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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操场被雨水新洗过，乡土味道的跑道呈现黑色，好像是煤渣做的，又不太像。操场不大，左边一个沙坑，右边一个篮球场，还有一片长满杂草的草坪。
这是一个有山的小镇，那座小山几乎是方圆百里的稀罕之物，这个镇上的人也因开采它加上运输而致富。而夏天的黄昏，操场上人正多，几个瘦高的孩子正沿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跑，那都是体育队的队员，练的是长跑。其中最高的那个女生叫荆梅梅。她刚经过一堆玩单杠的男生，一堆哄笑，其中一个瘦弱的男生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T恤，笑的声音最大。
他叫张冬冬，微微有点驼背，笑起来坏坏的，但是长得清秀，人也机灵，所以并不讨人厌。只是成绩差了点，倒是有朱晓令同学罩着，混得不错。
张冬冬的最佳拍档就是朱晓令，朱晓令是个微胖高大的男生，上课喜欢脱鞋，半个教室都能闻到他的臭脚味。每次有人起了意见，就说，这谁家的馍筐子又没盖严？朱晓令会不好意思笑笑，穿上鞋。然后又像坏记性的老年人一样，还是会脱。
天快黑时，荆梅梅的训练终于结束了。她换了便鞋走过来。她比一般女生都要高大，尤其是胸。她长了一双丹凤眼，面庞有点宽大，说不上美，但有一种沉默的静意。
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父亲，她父亲黑瘦而矮小，大家都说她是她妈跟别人生的，但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她有个卖面条的母亲，泼辣高大。
她走过起哄的男生队伍了，朱晓令盯着她起伏的胸部，推着张冬冬说，你敢上前跟她说做你女朋友，我给你100块钱。
男生起哄声震天，张冬冬瘦弱的脸笑起来更弱了，你真给？接着他歪歪斜斜就去了，只见他走近荆梅梅了，好像恶作剧一般，荆梅梅，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男生大笑，荆梅梅愣了一下，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喊了一句，不要脸，然后跑开了。
张冬冬几乎带着完胜的表情回来，步子夸张地歪斜着，得意洋洋。朱晓令笑着推了他一把。
100块呢？张冬冬问。
你还当真了？
男生们不乐意了，朱老板你还在乎这么点钱？
朱晓令开始掏裤兜，一帮人全是期待的表情，接着一把钱皱巴巴拿了出来，竟然有数张100的，他拣了最破的一张给张冬冬。张冬冬也不嫌，拿了后做贼一样往教室的方向跑，男生们突然像抓贼一样飞速绑住了他……
2
那天晚自习，全班所有人都吃到了糖，除了荆梅梅。她把糖扔出了窗外。
第二天她妈妈就来到了学校，当时语文老师正要上课，荆梅梅妈妈进了教室就说，谁是张冬冬、朱晓令，给我出来。朱晓令无辜地摊手，没我事啊。
荆梅梅妈大怒，你一看就是个小流氓，有钱就了不起了？朱晓令笑，真的没我事。张冬冬这时像黑色的粉笔头一样失去了往日的自得。
荆梅梅妈终于转向了他，几乎要拎起他的耳朵，你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冬冬低着头，就是打了个赌。
有着外地口音的语文老师哪见过这么彪悍的小镇妇女，愣了半天，走上前，这位家长，这位家长……奇怪的普通话在这样的环境下突然引起哄堂大笑。荆梅梅妈不耐烦地说，我要见校长，这学校是让人上学的吗？
这是流氓基地。
这句话产生了奇怪的效果，连语文老师都笑了，只有荆梅梅站在位子上，特意背过脸去。我玩一支笔，转来转去。她终于走了，似乎对校长不在很不满意，下次还要再来。
从此以后同学在背后给荆梅梅取了个很逗的名字，面条西施。
3
那时候我每天和数学老师的女儿罗辛一起上学。其实她家离学校比我家远，但我不厌其烦。因为罗辛永远和杨政一起上学。
杨政是清朗的男生，比我高一届，留着短短的头发，几乎根根竖着，说话异常好听。他家里是跑运输的，在小镇几乎是首屈一指的富人。在我看来他有那种富家孩子的清高，话不多，而且成绩名列前茅。他和朱晓令是两种人。虽然每一个人都不讨厌朱晓令，但我在心底觉得朱晓令是个流氓而已。但杨政不是，他有一种让人产生距离感的气质。
在不认识他的时候，我在一次早操后看到了他，结果我几乎天天都在校园里看见这个人。但很长一段时间，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那时我家开了一个五金店。有天周末下午，一阵摩托车响，我正百无聊赖刮手臂上的汗毛，热得满头大汗，就听到一个声音说，给我来把锁。我一抬头，汗几乎要凝结，是杨政。
几乎是屏住呼吸，我拿了一把锁，小心擦着汗，然后放在柜台，他的手伸了出来，好看的细弱的手，手指细长，让我不敢看，只觉得都是光芒。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腼腆，我不记得他怎么付的钱，怎么离开的，反正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
我简直懊丧不已。
当我知道罗辛和他是邻居，我就成了罗辛的小跟班，固定去找她上学。最幸福的一次，第二年过完暑假开学，我升初二了，罗辛去乡下给姥姥扫墓没回来，我在她家门口，遇到了杨政。——那是我们上学路上唯一的一次独处，一路上他讲的话好像特别可笑，我一直笑，心里扑扑扑，格外轻快。
4
初二下学期，班上逃课的人越来越多。张冬冬就是一个，他很少出现在教室。他父亲是卖肉的，也瘦弱异常，但整个人油腻不已，多次戴着脏兮兮的围裙来学校找张冬冬，然后一脸失望加愤怒地失望而归。有一天放学，张冬冬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几乎是羞涩笑一下，见我背着书包要走，说你一会回到家见到面条西施跟她讲下桥头。
桥头？
你讲她就知道了。
回家的路上我就想，不会又是恶作剧吧？快到家，见荆梅梅正在她妈的面条铺帮忙，我说张冬冬让我跟你说桥头，又心虚似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意思是我只是传话，传到就好了。没想到她一点也没激动，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我心里觉得奇怪。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看见张冬冬了，他看见我看他，心虚地笑。我说上次桥头咋回事？他还是笑，问那么多干吗？ 我不依，他用两个大拇指做了一个对着点头的动作。我睁大眼睛，你跟面条西施谈恋爱？
他说，你小点声，哪是我，是朱晓令。
第二天上课，我看荆梅梅，依然坐在教室，沉静如昔，我恨自己笨，怎么连这点都猜不到。但是我依然觉得震惊不已，仿佛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妈不是来骂过朱晓令吗？她不是很烦他吗？
5
我要上初三的那个夏天，杨政的一寸照片放在校门口一整个夏天，白T、短短的头发、大眼睛似笑非笑，闪着智慧的光。他是第一名。
他去县城上了高中。于是整个初三我也盼着能去县城上高中，这样就还能看到他。
隆冬的一天，落了霜，我和罗辛一起上早自习，天还灰蒙蒙的，一个躲在角落的乞丐在我们走近时突然站起来，吓了我们一跳。那个黎明给我无尽的惊悚印象。
到了学校，消息就传开了，杨政家里出事了。他父亲在跑运输的时候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不知道能不能保命。而司机已被撞死，同时还撞死了几个路人。据说是司机连夜赶路疲劳驾驶，在一个过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打起了瞌睡，于是悲剧发生了。
杨家的车已被扣押了起来。
这成为小镇的一个巨大新闻，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在议论。课间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茫然看着窗外操场的枯草，简直像在梦中。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我知道对杨政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没有在小镇上出现。半个月后，他的父亲从几千里外的地方被运回了镇医院，救护车的呼啸声划破周末的宁静。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捡回了一条命，丢了半条腿。为了保命，他也倾家荡产，赔了几条人命巨款。
罗辛和我去医院，小镇的医院有点破败。杨政的爸爸胖胖的，躺在床上，带着巨大的苦相。罗辛说，干爸你多吃点苹果。——我们俩凑钱买了10个苹果，在一个摊贩那里。杨政爸爸听见这话，拿了一个苹果放嘴里咬了一口，突然大哭起来。
出了医院的围墙，那股难闻的消毒水味终于没有了，我仿佛从灾难之地重新回到了人间。罗辛说，杨政回来过又去学校了，带了20块钱生活费——以前他一天的零花钱都不止这点钱。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根本就没零花钱。
从那以后，杨政家就破败了，他爸爸残疾了，母亲又无一技之长，一夜之间，他们变成了赤贫的人，贫穷还破败，带着苦相，仿佛从来没有富有过。
整个高中，我再没见过杨政。
6
初中毕业那天，我们把书搬回家来。张冬冬骑来了家里卖肉的三轮车，帮我们拉回了所有的书籍。只有罗辛和我考上了高中，朱晓令、张冬冬和荆梅梅决定不再读书了。
路上，朱晓令问张冬冬有什么打算，张冬冬又是一笑，打算个毛，我爹让我跟他卖肉。朱晓令鄙夷一笑，你一辈子就打算当个屠夫？张冬冬反唇相讥，那你说我能干吗？朱晓令说，跟我干吧，我打算说动我爸出钱干一票大的。张冬冬也换了轻视的笑，就你能干吗？朱晓令深沉地说，我打算跑运输。
罗辛和我明显都受到了颤动。这个小镇有无数人因为运输而发财，这座百里难见的山开采出的石料就是最好的资源，但也有人坠入了深渊。荆梅梅依然一副沉静神色，罗辛忍不住问她，你什么打算？她笑了笑，又摇摇头。我说，她的打算就是嫁给朱晓令啊。荆梅梅脸微微红，扬着手，假装要打我。
那一年的中考作文是畅想十年后。朱晓令说，十年后有啥好畅想，我肯定有娃有家产了。我很好奇他的作文是怎么写的，他说，我写的是，十年后我成为化学博士，发明一种营养液，只要滴上一滴，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成为李小龙再世，中国功夫名扬天下，我呢，整天在实验室里数呀么数钱为乐。
他得意洋洋的样子逗笑了所有人。
罗辛问我，你写的是什么？
我说，我挺懒的，我写的是十年后聚会，咱们回顾现在。聚会那天我穿了一件超短裙，那是一条四季穿上都不会冷的超短裙……
荆梅梅说，我写的是十年后山里出现了一条巨龙，我建了一个巨大的动物园，卖票收钱……
张冬冬说，不愧为夫妻档，就知道钱，真俗。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他眉飞色舞地说，十年后我发明了一种可以随意把人变成动物的神水，把朱晓令变成了猪，罗辛变成了猴子，荆梅梅变成狐狸精……又对我说，你则是一种形似耗子的兔子……
这话让一帮人喊打，他骑上三轮车绝尘而去，在下个路口遥遥相望等我们，笑道，敢打我，你们的书想不想要了？
荆梅梅突然问罗辛，你写的什么？
罗辛得意洋洋地说，你们听过时光机吗，十年后我发明一个让你们都能回到现在的时光机。
张冬冬也听见了，大喊道，我可不想回到现在，我要有大把钱的未来……一辆巨大的运输车驶过挡住了他的声音。
7
再见杨政是三年后，2006年我们俩都在北京读大学，他依然高我一届。罗辛去了西安读书，她给了我杨政宿舍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他没有手机。
我握着号码，一个晚上竟然都没有打。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得我们其实遥不可及。
第二天我终于拨了那个号码，是他的室友接的，说他勤工俭学去了，可以给他留口信。我才意识到想必他过得蛮辛苦。我说我回头再打给他。
那个周末我去地质大学找他，他在食堂的三层请我吃饭，小小的砂锅，冒着热气，有异样温暖感。他已经完全不是印象里的孤傲少年，似乎被某种东西削去了光芒，依旧清俊的脸庞多了比以前多的笑容，却看上去让人觉得单薄。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晒太阳，他毫不避讳自己勤工俭学的事情，告诉我学校里有一个鬼楼，有一次去扫地真的看到有黑影在动。
我们聊到了小镇的家，他说母亲去灯泡厂做工，一个月赚几百块都寄给了他，父亲的身体基本好了，但少了半条腿做不了什么，整天以拐杖为伴。
我静静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天我们晒了很久的太阳，聊了聊大学生活，他尽师兄责任一般告诉我北京哪里适合去逛街，哪里能买到旧书……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们班女生怎么样？ 他说，我们地质系这届有30人，就两个女生，还有一个像李逵。
我惊呼，女生像李逵？开什么玩笑。
他笑，没法想象吧？
黄昏里，他送我坐车，冬天的天早早黑了，路灯橘黄的光宁静绽放开，让人想到以前一起上早自习的日子，几乎有回到小镇的错觉。他不说话，我没话找话，你有没有女朋友？其实罗辛早就告诉过我，杨政说他在大学里不会找女朋友。
他笑，我那么穷，哪交得起。
车来了，我跳上，跟他说，有空来我学校玩。他笑着答应，然后朝我挥手。
他一次也没找过我。
8
一晃2013年了。
罗辛成了我们当中最有出息的人，出国读研，现在定居在多伦多。杨政毕业后自愿去了乌鲁木齐，跟中石油签了六年的“卖身契”，并在那里谈了他人生第一场恋爱，然后结婚。
张冬冬因为娶了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我断断续续了解到他的消息。他老婆开了一个红火的化妆品店，上次在街上看到他坐在店门口，还是黑黑瘦瘦的。我们这些年并没有来往过，所以疏离是一定的，只打了招呼。他已经有了一个七岁的女儿。
我在北京朝九晚五，千辛万苦买了房子成为房奴，夏天休假回家成了惯例。又一次回家，在县城乘公车回小镇。据说小镇的山头已经不允许开采了，所以运输致富也就成了遥远的传说，车窗外在轰轰烈烈搞着开发，盖楼，建水泥厂、秸秆发电厂，而这里的公交车依然很破，票价却涨了好几倍。
售票员过来收了我的钱，并不给票，然后百无聊赖靠着车门。看上去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微胖，精干而泼辣。我看着她的脸突然要喊了起来，压低声音，荆梅梅？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瞬间眼神发亮，认出是我，走了过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第一眼在我看来已经完全是陌生人。她和朱晓令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她告诉我，朱晓令开车带着孩子去亲戚家了，从去年开始因为没事干她当了售票员。她笑着说，闲了这么多年，我总得找点事儿干。说这话时她脸上的笑容依稀可见当年的甜美。
我下车时，她意味深长说，张冬冬出事了。然后关上车门，车开走了。
回到家，在饭桌上父母感慨小镇巨变，说罗辛的妈妈，女儿在多伦多又怎样，今年夏天大旱，她家吃不上水，六十岁了一个人去外面挑水，十分费劲。我问张冬冬出什么事儿了，爸爸说他被抓了，被判了无期徒刑。他杀了人，在17岁的时候。
原来，在我上高中的年纪，他去临近的城市打工，有一天和两个伙伴一起抢劫了一辆出租车，最后把司机杀了。然后跑回了家，结婚生子，平静生活。不久前他喝醉了酒，自己说了这件事情，结果被人举报了。
简直像奇闻。
爸爸感慨，就为了500块哎。我不禁心惊，不知道他逃亡十年的心情是怎样的，如何隐藏着这个秘密，又在醉酒的时候倾吐……
妈妈突然说，缺了一条腿的老杨的儿子杨政这两天也回来了。
我低头吃饭，眼前像汤汤流淌着一条河，我站这岸，他们一排排站对岸，慢慢模糊，越来越远了。
9
我特意去逛街，在张冬冬老婆的化妆品店见到了他七岁的女儿。
她是个不怕生的姑娘，比同龄的孩子要高，背很直。几乎找不到当年张冬冬的样子。
问她长大了想做什么，她说当纪录片导演。接着她问我，你以前最喜欢哪一门课？我说数学。她露着大牙说，我一上数学课就这个表情，然后飞快给我做了一个俏皮的白眼，接着说，我最喜欢语文课，最近的作文是让写十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像被人捅了一刀——这些年，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十年前我们那场畅想。那时关于未来，所有人几乎都成了科幻天才，我以为十年后拥有冬天不会冷的短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现在看简直是痴人说梦。真让人伤感，我们已成了浑浑噩噩的成年人，与梦想无关，沦陷于生活的细枝末节。
我问这个七岁的小姑娘希望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她突然失去了一贯的活泼，小声说，希望我爸出了大牢。
告别她，我穿过街头回家。黄昏，各色小吃店正热闹，一个平静的小镇的夏日傍晚有一种人间天堂的热闹美好。要过街口时我竟然看到杨政，他手里提着一袋卤鸭，穿着舒适的大短裤，体态略胖，整个人已不见从前紧张的状态。他也看到我，笑嘻嘻说，这是我媳妇。我这才看到他旁边的女人，胖得有点彪悍，在买东西，不耐烦等着找零钱，有一点冷然甚至敌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笑着打过招呼接着往前走，忍了又忍还是给罗辛发了微信，你的时光机呢？因为时差，深夜我收到她的回复，简单三个字：你说啥？
编辑 琳子
操场被雨水新洗过，乡土味道的跑道呈现黑色，好像是煤渣做的，又不太像。操场不大，左边一个沙坑，右边一个篮球场，还有一片长满杂草的草坪。
这是一个有山的小镇，那座小山几乎是方圆百里的稀罕之物，这个镇上的人也因开采它加上运输而致富。而夏天的黄昏，操场上人正多，几个瘦高的孩子正沿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跑，那都是体育队的队员，练的是长跑。其中最高的那个女生叫荆梅梅。她刚经过一堆玩单杠的男生，一堆哄笑，其中一个瘦弱的男生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T恤，笑的声音最大。
他叫张冬冬，微微有点驼背，笑起来坏坏的，但是长得清秀，人也机灵，所以并不讨人厌。只是成绩差了点，倒是有朱晓令同学罩着，混得不错。
张冬冬的最佳拍档就是朱晓令，朱晓令是个微胖高大的男生，上课喜欢脱鞋，半个教室都能闻到他的臭脚味。每次有人起了意见，就说，这谁家的馍筐子又没盖严？朱晓令会不好意思笑笑，穿上鞋。然后又像坏记性的老年人一样，还是会脱。
天快黑时，荆梅梅的训练终于结束了。她换了便鞋走过来。她比一般女生都要高大，尤其是胸。她长了一双丹凤眼，面庞有点宽大，说不上美，但有一种沉默的静意。
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父亲，她父亲黑瘦而矮小，大家都说她是她妈跟别人生的，但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她有个卖面条的母亲，泼辣高大。
她走过起哄的男生队伍了，朱晓令盯着她起伏的胸部，推着张冬冬说，你敢上前跟她说做你女朋友，我给你100块钱。
男生起哄声震天，张冬冬瘦弱的脸笑起来更弱了，你真给？接着他歪歪斜斜就去了，只见他走近荆梅梅了，好像恶作剧一般，荆梅梅，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男生大笑，荆梅梅愣了一下，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喊了一句，不要脸，然后跑开了。
张冬冬几乎带着完胜的表情回来，步子夸张地歪斜着，得意洋洋。朱晓令笑着推了他一把。
100块呢？张冬冬问。
你还当真了？
男生们不乐意了，朱老板你还在乎这么点钱？
朱晓令开始掏裤兜，一帮人全是期待的表情，接着一把钱皱巴巴拿了出来，竟然有数张100的，他拣了最破的一张给张冬冬。张冬冬也不嫌，拿了后做贼一样往教室的方向跑，男生们突然像抓贼一样飞速绑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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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自习，全班所有人都吃到了糖，除了荆梅梅。她把糖扔出了窗外。
第二天她妈妈就来到了学校，当时语文老师正要上课，荆梅梅妈妈进了教室就说，谁是张冬冬、朱晓令，给我出来。朱晓令无辜地摊手，没我事啊。
荆梅梅妈大怒，你一看就是个小流氓，有钱就了不起了？朱晓令笑，真的没我事。张冬冬这时像黑色的粉笔头一样失去了往日的自得。
荆梅梅妈终于转向了他，几乎要拎起他的耳朵，你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冬冬低着头，就是打了个赌。
有着外地口音的语文老师哪见过这么彪悍的小镇妇女，愣了半天，走上前，这位家长，这位家长……奇怪的普通话在这样的环境下突然引起哄堂大笑。荆梅梅妈不耐烦地说，我要见校长，这学校是让人上学的吗？
这是流氓基地。
这句话产生了奇怪的效果，连语文老师都笑了，只有荆梅梅站在位子上，特意背过脸去。我玩一支笔，转来转去。她终于走了，似乎对校长不在很不满意，下次还要再来。
从此以后同学在背后给荆梅梅取了个很逗的名字，面条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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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每天和数学老师的女儿罗辛一起上学。其实她家离学校比我家远，但我不厌其烦。因为罗辛永远和杨政一起上学。
杨政是清朗的男生，比我高一届，留着短短的头发，几乎根根竖着，说话异常好听。他家里是跑运输的，在小镇几乎是首屈一指的富人。在我看来他有那种富家孩子的清高，话不多，而且成绩名列前茅。他和朱晓令是两种人。虽然每一个人都不讨厌朱晓令，但我在心底觉得朱晓令是个流氓而已。但杨政不是，他有一种让人产生距离感的气质。
在不认识他的时候，我在一次早操后看到了他，结果我几乎天天都在校园里看见这个人。但很长一段时间，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那时我家开了一个五金店。有天周末下午，一阵摩托车响，我正百无聊赖刮手臂上的汗毛，热得满头大汗，就听到一个声音说，给我来把锁。我一抬头，汗几乎要凝结，是杨政。
几乎是屏住呼吸，我拿了一把锁，小心擦着汗，然后放在柜台，他的手伸了出来，好看的细弱的手，手指细长，让我不敢看，只觉得都是光芒。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腼腆，我不记得他怎么付的钱，怎么离开的，反正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
我简直懊丧不已。
当我知道罗辛和他是邻居，我就成了罗辛的小跟班，固定去找她上学。最幸福的一次，第二年过完暑假开学，我升初二了，罗辛去乡下给姥姥扫墓没回来，我在她家门口，遇到了杨政。——那是我们上学路上唯一的一次独处，一路上他讲的话好像特别可笑，我一直笑，心里扑扑扑，格外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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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下学期，班上逃课的人越来越多。张冬冬就是一个，他很少出现在教室。他父亲是卖肉的，也瘦弱异常，但整个人油腻不已，多次戴着脏兮兮的围裙来学校找张冬冬，然后一脸失望加愤怒地失望而归。有一天放学，张冬冬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几乎是羞涩笑一下，见我背着书包要走，说你一会回到家见到面条西施跟她讲下桥头。
桥头？
你讲她就知道了。
回家的路上我就想，不会又是恶作剧吧？快到家，见荆梅梅正在她妈的面条铺帮忙，我说张冬冬让我跟你说桥头，又心虚似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意思是我只是传话，传到就好了。没想到她一点也没激动，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我心里觉得奇怪。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看见张冬冬了，他看见我看他，心虚地笑。我说上次桥头咋回事？他还是笑，问那么多干吗？ 我不依，他用两个大拇指做了一个对着点头的动作。我睁大眼睛，你跟面条西施谈恋爱？
他说，你小点声，哪是我，是朱晓令。
第二天上课，我看荆梅梅，依然坐在教室，沉静如昔，我恨自己笨，怎么连这点都猜不到。但是我依然觉得震惊不已，仿佛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妈不是来骂过朱晓令吗？她不是很烦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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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上初三的那个夏天，杨政的一寸照片放在校门口一整个夏天，白T、短短的头发、大眼睛似笑非笑，闪着智慧的光。他是第一名。
他去县城上了高中。于是整个初三我也盼着能去县城上高中，这样就还能看到他。
隆冬的一天，落了霜，我和罗辛一起上早自习，天还灰蒙蒙的，一个躲在角落的乞丐在我们走近时突然站起来，吓了我们一跳。那个黎明给我无尽的惊悚印象。
到了学校，消息就传开了，杨政家里出事了。他父亲在跑运输的时候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不知道能不能保命。而司机已被撞死，同时还撞死了几个路人。据说是司机连夜赶路疲劳驾驶，在一个过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打起了瞌睡，于是悲剧发生了。
杨家的车已被扣押了起来。
这成为小镇的一个巨大新闻，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在议论。课间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茫然看着窗外操场的枯草，简直像在梦中。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我知道对杨政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没有在小镇上出现。半个月后，他的父亲从几千里外的地方被运回了镇医院，救护车的呼啸声划破周末的宁静。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捡回了一条命，丢了半条腿。为了保命，他也倾家荡产，赔了几条人命巨款。
罗辛和我去医院，小镇的医院有点破败。杨政的爸爸胖胖的，躺在床上，带着巨大的苦相。罗辛说，干爸你多吃点苹果。——我们俩凑钱买了10个苹果，在一个摊贩那里。杨政爸爸听见这话，拿了一个苹果放嘴里咬了一口，突然大哭起来。
出了医院的围墙，那股难闻的消毒水味终于没有了，我仿佛从灾难之地重新回到了人间。罗辛说，杨政回来过又去学校了，带了20块钱生活费——以前他一天的零花钱都不止这点钱。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根本就没零花钱。
从那以后，杨政家就破败了，他爸爸残疾了，母亲又无一技之长，一夜之间，他们变成了赤贫的人，贫穷还破败，带着苦相，仿佛从来没有富有过。
整个高中，我再没见过杨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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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那天，我们把书搬回家来。张冬冬骑来了家里卖肉的三轮车，帮我们拉回了所有的书籍。只有罗辛和我考上了高中，朱晓令、张冬冬和荆梅梅决定不再读书了。
路上，朱晓令问张冬冬有什么打算，张冬冬又是一笑，打算个毛，我爹让我跟他卖肉。朱晓令鄙夷一笑，你一辈子就打算当个屠夫？张冬冬反唇相讥，那你说我能干吗？朱晓令说，跟我干吧，我打算说动我爸出钱干一票大的。张冬冬也换了轻视的笑，就你能干吗？朱晓令深沉地说，我打算跑运输。
罗辛和我明显都受到了颤动。这个小镇有无数人因为运输而发财，这座百里难见的山开采出的石料就是最好的资源，但也有人坠入了深渊。荆梅梅依然一副沉静神色，罗辛忍不住问她，你什么打算？她笑了笑，又摇摇头。我说，她的打算就是嫁给朱晓令啊。荆梅梅脸微微红，扬着手，假装要打我。
那一年的中考作文是畅想十年后。朱晓令说，十年后有啥好畅想，我肯定有娃有家产了。我很好奇他的作文是怎么写的，他说，我写的是，十年后我成为化学博士，发明一种营养液，只要滴上一滴，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成为李小龙再世，中国功夫名扬天下，我呢，整天在实验室里数呀么数钱为乐。
他得意洋洋的样子逗笑了所有人。
罗辛问我，你写的是什么？
我说，我挺懒的，我写的是十年后聚会，咱们回顾现在。聚会那天我穿了一件超短裙，那是一条四季穿上都不会冷的超短裙……
荆梅梅说，我写的是十年后山里出现了一条巨龙，我建了一个巨大的动物园，卖票收钱……
张冬冬说，不愧为夫妻档，就知道钱，真俗。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他眉飞色舞地说，十年后我发明了一种可以随意把人变成动物的神水，把朱晓令变成了猪，罗辛变成了猴子，荆梅梅变成狐狸精……又对我说，你则是一种形似耗子的兔子……
这话让一帮人喊打，他骑上三轮车绝尘而去，在下个路口遥遥相望等我们，笑道，敢打我，你们的书想不想要了？
荆梅梅突然问罗辛，你写的什么？
罗辛得意洋洋地说，你们听过时光机吗，十年后我发明一个让你们都能回到现在的时光机。
张冬冬也听见了，大喊道，我可不想回到现在，我要有大把钱的未来……一辆巨大的运输车驶过挡住了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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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杨政是三年后，2006年我们俩都在北京读大学，他依然高我一届。罗辛去了西安读书，她给了我杨政宿舍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他没有手机。
我握着号码，一个晚上竟然都没有打。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得我们其实遥不可及。
第二天我终于拨了那个号码，是他的室友接的，说他勤工俭学去了，可以给他留口信。我才意识到想必他过得蛮辛苦。我说我回头再打给他。
那个周末我去地质大学找他，他在食堂的三层请我吃饭，小小的砂锅，冒着热气，有异样温暖感。他已经完全不是印象里的孤傲少年，似乎被某种东西削去了光芒，依旧清俊的脸庞多了比以前多的笑容，却看上去让人觉得单薄。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晒太阳，他毫不避讳自己勤工俭学的事情，告诉我学校里有一个鬼楼，有一次去扫地真的看到有黑影在动。
我们聊到了小镇的家，他说母亲去灯泡厂做工，一个月赚几百块都寄给了他，父亲的身体基本好了，但少了半条腿做不了什么，整天以拐杖为伴。
我静静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天我们晒了很久的太阳，聊了聊大学生活，他尽师兄责任一般告诉我北京哪里适合去逛街，哪里能买到旧书……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们班女生怎么样？ 他说，我们地质系这届有30人，就两个女生，还有一个像李逵。
我惊呼，女生像李逵？开什么玩笑。
他笑，没法想象吧？
黄昏里，他送我坐车，冬天的天早早黑了，路灯橘黄的光宁静绽放开，让人想到以前一起上早自习的日子，几乎有回到小镇的错觉。他不说话，我没话找话，你有没有女朋友？其实罗辛早就告诉过我，杨政说他在大学里不会找女朋友。
他笑，我那么穷，哪交得起。
车来了，我跳上，跟他说，有空来我学校玩。他笑着答应，然后朝我挥手。
他一次也没找过我。
8
一晃2013年了。
罗辛成了我们当中最有出息的人，出国读研，现在定居在多伦多。杨政毕业后自愿去了乌鲁木齐，跟中石油签了六年的“卖身契”，并在那里谈了他人生第一场恋爱，然后结婚。
张冬冬因为娶了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我断断续续了解到他的消息。他老婆开了一个红火的化妆品店，上次在街上看到他坐在店门口，还是黑黑瘦瘦的。我们这些年并没有来往过，所以疏离是一定的，只打了招呼。他已经有了一个七岁的女儿。
我在北京朝九晚五，千辛万苦买了房子成为房奴，夏天休假回家成了惯例。又一次回家，在县城乘公车回小镇。据说小镇的山头已经不允许开采了，所以运输致富也就成了遥远的传说，车窗外在轰轰烈烈搞着开发，盖楼，建水泥厂、秸秆发电厂，而这里的公交车依然很破，票价却涨了好几倍。
售票员过来收了我的钱，并不给票，然后百无聊赖靠着车门。看上去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微胖，精干而泼辣。我看着她的脸突然要喊了起来，压低声音，荆梅梅？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瞬间眼神发亮，认出是我，走了过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第一眼在我看来已经完全是陌生人。她和朱晓令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她告诉我，朱晓令开车带着孩子去亲戚家了，从去年开始因为没事干她当了售票员。她笑着说，闲了这么多年，我总得找点事儿干。说这话时她脸上的笑容依稀可见当年的甜美。
我下车时，她意味深长说，张冬冬出事了。然后关上车门，车开走了。
回到家，在饭桌上父母感慨小镇巨变，说罗辛的妈妈，女儿在多伦多又怎样，今年夏天大旱，她家吃不上水，六十岁了一个人去外面挑水，十分费劲。我问张冬冬出什么事儿了，爸爸说他被抓了，被判了无期徒刑。他杀了人，在17岁的时候。
原来，在我上高中的年纪，他去临近的城市打工，有一天和两个伙伴一起抢劫了一辆出租车，最后把司机杀了。然后跑回了家，结婚生子，平静生活。不久前他喝醉了酒，自己说了这件事情，结果被人举报了。
简直像奇闻。
爸爸感慨，就为了500块哎。我不禁心惊，不知道他逃亡十年的心情是怎样的，如何隐藏着这个秘密，又在醉酒的时候倾吐……
妈妈突然说，缺了一条腿的老杨的儿子杨政这两天也回来了。
我低头吃饭，眼前像汤汤流淌着一条河，我站这岸，他们一排排站对岸，慢慢模糊，越来越远了。
9
我特意去逛街，在张冬冬老婆的化妆品店见到了他七岁的女儿。
她是个不怕生的姑娘，比同龄的孩子要高，背很直。几乎找不到当年张冬冬的样子。
问她长大了想做什么，她说当纪录片导演。接着她问我，你以前最喜欢哪一门课？我说数学。她露着大牙说，我一上数学课就这个表情，然后飞快给我做了一个俏皮的白眼，接着说，我最喜欢语文课，最近的作文是让写十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像被人捅了一刀——这些年，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十年前我们那场畅想。那时关于未来，所有人几乎都成了科幻天才，我以为十年后拥有冬天不会冷的短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现在看简直是痴人说梦。真让人伤感，我们已成了浑浑噩噩的成年人，与梦想无关，沦陷于生活的细枝末节。
我问这个七岁的小姑娘希望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她突然失去了一贯的活泼，小声说，希望我爸出了大牢。
告别她，我穿过街头回家。黄昏，各色小吃店正热闹，一个平静的小镇的夏日傍晚有一种人间天堂的热闹美好。要过街口时我竟然看到杨政，他手里提着一袋卤鸭，穿着舒适的大短裤，体态略胖，整个人已不见从前紧张的状态。他也看到我，笑嘻嘻说，这是我媳妇。我这才看到他旁边的女人，胖得有点彪悍，在买东西，不耐烦等着找零钱，有一点冷然甚至敌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笑着打过招呼接着往前走，忍了又忍还是给罗辛发了微信，你的时光机呢？因为时差，深夜我收到她的回复，简单三个字：你说啥？
编辑 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