家长辈也怕逼勒太紧,连着最后一点血脉都闹没有了,只得由他任性而为。叶大员外,荒唐归荒唐,心地却是好的。除了过分好色之外,旁的也都尚可。同时,家大业大,这嘉谷县内一大半店铺都是他家的,县外百亩良田亦是他家的,这县里千户人家有一多半都是指着他叶大员外吃饭的。员外倒从来不曾仗势欺人。
  员外当真是个脾气温和的好人。除了见不得容颜美好的女子。为了这个“色”字,伤气动神,那是数不胜数的。偶尔,员外也会色迷心窍,做出不该做的事来。结果,员外娇妾美婢养了一堆,儿子却是一个没有。只得一个宝贝女儿。算是断子绝孙了。
  如今,员外年事已高,不再那等荒唐。家业有得力人手帮忙打点,他如今唯一操心的不过是掌上明珠的归宿而已。
  员外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傲气,和仕途上世交友家都断了来往。如今这么美丽一个女儿,养在这么一个偏僻小镇,到哪里去寻与她般配的乘龙快婿呢。
  叶纷纷虽是小家碧玉,但从小娇生惯养,哪里知道体恤人心,对于父亲的烦恼一无所觉。镇日只是无心无思地扑蝶赏花。
  新王呢,则是叶大员外近年来最最倚重的人才。员外一直善待新王,近年来事事听凭新王决断,新王在叶府,说起来,身份是个下人,但从无人敢看轻他。莫说叶府的人,就是整个嘉谷县,也没有人敢看轻新王。
  嘉谷县是个小县,县里的人眼界都窄,哪里分得出什么好坏。不过,他们心里怵惕新王,倒不是因为新王被县中闻人叶大员外看重,所以人云亦云趋炎附势的缘故。其实新王是很寡言的人,寡言而温和,事事讲理,待人以诚,实在没什么可怕的,但大家都怕他,而且大家都说不出原因。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走路的姿态格外平稳呢,还是因为他坐着的时候背脊格外的挺直呢,还是因为他吃饭饮茶的时候动作格外端庄呢?总之大家都怕新王,包括那个被县里人宠上天的大小姐叶纷纷。
  大家都怕新王,大家都不知道原因。
  其实原因很简单,但凡有点阅历眼界的人都知道说,新王这样的人,不怒而威,大贵之相。
  叶大员外算是有点见识的,他倚重新王,并且每次见到新王都会不禁想到,人再强都强不过命哪。新王这样的才俊,身世却这么凄楚,地位这么卑微,沦落在一个偏远小镇被他这样的小小富户奴役。
  员外不是没有想过,但凡新王的地位高那么一点点,他情愿把宝贝女儿双手奉送。
  但,认真算起来,新王只是他的家奴。
  新王也是很妙的人。员外一直有心提拔他,前些年再三提及要资助新王考取功名。新王拒绝。
  新王其实很爱读书。
  叶家有两多。一是钱多,一是书多。书多,一部分是祖辈的遗留,一部分是员外不惜重金四处收购所得,员外也知自己的无心向学辜负了父辈的殷殷厚望,一辈子虚心,有了女儿,满心要将她培养成绝世才女,结果呢,纷纷样貌脾性都不怎么像她老爹,只有这不爱读书的毛病,同她爹是一模一样的。
  叶大员外不知为了女儿宴请了多少名师,但无论老师如何循循善诱、苦口婆心,纷纷至多只是让那些高深学问在脑袋里打个旋旋,片时立忘。倒便宜了一直跟在纷纷身边,夏天打扇添茶、冬天研墨加碳的裘新王。
  员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他到底是见识过读书人的,他知道新王学问很好。但新王拒绝赶考应试。
  新王拒绝人的时候很温婉,但即使是员外也不敢勉强他。
  是的,就连嘉谷县最大的人物叶大员外心里也是很怕新王的。
  
  叁
  
  纷纷有点怕新王,但到底天真娇纵,有时候记得,有时候又会忘记。
  这日,天气清和,纷纷起了个大早,太阳还没穿破晨霭。纷纷四处溜达,不经意间发现藏书楼里的如豆灯光到了此刻才被吹熄。
  “好你个新王。”纷纷不爱读书,所以不喜欢新王喜爱读书。她偷偷躲在门边的花盆后面,期望等会儿新王出来的时候,吓他一大跳。
  那是放在红木高椅上的定窑白瓷花盆,金边吊兰披垂摇曳,纷纷一身红衣,鲜亮如一团火,她猫腰蹲伏在高椅后面,心中幻想新王被吓得耸眉变色的样子,越想越乐,就要“扑哧”笑出声来——哧啦,藏书楼的大门被轻缓地拉开了一点。
  纷纷双臂前探,摆好冲出去吓人的架势,这回新王还不被她吓得屁滚尿流?纷纷信心十足地想。
  但,“小姐。”即使挑灯夜读,一宿无眠,新王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清清朗朗,就像大雨后的清晨,屋檐下的滴水之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纷纷跳起来,怒道。
  新王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她,因为她的屁股没有藏好,露了半截在花丛后,而且她衣服的颜色比朝霞还要鲜艳,要他怎么对她视而不见呢?“如果你要吓我,躲在这门边,我一开门,你就被遮住了,我一定发现不了。”新王扶着门扉推了一下,“你瞧,这样你就能吓倒我。”他悉心地指点她,顺便化解了她的恼羞成怒。
  “对!”纷纷猛拍脑袋,“下次!哼!”
  新王暗笑,他支给她的招,他会上她的当吗?这个傻孩子。
  “哎,你又一宿没睡。”纷纷言若有憾。
  “何事?”
  “没有,没有。”纷纷胡乱摆了摆手,“要不,你今晚睡个好觉,明天再陪我放纸鸢吧!”
  新王领悟纷纷是怕他劳顿。其实,何必呢,他只是她的仆役,“小姐要今天,就今天。”
  “不要了吧。”纷纷仔细察看新王的脸色,“你看起来很累呀,脸色都有点发青。”纷纷一边说一边还踮起脚,竖起一根手指头要戳新王的脸。
  新王狼狈地避开。
  纷纷已经十六岁,照理应该懂得男女大防了。纷纷不是不知道,不过有的时候她记得,有的时候又忘记了。
  “干吗?”没有戳到,纷纷有点恼火,“不许动!”
  新王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口吻命令他,但纷纷不在此列。
  “你的脸都是冻冻的。”终于戳到了,纷纷心满意足,戳起来好舒服呀!纷纷把戳人的右手食指竖起来晃了晃,然后又用左手掌心包裹住,无比珍爱样子,“今天又不冷。我想你还是太累了。你快点去补个觉,我偷爹爹的参茶给你喝。”纷纷有点啰嗦。
  “不用。午后,我们去放纸鸢。”新王说完,径直去了账房。
  
  肆
  
  纷纷玩耍起来完全像个小孩子。其实她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体态婀娜修长,眼如秋水,面如桃花。新王听人说过纷纷早逝的母亲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儿。
  “不好玩吗?为什么你都不笑。”纷纷百忙中抽空问。
  “我在笑。”新王脸上依然没有分毫笑容,但他的心里确实在笑。看到纷纷玩得这么开心,他也跟着快乐。他很少感受到快乐的,他曾是个眼睛里面长着黑色荆棘的人,新王其实一直都不敢去回想,若他在童年没有遇到正在扑蝶的纷纷,他最终将会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一定再也感受不到太阳的暖、花的香,还有人心的善良……
  “我要放我最喜欢的蝴蝶纸鸢了。”纷纷大声地宣布。
  其实那只纸鸢并不是做工最精巧的,但颜色花哨,纷纷就认定其为上上之品。新王也不点破,只在心里感叹她真是个小孩。可是,可以一直当个小孩子是件多么幸福又有福气的事?新王几乎要嫉妒纷纷,但仅仅是几乎,他不会嫉她妒她,因为他那么喜爱她,他简直愿意把自己化为庇佑她的另一道防风的墙,让她一直依赖不要长大,如果他可以。如今,他仅是叶府的家仆,人末力微,好多事,只好摆在心里幻想一下,像做一场蝴蝶纷飞的梦,最终醒来要面对的还是冰冷冷的灰色现实。
  绳索放尽了。纷纷拿起银剪,要剪又剪不下去。新王马上提议:“我可以拽着它跑。”他知道她想看到蝴蝶纸鸢在蓝天白云下窈窕而飞的美丽姿态,他知道,因为她的渴望正如他的,他渴望看到她笑,笑得酣畅淋漓,似乎她娇艳的面颊上承载了这个尘世间所有的幸福。
  “不用。你昨晚都没睡,很累了。”纷纷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新王心下感动。纷纷是大小姐脾气,并不懂得体谅人,但她总是体谅他。
  “剪了!”纷纷果断落剪,“放纸鸢,要‘放’到天上才作数呀!”
  “原来小姐也是如此果决的人。”新王怔了一下说,他以为她会犹豫很久,就像一个不肯和新认识的小伙伴分手的孩子,一定要缠绵很久,才肯落剪,结果呢,纷纷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她辣爽的举动令她娇憨的美多了一种锋利,像蔷薇的刺。
  新王自负聪明绝顶,却到这一刻才发现他漏看了纷纷的这一面,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的呀。
  “怎么,我不该如此果决吗?”纷纷不高兴了。
  “不,不,不。”新王一连三声否决,他情不自禁抬起手朝纷纷蝶翼般粉嫩的脸颊上落下去,“你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因为她有如此锋利,所以她可更深入地嵌进他的心。
  “蝴蝶飞到那里去了!”纷纷猛地一偏头,指着远处高叫起来。
  新王落空,脚步踉跄了一下,心里更是踉跄了一下。
  纷纷慢慢把脸转回来了,她懵懂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怎么了?新王?”
  没、没什么。新王在心里说。他很聪明,于是他知道,有些瞬间,错过了就是永远地失去,他再也鼓不足勇气去触碰纷纷的脸了,“我们回去吧。”
  “噢。”纷纷有些遗憾更有些愤怒,她觉得自己错失了什么,但新王小气地不肯告诉她。
  
  伍
  
  新王无疑是喜欢纷纷的,但对于他们之间的未来,新王还来不及多做打算。
  就在新王为大事谋划,无暇他顾的时候,纷纷的命运之轮开始了自身飞速的旋转。即使新王情愿以一死为纷纷阻挡所有的灾劫,在那种自顾不暇的微末阶段,他只能眼睁睁地旁观。
  
  陆
  
  嘉谷县来了一个了不得的贵公子。
  连新王这等处变不惊、定力绝佳的人物都为了这位名叫含章的公子乱了心神。
  新王一生没有机会见识真正的贵胄公子,新王觉得含章公子行走、说话、玩笑的样子都是特别的,都是值得借鉴学习的。
  含章不曾料到竟能在这远僻小镇见到新王这等超拔的年轻人,一上来就把他引为知己。含章公子更加不曾料到叶大员外那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千金竟有一副倾国之貌。
  而纷纷,先时还一片天真无邪,和含章公子一起嬉戏玩闹,毫无芥蒂。但没过多久,纷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会突然对含章发脾气,也会突然不理他,更会毫无缘由地呆坐一处静静出神。
  叶大员外说,含章公子是镇守边疆的藩王平越王的幼子,虽属庶出,但最受宠爱。叶大员外说,年前他去京畿墨憨轩选购珍本古籍,偶识了含章公子,并且一见如故,遂成忘年之交。
  新王听完,心里道了一句,好巧。
  
  柒
  
  新王相当喜欢纷纷,但他没有机会,同时也没有资格对纷纷表白。至少,暂时没有资格。
  含章公子不同。他家世好,相貌佳,为人又极热诚,随时随地都愿为人掏心掏肺,毫无机心,天真得可笑复可爱。
  新王冷眼旁观,虽然他认为员外和含章的偶遇太巧,但他也认为员外和含章的一见如故之说令人无从怀疑。含章的散漫又温弱的秉性简直和叶大员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纷纷越来越喜欢同含章玩在一起。先时,还一定要拉着新王,但新王寡言,难免显得沉闷,同时俗务缠身,全不似含章同纷纷这两个不识五谷的小儿女这么自由自在。渐渐地,纷纷不再叫上新王,而含章总是顺着纷纷的心意行事,虽然他很喜欢新王,但也不敢自作主张。
  
  捌
  
  


  也许在蝴蝶纷飞的时节,每个年轻人心底都洋溢着爱。
  郊外的油菜花开得无比茂盛,那铺地的明黄,有自成一个国度壮观,雪白的蝴蝶像春天的信使一样四处流连。
  节气、风景、天气还有彼此的呼吸都充满了香甜之气,纷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含章坐在她身边,亮黄的花朵将他们包裹,越发显出两人的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也许我们该叫上新王,这里多么美。”含章好脾气地说。
  “偏不叫他!”纷纷赌气似的说,孤立新王,纷纷比含章更觉得内疚,但,若他们三人结伴出来玩,纷纷会很矛盾,尤其当新王和含章并肩而立,一起冲她微笑的时候,纷纷会发现自己她喜欢他们两个人,不相伯仲地喜欢!怎么可以一下子喜欢上两个人?纷纷讨厌这样的自己!她不要表现得这么不知羞耻!
  “你不喜欢新王?”含章小心翼翼地说。“我很喜欢他,他很好呀,那么聪明,还有……”含章不知不觉用了崇拜的口吻。
  “我当然喜欢他!比喜欢你更加喜欢!”纷纷继续赌气,低嚷,蝴蝶似乎都感受到她的蛮不讲理,一起从花朵上振翅飞起。
  含章猛地把头垂下去,似乎谁在他脖子后面斩了一刀。
  纷纷习惯了新王的虚怀若谷喜怒不形于色,对于悲喜鲜明又柔弱可欺的含章,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忍让着呵护着,“怎么了,生气了?”纷纷抬起手肘要撞含章的肚子,她突然灵光一动,意识到根本是她在宠着含章、让着含章,纷纷的手臂僵住,要落落不下去。
  “生你的气,我怎么会?”含章吸了吸鼻子,凝墨般的眼中泪光一现。
  纷纷把手臂收回来,“你比我更像女孩子!你不要真的哭哦!我会比你哭得更大声哦!”纷纷一边威胁一边又伸手去按含章的脸颊,指腹下一片绵软,没有湿意,纷纷刚刚放下心来,含章突然伸手按住纷纷的手。
  “我不要你喜欢他比喜欢我更多!”含章不敢直视纷纷的眼睛,但他把她的手死死地扣在自己的脸上。
  纷纷用力地把自己的手夺回来,指向远方,“看那边的蝴蝶,都成群结队了!”纷纷故作镇定,但心下已乱了,像刚蒸熟的桂花莲子羹一样甜软又热切的呼吸逼到脸边的时候,纷纷忘记了躲闪。含章的脸从左边接近纷纷,他的手从右边顺着纷纷的耳垂滑落到她的下巴上,然后轻轻抬起。
  含章的脸占据了纷纷的视线,像一轮明月照满了一口小小的井,天与地,油菜花和蝴蝶儿全部都从纷纷的眼中隐退了,但纷纷在这一瞬间,忽而想到了那天她和新王一起放蝴蝶纸鸢,他突然伸出手来,她转开脸,待她转回脸,他的手又跌下去了,那么寂寞地贴在腿边攥握成拳,她一直搞不清新王那天到底要对她做什么,此刻她恍然大悟。新王想托起她的脸。
  纷纷正要为自己的了悟欣喜的时候,含章比云絮还要轻柔的嘴唇擦着纷纷的脸颊,落在纷纷的嘴边,他的吻如蜻蜓点水,小心翼翼又轻描淡写,似乎想在纷纷的嘴边点画一个小小的梨涡。
  纷纷狠狠吃了一惊。
  含章有点害怕地解释:“我不要你喜欢新王比喜欢我更多。”他还是不敢直视纷纷的眼睛,但他的手臂猛然抬起用力搂住纷纷,他像个下定决心要干坏事的小孩,动作笨拙古怪又气势汹汹,含章的脸压在纷纷的脸旁,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亦看不清他的。但是身体的感觉彼此都是清楚的,就像蝴蝶与花朵的第一次相遇,都为对方的绚丽着迷。
  黄昏的时候,漫天的蝴蝶都在低飞,金黄色的油菜花被夕阳照出了妩媚的阴影。阴影下有两个因为对彼此感到陌生而迫切想要更加亲近的小孩。
  纷纷后来一直都记得,自己是在那一天长大的,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身为女孩子,原来就为经历那一场说不出颜色的创痛,她觉得自己被剖开了,又被填实了,像大地被犁开,撒上种子,开出花朵,从此变得生机璀璨。
  纷纷纷纷纷纷纷纷……
  含章的呼唤贴在纷纷的耳边很绵密地响起,纷纷突然想起新王从来不叫她纷纷,他只叫她小姐,那天新王把手收回去,然后很寂寞地贴在腿边攥成一团,那个画面又恍恍惚惚地浮现起来。
  纷纷纷纷纷纷纷纷纷……
  含章略显急切的低唤像最醇美的酒浇洒在纷纷的耳边,穿过耳廓,直接进入脑中,把她的所有神志都麻醉,纷纷再也想不起来,那天新王抬起手,她很不巧地转开脸,五彩斑斓的蝴蝶纸鸢在蓝天白云下飘飞……
  “纷纷,喜欢我。”含章说。
  “好。”
  “纷纷,要最喜欢我。”含章说。
  “好,最喜欢你。”纷纷说。
  有些承诺,说出口就是一辈子。
  
  玖
  
  那一晚,惊鸿一瞥中,新王看见了从角门溜进来的纷纷,她的衣衫不整,她的鬓发凌乱,她的满身油菜味,新王揉了揉眼睛,纷纷柔长的背影已经掠进了抄手走廊,廊下昏暗,纷纷越去越远,新王正在纳闷,角门又是吱呀一声轻响,走入新王视线的是满脸紧张的含章,就像凭空得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宝贝,紧张又狂喜。
  也许因为新王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凶狠,含章竟然懵懂地抬头,然后对上了新王的视线,像小动物落进了巨大的陷阱一样,含章的表情开始可怜地挣扎,他嘴唇翕动,他试图解释,但他发不出声音。
  新王扭头走了。
  
  拾
  
  时光如水,轻轻一泻,已是仲春,气候更暖花朵更香,蝴蝶更明艳。一日,叶大员外面色大喜。他兴冲冲地找到新王,命他筹办纷纷的婚事。
  含章公子向我家纷纷提亲了。阿弥陀佛。叶大员外说。
  新王沉默着。撇开他的羡妒不谈,他总觉得含章的提亲太过草率。若含章公子想将纷纷娶为正室,他不需要请示他的藩王父亲吗?王家的礼数何至于如此轻慢呢?
  平越王府马上就有人到。叶大员外又说。
  婚礼在叶府举行?新王大惊。
  有何不可?只要他们两个小孩子两情相悦就好了。叶大员外非常天真地说。我看下个月初一就是吉日,就选那天,你着力加派人手好好准备,务必风风光光。
  新王想阻止又拼命忍住,他想起那晚后院角门处的狭路相逢。如今,最该怕的是含章不娶纷纷,而非含章如何娶纷纷呀。
  
  拾壹
  
  新王为这场草率的婚礼寻找理由,也许含章公子真的在家中极受宠爱,父母对他一向不加拘束,所以他才可能说娶亲就娶亲,也不用三媒六聘,甚至不用回王府。
  平越王的侧妃,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书信,信中直称简慢了,希望叶大员外包涵,待日后含章携纷纷回到王府,她会给纷纷一个补偿,但此刻含章想如何就让他如何,王爷的意思也是不要叫含章不快慰。同时,她动身晚了几日,怕不能在大婚之日赶到叶府,但她定然会快马加鞭,尽力不要来得太晚。
  这封书信叫新王大开眼界。他再次提醒叶大员外事情可能不妥,但叶大员外说,新王,你是好孩子,但到底没有王公贵族打过交道,其实贵族都是如此,想如何就如何,才不管礼法如何规定的呢?
  员外的高见,新王听得目瞪口呆,对于纷纷的亲事只好三缄其口,免得招人猜忌。他被猜忌还是小事,但污了纷纷的名节,他就罪无可恕了。
  这几日,新王睡得更少。一来,需要里外奔波操劳;二来,越发的手不释卷,发狠似的读书。
  纷纷几次想找新王说话,都被新王避过去了,纷纷一恼,再不理他。
  很快,就到了那个月的初一。
  平越王的侧妃,如信所言,没能赶到。她晚到了。不多不少,晚了三天。
  叶大员外兴高采烈地带着佳女佳婿同阖府上下人等恭迎尊贵王妃的大驾。
  王妃翩然落轿,冲着正忙下跪的叶大员外说了一句:“叶仲文,好久不见呀。”
  
  拾贰
  
  新王也料不到纷纷的命运竟会如此凄惨。
  这王妃不是别人,正是叶大员外对外人谎称的已经病逝的正妻,也是叶纷纷的生母,沈天雪。
  当年,天雪还怀着身孕,叶大员外却为了迎娶一个京中名妓而逼迫她避回娘家。叶大员外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他当时色字当头,人又年轻,便轻狂无忌了。
  天雪当然不肯,她非但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同时亦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她忍辱同意那个狐媚进门已经是仁至义尽,岂知那妓女一心要压倒这正牌夫人的气焰,进了门好不受欺辱。
  叶大员外千不该万不该动手打了天雪。
  天雪因此连夜出走。也是个烈性女子呀,新王听到这里,不免想到那日放蝴蝶纸鸢,纷纷毅然决然落剪的姿态,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后来,叶大员外是派人去寻了,但始终寻不到,只得作罢。而那气焰嚣张的名妓,进门没多久就神秘死去。
  员外认为天雪死了,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孤身在外,还能有活路吗?
  岂知,天意弄人,沈天雪非但没死,还做了王妃,活得趾高气扬。
  “含章这孩子并非平越王亲生。”王妃笑容满面地说,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凶狠,“纷纷,乖女。含章是你的血亲弟弟。”
  叶大员外闻言昏厥。含章则是一脸困惑。纷纷却看着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母亲,“我们长得好像。”纷纷说。
  “为什么你连我都害?”纷纷开始流泪。
  “他重视你,”王妃指了指业已昏倒的员外,“我就报复你。”
  
  拾叁
  
  嘉谷县是个封闭的小镇,所以这个在镇中轰动一时的丑闻并没有传扬开去。
  王妃若无其事地走了,带走了含章公子。
  


  叶大员外死于当晚。他被活活气死。
  一夜之间,纷纷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父亲,更失去了在镇中那人人娇宠的地位。
  如今,她变成一个贱妇。哪怕是街头流落的乞儿都有资格作践她。叶府的仆人一哄而散,临走前明偷暗抢,好端端一个富贵宅第霎时就空了、就败落了。
  新王操办完员外的丧事,也离开了。是纷纷要他走的。
  “我原该极力阻止的……”新王平视纷纷的眼睛,他不该流露太多怜惜的神态,但他声音还是因为心痛而破碎一样地断续着。
  “那你为什么没有?现在说这些,炫耀你的聪明、你的先见之明吗?”纷纷蛮不讲理地嚷起来。
  新王愕然,“对不起,小姐。”
  “你没有对不起我,还轮不到你来对不起我!”纷纷更骄狂地喊,“你走!给我马上走!我不要你一个下人留在叶府看我堂堂大小姐的笑话!”
  新王木然地注视纷纷,之后,木然转身,他走了,什么也没有收拾,双手空空就走了,他本就是双手空空地来的,这样走最恰当不过。
  纷纷看着新王远去的背影,她一边庆幸他肯走,她如今是个贱妇,谁挨上都会变脏,她不要牵累新王,而且她可以迎接所有人蔑视的眼光,她也无法面对新王一个不以为然的眼风,他走,对她而言是种解脱。
  可是他走,她又恨他。为什么不说带她一起走?
  为什么不说带她一起走?这个问题纷纷没有问,她问不出口,所以新王没有回答,但他的心里是有答案的。
  纷纷,我保证终有一天我能带着你翱翔天际,就像那只高飞的蝴蝶纸鸢,但如今,我若带着你,我寸步难行。纷纷,原谅我。纷纷,请等我。
  还有一个问题,纷纷也问不出口,放蝴蝶纸鸢那一天,他是不是想捧起她的脸,就像大漠中的旅人在绿洲的湖泊里捧起最解渴的那一口清泉?是不是?
  纷纷问不出口。而新王根本不知道纷纷的心里一直记得那天他错过她脸颊的手,空空地落在腿边,那么忧伤地攥紧,指节嶙峋地突起,还有暴起的蓝色经脉,里面流淌的似乎是因为伤怀而变色的血。
  
  拾肆
  
  新王一走,嘉谷县的人再无顾忌,明目张胆地开始排挤纷纷。
  他们要求这个败德灭伦的贱人滚出他们的小镇。
  不久前还是人见人爱的鲜花一朵,如今却成了一块用过的狗皮膏药,粘在哪里都惹人生厌。
  刚开始,众人的排挤叫纷纷怕得瑟瑟发抖,但后来镇上人实在做得过分了,在叶府大门口淋狗血糊大便,纷纷被激怒了,她扪心自问,她什么都没做错,她原本是打点了细软要离开了,这一发怒,她偏就留下来了,这一留就是三年。
  其间,纷纷拿掉了腹中骨肉,她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要这个孩子。同时,纷纷和全镇的人作对。他们占她的田地、谋她的家产,纷纷一个孤弱女子,她斗不过那些人,但她无论如何都要和他们斗上一斗。本来,镇上还有一些善心人是同情纷纷的,但纷纷的泼辣举动令她失去这最后的一点支持。纷纷的日子越来越不堪,到后来,老宅都保不住了。纷纷于是在父亲坟边结了个草庐,她打定主意不离开这个亏待她的小镇。他们看见她就有气不是吗?她就非得让他们看见不可。他们看见她就恶心不是吗?她就趁他们吃饭的时候到他们眼前招摇。纷纷不怕他们骂她疯骂她贱,但有时,孤夜冷风中,纷纷也想,她这一辈子恐怕就这么到头了。
  最难过的时候,纷纷就会想一想新王。想放纸鸢那天,想他曾经试图亲近她,想若他的手落下来,像蝴蝶的翅膀覆在花朵上,她是不是就是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之后就算再来十个含章她也不会移情别恋……
  想一想,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纷纷知道,自己这辈子再无翻身希望。
  这一晃,就是三年。
  
  拾伍
  
  如妃不足月生下小皇子的时候,也认定自己这辈子再无翻身希望。
  如妃被处以铁裙之刑。这非但是种酷刑,更是对一个女人的绝大羞辱。
  皇儿生得十分可爱,极其肖似皇帝,如妃祈祷这小小新生儿能借此逃出生天,甚而保住一世富贵。
  皇帝非常干脆利落地决定重惩如妃,但对这个疑似非皇脉的幼儿,皇帝开始犹豫。杀他容易,但假若他当真是他的亲儿呢?此事非同小可。
  最后,在听了无数谗言之后,皇帝决定将这小儿送出宫外,从此生死由天。
  这个孩子,就是新王。
  他被母亲的一位忠婢领出宫,一路往南,颠沛流离。
  那忠婢一直跟在如妃身边,实在也没吃过什么辛苦,熬不了几年,也一命呜呼了。临死之前,忠婢告之新王身世。她要求新王记住两件事:第一,他的母亲是清白无辜的;第二,他是真正的皇子。忠婢亦告诉新王,苍天有眼,他绝不会一生沦落。
  当今皇帝本有三个儿子,两个嫡出,本来并无需要为社稷传人过分担忧,但不知何故,他的三个皇儿在十年之内相继死去。他好不容易老来得子,岂知这个小皇儿养到三岁竟然出了天花,一班御医,想尽办法,却仍是保不住。
  老皇帝悲痛欲绝,恰在此时,谏议大夫上前密奏,当年被皇帝逐出皇宫的如妃之子,如今尚在人世,眼下正在京城。
  
  拾陆
  
  新王离开嘉谷县之后,终于立定决心,上京。
  这个计划,新王筹谋已久,但他始终恐惧自己做的准备不够。
  但如今之势,他也只能勉力一试。如果他想帮纷纷,他必须有莫大权势。于是,新王硬着头皮,以谒客的身份周旋于京中权贵之间。
  新王的才华以及他不卑不亢落落自然的态度,还有那清贵相貌,令新王轻而易举获得高官贵人的好感。
  等到时机大致成熟,新王斗胆对几个知交好友说出了他的真正身份,谏议大夫是其中之一。
  老皇帝得到如妃之子尚在人间的消息,百感交集,他不想见他,因为心中有愧,但又不得不见,因为社稷传承。
  老皇帝一见到一身布衣的新王,就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确实错怪如妃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同他年轻之时一模一样,也许更加精光内敛,沉着镇定。还有那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不言而喻的富贵气度,老皇帝都不敢相信这是他流落民间的孩子。
  之前,皇帝已经亲览过新王的书画文章。新王的才华令皇帝老怀大慰。后来,皇帝问新王,学问这样好,为何不参加科考,新王朗声回答,科举是我天家办的,招揽的是奴才,我怎能去考?皇帝听得一愣,浑浊的双目中有什么锐利之物浮起,但他很快用笑容掩饰住,又问:“你叫什么名?”
  新王还是朗声回答:“新王。裘新王。”
  老皇帝怔住了,又笑,像某种很老的动物,沧桑的表情都像是微笑,“好孩子,磊落光明,不紧张不惶恐亦不羞惭,这才是一个皇子该有的态度。”皇帝顿了顿,“好名字。不用改了。除了——你的姓。”
  
  拾柒
  
  认回新王之后,老皇开始缠绵病榻,终至奄奄一息,将新王唤来龙榻边,无比慈蔼地问:“好孩子,你恨我,对不对?”
  新王很想说,他恨!他不该恨他吗?因为他,他的母亲背负污名冤死;因为他,他幼年流离,后沦落为小镇富户之奴,他也是如假包换的龙脉呀,他享受过一天皇子应有的尊荣吗?他想说他恨!老皇反正已经不能奈何他了,他仅剩半口气了,以后这天下就是他新王的了!
  “我……”新王突然想起幼年初被领入叶府时,纷纷很威风地站在他身前保护他,说,他是我叶纷纷的好朋友,不许你们欺负他!新王的心猛地软化了,“不,我不恨你,父亲。”
  老皇微笑,一直紧握的右手突然松开。
  “父皇!”新王猜到老皇已经驾崩,贴近,一块折叠的黄锦突然从老皇彻底松开的手指间跌落下来,新王拾起,抖开一看,却是一封没有用玺的密诏,上写前诏废除,改传位于端王长子贺淇,查实,新王非朕龙脉,斩立决……新王再定睛,发现老皇另外一只手里捏着玉玺,那番“好孩子你恨不恨我”的问话根本不是老皇的临终忏悔,而是为新王设置的最后一次考验,若新王胆敢说出他恨,老皇就会提起最后一口气为这道密折加盖玺印,让新王再度一无所有,并且死无葬身之地。
  新王火速烧了密诏,黄缎化为黑灰,新王的冷汗才滚珠般急落而下。
  
  拾捌
  
  老皇驾崩于认回新王七个月后。正因为有七个月时间的准备,新王继承皇位的时候并没有遇到太大麻烦。
  新王一向好学不倦,又知人善用,政权一旦平稳过渡,新王就完全可凭一己之力将之牢牢掌控。
  这个皇帝,他当得辛苦,但不费力。
  
  拾玖
  
  新王来接纷纷的时候,纷纷几乎已经不成人形。三餐不继衣不蔽体,纷纷昔日的美丽娇俏早被消磨干净。
  新王并非派人来接她,而是亲自来接她。
  新王对纷纷的惨状似乎视而不见,其实纷纷的状况不会比他想象中的更糟,他很庆幸纷纷仍然活着,她比他预想得还要坚强。
  “纷纷……小姐。”他仍当她是昔日的大小姐那样,带着几分恭敬,请她上轿。
  前来围观的嘉谷县民都看傻了眼。
  纷纷眯着眼睛,好不容易才认出新王,“是你?”她很麻木地说。
  “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新王同她有商有量。
  “家?我的家就在这里。”纷纷愤恨地扫视围观的人群,“就在这里。”
  “那么去我家。”
  “你家?新王你成家了吗?”纷纷开始有点热络,“我是很想去看一看的,可是……”纷纷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破衣烂衫,她开始觉得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们先去看一看。”新王伸手掸掉纷纷肩膀上的草梗,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不好?”
  “好……好吧。”纷纷想不出有什么不好。
  新王为纷纷揭开轿帘,然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对了,纷纷,我现在是皇帝了。”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叫她的名字,带着一丝与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的怯意。
  
  贰拾
  
  新王也知道,其实他该早点来接纷纷,他是有能力这么做的,他并不一定非得等到登基之后。但新王有他的一点私心,他在纷纷面前卑微得太久了,他很希望有机会大大威风一回。
  在新王心目中,纷纷是个太娇贵的存在,他希望自己可以在最配得上她的时候再度出现。
  但见到纷纷有点精神失常的样子,新王不由在心里大大地自责。他是应该早点去的。
  新王加倍地呵护纷纷,纷纷在大半年之后才恢复常态。
  但是,纷纷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纷纷了。
  这点,新王已经预料,但仍是为此遗憾。但是,不是遗憾纷纷不似往昔那么娇美了,而是遗憾纷纷不再那么快乐了。如果有可能,他真想让她永远长不大。
  但是纷纷在磨难中长大了,她会体谅人,她会对新王说,皇上,你不能日日盘桓在我这里。
  话,还是太直接;但意思却是到了。一个帝王,怎么可能整日对着一个女人。这点,纷纷也懂。
  “你喜欢看到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新王忍不住问。
  纷纷侧头想了想,“这个,还分喜欢不喜欢?”纷纷对新王感激莫名,事事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她不愿他顾此失彼,最后引发什么争端。
  新王叹了口气。她不爱他呀,委身于他,只是因为感激。
  
  贰拾壹
  
  新王一上来就将纷纷封为妃子。而嘉谷镇在纷纷走后几天遭逢一场绝大瘟疫,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死了个精光。
  叶妃的身份有点玄妙,但既然皇帝如此宠爱,臣子们也都不再继续追究。不管怎么说,也只是个妃子而已。倒是同被封为妃子的丞相将军贵戚之女,都为此暗地激愤不平。
  新王迟迟不肯立后,一来,是为了在根基未稳之前平衡各方势力;二来,他苦苦等待纷纷有喜的消息。
  他希望纷纷可以为他诞下第一个皇子,但很遗憾,纷纷没有做到。
  新王觉得有点挫败,但他并不会因此放弃他的计划。
  他要纷纷做他的皇后。他知道很难。但只要谋定后动,他相信他必然如愿以偿。
  
  贰拾贰
  
  纷纷对新王百依百顺。
  纷纷并不是刻意讨好取悦新王,但她自认她欠了他怎么都还不清的恩情,除了尽力相报,别无他法。于是新王要纳她为妃,她一点异议都没有。
  新王初时很高兴。但很快,他就发现她是为了报恩。
  纷纷并不擅长于掩饰自己的心意,何况她面对的是精明过人的新王。
  虽然为含章公子吃尽苦头,但纷纷并没有对他忘情。同时,面对新王,纷纷更多的是自惭形秽。即使她想爱他,她也不敢。她太污秽了。
  新王洞悉纷纷的所有念头,但他不动声色,似乎全然不知道,只是一味对纷纷好。
  好到纷纷都忍不住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没有一点要求,没有一点计较。如果不是因为纷纷是吃过苦头的人,纷纷相信自己是会被他娇宠坏的。
  新王摇摇头。
  “为什么?”
  “还记得吗?我刚去叶府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欺负我,但是你跑过来帮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很善良的女孩子。这个世上,真正善良的人很少。”
  纷纷目瞪口呆。其实,当时她也准备欺负新王的,谁让他是新来的,看起来又那么脏。不过,别的孩子要对新王群起攻之,纷纷看着又生气,这才倒戈去帮新王,“我并不善良。”纷纷结结巴巴地说,她犹豫了一下,将当年她“险恶”的用心和盘托出。
  新王听得笑起来,“不,你是善良的。”他摸摸她的头,当她小孩一样。
  
  贰拾叁
  
  新王放出风声,他要立纷纷为后。等众位儒官进谏得够了,新王抛出一句,立后是朕的家事。
  立后风波大致就结束了。
  这时,纷纷已在宫中待了三年。纷纷仍然没能怀上龙胎,新王暗中焦虑,即使是皇后,没有子息的话,地位也是堪愈的。更何况纷纷在朝中并无任何靠山。
  恰在这时,纷纷生母是平越王宠妃的流言如火如荼地传扬开来。
  平越王侧妃竟然还大摇大摆上表求见。
  新王大怒。
  纷纷却显得十分平静,“让她来见。我不是正缺少一个高贵的出生吗?”纷纷自我解嘲,“这不有了吗?这下皇上立我为后,名正言顺多了。”纷纷对立后的事一直兴趣缺缺,此刻突然提及,新王大觉不妙。
  这几年,纷纷的神情总是倦怠的,似乎少了一半灵魂。但此刻,纷纷的目光熠熠,那一半灵魂似乎又跑了回来。
  “不见也罢。”新王的冷汗都急出来了。他怕,怕纷纷再度被往事困扰。他这么努力,才将纷纷心底含章的影子擦得淡去了一点儿。
  “要见的。让含章也来。他可是我的亲弟弟呢。”
  
  贰拾肆
  
  天雪夫人一见到纷纷就宣布她要告诉乖女一个大喜讯。既然她爹那个混蛋已经死了,她们之间自然再无任何恩怨。她是她的亲母,自然希望她幸福,所以她必须告诉她,当年设的那个局,只是一个局。她确实是怀着身孕离开叶家的,但因为奔波劳苦,也因为心情大恸,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平越王为了安慰她,将另一个侧妃不久前诞下的幼儿强要了来,交由天雪夫人抚养。
  所以,含章不是纷纷的弟弟。他们之间,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为何?”纷纷安静地听完,“你根本不是要成全我和含章,你是不愿我做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已。为何?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呀!”为何你想尽办法破坏我的幸福?我的人生?
  天雪夫人愣了愣,她一点羞愧也没有,只是为了诡计被识破而感到不甘心,“我并不知道你已经移情别恋。”
  纷纷气急,捂住胸口。
  一直远远跪在一旁的含章,虽然惧怕新王的威仪,但还是鼓足勇气上前,“纷纷,我想和你在一起。”含章很真诚地说。他明知道他该称呼纷纷“叶妃”,但他豁出去了,当着新王的面,就说出这么番要抢人的话。
  含章其实是非常懦弱的,此举在他,已经是破天荒。若非他真的对纷纷有情,他再也鼓不起这么大的勇气。
  平心而论,含章公子除了懦弱,并无别的缺点。他对纷纷也是从来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他被天雪夫人利用,亦是他自身的不幸。这几年,新王阅人无数,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没见过像含章这样天真无邪的大男人。含章并不可恶可厌,相反,含章相当的可爱,一片赤诚。
  不然,纷纷不会对他用情那么深。直到现在,新王依然可以感受到纷纷心底那个巨大的伤口。
  说实在的,即使此刻纷纷表现出余情未了,新王都还可以勉强接受,只要纷纷不会跟着含章离开就好了。新王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在纷纷心底的位置远远及不上含章。纷纷对他,更多的是感激以及配合。含章不同。含章是纷纷最先喜欢的人,也是纷纷最最喜欢的人。若非纷纷对含章深情不悔,她又怎么可能在知道含章身份之后依然要求与他私奔,与他“苟合”,背那万世乱伦的骂名?为了含章,她是可以不惜一切的。但此刻,含章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求她回心转意。她却说:“我不是你的姐姐。同样,亦不是你的纷纷。你走,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安全离开,你不走,我杀你。”
  纷纷的声调如此阴森,她不是在威胁含章,不是耍脾气;她是警告他,她是当真的。
  “含章,走。”新王急忙出言。
  含章仍搞不清状况。纷纷一直那么爱护他,照顾他,刚刚乍见面的时候,她那亦喜亦怨的神情分明表明她仍对他有情,从没变过。但如今,她这么凶狠地赶他走?天雪夫人不是已经告诉纷纷,他不是她亲弟弟,一切都是天雪夫人的诡计,同他无关吗?为什么她不肯原谅他,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当年,我求你陪我一起出逃,一起浪迹天涯。你不肯。不肯就不肯。”纷纷说。
  “我是为着你好。”含章说。含章一片真心。当时他确实为了她好,才拒绝。当时,含章真的以为他们是血脉牵连的姐弟呀!一旦知道实情并非如此,他立即赶来,甚至冒着杀头的危险和皇帝拍板要人,他是真的喜欢她,含章是真的喜欢纷纷呀。
  “不肯就不肯。”纷纷重复了一遍,“你当时会对我说不肯,你就该料到我今日会对你说不肯!走!还有你,天雪夫人。”她不叫她母亲,她永远不会叫她母亲。
  “滚!”纷纷凶神恶煞。
  新王命人将天雪夫人还有含章押走。
  “不管是谁,辜负我一次,就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不管是谁。”纷纷捂着胸口,她气急,声音已经高昂不起来,但语调中仍隐隐有着千钧之力,“我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任何人。”含章决绝的神情有些狰狞。
  新王看呆,他忆起昔日一起放纸鸢,含章毫不犹豫剪断她心爱的蝴蝶风筝的线索。她天性中就是有那股毫不妩媚的硬气。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点含糊也无。
  新王再一次发现纷纷和天雪夫人真是如假包换的母女,都是那么绝。纷纷爱一个人,可以爱到天地动容;但当她选择绝情,她亦能绝到不能再绝。
  “看什么?觉得我可怕了?好,你休我。我叶纷纷已被人休过一次,还怕第二次吗?”纷纷迁怒。她明知激怒新王的下场会不堪设想,但她已经被惹恼,她才顾不了那么多。
  “不是,纷纷。”新王结巴了一下,“我在想,明天我就颁布立后诏书。”
  纷纷呆住,过了一会儿,傻傻问:“立谁?”
  今日之事确实令新王看清纷纷本性,但同时也提醒他,他不可以给纷纷任何怨恨他的理由,因为第一个理由必将是最后一个理由。
  “你。”新王肯定地回答。
  他喜欢她,他不想失去她。
  他迁就她。
  新王知道纷纷虽然斩断对含章的情思,但她的心仍没有完全归属他。
  但是新王也知道他和纷纷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新王是擅长等待的。从他第一次在叶府看到那个扑蝶的女孩,他就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他要努力让自己配得上她,不管多么辛苦也要长出翩然的翅膀,陪她一起翱翔。他们曾经错过,放蝴蝶纸鸢那一次,他近情情怯又自惭身世,结果那一瞬间的错失就铸造了一段永生的遗憾,但只要还活着,只要一直在坚持,总能等到下一个瞬间,让错失的一切全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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