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十年代,曹聚仁先生在上海当大学教授,给那些热爱文学的人讲课。有一次他向学生提问,一百年前中国最繁华的城市是谁。答案五花八门,能想到的都说了,没有一人提起上海。很显然,同学们都知道,当时的上海极度繁华,是远东最大的城市,却明摆着暴发户。上海只是新贵,十里洋场纸醉金迷,是冒险家的乐园。这是个没有历史的城市,跟周边古城相比,跟南京比,跟苏州比,跟杭州比,甚至跟如今的下属松江比,掰指头往前数,用不着多少年,它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城镇小渔村。
　　古老的帝国都在衰退,纷纷成为历史,走进了博物馆。年轻才有活力,年轻才会有所创造。越年轻,生命力越旺盛,越年轻,越欣欣向荣。横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历史,上溯到莫斯科大公国,不过五百年,领土面积是一个地道的小国。美国历史二百多年,如今是公认的超级大国,打个喷嚏全球振动。城市历史也是这样,曹先生问题的答案让学生们大跌眼镜,相对于今日之上海,当年可比拟的最繁华城市,不是古城北京,不是西安,不是南京,竟然是江苏的扬州。
　　土著的南京人提起上海,难免不屑,难免一点酸溜溜。在政治上,这里从来就是南京的下属,是下属的下属。说句不客气的话,上海的第一桶黄金便和南京有关。大家都知道,上海的繁华得力于租界,很多人会产生错觉,以为是洋鬼子带来的银子,是洋人创造了财富,事实却是,太平天国把南京的有钱人吓跑了,不只是南京人,江浙一带的富人都跑上海租界去了,于是财富大转移,中国的富豪们在很短时间内,彻底改变了上海的品质。
　　读旧小说,上海租界的烟花女子,很多来自南京的秦淮河边。有钱人去了,花枝招展的妓女也跟着去了。文人们喜欢躲在租界写文章,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这里是天然的避风港,天高皇帝远,怎么骂人也没事。革命党人干脆在这里策划暴动,国共两党的前辈都充分地利用过租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是天堂,又是地狱。一方面,租界到处国际惯例,适合经济活动,是一个可以干正经事的好地方;另一方面,又到处藏污纳垢,始终处在无法无天的真空状态。
　　上海的快速发展离不开租界,还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发生了两次战争,一次是一二八,一次是八一三,都是对日抗战。战事一打响,老百姓最遭殃,大家一窝蜂地往租界跑,跑到那去躲避炮火。后来日本人真来了,拿下了上海,看着公共租界活跃的抗日分子也无可奈何。再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开进了租界,把公共租界包括日租界,“交还”给了当时的汪伪政府。
　　上海以一种极其尴尬的方式,从敌人手里接受了礼物,结束了被殖民历史。作为一个1957年出生的南京人,我的租界知识都来自书本。时至今日,去上海无数次,最深刻的记忆是1974年。那是初次去,与租界毫不搭界,印象中只是人多和拥挤。大家的居住空间都很小,活生生的上海与书本上有很大区别,父母交给我一份名单,应该去拜访的亲友居然有十多家。江浙一带的人跟上海都会沾亲带故,七姑八姨,家家都与这里在血脉上割不断。到上海去游玩,访亲问友将成为一个不小的负担。
　　我在上海体验过各式各样的居住环境,住过小洋房,住过石库门,亭子间睡过,阁楼上也睡过。一个亲戚居住的地方令人怀念,那是老牌电影明星胡蝶家的客厅,宽大的落地门窗,精致的地板刚打过腊,依稀流露着过去的繁华。住这样的老房子,不可能不追究以往,不可能不感慨人生。这是改革开放前的一个典型生活场景,国民党离开大陆,有权有势的去台湾,去香港,去美国,私宅变为公房,北京的王府成了大杂院,上海滩原本只住一家人的花园洋房,被鹊巢鸠占,一下子搬进来好几家,张家客厅,李家卧房,王家睡厨房,庞家住佣人的屋子。
　　上海人的居住空间,曾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南京的一位局长千金沪上拜见公婆,听到一句发自肺腑的表扬是,你这个外地人真不像乡下人。在当时的上海人眼里,偌大一个中国一度只剩下两种人,上海人和外地人,外地人又都是乡下人。上海人的排外与生活空间逼仄有关,经济不发展,人满为患,心态很自然地会封闭。如果住处小到连打地铺都紧张,你显然不会欢迎外来的客人。
　　过去的一二十年,仿佛打了盹,这个城市终于从暂时的迷糊中苏醒过来,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跃发展。上海又重新成为最有活力的城市,不仅是中国的,而且是世界的。它转眼之间,成为了一个巨无霸,每次见到,你都能够感到剧烈的变化。房价高得离谱,人居环境明显改善。穷人谈不上更穷,富人却实实在在更富了。上海人的心态也开始彻底改变,所谓排外已成为笑谈,成为不堪的往事。为大家所诟病的歧视外地人和乡下人的情绪,正被羡富或仇富所替代。
　　上海人显然已想明白,在城市化进程中,大多数土著原本就是外地人,原本就是乡下人。过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将来还会如此。作为一个国际化都市,上海和它刚开始起步时一样,天生应该是外地人的天下。无论你来自哪里,不管你出生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洋人也罢,华人也罢,只要你能在这里打拚,敢在这里创业和生活,你就可以成为上海人,你就是地道的上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