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是代表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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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9月17日,广东广州,“九一八”事变83周年祭到来之际,刘强在邓世昌纪念馆外进行反日示威

  刘强最引以为豪的是,3年前做了一件“很多中国人想做不敢做”的事情。
  2011年12月26日早上5时许,整个东京仍在梦中,刘强乘坐的出租车疾驰在去往成田机场的路上。离目的地还有约半个小时车程时,两名警察挥手将车拦停。他把护照递上前去,心头一颤,“死定了。”
  日本警察将本子翻开,对着他瞥了一眼,挥手放行。原来只是例行检查。早上6点的候机大厅空无一人,两个警察和一只警犬守在门口,刘强拖着两个行李箱跨门而入。他坐下来把背包一拉开,一个汽油瓶子赫然躺在里面,赶紧跑到厕所,将包扔进垃圾桶。
  更令他恐慌的是,记录他作案过程的照相机落在了现场,高效的日本警方随时可能将他截住。
  刘强第一个排队办理登机手续。他持着日本签证,误以为能直飞韩国免签,却被告知这需要一张韩国至中国的机票。他站在柜台前好说歹说,两个小时后买到机票,最后一个办手续登机。
  9时10分,飞机终于升空。带着“死里逃生”的兴奋劲,刘强一连喝下两三瓶啤酒,坐在两个日本女人旁边,泪水决堤而出。
  就在5个小时之前,这名中国男子在靖国神社冒险纵火,用汽油火烧一座被称为“神门”的木质牌坊,并向“靖国神社”石碑扔掷燃烧瓶。其后,这一事件在中日韩三国掀起巨大波澜。

纵火


  踏进刘强独居的公寓,客厅的沙发和桌子上堆满杂物,一时间找不到落座之处。一张甲午战争的海报贴在墙上显眼位置,电视里正播着央视一档新闻节目。好几次正聊着,他中断对话告诉记者,这话题和最近哪则新闻相关。
  “你看过那篇新闻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悠悠地说了句,“你不关心政治,将来政治肯定会关心你!”刘强热衷于时政的方方面面,每天浏览大量新闻,乐于表达自己的政见,这和后来发生的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2011年,日本发生“3·11”大地震。看到新闻后,学过日语的刘强决定在灾后半年的节点,赴日为灾民提供心理疏导援助。他有过汶川救灾和多次义工经历,还拥有心理咨询师的从业资格证。同年10月3日,他抵达日本,首先在和歌山县YMCA学校补习日文。
  在校期间,刘强发现学校老师和当地人在中日战争历史问题上拒不认错,他觉得没法容忍,屡屡和对方发生冲突。借着一次课堂上造句练习的机会,他站出来脱口而出:“我们消灭了一小队日本鬼子。”气得老师以“语法错误”打圆场。在联欢活动上,刘强表演节目时对台下讲起南京大屠杀的话题,第二天就被驱逐离校。他随后前往福岛,在当地参加义务献血,并为灾民当起了心理疏导志愿者。
  2011年12月18日,将要结束志愿服务的刘强,看到了时任韩国总统李明博访日提出解决慰安妇问题被拒的新闻。他想起了他的外婆。11岁那年冬天,他站在床边听着外婆临终前向家人诉说慰安妇的经历,他听着一头雾水,而现在他内心积蓄已久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这一年37岁的刘强,早已不是那个看抗日电影最怕鬼子的孩童。获得第一份日美合资企业的工作后,他懂得了在日本人面前讲英语才能让他们“老实”。2005年第一次到东京旅游时,他就特地在深夜来到靖国神社门口,轻声有力地唱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刘强一再表示,他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待日本人,他痛恨的是日本军国主义,而非当代平民百姓,“你必须承认人家比我们强,不强的话120年前能把我们打得服服帖帖吗?”他也赞赏日本人的文明素质:“日本人治安比较好,没有人捡东西……我打电话给日本警察,永远是响了两次就接,态度很温和,从来不会挂电话。”
  而这次,刘强想给日本政坛右翼势力一个警告,并打算效仿2001年在靖国神社一座石雕上喷红漆的中国人冯锦华。他将计划透露给一位日本女性朋友,她的公公曾经参加侵华战争,后来死于河北战场,得到的回答是,“喷漆你还算男人吗?你以为你高中生啊,烧了它!”
  “连日本女人都说要烧了,咱还能说不?”诸多诱因牵扯缠绕在一起,终于拧成一条紧绷的导火线。
  2011年12月25日,结束了志愿者工作的刘强从福岛来到东京,3次进入靖国神社探察地形,计划在第二天凌晨潜入作案。
  12月26日正是他外婆的忌日。凌晨3时57分,刘强来到离神门10米外的小树下隐蔽,放下背包后拿出塑料瓶,将里面的汽油倒进玻璃杯中,分3次小跑靠近神门,将汽油泼在木门上。神门宽约27.5米、高约14米、厚度近半米,他这次只是打算留下一个印记。
  凌晨4时,刘强用打火机点燃了木门上水珠般滑落的汽油,霎时神门陷入一片小小的火海中,火势在悄悄地向上蔓延。他又跑到“靖国神社”4个大字高达10米的石碑处,将点燃的燃烧瓶用力扔向石碑上方,“嘡”的一声后,熊熊火苗蹿了起来。
  刘强朝着三百多米的斜坡狂奔而下,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逃离


  火头很快被扑灭,并未造成人员伤亡,日本方面一度怀疑是韩国人所为。逃到韩国后,刘强在网上发帖、联系国内媒体,想公开身份来保护自己,但鲜有人相信。情急之下,他决定另谋他计。
  2012年1月8日,刘强向日本驻韩大使馆外墙扔掷火焰瓶,并站在原地等待抓捕,最后因“放火未遂罪”被判有期徒刑10个月。刘强在警察局录口供时,主动向日本媒体承认对十多天前的靖国神社纵火案负责,中日韩三国一片哗然。
  由于日韩两国签有《韩日罪犯引渡条约》,日方以“刑事犯罪”名义向首尔高等法院提出对刘强的引渡申请。得知很可能会被引渡后,后悔害怕的他在监狱长期便秘。   服刑期满后,首尔高等法院开庭审理刘强引渡申请一案。结合刘强的纵火动机、家庭背景等,韩方认为其在日本靖国神社的犯罪行为,是为了政治大义而实施的,最终于2013年1月3日裁定,刘强所犯罪行属于“政治犯罪”,不允许将其引渡至日本。
  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称对此感到遗憾,中方则对此结果表示欢迎。第二天早上,刘强在两名外交人员的挟持下,在机场摆脱了日方行动小组的追踪,搭乘飞机回到上海。
  刘强在上海和父母、妹妹一起生活长达23年,但并不意味着他与这个家庭志趣相投。
  刘强1974年在上海出生,爷爷刘别生是新四军团长,历经多次抗日战役,最后在与国民党的内战中牺牲。在刘强眼里,特殊的家庭背景和坎坷的经历,使父亲形成了“说一不二”的性格,“他觉得我一句话说得不妥,马上踢你一脚。”刘强用“压抑”来形容这种成长环境。从小学到初中,他一直是被小流氓和留级生欺负的“受气包”。
  1997年大学毕业,刘强从上海来到广州,一心要离开那个“充斥着负能量”的家庭,十多年来从未回去过。那个年少时的自己,被如今的他贴上了“懦弱”的标签。
  而在3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终于成为了自己内心的勇士,“我觉得我是代表中国人,120年来第一次在日本国土上发动战争行为,不是恐怖主义,是战争行为,靖国神社是相当于日本的军国主义,所有去中国的日本兵都要参拜靖国神社才能出征,那是他们的精神堡垒啊。”
  回到上海后,在街道办给他举行的接风宴上,有人打趣道,“刘强,现在很多人都认为你是英雄。”话音刚落,某位外事部门领导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人是不能算英雄的啊!”果真一语成谶。
  受其影响,时常有政府和媒体到刘家了解情况。父母认为儿子做的事情很不光彩,刘强和父亲差点要脱离父子关系。他们也拒绝了有关采访的请求。
  不受待见让他觉得很落魄,对外界反应也变得敏感。整整一年他不敢抬头正眼看人,还担心日本黑社会报复,几次站在楼顶上想纵身一跳,冷静下来又觉得心有不甘。
  他记得刚回国时百度百科将他定义为“纵火英雄”,结果没过三天就变成“纵火者”,现在是“民间反日爱国者”,人们给他贴上各种标签,当然也不乏骂名,而他认为,“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公民……做了一个公民应该做的小小的事而已,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有人质疑他赴日纵火早有预谋,他回应称此举是临时为之。
  “不要等待,积极争取,人生就是这样,幸福是争取来的。”两个月后,刘强决定再次逃离上海,回到广州。

孤立


  去日本前,他是某知名外语培训机构英语讲师,偶尔承接翻译、讲座的工作,常常一天也有一两千元的收入。回到广州他如常工作生活,内心却没法走出阴影,一下班就躺在床上不想动弹,感觉自己处处遭受非议。
  2013年12月26日,安倍晋三参拜靖国神社。“我放火两周年,也正好是他上任一周年,我说你太不给面子了,你这样我跟你豁出去了。”刘强坐不住了,这次他不再意气用事,想在“非暴力、无组织”的原则上表达一个诉求——日方必须就慰安妇问题郑重道歉并进行赔偿。
  2014年2月5日,刘强带着“日本谢罪赔偿”的字幅,第一次到日本驻广州总领馆门前抗议,这是在效仿常到日本驻韩大使馆抗议的韩国慰安妇问题对策协会。此后他又多次以类似方式独自出现,常被警方以“扰乱公共秩序”带回派出所做笔录。他还想和日本驻广州总领事见面对话,被直截了当地拒绝。
  周围不少人都觉得他是在惹事生非,担心受到影响的朋友对他敬而远之。没有单位能接受这样的“麻烦制造者”,纷纷和他中断了合作。他加入的“新四军后代合唱团”认为这违反纪律且影响形象,双方不欢而散。
  刘强没预料到后果这么严重。没了工作,他靠着以前的积蓄生活;没了社交,他就宅在家里看电影、学外语。他被孤立,但自称并不孤独,并且偏执地相信,这样的刘强才是真实和自由的。朋友吴竞韬评价道,“如果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对中国人来说是件很悲哀的事情。”
  刘强把微信签名改为“甲午雪耻,勇者有成”,他决心要成为一名自我意义上的“勇士”,不管代价有多大。他坚持认为,当下大多数人活在自私、怯懦和恐惧中,包括过去的自己,以至于他们只关注切身利益,对关乎民族大义的事情却避之不及,“我的口号是:中国崛起,从我做起。我改变我自己了,一切就会顺着改变。”
  刘强信奉以我为主,而新四军后代合唱团政委郑向明则认为这是一种自大,“他是个自控能力比较差的人,来到我办公室马上抽烟,不管通风的影响,有女性同志在内部网上批评他的行为,他还在网上骂人家。刘强这种举动是徒劳的。”
  “社会需要这种民间的声音。”刘强曾经的上司静宁(化名)说,“只是在情感表达上,他的振动幅度要比平常人大,他会很直白表露出情绪。”
  在成熟的现代社会里,每个个体都应该有充分追求自身价值的自由。而在当下,性格敏感而行为出格的刘强,被公众视为一个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异类,以各自所处的维度打量、议论和褒贬,但大多数人更关心他“做了什么”而非“为什么这样做”——他的初衷是提醒国人:勿忘国耻。
刘强在日本驻广州领事馆前示威

  刘强很喜欢孙中山的一句话,“要立志做大事,不要做大官。”偶尔他也会得意地打电话调侃一下东京警方,“我说来抓我呀,他说你来呀”。“我已经做了大事啦,我同时要做更大的事。”刘强自信满满地说,他正在成立琉球历史研究会,为琉球争取独立是他的新目标。
  9月18日下午,日本驻广州总领馆所在的花园酒店东门,刘强今年以来第10次在这里出现。他在十余名警察的包围下,不慌不忙地穿上一身新四军服装,将“靖国神社”和“安倍晋三”字样的书法条幅摊在栏杆上。
  路人纷纷凑上来看热闹,他掏出手机自拍,又想让围观者帮忙拍个照,没有人搭理。喝过警察递上的矿泉水后,他抽起烟来,几次试着用手中的香烟点燃白纸条幅,火太小点不着。最后,他向纸上喷了几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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