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温宿库都鲁克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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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装饰迷彩的老式轿车正缓慢驶入库都鲁克峡谷,突然有人惊呼:“看,胡杨!”
  左前方,车窗框进两棵并排站立的胡杨,一棵萧瑟枯萎,枝干如铁;另一棵披挂一树金黄,生机勃勃。两棵胡杨背负着褐色峭壁,并被这宏大背景下形成的巨大阴影压迫,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傲和深刻,阴影与明亮、弱小与强悍、生存与死亡,自然聚焦的强烈视觉像子弹砰地一声打进我的身体。
  绵延两千五百多公里的天山,像一把青铜剑把新疆一劈为二,背阴的北面俊俏冷艳、寒光闪闪,向阳的南部悲壮荒凉、山峦苍苍。最为奇绝的一段集中在阿克苏境内温宿至库车一带,这里是西部最美的丹霞地貌、中国最大的岩盐喀斯特地质景观,群峰奇绝,峡谷纵横,一犹如天山童姥额头的褶皱,每一道都是一组悬念。其中最著名的是库车大峡谷和库都鲁克大峡谷,一南一北天造地設的一对,似童姥眉骨上两道并行的深纹,神似而又绝不雷同。
  两条峡谷悉数在阿克苏境内,游阿克苏而不去这两处峡谷就不算真正到过阿克苏。库车大峡谷我造访过多次,这一次的出行专为库都鲁克大峡谷而来。库都鲁克是维吾尔语,绕口得像嘴里含了一颗糖,新疆人习惯叫它温宿大峡谷,借以区分库车大峡谷。
  温宿大峡谷距温宿县八十多公里。熟秋,阳光正好。午饭后来自全国和新疆的文友们集体上车前往大峡谷采风。汽车很快把村庄和绿洲甩在身后,路前方的地势自东向西倾斜,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地面缓慢抬升,沙石路颠簸如浪,多数人昏昏入睡。地势步步升高、大地的容貌也随之变化,起始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之后是一簇簇紧贴地面灰色的植被,犹如大地皮肤上的老年斑,接近峡谷的大片荒原上密密地凸起许多土丘,仿佛摆在巨大笼屉上的无数馍馍,丛丛低矮的红柳紧紧地箍着一个个土包,像母亲怀抱孩子生怕别人抢走,死都不肯松手。
  大轿车拖着彗星般的尘埃扫过红柳滩,停在峡谷入口的游客服务中心,我们下车等待换乘区间车。远眺,峡谷入口呈喇叭状,风像放肆的野孩子呼呼地拍打着人脸,生冷。峡谷偏僻且过了旅游旺季,游客稀落。服务中心只有两辆区间车停靠在门口,一辆军用老式大吉普,一辆喷了迷彩的老式面包车。面包车是六七十年代新疆公路上常见的长途客车,仿苏联车型,宽轮窄窗、高笨皮实,很适合越野。一行人登上面包车,司机发动引擎轰鸣如拖拉车,一路突突突响,车驶进峡谷,喇叭口越来越窄仄,就在这一刹那,望见了那两棵胡杨树,又在另一个刹那擦肩而过。车继续前行,两棵胡杨树在我眼里不断向后退,向后退,退到巨大的版块里,退到无休无止的蓝天里,退到看不见的时空绝境。汽车像只虫拐了一个弯儿钻入了峡谷的肠道,两棵树从眼前消失了,似乎什么都不曾有过,以至于我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胡杨在新疆并不鲜见,南北疆都有,成片生长。最早看见胡杨是在北疆的乌尔禾。记得车从克拉玛依出发前往乌尔禾农场,快到乌尔禾的地方,有一段又长又陡的坡,车冲下坡,坡的臂弯倏地现出一片金色,风过,落叶翩跹,穿花舞蝶,胡杨惊心地魄的美丽像一束追光射入我混沌的生命天空。从此,刻骨铭心的感动蓄在心里满满的像初恋,迫不及待想对某个人表白,于是写下平生第一篇短文,不到五百字,发在公司的简报上。准确地说,胡杨是我文学之路最初的铺垫。此后的三十年,我在塔里木河两岸、在准噶尔盆地、在遥远的昆仑山脚下许多次与胡杨相遇,胡杨不再是一种简单存在,胡杨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的精神背景。



  胡杨种子在河水最丰沛的盛夏成熟,这是植物的智慧。胡杨种子孕育的芽苞一串一串挂在树上,像未成熟的葡萄,沉静在自己的梦境。有次我摘下一串拿回家插在青花瓷瓶里,第二天醒来飞絮满屋。想到夜深人静时几十粒种包噼啪噼啪集体炸裂,长着一身白色绒毛的种子飞散如花,那情景多么激动人心,可惜我一直在暗夜中熟睡。胡杨很少单独生存,受风力所限,数以千万计的种子一旦遇见合适的土壤和水便迅速地扎根,以团结的面孔出现。这两棵胡杨的种子借着什么样的风来到这里,又以什么样的机缘巧合在沙石里扎下根,瘦弱的枝干如何抵抗洪水泛滥的季节,它们的死或活都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们的出逃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倔强地把爱情演绎到至死不愈。
  并肩而立的两棵胡杨
  一棵已死一棵活着
  死以静默的姿态陪伴
  活者摇曳着绵密的情话
  为逝者填补所有的白和黑
  脑海里闪出这几句话时,车已停在一堵巨大的红色岩壁前。
  岩壁如屏兀立,横垒的曲线似岁月沉积的烛泪层层叠叠,半明半暗的光线无声无息地移动,有一种被带入的迷幻感。一块海底沉睡的鹅卵石,被一个翻天覆地的地质大事件卡在山石间,经亿万年的风刷雨塑,已露出灰白色的半个头颅,像压在两界山中的孙悟空,不晓得还要历经多少年的刻苦才能等来一个人的救赎。似乎昭示着我此时的生命状态。
  一行人下车沿峡谷向前。
  脚下的细沙湿漉漉有洪水冲刷过的痕迹,低洼处窝着浅水。峡谷是亿万年雨水冲刷出的伟大作品,崖高千丈,坚硬与柔软以亘古不变的态度对峙。在这一片南天山,耸立着十五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和几百条冰川,群山收纳雨水,每年七八月,山洪迅猛,阴雨天在峡谷行走极其危险。1958年夏天,年轻的地质勘探队员戴健和李越人,就是在库车一带的峡谷之中被洪水卷走。据说。这里曾是通往南北天山木扎特古道的必经之地。对行走的古人来说,水就是方向,或顺水而下,或逆流而上,无非是想找寻一处安放生命的地方。
  长空万里,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像一块撑起的画布,峡谷两岸赭红的山体涂抹在上面,移动的光冷暖相间、阴暗相协,营造无与伦比的油画般的饱满质感。峡谷寂静,空阔,脚步声沙沙。行走其中,沿水流的方向逆流而上,深入古老的时间隧道,两岸夹峙,曲折离奇,移步换景像看一场4D电影,赭红、浅绿、灰白、土黄混合参杂的山石奇绝怪异、千姿百态,牛羊马鹿、鸡鸭狗彘、虎豹狮驼、人面佛陀无所不包,惟妙惟肖、诡谲多变,似在某一刻被上苍点了穴,无思无为、寂然不动,陷入时间的绝境,又分明具有感通天地的灵性,你怀疑只要你一转身,它们立刻活色生鲜。几十个人散落在深邃的峡谷里,渺如蝼蚁,轻如草芥,转眼被宏大的空谷吞噬,最后只剩下《安徽文学》主编潘小平和他爱人、兵团第二师《铁门关文艺》主编王永建,文友杨秀玲和我五个人踟蹰前行。峡谷左枝右岔像繁复的迷宫,尽管谨遵遇岔路必左转的指示,小心翼翼行走还是迷了路。大约走了五六公里,方出峡谷,眼前豁然开朗,一座一座灰色山峦如驼峰,有了平缓的线条,流水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一道小冲沟,冲沟的两侧芦苇顶着一头华发,冲沟倾斜存不住水,这些芦苇紧握住从此经过的每一滴水得以存活,所以纤巧如弱女。梭梭、麻黄草、忍冬、裸果木和众多叫不上名字的野生植物,一片片一簇簇一蓬蓬贴伏在低矮的山包,虽已枯萎,仍见深绿色的底部。



  大概是久未下雨了,沙地上人和羊沓杂的脚印造成判断上的错觉。我们继续顺山势向上,坡越来越陡,脚步亦觉沉重,行至山腰瞭望,前方被群山阻隔,已无路可走,于是原路返回。山野岑寂,斜阳曳着身影,从每个人都加快的步伐里,感觉到各自内心的慌恐和不安。在无遮无拦的大自然面前,人有时脆弱的不及一蓬草、一杆芦苇,任何风吹草动都步步惊心。不敢想,假如,我是说假如此时遭遇狼群,我们五个人该怎么办,能不能死里逃生?狼怕火,两位男士不吸烟没有打火机,岂不是要学原始人打击石取火?
  沿路巡查每一个经过的岔路口,判断应走的道路,终于找到了错误所在。那是一个架设的高台,路过时我们错误地以为那是避洪平台,真是径转疑无路,回头心自明。在此暂停,及时召开“会议”,到底是按来路返回起点还是按指示的方向前进,五人意见不一。要说关键时刻的决断力还得是男士,幸亏两位男士高瞻远瞩,扭转乾坤,终于转危为安,我们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一路奋进,从峡谷的逼仄走向高阔。登临峰顶,一览众山,层峦叠嶂如火山喷发,剧烈燃烧的熔岩浩荡向前,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此刻正是摄影人求之不得的最佳时间,斜阳涂染群山之巅,赭红色的岩崖呈现出透明的红玛瑙质地,明暗,光影,色块,线条,高矮,戮力同心绘就了一副壮丽宏伟的山河画卷。脚踏山峰胸襟豁然开阔,吐纳通畅扫却万古惆怅,一股豪迈的英雄之气自丹田充盈而上,喷薄而出——“嗷嚎!”王永建浑厚的男中音冲破胸腔,似嘹响军号唤醒整装待发的骑兵。看哪!万马嘶鸣,以排山倒海之势奋勇出征。回眸,万山在你脚下,在你眼中,尽数被你收纳。噢!原来,路途迷失正是为逢迎这绝世壮美,时间恰到好处,不早也不晚,希求不如巧遇,这就是机缘。
  向南望,翻腾的群山像一条巨龙一直向南腾空而去,忽然发现一段崖壁上插着一面褪色的破三角旗,这种三角旗从前的地质人员常用,会不会是他们遗落在此?这一带山地被找油人称为库车山前,就在距温宿大峡谷两百多公里的千山万壑之中隐秘着一个中国最大的整装天然气田。这个气田是西气东输的主力气源地——克拉二气田。气田于1998年发现,分一、二两个天然气处理厂,占地四五个足球场的面积,每一寸平地都是用炸药炸平的。几十吨TNT炸药同时点燃,伴随着隆隆巨响,掀起三四层楼高的尘浪,排山倒海,蔚为壮观。中国当代最先进的科研、技术、工程、工艺、钢铁、焊接,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这里找到实证,也可以说,这是中国石油科技的实践地。天然气从深达几千米的地下抽出,经过处理后,通过四千公里长的管道日夜不停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国十四个省,八十多座城市,如毛细血管最终连接到三亿多家庭的厨房,这是一条中国独一无二名副其实的能源大动脉。如果这个气田咳嗽一声,那么中国八十多座城市的人将患感冒。除非从事石油行业,否则鲜有人了解,为找这只火凤凰,中国人付出了多少,从1928年起他们就把目光投向天山南麓,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上一代人退下来了,新的一代又顶上去,旷日持久的攻坚战,延续了半个多世纪。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悲壮而苍凉,伟大而平凡,然而,他们始终是沉默的,如峡谷的那两棵胡杨。只有那一双双丢弃在山坳里的磨坏的解放鞋,几十万根打入山岩的钢钎,几千万个钻眼和这面褪色的小旗记得他们。中国人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在荒凉的南天山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這一带山里,今天仍然活跃着石油队伍,他们试图寻找新的油气田。在库车的大山里还藏着一座中国唯一开发又废弃的油田——依奇克里克。如今的依奇克里克断壁残垣,残留的采油井千疮百孔。某种程度上,建设者就是破坏者。无论破坏还是建设,伟大的天山始终背负着,始终沉默着,如父。
  好景不常在,美极必反。一会儿工夫红日西沉天色苍黄欲暝,暗影像惊悚的黑斗篷由低到高慢慢罩上来,用不了多久,群山将被无限的黑暗彻底吞没,那是人类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人类只能用睡眠的无知无觉隔离黑暗。下山,望见那辆老式面包车停在红色崖壁前,一样的岩壁如削,一样的烛泪层叠,一样半明半暗的光线,明明只在山谷转了两个多小时,却似经历了一生一世,与集体汇合,突然有种久违的亲切,恨不得拥抱每一个人。
  车驶离来峡谷时,天近黑,我想再望望那两棵胡杨,司机说,进去出来走的不是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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