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成功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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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与法国作家奥利维耶·罗兰在富春江

  人物周刊:同代人中,你最欣赏哪几位?为什么?
  江弱水:没有特别留意,因为各方面都有一些优秀的人,但真正的大师好像也还不曾出现。当然,就我熟悉的领域来说,也出现过很了不起的人物,比如死去了的诗人张枣,他写出了现代汉语最好的诗。
  人物周刊:年岁渐长,很多东西都会改变,比如精力,你感受到了那种由身体变化带来的精神变化没有?
  江弱水:感觉不算明显。衰老好像还没有开始。也不是说现在状态多么好,就是跟过去相比也没有太多感觉。当然不能跟二十几岁比,那时候读书、喝酒、谈恋爱、打麻将,有无穷的精力。而你现在做什么事情,只要不浪费,不挥霍,精力也还是有的。
  人物周刊:面对当下突变的时代,你最想说什么?
  江弱水:没什么说的,因为我不是喜欢教训人的人,而且我对话语的有限性有清晰的认知。跟谁说呢?谁要听呢?没有。当你知道你说的任何东西都没什么用,你就不想说什么了。
  人物周刊:像史玉柱、马云这些五十左右的富人们已开始把生活当成工作,享受人生,假如你也财务自由了,最想做什么?
  江弱水:什么叫财务自由?只有相对的自由,没有绝对的自由。我过的是比较稳定的学院生活,不会为了钱太多焦虑,因为能够满足日常的生活了,那我应该算财务上比较自由了吧?我喜欢我本身所选择的生活,已经很好地在享受人生了。我没有以靓车、豪宅、马尔代夫游来骄人的宏大抱负。
  人物周刊:美国一家民调公司的调查显示,50岁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人会比较睿智,你有同感吗?或者哪一时期是你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江弱水:我不同意50岁是最美好的时光,我觉得15岁才是。15岁有无穷的精力,无限的憧憬,觉得世界正展现在你的眼前,有很多梦。15岁是一个有梦的年龄,50岁恐怕是梦醒时分吧。
  人一睿智,就很痛苦,因为睿智就意味着清醒,而清醒总是伴随着痛苦。因为你明白了生命的有限性、才华的有限性,你觉得很多事情跟自己没有关系了,很多目标今生永远达不到了,那肯定是会痛苦的。
  最高的睿智是平和而安详。明白自己的有限性是一种睿智,但如果由此产生焦躁,觉得有了以后还应该再有,没有的都想有,情绪就会很糟糕。但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有几个人拥有那种安宁的睿智呢?
  人物周刊:大概什么时候感知到或是发现自己生命的有限性?
  江弱水:最近10年吧。我们这代人,本身的条件并不好,从小就缺少一些在正常年代应该有的好的教育,我们都是从一个精神的洪荒时代走来的人。从前的那些大师,他们有未被割断的文脉,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就我们中国小时候的诗教而言,我们这一代人都没有。我自己专门做了三十多年的诗的研究,却连唐诗宋词的真正的阅读也是16岁进了大学以后才进行。所以我们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限度。
  人物周刊:少年时有没有期许自己成为像前贤那样的人?
  江弱水:没有那样一个宏愿,不敢啊。除了诗教,还缺各种各样的教,比如乐教,像西方人从小浸润其中的古典音乐,我们就严重缺乏。连西方那种祖孙几代人都是一个足球俱乐部的拥趸,我们也不是。缺少诗,缺少音乐,这一切决定了我们这代人一开头就先天不足,糙得很。所以,假设有什么60年代人的共同主题的话,这个先天不足就是我所认识到的主题。可是相对来讲,我们恐怕比50年代的人又好一些,起码在应该上大学的时候赶上正常的高考了。我们小学不正常,中学不正常,但大学时代是正常的。
  人物周刊:具体来说,有没有一件事情是你年轻时特别想做到,但现在发现做不到的?
  江弱水:我十五六岁时想做一个诗人,最初写了10年的诗,但后来不写了。这二十多年里,只读,只研究,不写。我曾一直认为我还可能写诗,但现在清楚地知道不会了。这个可能性已经向我关闭了。但诗不写了,退而求其次,我还可以写文。我如果还有什么可能性,那就是我可以把文章当诗来写,而我相信,我今后的文章会比以前写得更好。
  人物周刊:五十而知天命,你最深的感悟是什么?还有困惑吗?
  江弱水:没什么感悟吧,刚才讲的这一些,也是我现在能说得出来的所谓感悟。
  人物周刊:长命百岁是良好的愿景,你如何规划自己人生的下半场?
  江弱水:对绝大多数人来讲,下半场总是远远比不过上半场。下半场可以活得精彩,但一定是另一种精彩。而且,很多人应该没有下半场了,只有垃圾时间,只能越来越佝偻着身体逐渐淡出了。生命的可怕就在此。但更可怕的是什么呢?就是到了50岁以后,仍不知天命,仍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我的,还很起劲,还觉得自己在上半场呢。对于很多人来说,50岁的时候,好多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了,但世道无常,说不定有一些什么又重新开始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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