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间房

来源 :当代作家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ebe201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王升家原本并非只有一间房。
  他家有一间半房。只不过,另半间与周木一家共有。是土改那阵分的汪家垭地主的房。地主就是汪根的爸爸。汪根的六间大瓦房,是他后来一间一间攒起来的。在汪家垭,别人攒日子。攒一天是一天。只有汪根最用心,攒了日子,还攒了六间房子。
  一间房,两家人,怎么共用呢。中间又没一堵墙。筑一堵吧,谁来花这瞎功夫。是王升还是他周木,我看谁也不愿意。
  不筑吧,这一间房,来来往往的。连粮食都堆在房里,想藏就藏不住。一年的收成都藏不住,被别人看得兜了底儿,还能藏住什么呢。在作坊村,收成是一家人最大的秘密,最后的秘密。粮食打得多的年份,怕别人来借。打得少的年份,怕别人瞧不起。
  藏不住的,还有眼神。有闲言碎语。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其他秘密。再说了,就是一家人,在一间房里,你来我往,来回走动,天天你看我,我看你,就有不顺眼的时候。何况是两家人。天天在一间屋子里穿梭,碍眼得很。两棵苞谷种撒在一起,你挨我,我挨你的长大了,争阳光争水份,争得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锄草时,就得铲掉一棵。一间房两家人共,争来争去。争长争短,争是争非,架就吵起来了,骂起来了。
  在汪家垭,争吵骂架是一件事。像农活一样的一件正经事。男人们有种不完的地--实际上,也就山上那么几块,让男人们心甘情愿兜一辈圈子,然后接纳他们,揽他们入怀,葬入其中一块。女人们的事呢,主要有两种:除了帮忙上山种地,生娃养娃,还多一件,那就是吵架骂架。女人们的风言风语,家长里短;男人们的争田争界,争利争益,多像村子多年前煮酒作坊里的麯子,稍稍发酵,就会酿成一场场恶吵。
  哪家女人不会骂架,就像养一头母猪不会生猪娃,养一只公鸡不会打鸣。骂架是汪家垭的另一种鸦鸣。听了瘆人。不听寡味,不热闹。哪家女人不骂架,男人日子过得好不到哪去。女人隔三差五不骂一骂,弄出点声音来,整个屋场就会忘掉这一家人。一般情况是,女人在前面骂架,男人在背后煽着风,点着火。
  没架吵的日子,就像炒菜的锅里没一撮盐,宋贵老人的饭桌上没一滴酒。
  骂架让女人长精神,男人长志气。男人在地里拼命。女人不行,要做点别的事提神。骂架最好不过。没架吵,她们会浑身没劲儿。身子一天天塌陷下去。该圆润如西瓜的地方,干瘪如炕土豆。该多汁儿的地方如一口枯井。
  这些,可是给男人留着的。是最好最近的一块地。
  周木家与王升家终于发生了一场恶吵。这是女人出头的时候,男人躲在背后,像躲在石头下的螃蟹,不出来。或操纵,或沉默。当男人加入,恶吵会变为恶斗,双方都清楚后果。
  两家为的啥事,我给忘了。共用一间房,事有的是。那时,我天天挎着母亲缝的帆布书包上小学,要从他们门口经过。我睁着好奇的眼睛,目睹那场恶吵。多漫长的一场的恶吵啊,如一场持续几天的阴雨,绵绵不绝。从早上我上学,持续到放学。从第一天,到第三天,第五天,没吵出个啥结果,分出个啥高低。
  这天,周木从吵架的女人背后走到了背前。他突然使出了一个绝招:搭上梯子,将那间与王升家共用房子的瓦片,硬是一片片给揭了。当然,经过精确目测,只揭靠他这边的半间。王升家的,半片瓦也不动。檩子是横跨着的,他这边一旦抽掉,王升家那边的也就垮掉,周木保持克制,没动一根指头。椽子呢,当然抽掉了。抽自己这边的,不影响他那头的。王升想说,也说不了。
  没了瓦片、椽子的半间房,不再是房。王升家半间剩下的房,谁也没动它一个指头,包括周木。慢慢地,也不再是房了。是时间,把它给拆掉了。
  王升要找人算账,找时间去。
  还是周木技高一筹,借了时间的手,灭了王升女人一张口。她甘拜下风,停止了这场持续数天的恶吵,再也没同周木家女人吵过架了,没在汪家垭吵过架了。
  这一家子从此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周木那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只身上房,拆了他的半间房。
  地主汪根的爸爸在地底沒动一根指头。这是他当年一手建起来的,他舍不得动。再说,地底与地面看起来近,实则阴阳两隔,相距遥远,他才懒得赶这段路。房子几易其手,地底的他,看得清楚。相信他也不再会建房,更不会拆房。
  周木家的半间房,像个一丝不挂的人,裸露着她的每一处身子。雨开始没遮掩地漏下来。泥墙泡软,像醉汉一样趴下,一截又一截。日头看清了房子每一个角落,几十年来,有瓦覆盖,这是一个陌生境地。风有一阵无一阵地剥一层又一层的泥皮,像玩一个消磨时间的无聊游戏。晚上,星子和月光掉了一丈厚,白花花的,吓得王升一家人不敢迈进一步。杂草从这拆掉的半间房里,齐刷刷地站起。没过多久,周木家的半间房很快垮掉。
  一间再结实的房,也经不住这样的合谋。何况是剩下的半间房--王升家半间房,也苦撑不住了。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彻底趴下去了。
  在等待王升家半间房趴下去的日子里,每逢下雨,刮大风,合谋的他们很兴奋。渴望这雨,下的时间再长一些,最好长过土墙的高度。风再大一些,最好多剥掉几颗尘土。我还看见,周木一家人在长草的季节里,拼命地挥手,助势将草向王升家那半间房里赶。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间房,赢得了另半间房。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间房,输掉了另半间房。
  其实,他啥也没赢。
  周木一家,唆使雨、日头、风、星子和月光、杂草,干了一件坏事。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回来的时候,王升家仍只有剩下的一间屋,再也垒不起半间房。哪怕是重新垒起这倒下的半间房。
  抱一束束的烟,王升家的一个个日子,仍在屋檐下打转。
  房垮下以后,王升扛着锄头,不动声色地清理塌掉的墙。瓦片见好的捡一些。椽子檩条当作柴,塞灶肚子里,烧掉。在汪家垭站了多少年的泥巴墙,复归为泥土。房没了,地还在。王升在上面平整了一下,种上了半间房的苞谷。另半边地是周木的,他不能动。
  周木懒得理会这半间房了。更懒得理会这半块地。惹这半间房没意思是不是。他才不稀罕这些。他早建好了新房。一溜儿三大间,排在汪家垭的制高点。早年间,数汪根的六大间房最高。周木一狠心,再高了一点儿,地基往上爬了一截儿,高过汪根家。要把他们都放在眼皮下,包括汪根。王升呢,就更不用说了。
  地主汪根爸爸留下的这间房,到此为止。
  这间房到头来,不属于任何人的。
  谁也不是谁的,是不是。
  这次回来,王升那半间房的苞谷长得高过我几个头了。一季又一季的苞谷,不知他反复收获过多少茬了。苞谷在长,门前的竹园在长,屋后的松树林在长。什么都在长,王升的胡子在长。就他们两口没长。一个个屋檐下打转的日子,伸出手,牵他们兜着圈儿,老去。像一股一股的烟儿。
  我望了望,王升家剩下的那间房,边角开始漏雨。不知什么时候,王升爬上房,盖上了石棉瓦。阳光下,白得晃眼,像汪根媳妇闪动的手镯。房顶早走形了,两头下陷,中间拱起,像少女变成了老妇人,没胸没臀,只剩个大肚子。又像一只弓着身子伏着的大鸟,一个驼背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屋顶。
  一定会有一个时候,这只大鸟会腾空飞起。携这间房,携王升一家,不再过屋檐下打转的日子。
  到那时,王升不再收获下一茬苞谷。他住上周木家一样的三间房。住得比谁都高。
  谁都会的。周木会、汪根会、宋贵会、汪家垭的人都会。我也会。
其他文献
海口火山群地质公园,由40座大小不同的火山构成,是我国唯一的热带海岛城市火山群地质公园。这个火山群在1万年前爆发过一次,目前处于休眠状态。  走进公园,就见一座由火山石砌成的屏风。整个屏风设计似一座爆发的火山,又似火山爆发时熊熊燃烧的火焰,造型栩栩如生,一下子激发起我对火山的好奇和兴趣。 游览过程中,冷却的火山熔岩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记录了一万年前,火山爆发时,熔浆在地面流动的情景。岩浆逐渐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正是我的孩提时代,那时家里穷温饱不及,更没有钱买水果吃。要想吃个生瓜梨枣,必须靠自家或亲戚家栽种。  我家新庄是1960年才搬迁过来的,要吃自家栽种的水果,那是需要很多年才挂果的。农谚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换句话说,要想吃到自己种的水果,至少也得三五年,可是,像我这样十来岁左右的孩子上小学正顽皮淘气,哪能等到那么长的日月啊?嘴馋得很,好则姥姥家有哇!  姥姥家贾庄离我家六
春游莘庄公园  清风拂柳生暗香,潭影白云喜欲狂。  绿竹梳妆落枯叶,黄莺唤醒荷半塘。  操琴高奏广陵散,赢得鲤鱼舞霓裳。  抬眼江山姿色好,庸人烦恼流水长。  2016年4月20日  临江仙·梦醒  何处薪荆起炉灶,  落井下石如山。  梦中放胆伊甸园。  箫娘玉面笑,  美酒杯莫闲。  春醒江山人未醒,  封存昨日千年。  几时洗似海愁颜。  水流伴吾恨,  泪洒月光寒。  2016年5月2日 
《海行》、《旅途随笔》、《巴金自传》、《点滴》  《生之忏悔》、《忆》、《短简》、《控诉》  《夢与醉》、《旅途通讯》、《感想》、《黑土》  《无题》、《龙·虎·狗》、《废园外》、《旅途杂记》  《怀念》、《静夜的悲剧》、《纳粹杀人工厂——奥斯威辛》  《华沙城的节日》、《生活在英雄们的中间》、《保卫和平的人们》  《大欢乐的日子》、《谈契诃夫》、《一场挽救生命的战斗》、《友谊集》  《赞歌集》、
话休烦絮,不多一时,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氏一齐到来。叙过寒温,便吃早饭。饭罢,八个人分作两场子斗起牌来。黛玉、迎春、尤三姐、金钏儿斗的是纸牌。香菱、尤二姐、秦氏、晴雯斗的是骨牌。热闹了一天,至晚方散。黛玉留下迎春、香菱二人在绛珠宫作伴,以备朝夕下棋做诗,倒也快乐。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月余。这一日闲暇无事,黛玉蓦然想起宝钗,便将那日与宝钗梦中相会之事告诉了迎春。迎春也不胜欢喜,道:“宝兄弟去了
这一天,马上快到94年的10月下旬了,这天上第一节课,学校的广播站开始播音了。“老师和同学们,今天下午在学校办公楼右侧,举办全校94年第一学期总结表彰大会,请各位同学带上自己的椅子,准时到会!”下午13:30分,学校的办公楼兼办公楼的东边空地上,在两棵梧桐树中间拉起了横幅“清河镇初级中学总结表彰大会”学生们按照初一年级在北边,初三在南边的排列顺序,初一·一班在最北边,初三·六班在最南边。学校的大喇
板仓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事情有多么蹊跷。他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上头,仿佛有一对父女俩,偶然地到板仓住了一些日子,现在不想再住了,终于回故乡去了。  过了些日子,桑桑对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却独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门关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寺庙的风铃,在风中寂寞地响着。  桑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穿过林子的幽静小道。他想像着纸月独自一人走到寺庙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认
贾琏仍旧进来,回明了贾政。贾政便命宝玉晚上到庙里给贾母请安去,带着问问送嫁妆的缘故。起更之后,宝玉带了焙茗,骑马而去。约有两个时辰,宝玉、焙茗依旧回来,禀贾政、王夫人道:“老太太这两日很好,问了问送嫁妆的事,谁知道姑老爷才不知道,叫了冯渊来问,才知道送嫁妆的事都是冯渊闹的诡事。已作成,难以挽回,姑老爷只得笑道:‘这个赵堂官,原是个没才料儿的东西,况且又救了他的女儿,教他化几个钱儿也罢了。’”贾政听
骄傲,是每个人在生活中或多或少都会犯的错误,我也不例外,也尝过骄傲的“甜头”。  有一次语文测试,我通过自己的刻苦用功、不懈努力考到了一个满意的成绩,于是在学校我喜笑颜开,在家里我更是乐得合不拢嘴,飘飘然…… 而这次骄傲自满,却让我付出了可怕的代价。  刚一回到家的我,一进门,就把书包一扔,把拖鞋一穿,兴高采烈地抓起遥控器,翘起二郎腿,美滋滋的看起了电视。妈妈问我怎么回事,我满不在乎,继续得意忘形
挪威的森林  《挪威的森林》在日本广受年青人的欢迎,是日本最畅销的小说之一,村上春树因此而更为人知悉。该书封面由村上春树亲手设计,以红绿色为上下册封面主体并加注:“百分之百的爱情小说”。  因直子死了以后,玲子仍给我来了几封信。信上说那既非我的责任,也不是某人的责任,而是如同大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对此我没有回信、我能说什么呢?况且毕竟已经无可挽回。直子已不在这个世上,已经化为一杯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