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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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我投湖了,带着满腔的愤恨。
   就在师兄围着早已“断气”多时的我哭喊的时候,作为尸体的我睁开了眼睛,“哇——”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了一条拇指大小的金鱼。
   他见我镇定自若地把缠在头发上的一条水藻拽了下来,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相反,师父看到我醒了,眯起狭长的眼睛,淡然一笑,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接着,他漫不经心地说:“幺妹,鱼已经在水桶里了,是时候烧饭了。”说完,甩了甩拂尘扭着腰肢走了出去。
   连我自己都忘了这是第多少次投湖了。但是,每一次师父都能淡定地叮嘱我记得烧饭,就像师兄每次都呼天抢地一样。因为师父知道,身为鲤鱼精的我,就算是在水里泡个七八天也不会有事,人反而会壮实一圈。
   师父是一只有着一万多年修行的狐狸精,眉清目秀,温润如玉,笑起来时而妖媚时而淡然,让人见之不能自控。可惜,他这副好皮囊也不能改变他喜欢吃鱼的劣迹。最让人愤恨的是他吃鱼的时候非但不避讳我,反而每次都是让我去给他烧鱼。每每想到此我便愤恨地再投一回湖。
   就在我刚打算去烧饭的时候,师兄捧着脸盆走了进来。“幺妹,擦擦脸吧。”说到这儿,他黝黑的面皮艰难地红了红,“上次我说的话……”
   我接帕子的手因为他后一句话滞在了那里,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师兄,出家人自当六根清净,师父也常说儿女私情自是不能提的。”然后接过帕子,胡乱抹了把脸,走出了房门。
   刚走到前院,就看到师父道貌岸然地站在大堂里跟一个香客周旋着。来我们这清水观上香的大抵都是些年轻的女施主,而这些女施主都是奔着师父来的。师父普度众生的道经自然也变成了普度众女的艳史。不过师父出卖色相骗来的香火钱总是其他道观可望而不可及的。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师父看到了我,跟我使了使眼色,而身后的道袍却若有若无地动了动。想必是这位女施主香火钱给得够分量,他的狐狸尾巴情不自禁地露了出来。
   我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胸部才恍然大悟,出门的时候忘记变男身了。就在我慌慌张张地往回跑时,一转身撞在了一个温香的怀抱里。
  2
   “不好意思!”我道了歉,抬眼却看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居然是男人!
   眉毛虽然细了些,嘴唇虽然红了些,长得虽然美了些。但是,他千真万确是个男人。除了师父,还有我那熊瞎子精师兄,我已经近千年没看到活的男人了。我那个娇柔的鲤鱼心不禁跟着蹦了两蹦。
   “姑娘,你还好吧?”那男子紧张地皱着眉一脸关切地问。
   我那几千年不知臊的脸皮忽然间红了,羞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身扭头跑回了房间。
   等我再变了男儿身出来吃饭时,顺着敞开的窗子看到他倚着道观外那棵石榴树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刚刚消失的方向。忽然间,心尖一颤,多了些之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吃饭时,师父见我端着饭碗傻笑,连他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鱼都没发觉,便轻咳了声。我一惊,筷子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师父垂下狭长的眼睛道:“幺妹,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被别人看到女儿身呢。这对清水观的名声该是多大的玷污。”说到这儿,他故作哀愁地叹息一声,“早知你会这般莽撞,我便将你吃了也罢。”每每我犯下错误师父便这样说上一句,虽然我一直没搞清他是因为我莽撞哀愁还是因为没吃了我叹息。
   说到这儿我不免想起了我这一生中最最耻辱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刚刚修成人形的我就遇到了一个捉妖的道士。被他贴了符之后差点儿灰飞烟灭,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在我变成原形在河里养伤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俊朗道士提着一个木桶步伐轻快地走到了河边。未修成人形之时,朦胧地记得有一个白袍道士常捉来泥鳅喂我,因而我对白袍道士素来有着难言的好感。我透过河水愉悦地打量他。这时,那道士蹲下了身,在我以为他打算低头喝水的时候,忽然他一下子把我抓在了手里。我在水桶中不断地扑腾,可那道士却一脸温柔地说:“我的小乖乖,你是喜欢清蒸呢,还是喜欢红烧呢?”说到这里,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摸着下巴一脸纠结地说:“其实糖醋也不错呢。”
   没错,这个妖道就是我那爱吃鱼的师父。自此我便觉得,白袍道士并非都是好人,比如师父就是个例外。
   他把我抓在了手里,就在我以为他打算把我刮鳞油炸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一股暖流打通了我的四肢,他渡给了我几千年的修为。于是,我一下子变成了人形——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女!他连忙捂住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地念叨着。可是,我却从他的指缝间看到了一缕兴奋且下流的目光。
   就这样,我被师父以要报恩的名义强留在了清水观,每天负责打扫做饭。每每我要出去玩时,师父便坐在门槛上,俊朗的脸上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我这几千年的修为就这样白白地给了一个白眼狼。”以至于,我一度怀疑他救下我的目的。
  3
   道观外的石榴树早已开得夺目,那男子每天傍晚时分都会绕着道观来来回回地走上几圈,似乎在打探什么,又似乎在寻找什么。每天睡前我都会用竹签在墙上划一道,如今横横竖竖已然六十一条,转眼竟过去了两个月。
   细细的花瓣伴着微风落在他黑色的袍角上,比起师父的温润如玉更是别有一番滋味,我在房间里看着那树下的身影不禁怔怔出神。
   我下了决心,捏了个诀化了女身。刚要推门走出去的时候,突然想到应该要带些见面礼比较好。我在房间里转悠着,忽然看到师兄放在窗台上的玉米,心中有了计较。
   我曾在不知师兄对我的一片情意时,问过他为何每日都给我送玉米。师兄红着脸告诉我,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把自己觉得最好的送给她。他觉得玉米是这世界上最香甜之物,所以每天都从牙缝里把玉米省下来给我。
   我听了颇为感动就要以身相许的时候,师父找到了我。他一边梳理着拂尘,一边故作无意地委婉地陈述了师兄因为不讲卫生导致皮肤黝黑和他近万年的修为仍无法飞仙的资质实在配不上我的客观事实。于是,我便狠心地拒绝了他。这大抵是我跟着师父近千年他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那男子看到我时,眼中亮了一亮,转而又恢复常态,扯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我全然不知该怎么迈步才不会顺撇,于是乱七八糟地走到他面前,红着一张脸把手中的食盒递给了他。他看见食盒有些吃惊,转而笑着接了过去。
   当他打开食盒看到里面游得异常欢快的泥鳅时,面色多了些难以形容的颜色,接着哑然失笑。想必他也和我当初一样感动欢喜吧。他看到我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便同样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很喜欢,谢谢。”
   我心下一片欣喜,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表示感谢,虽说平日里也为师父做了不少事情,但他完全把我当成了烧火丫鬟。一抹红晕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他白净的脸庞。
   “我叫宛鱼,你呢?”我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脸上的红晕问。
   他一愣,有些羞涩地说:“如墨。”说话间,他伸手接住一朵落下的石榴花,轻轻地插在了我毫无装饰的发髻上,袖笼里散发着一种奇怪却好闻的香气。
   我贪恋地吸了吸鼻子,就听到他说:“你是来这清水观上香的吗?”
   我想了半天,正在斟酌要怎样回答。
   “幺妹!”
   我一激灵,见师父一脸怒气地站在道观门口,脸上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淡然。我第一次见到师父发这么大火,便唯唯诺诺地蹭着小碎步回到了道观里。
   再回头,却全然没了如墨的身影。
  4
   原来到了烧饭的时间,我一折腾误了时辰。师父饥饿难耐便去房间找我,不承想撞见了那样香艳的一幕。
   不知为何,看到师父生气之后我便一直心神不宁,于是就主动抓了条鱼烧给师父,希望能压住他心中的怒火。师父看了眼桌上的鱼,喉结悄无声息地动了动,终于把目光从熟鱼身上转到了我这条生鱼身上。
   “幺妹。”师父故作高深地咳了咳,“为师教导你数百年,你可知你与这桌子上的鱼有何分别?”
   “因为,我是妖,我有修为,而它没等修炼成妖,就……”我盯着瓷碗边上那个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缝,小心翼翼地说。
   “非也。”师父摇了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你身上有的不仅仅是修为,重要的是有为师三千年的修为。”我忐忑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师父说到这儿站了起来,我的心立刻也跟着提了起来,而师兄看着桌上的鱼和玉米已然垂涎欲滴。
   “出家人讲究的是知恩图报,报之以桃李投之以桑榆。姑且不说为师救了你一命,现在为师就教你作为妖的第一条法则。”师父背着手转过身,姿态卓然,我不禁也认真了起来,想来这近千年终于可以学到点东西了。
   “这第一条便是,人妖殊途,切莫对人动感情。否则,终有一天,你也会如这盘中餐……”师父的声音微微有些沉重,而师兄的筷子不知何时已伸向了师父身前的那盘鱼。
   师父这时转过身,不着痕迹地把鱼端了起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为师今天心情不佳,还是回房间吃吧。”
   走到门口,师父忽然回过头,故作哀愁地叹息道:“早知你会这般莽撞,我便将你吃了也罢。”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幺妹,一会儿送些馒头去为师房间。”
   回到房间里,我看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脸庞,挂着一种从来没见过的笑容,眉心一点朱红映着烛光越发的耀眼。我轻笑着摘掉头上的石榴花,小心翼翼地压在了铜镜下。
   “如墨。”我躺在榻上轻轻地念叨着那个尚有些陌生的名字,不知何时沉沉地睡过去了。
   朦胧中有人温柔地帮我理了理杂乱的鬓角,轻叹,“幺妹,我还要等你多久……”
  5
   自打被师父发现之后,我便不再去招惹如墨,每日变了男身烧火做饭,任凭他整日倚着石榴树叹息。毕竟在我心中,他那朵插在发髻上的石榴花与我跟师父近千年的情谊是无法相比的。
   一日下午,我提着从集市买来的青菜回到道观,却不承想被如墨半路拦住了。
   他哑着嗓子有些颓然地说:“宛鱼,就算你换了男装我也认得出来的。”他顿了顿,“你为何一直躲着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见他可怜的样子,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可以慰藉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以陪我说一会儿话吗,只一会儿?”如墨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
   我见时辰尚早不能耽误了烧饭又不忍心拒绝他便答应了。我带他一起到了道观后的树林中,那里平日里除了飞禽走兽很少有人经过。
   我们坐在树林中的石榴树下,忽然都没了声音,他大抵也同我一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偶尔几许微风拂过,鼻尖萦绕着如墨身上特有的香气,心中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觉得如墨为了自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竟然有些莫名的难过。
   终于,我胡乱扯了个话题问他:“如墨,为何你身上总有一种奇怪却好闻的香气呢?”
   如墨神色一滞,竟有些慌乱,“没、没什么,一个香囊而已。”
   “想必是哪个大家闺秀给的吧。竟小气的怕人看一眼。”我撇了撇嘴。
   如墨踌躇了一下,从袖笼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到我手中。那灰色的香囊做工很粗糙,一看就是出自男人之手,我开始想不通为何如墨会把这样一个香囊放在身上,难道仅仅是因为它味道好闻?可是,说来也怪,这香囊到了我手里竟没了味道。
   “怎么忽然没有味道了?”我问道。
   如墨听我这样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转而,他垂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这香囊是师父给我的,想必……想必是时间久了吧。”
   他笑得有些勉强地说:“如果,你喜欢,就送你吧。”
   这香囊想必对他来说很重要,但是他竟然舍得赠与我。我忽然想到了师兄,难道,如墨竟然也是喜欢我的吗?!
   想到这儿,我那颗不知情滋味的鲤鱼心竟然慌乱了起来。我的脸颊不知何时起竟然有些发烫,合上手掌,把香囊贴身收了起来。
   “那个……我该回去了,不然师父该着急了。”我红着脸胡乱扯了个谎,慌慌张张地回了道观。
  6
   自从收了如墨的香囊之后,和他的关系也莫名的亲近了几分。他仍旧每日倚在石榴树下站成一道风景,而我,仍旧不敢当着师父的面跟他过多交谈。即便如此,每次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仍会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宛鱼”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多了几分别人没有的温情。
   天气渐渐转凉,如墨仍旧每日守着道观,心中也不禁跟着有些不忍。
   大抵是见我每日都要拎着篮子去市集买东西,如墨买了一个手炉送给我,虽然做工粗糙,跟清水观的镂空花纹的手炉无法比拟,但是心中终究是感动。
   可是如墨对我越好,我心中却莫名地越加失落起来。
   终于,一天晚饭时,我故意把手炉放在了桌子上。师父端着饭碗,只是垂下眼斜斜地瞥了一眼手炉便抬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有人对自己好的感觉还真是不错。”我用筷子一下一下戳着碗中的米饭,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师父用筷子优雅地剔着鱼刺,不以为然地说:“幺妹,你也不小了,很多事情不要任性。你连他的身世背景都全然不知,何来好坏之分。难道他就不能是来抓你的吗?”
   虽然师父并未说我什么,但见他这般一本正经的说辞,在我听来却是严肃的批评,心中忽然莫名的郁结起来。
   我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是,他是凡人,他跟我人妖殊途。但是,那又怎样,就算他是来抓我的,我也下定决心跟他一起了。至少他对我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不像有些人,只是把我当成烧火的丫鬟。”
   不知为什么,我会这样的不开心,会乱七八糟地说这么多不入耳的话。
   师父听我这样说,剔鱼刺的手顿了顿,接着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继续吃起了饭。我把饭碗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扭头就往房间走去。
   “幺妹……”师兄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让她回屋。”师父淡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顿了顿接着说,“好好反省反省。”
   我甩开师兄的手,回到房间把门重重地摔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竟然觉得异常的委屈。
  7
   自从和师父生气之后,我心中终究多了些难以解开的疙瘩,对师父的态度也不咸不淡,反而跟如墨的关系愈加亲近起来。我们经常晚上去道观后的树林中一起聊天,哪怕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起躺在树下看着被枝桠割裂的夜空。
   如墨常会问我一些关于师父、师兄还有道观的问题,大抵是没见过哪个道观会有女道士,所以觉得好奇吧。我也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他,连师父以美色骗取香火钱的机密也毫不隐瞒,只是略去了我们都是妖精的事实。
   而如墨则仿佛得知了一件极其稀奇的事情一般,每日都会寻到一些新的问题来问我,甚至师父会不会闭关,何时闭关这类问题都不放过。可能是平日这些在我们看来平淡无奇的事情在他眼里都异常神奇吧,每每我给他讲一些关于师兄和师父的趣事,如墨总是笑得很开心,如漆般的眼里溢满了快乐。
   一日,我刚打算去集市买些粮食,便被师兄抓住衣袖拖到了厨房。
   师兄有些愤愤地说:“幺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料想恐怕是因为我跟师父置气的事情,便撇着嘴说:“他不关心我,我不理他有错吗?”
   师兄听我这么说,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幺妹,师父掐算到近日会有天狗食日,到时便是百年一遇的飞升日。道观里近来恐怕不会太平,那如墨来历不明,师父让你远离他怎么不是为你好?”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师兄,师兄见我这样便小声道:“恐怕,那老道不会放过这飞升日,定然会借此机会要来捣乱。”
   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这件事恐怕还要从五十年前说起,那时候师兄因为出去游历不巧受伤,拖着病躯往清水观走,在离清水寺不远的集市上却被一个道士碰到。那道士修为很高,为了能够早日升仙整日提着桃木剑到处捉妖。所幸师父掐指算到师兄有难,便前去阻挠。师父怕我跟着去了反而坏事,便留下了我一个人看守道观。
   其间发生了什么我也难得甚解,只知道最后师父神情疲惫地拖着满身伤痕的师兄回到了清水观。之后的几个月里,师父和师兄全都在房间里闭关疗伤。
   后来听师父说,那老道也因为此事折了不少修为,又忌惮师父不敢接近清水观,一直企图抓住机会报复清水观。因而,师父每日除了去买些日常用品外从不让我乱走。
   难怪师父这些时日这般紧张我跟如墨来往。想到这层,忽然心里觉得有些惭愧,竟把师父想得那般不堪。但是,如墨常与我在一处,他为人比师父更为善良,全然没有师父那种狐狸与生俱来的狡黠。我终究不相信他会如师父所说,是老道派来的人。
  8
   大抵是每日休息不足的原因,我日渐消瘦,平白的多了两个黑眼圈,白日里更是常常嗜睡,身体内的修为也不知为何变得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师父对我甚是不满却也挑不出错处,只能眯着双狐狸眼时不时地感慨下师门不幸。
   与如墨相见时,我常会带上几条肥硕的泥鳅让他吃。他都会深情款款地看着我摇摇头,想必他是舍不得这么快把我的一片心意吃掉,如果换成师父定然会告诉我,下次换几尾新鲜的鲤鱼来。想到此层,我便更加地钟情于他了。
   不知为何起,如墨有时看我的眼光中多了些难以琢磨的东西。
   终于,有一日,他目光有些闪烁地说:“宛鱼,把上次我给你的香囊还给我吧。”
   我一愣,难道他也同师父一般不愿意对我好了吗?于是有些闷闷地问:“为什么?”
   如墨大抵没想过我会这么问,便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是这样,那个,我、我总觉得,把师父送给自己的旧东西送给你,会、会表达不了自己的心意……”
   我心里忽然间多了些甜甜的东西在发酵。月光穿过枝桠给如墨清俊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银辉。我踮起脚尖,在如墨的脸颊上飞快地印上一吻。
   “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喜欢。”我垂下头,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如墨红着脸,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帮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9
   现在想来,男欢女爱不过如此,戏曲里那些小姐夜会书生的桥段想必也都与我和如墨一般。我每晚都乐此不疲地跟他控诉师父平日里的恶行。而如墨则静静地听着我毫无逻辑的抱怨,时不时温柔地笑着帮师父辩白两句。
   一日,如墨望着天上的圆月憧憬地对我说:“宛鱼,你知道吗,在这夜空之上有一个叫九重天宫的地方。只有仙才可以去,那里没有死亡,没有病痛,没有人间疾苦。”
   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师父为何不升仙,师父一边剔着鱼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长生不老又怎样?人生在世,但求平安喜乐,若不能和欢喜的人在一起,纵使活上千年万年,又有何意义?为师现在跟你们师兄妹二人生活在一起快乐得紧。”当时,我尚且年幼,只觉得这话忽然间震撼了内心的某个深处,自此下定了决心,不再离开清水观。现如今听这话从如墨口中说出,忽然觉得,他是万万没有资格与师父相媲美的。师父对我虽说不似如墨这般每时每刻的关怀,但他却能够为了我和师兄放弃成仙的机会,这对于一个妖精来讲,该是多大的牺牲。
   如墨见我没了声息,便接着说道:“如若能和你一起升仙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我忽然间不知如何回答,虽然觉得如墨俊逸非凡,日里也常在一处,但倘若要我跟他万万千年的待在一块儿,心底竟然生出了几丝莫名的不甘。
   “宛鱼,你想过成仙吗?”
   “很小的时候想过。”我如实回答。
   现在如若让我成仙……忽然,心里竟一下子想到了师父,我那颗很少有情绪波动的鲤鱼心忍不住难过起来,仿佛明天就要离开一般。
   虽说近千年过去了,师父时常会让我烧鱼给他吃,更是经常把我当成烧火丫鬟,但是他却真真实实的什么事情都为我打点妥当。刚刚相识便渡给我三千年的修为,这些年事事由着我胡闹,之后总是他帮我收拾烂摊子,但凡危险一点的事情都是由他担当。现在想来,纵然清水观的日子难免枯燥,但有师父在却仿佛多了一抹绮丽的色彩。如果当真要为了升仙离开他,我终归是千般万般不愿意的。
   如墨见我今日话不多,以为我倦怠了,便带我回到了道观。
   却不想,我刚与如墨走到道观门口,便远远看到师父房间里竟透出些许的光亮。
   我的心一皱,竟似异常害怕师父发现我与如墨约会一般。就在犹豫之时,师父已经披着白色的道袍从道观里走了出来,远远地看着我,眉目间多了些倦怠。
   我低着头,绞着衣角快步走了过去,生怕他会如上次一般呵斥我。谁知,师父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拢了拢道袍转身往房间走去。我一步步地跟着他,心中竟然生出许多害怕他不理自己的恐惧。师父在门前忽然顿住脚,不着情绪地说:“幺妹,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如果愿意,就随他去吧。”
   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这是我听到师父说得最伤感的一句话。
   原本摇摆忐忑的心,在听到师父这句话之后,竟一下子坚定了下来。我定定地在师父门前站了一夜,连如墨什么时候离去都不曾知晓。
  10
   自打那晚之后,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了如墨这个名字,如墨也似乎觉察到什么,在道观外守了几日,见师父没有为难我,也没再走出房间,便再也没有出现在道观门口。我整日待在道观里守着师父的房门,仿佛如墨只是我做的一个梦。而师父也再没有理过我,更没有走出过房间。每餐我都会烧一条鱼和一道素菜放到师父房门外,可是,师父再也没有吃过一口。
   师兄看到每日炉灶上一口未动的鱼,轻叹了口气道:“幺妹,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了。”
   我听这话不禁有些纳闷,“为什么?”
   师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鱼道:“师父恐怕也要升仙了。现在在闭关,自然是不用吃东西的。”
   “那这鱼放着也浪费了,你吃了吧。”我见师兄一脸馋相便把鱼端给了他,眼睛却莫名的酸涩起来,一心为师父即将升仙这件事而默默地难过。
   师兄见我这般模样,不禁欷歔道:“你和师父这又是何苦呢?”
   “师父怎么了?”我听他这话不免有些疑虑。
   师兄有些感伤地说:“幺妹,我虽然为人愚钝木讷,但我知道是师父告诉你我配不上你,才使你一直对我这般回避。”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素来憨憨的脸上也多了些难得一见的神色。“幺妹,也许你不知,但我跟随师父几千年,我亲眼看到他曾经每日都要亲自捉些泥鳅去喂道观不远处河中的一条小鲤鱼。起初,我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师父神秘兮兮地说,她要来了。我从未见他如此开心过。他告诉我,当年他在河边修炼时,曾经有一条鲤鱼每日都在河里陪伴他。那时起,他就决定一定等着那条鲤鱼一起升仙。”
   不知为何,听了这些话,我的心里竟慢慢地皱了起来,隐隐作痛。
   师兄接着说道:“我也曾纳闷,师父如何一眼就认出你是那条鲤鱼。师父看着正在厨房里烧饭的你笑着告诉我,幺妹眉心的那颗朱砂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他很知足,只要你在他身边,他就很开心。可是,幺妹。”师兄说到这儿顿了顿,“我却妄图在你不知男女情爱的时候骗你同我在一起。我确实喜欢你,我自私得甚至妄图从师父身边夺走你。”
   师兄摇了摇头,黝黑的面庞满是悲伤,我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他。
   “我现在也终于相信,有些缘分真的是命中注定,就像你和师父。你为了他日渐消瘦,他为了你蹉跎千年。就算现在他要升仙了,你仍旧这般牵挂他。”
   听了师兄这番话,我心里更加觉得对不起师父。我朦胧的记忆中,只有那么一个自己感念千年的道士,他每日都会送来肥硕的泥鳅,每日看着我一点点长大,一点点修炼。隔着清凉的河水,我甚至不知道那个身形颀长的白衣道士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更没有把白袍道士与终日在我身边的师父联系在一起。而师父竟然不求回报地默默守护了自己几千年。
   我记得师父做的那么多坏事,却很少念及他对我的好,更没有想过他为何会做那些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
   渡给我三千年的修为只为了找一个蹩脚的借口留下我。
   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说些破坏师兄形象的话只是害怕我真的接受师兄。
   千方百计地阻挠我跟如墨除了怕危险更多的恐怕是吃醋。
   ……
   师兄一番话,竟然醍醐灌顶般点醒了我,终于明白了师父对我的情谊。连师兄这般愚钝的人都看得清楚,可是一直自诩聪明伶俐的自己却从没发觉。
   得知这前因后果之后,素来不会牵挂什么的我竟开始日益哀愁,更加看不清自己对师父的感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消瘦得更加厉害了,甚至时常觉得身子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师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我窗台上的玉米堆得比往日更是多出许多。
  11
   转眼已是深冬,清晨刚刚用过饭,师兄便拉着我下了山,说要去市集。我不禁有些纳闷,问他为何。
   师兄面带伤感,有些凄然地说道:“前几日,我给师父在集市里订做了一件新道袍,今日正是师父先前掐算的飞升日,师父今天恐怕就要升仙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竟咯噔一下,一股凉意从指尖开始蔓延全身,虽说早知师父这些时日闭关是因为此事,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师父,心中居然有些难言的凄楚。师兄见我全然没有血色的面庞,忙问:“幺妹,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胡乱地推说肚子痛,便丢下师兄急匆匆地捏了个诀,一个人飞回了清水观。
   我回到道观竟看到师父正皱着眉坐在后院对着石桌上的残局,修长的手指执着枚黑色的棋子,一副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师父见我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便故作哀愁地叹息道:“早知你会这般莽撞,我便将你吃了也罢。”
   师父熟悉的嗓音仿佛带我回到了好多年前,我还是那个刚刚来到清水观终日捣乱的小丫头,师父,则以千年不变的姿态等着我慢慢长大。近千年过去了,我仍是那个仗着师父宠爱成日无事生非的幺妹,可是师父,却终究因我伤了一颗千年不变的心。而我,也终究将要失去他了。
   “师父,你今天是不是要飞仙了?”嘶哑略带颤抖的声音,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师父淡然地笑了,如同往常一般温润,然后垂下狭长的眼睛,轻应了一声:“嗯。”
   “可是,你不是说天上实在无趣,怎么你竟也会变得这般俗不可耐?”我咄咄逼人地问道,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师父抬起了头,看着天上飘荡的云朵,眼底笼上了一抹愁绪,“我对这凡间已然没了牵挂。”
   “可是,你走了,我怎么办?”心底最真实的声音脱口而出,是的,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师父对我亦如盐一般,拥有时不觉有他,然而一旦失去,生活的一切便淡而无味。
   我抬起头,就看到师父挑起眉尖暧昧的笑,我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一辈子不出来。这样矫情的话我竟然脱口而出。
   我又心虚地小声补充道:“师兄也很舍不得你。”
   “既然这样。我不走也罢。”师父眼中闪烁着一种异常耀眼的光芒,转而又轻笑着漫不经心地说,“反正已经等这么久了。”
   我一直以为师父早已被我伤了心,却未想过,他竟然还会为了我一句清浅的挽留放弃踏入九重天宫的机会,亦如他一直等待着我的几千年。如若不是得知他即将飞仙,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近千年过去了,他终归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如同在我眼里没有人可以与师父的风姿相比,哪怕是如墨,也不及他的万万分之一。正如我会因为如墨对自己的好而郁结,完全是因为师父的不在意。只是,彼此相距太近,我反而看不清。
   未待我感动完,便听师父用极其欢快的声音说道:“幺妹,去山下把师兄叫回来,我们一起吃顿好的吧。为师先去睡个回笼觉。”说完便伸着懒腰走回了房间。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忘记了该做什么,心里被一种满足甜蜜的情绪塞得满满的。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师父探出头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补充道:“鱼在水桶里。”说完,未待我发火便砰地把门关上了。
   我心中的情绪瞬间荡然无存,咬牙切齿地下山去找师兄。
  12
   我走到裁缝铺门口正巧遇到刚出门的师兄,便和他一道往回走。
   忽然,如墨颀长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身后跟着十几个遁了形的小妖,而小妖身后却跟着一个灰袍道士。我心下顿生疑虑,告诉师兄有事要办让他一个人先回去,也来不及解释,便连忙捏了个诀跟了上去。
   我一路跟到丛林,不知何时,跟在小妖身后的灰袍道士没了踪影。十几个小妖见人烟稀少,竟现了形把如墨团团围住。如墨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多时,已伤痕累累。
   我顾不得许多,忙现出身形去帮如墨。我捏了个诀,试图把小妖引到身边,可是近日不知为何体内的修为似乎总是不受自己的控制。我来不及多想,便一边用法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一边暗自结界。如墨看到我在全力帮他,竟一脸诧异地愣在那里。
   “我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快偷袭他们。”我不得不分神对他大喊。他这才恍然提起剑砍了起来。
   忽然一个小妖一下子扑到我的肩膀上,张口就向我的脖子上咬去。如墨忙抽身过来帮忙。结界已到了最后关头,如果这时候被打断,我只能心脉尽断而死。
   就在我脖子刚刚感到一阵疼痛的时候,水结界终于结成。十几个小妖尽数被圈在其中。我还没来得及欢欣,就哑然失色了。
   这水结界,竟比我刚刚化作人形时结出的更为混沌。我三千年的修为因为胡闹折去几百年,但加上师父的三千年理应更加纯净才是。恐怕这跟修为不受控制有直接关系吧。
   冷汗已沿着我的额角流了下来。我拼力地把法力注入到结界里,试图尽快把小妖溺死在里面。可他们却挣扎得越发厉害,眼看便要冲破结界闯出来了。
   我已感到异常的吃力,如若这结界被冲破,我也必然受到反噬,纵然侥幸不死,也会被这些小妖厮杀。心中竟生出了几缕绝望。
   这时,一股暖流注入我的心房,结界也登时明亮了许多。
   原来,如墨竟是懂法术的!
   小妖们挣扎的动作渐渐迟缓,眼看便要溺死。忽然天边远远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如墨,你在做什么?”
   如墨的动作一滞,轻唤了一声:“师父。”
   “孽障!你居然助这妖精为害人间!”天边的声音忽然间变得浑厚尖锐,刺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如墨惶恐地收了手,不再往我的身体里注入法力。结界因为没有了同等法力的支撑,一瞬间迸发出一阵蓝光。接着,我的胸口传来一阵钝痛,仿佛被人拦腰斩断一般,喉头立刻涌上了一丝甜腥,鲜血喷在了月白的道袍上,开出大朵大朵妖冶的花。
  13
   小妖疯狂地撕咬着我不断流血的身躯,我缓缓地闭上眼等着死亡来临。这时,如墨疯了一样把全部的法力都注入了我的身体。他一张脸因为法力的流逝而越发惨白,“宛鱼,你一定要挺住。”
   我轻笑着,拼尽全力艰难地说:“带我回清水观,我要见青莲……”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直呼师父的名讳。青莲,多美的名字。
   如墨全然不顾咬在他身上的小妖,一边用法力维系着我的心脉防止我因失血过多而死,一边抱着我往清水观跑去。
   刚刚跑了没多远,就看到师父和师兄迎了过来。原来师父见师兄一个人回到清水观便料到事情不妙,就拉着师兄寻了过来。
   是我看错了吗?我竟从师父的脸上看到这么多情绪,有焦急、懊恼、悔恨,更多的是难过,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仙风道骨。
   我的双手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接近透明。看来我真的是要灰飞烟灭了吧。而我最大的遗憾竟是没有对师父说一句,我一直都是喜欢他的。
   师父一把从如墨的怀中把我抱了过去,叮嘱师兄注意周围,防止被人偷袭。
   师父折了半世的修为,才将我勉强救活。
   他脸色苍白地盘在地上闭着眼打坐,冷汗一滴滴地沿着他的额角不断地流下来。
   大师兄照顾着躺在地上的我,而如墨则低着头思索着什么。
   忽然,如墨抬起头说:“你们快走!”
   师父仍旧闭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会儿我师父来了,你们都要死。”如墨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吼道。
   没待我们搞清楚事情的始末,一个穿着灰袍的老道已经远远地走了过来。
  14
   “想走?未免晚了些。我找了这么久,没想到在这碰到你们。”老道冷笑着,竟然是我在集市中看到的那个灰袍道士。我恍然明白,恐怕他就是那个与师父结怨的道士。
   师父闭着眼轻笑道:“你我的恩怨何必牵扯到其他人。”
   “三千多年修为的鲤鱼精,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老道的面目忽然变得可憎起来。
   “师父!”忽然,如墨一下子冲了上去抱住了老道的腿,“他们不害人的,今天如果不是宛鱼恐怕徒儿早就丢了性命。你不是说为人要分善恶知礼仪的吗?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老道一脚踹开如墨,“善恶?要不是算准这鲤鱼精会来救你我怎会让那些妖精去杀你?”
   如墨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看着老道。原来这老道为了杀了我,不惜置自己的徒弟的安危于不顾。
   师父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老道说:“只要再诛一只五千年的妖你便成仙了吧?”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们废话了!”老道怒斥道。
   比起师兄和我,当然是师父的修为更高,所以他自然是更希望能将师父诛杀了的。更何况,此时的师父已经全然没有能力带着我们全身而退了。
   月亮不知何时已被天狗所食,仅余下一弯细如发丝的光亮。
   “带幺妹走。”师父神色淡然地叮嘱师兄,仍旧端坐在地上,仿佛成竹在胸。
   “师父,你跟幺妹走!这一切孽果均因我而起。”大师兄走到了师父身边,挡在师父身前,“就算真的要有人牺牲,也应该是我。”他一向鲁莽,可此时,眼底却蒙上了一层水汽。
   我看着他们,心里莫名的不安起来。
   “难道你还要违抗师命吗?”师父的语调骤然提高了几度,近千年,我从未见师父如此刻一般大喊。大师兄用原本就脏得发亮的袖口狠狠地擦掉眼里的泪水,倔强地咬着嘴唇,脚下却丝毫未动。
   而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却真真实实地明白,师父,他竟然要替我死!
   我挣扎着要冲到师父身边,却被大师兄抓住,牢牢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就算你死了,现在的我也保不了幺妹周全,现在哪怕我们联手,恐怕现在也不是他的对手。把幺妹交给你,我走也能放心。”师父平静的语调中不带半丝波澜,仿佛告诉师兄记得扫院子一般。
   师兄听了最后一句话,终于有所动容,拉住扑倒在地的我,悲愤地看着举着桃木剑的老道。师父则眯起狭长的眼睛对我露出一抹妩媚的笑,一如最初相遇时那个明媚的清晨。
   我使尽全力狠狠地咬在了师兄的手腕处,他吃痛地松了手。我奋力地向师父跑去,我不能让他死,哪怕是为了自己。
   忽然,师父的袍角全数飘起,迸发出一片澄清的银光。我整个人撞在了一个透明的墙壁上——师父竟将他仅余的五千年修为全部注入了这个结界。这结界就仿佛是一间无形的房子,把我牢牢地控制在里面,谁也靠不了我的近前,谁也伤不了我。而我如果想摆脱控制,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师父自己收手。第二种,是师父灰飞烟灭。第一种根本不可能,而第二种恰恰是我最不能也不想看到的。
   我奋力拍打着结界,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地喊:“放我出去!”
   师父淡然地看着我,眉梢眼角还是那般熟悉的笑意,仿佛没有看到正直直刺向自己的木剑。我全然听不到外边的声音,只是用力地挣扎,试图冲破结界去救他,哪怕救不了他,也可以替他受了那一剑。
   我在结界中眼睁睁地看着木剑正中师父的眉心,那个瞬间,众声消失,没有哭喊、没有挣扎,一切仿佛一幅无声的画卷,静悄悄地就在我眼前带走了我最最深爱的师父。师父神色如常地看着我,对我默默地动着嘴唇,可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忽然,一片粉红色的霞光照亮了整座山,那灰袍老道踏着一道霞光隐没在了无边的夜空。
   草地上还留着师父打坐时的余温,只是上边只剩下一袭空荡荡的道袍。我把道袍紧紧地抓在手里,似乎这样就可以永远抓住师父留在道袍上的余温。忽然,手指触摸到一处不平整的刺绣——是师父在胸口内侧用红色丝线歪歪扭扭绣的“宛鱼”二字。
   一弯惨淡的月光悄然挂上了树梢。
  15
   原来那老道一直对师父仇恨在心,自知折了修为也打不过师父和师兄,便把目光转到了我身上。而如墨则是过来打探虚实的,却意外与我交好,老道便指使如墨从我口中套出清水观的情况,最后还想出了那出苦肉计。而如墨给我的香囊则是一种专门消耗妖精法力的药粉,只要贴身放到妖精身上便毫无香气。所以我才会时常觉得无法控制法力,才会在救如墨的时候差点儿一命呜呼。
   清水观因为没了师父也跟着渐渐萧条,纵然师兄每日勤劳地打理,可他那张熊瞎子的黝黑面孔又怎么能与师父的活色生香相提并论,香火已然不及原来的百分之一。
   而我却全然不关心,只是每日盘坐在师父的房间里,一遍遍地抚摸着师父藏在书柜中的画像,烧饭时的我、调皮时的我、睡觉时的我……
   我想了这么久,终于明白师父渡给我修为的时候便已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我每日沉浸在回忆里,没有眼泪,没有言语。因为记忆里只有欢乐,没有伤悲。一转眼,几十年便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如墨为了救我丧失了法力变成了凡人,现在的他已满头银发,却仍陪着我守着这座道观,每次颤颤巍巍地为我端来饭菜。其实,我早已不再怪他,生死有命,我已能跟师父看得一样淡然了。可他却固执地坚持着,仿佛只有这样做了,他才会心安地活下去。
   我抚摸着师父生前用的玉盘,想着师父最爱吃的菜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知何时,我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了。恍惚间,玉盘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所幸没有摔碎。
   “早知你会这般莽撞,我便将你吃了也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故作哀愁的叹息。我心下一喜,忙转过身去,却,仍是一片空荡荡。
   我弯下腰去拾地上的餐盘,却看到餐盘背面的文字。细细密密全是“宛鱼”二字,整整九百九十九个,一如我跟师父在一起的九百九十九年。
   也终于想起,被剑刺中那一刻,师父卓然的身姿和翩跹的衣角,以及他口中的那句:“幺妹,忘了我吧。”
   正如师父说的,人生在世,但求平安喜乐,若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纵使活上千年万年,又有何意义……
   生尽欢,死无憾。最难忍受的,也许不是死,而是孤独地活着。
   那滴忍了几十年的泪,终于滑过脸颊。
  
   【长生】 创作谈
   意外的邂逅,暧昧的情愫,如墨或许是使宛鱼情窦初绽的男子,却终究抵不过千年的守候。爱情可以是浪漫的,可以是温馨的,而等待却是爱情中最无奈也是最决绝的姿态。青莲等待几千年终于得到一句舍不得,而宛鱼却把自己困在感情的桎梏里,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将来……做为第一次上稿的新人,我觉得,自己写的还挺文艺的,是不,小花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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