笄年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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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唐慧如算得上是那个时候最典型的风流女人,骄傲而魅惑,除了她的名字——如果她那个乡下的母亲在怀她时但凡能来大上海走一遭,她想自己也许会叫红玫、娇月儿,怎么着也不是这么个本分而不大气的名字,这太不像她本人了啊。
  叫着叫着最后闯入了上海,她也没有改,因为她在这其中发现了些好处。
  唐慧如今年十九岁,美得无瑕,眼含春水,肤如凝脂,腰不盈一握,头发不需精心护养便自然地黑密柔顺,披散下来迎着风十分诱人,绾起亦有独特的韵致。最摄人心魄的,还是她的那对时刻慧黠转动的眼睛——的确,她除了名字不够响亮,身上每一点都暗示着她是要出人头地的。
  南街的会馆近来十分热闹,听说商会会长宋老板的女儿回来了,宋老板正准备选个女婿,广邀各界借商会选拔商业才俊的名头暗中观察,各位青年们也是暗怀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搞定了宋老板,会长之位早晚就是自己的了,谁还要挤破脑袋去商会里沉浮。
  于是,唐慧如的情人程先生也带她来了这里,权当凑热闹。她听了几天心生烦意,这些人说正事是假,心思都放在作结的时候夸宋家小姐去了。她撇了撇嘴,将一条腿支到另一条的膝盖上,接着喝酒,左手紧紧攥着一张小照片。
  她今日穿的是一条素色丝裙,领口开得十分低,露出丰满的胸部,本是毫无知觉,微醉低头间,才发现所露过多,便轻慢地一提。没想到,抬头间她却看到一名坐在头桌的男人眉眼带笑地盯着自己。
  色鬼!她在心里骂出声,却并不生气。今日程先生没来,不然也许那人会有麻烦。她举起酒杯笑盈盈地看着那个男人,可他不过看了一眼就偏头与别人说话去了。
  唐慧如前刻还有醉意,看清那个人后,将照片抽出,放在手心反复地看,又对照那个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心想绝不会错,倏忽拍案起身。
  碰面之前,她喷了不少香水。酒与浓厚香水混合的味道,最勾魂了,她这样想。
  男人起身,提前出来,唐慧如伺机跟着他,跟到拐角处一个安静的会议厅门外。他抽了支烟,唐慧如便跑过去拉住男人插在裤袋里的手,不等男人转身,扬手掴掌。
  烟掉在地上,男人跺脚去踩,有些没站稳,扶着窗子,错愕不已。他在昏暗的灯火之中看清了唐慧如的脸,转而又看向她胸前的银线勾的玫瑰,眼神暧昧扑朔。
  “是你?”
  唐慧如双手钳住欲坠的衣服,眼睛不停地轉着,眼看就要落泪了。她咬住鲜艳欲滴的红唇,半晌后委屈地道:“你这个骗子,说好了娶我的!”
  她哭时下唇瓣和睫毛都在抖,说话时也有些气短,看起来真切极了。
  男人惊诧地一顿,左右扫视了几下才又望着她,问:“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了?我们,见过吗?”
  男人叫陆纨,是个浪荡公子,欠了无数风流债。只是,此刻他皱紧眉头,心想这个女人确实有几分眼熟,却是没有过交集的。
  唐慧如跳起身抱住陆纨,手托住其后颈,踢去高跟鞋的双腿夹在他的胯处,带着泪痕的小脸直凑到他眼前,呼吸可闻的距离——她死死地望着他。她的眼睛最毒,又风情又调皮,陆纨先前那一下还没缓过神,就直直地看着唐慧如。
  几秒后,她破涕为笑,露出乳白色的一线皓齿,松手直直地摔在地上,又落了几颗泪,眼神渐渐变得空洞,乍然羞涩起来,说:“哦——我看错了,是我认错了。”
  陆纨不明所以,本打算扶她,她却自个儿起了身。
  “那好吧。”他挥手朝门外走去,回头时,唐慧如还跟着,垂下脑袋赤着脚往前走,一脸懵懂。
  外头光线明亮,陆纨这才看到她脸上醉酒后绯红的两团,以为她是害羞,这样倒十分迷人。他嘴角衔了意味不明的笑,唐慧如捕捉后不失时机地蹲下来大哭:“他说好了会回来娶我的,我在上海等他一年了,他还是没回来!”
  这里人来人往,陆纨得知情况后心想没办法,便绅士地邀她去别处。
  唐慧如收了眼泪,像个孩子似的牵着他的手,嘴角冗着得意的笑。
  二
  初见时,陆纨觉得唐慧如有女人味,很快又觉得她单纯可爱,荒唐又有趣。
  其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唐慧如。
  她年纪虽轻,却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任何男人,只消看一眼,她就知道该如何对付。在来上海的两年里,她有过很多情人,其中不乏上流之辈,比如那位资助她上学的程先生。一切她都得心应手,她知道程先生喜欢她穿譬如今天这样的衣服,而许先生则不是,她须得换上学生装,梳两个乖巧的辫子在肩头他才会给她钱花。
  “看,我还不是两分钟就把那个陆纨搞定了。”
  “你太笨了,我早告诉你,男人绝不喜欢女人太老实。”
  唐慧如坐在病床前,对着那个昏睡的女孩自顾自地说。
  这个病怏怏的女孩叫李媛,是她的远房表妹,她们在上海相依为命却似亲姐妹。自打有了资助得以上学后,李媛亦是和她一起。本来好好的,哪承想李媛五日前在学校自尽了。后来,唐慧如才知道她是被那个说要娶她的男人给甩了。而那男人不是别人,就是照片上那个人模狗样的陆纨。打听了一些消息后,她便拿定了主意要去报复陆纨。
  李媛十分虚弱,染了风寒后又得了肺病。这些日子,唐慧如将程先生给的钱全花光了,现在程先生出国了,她没办法,因此之前的众多情人此刻又在她心头蹿动活跃了起来。她向来是倚仗男人而活的。
  唐慧如出了医院就见陆纨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但这可不像他——戴着眼镜,举止儒雅,穿着也极其简朴。她跟了过去,单腿架在自行车的后面,唤道:“陆先生。”
  那人回头,看似平静的脸色下隐有错愕,他推了推眼镜,安详而恭谨地道:“这位小姐,我们认识吗?”
  唐慧如毫不避讳地将他打量个遍,并不觉得他在撒谎。他虽与陆纨有着一般无二的五官,脸颊上却少些肉,眼神也十分恬淡柔和。她记得曾听说陆家大房有两个儿子,便很快领悟。
  她又道:“陆先生,不记得我了吗?”唐慧如将同一个法子用了两次,心想这个人必然姓陆,她大可不必知道他的名字。   唐慧如今日穿的是淡蓝色的短裙,干净的学生装,梳的也是长辫子,未喷香水,她欣喜地确信这是适合眼前之人的。
  “先前你在七号路的巷尾买东西,我还送过你一朵花呢!”
  她率性地一笑,往后座上坐,那人急忙去扶車子,仍是不解地道:“我真忘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陆先生,我要去前头的书店买书,脚疼,你可以载我一程吗?”唐慧如注意分寸地挑动眉毛,微微抖了抖双腿,复古的棕色皮鞋仿佛在起舞。
  “那好吧。”他轻盈地踏上车,瘦削的背影很是好看。
  唐慧如后来知道,他是陆纨的双生哥哥陆经,他不愿依靠家里,自己出来打拼,和陆纨全然不同。
  迎着风,唐慧如唱着轻快的曲子,这是学生们都会唱的,自由而纯粹,接着她又唱了一首法语歌。
  “你是在庐中上学?”陆经终于回头,笑着问她。
  “是,庐中的学生都会唱这些歌。”唐慧如捏着自己的辫子说。
  “那那首法语歌呢?”
  “我在学法语,也学日语,你也在学语言?”两人的谈话仿佛开始投机了,唐慧如在学校其他的没学会,单是对唱歌和语言很热情。
  陆经轻轻嗯了一声。
  “你骑自行车吗?”唐慧如用课堂里老师用的方式念着句子叫他翻译,陆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说起了法语。
  “今天天晴朗吗?”陆经再次翻译。
  “这位小姐漂亮吗?”
  闻言,陆经又是一愣,唐慧如能看到他的脊梁骨都直了些。然后,陆经抿嘴回头,镜片有些反光,但她仍能看清他真诚而轻松的眼神,唐慧如耸耸肩,亦咧嘴笑了。
  三
  唐慧如与陆经相识后,倒也不急着去找陆纨了。她将所有的本事都藏起,装作初学者去向陆经学法语。只是,陆经白天有工作,她往往会提前来他工作的地方。
  地上积了些雨水,而走在道边总能被屋檐滴下的雨水扰到。坐惯了小轿车的她,脚一横,溅起一摊污水到摩肩女郎素白的袜子上,唐慧如撇了撇嘴,溜了她一眼,便抱着书本飞快地走了。
  她是最不爱读书的人,为了迎合陆经,居然装出一副读书妹的做派,她受不了每天在这个时常有裸着上半身的女人出没的地方穿行了,此刻气得很。其实,她也并不是没经受过这些,只是被男人捧在心里久了,脾气就大了起来。
  彩彻区明,绕过一条窄巷子,唐慧如倚在一个叫作青年报社的门口等候,回头间,玻璃映出了天空低处一对燕子飞过,扑腾一会儿后架在树枝上,透过窗隐约看见了陆经——还是平常那副妥帖得体的新装。
  这样的打扮唐慧如在学校早已见惯,只是她瞧着那些男青年,只觉得他们大都是心比天高的空谈派。陆经却不同,他到底是大家族出来的,又历练过,格外儒雅成熟。
  她单手挥舞着打招呼,笑着走到那架自行车前,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陆经像一阵风似的走过来,踩起单车推着走,问:“鲜少有你这样的学生,在学校学不够吗?天天来。”
  “我脑袋笨,也难得你肯教呀。”
  两人说着话,在路上走着。这段路太乱,时有幼童家禽飞蹿,实在不好骑车,不过这样也好,唐慧如不必竖着耳朵听他说了什么,和他并肩走,反更容易亲近。
  陆经微微歪头,说:“也难为你认我做老师。我读书时也喜欢语言,因此学得格外认真些,总觉得这个有点用处,可是并没有很多人看重这个。”他说着叹了口气,唐慧如瞧他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出来做报社职员,旼旼穆穆,君子之态,可真算是一腔正气,哪似陆纨人品俗陋。看着他,她心里暗自做着比较,一路说笑。
  忽然,噌唥一声,一个铁盒子破窗而出,从街这边飞到那边去,接着玻璃碎片就落了下来。唐慧如一向的自保精神和自私很快显现,她看到玻璃片朝这边来了,闪着太阳光,惶急地往后一躲,却根本没有提醒陆经,只揪着他的袖子站在其高大身躯之后。陆经察觉后却迅疾地一把护住她,自己的背部、胳膊都挨了几片玻璃,割了不少血出来。
  唐慧如被吓到了,看着陆经的胳膊处显露血迹,眼光奕奕,她蹙着眉拾起那个铁盒子掷了回去,原本半碎的玻璃哗啦全坠下来,楼里的妇女伸头茫然地向外探看,唐慧如泼辣地道:“不怕出人命啊!”
  陆经被她惊到了,但很快又陷入脸色苍白之中,捂着手不说话。
  “走,去我家,前面大马路过去一点就是我家了。得马上上药才好。”唐慧如自己也慌了,又急又怒。
  唐慧如的家很一般,不是独楼独栋,和许多人家挤在一个楼里,只是她有了情人就不常回来。没情人的时候,就会有不少人在她家楼下等,只是她从不让他们得逞,她不会请任何人上来坐,只站在窗边偷着笑,让他们等得心痒。
  “方才你胆子可十分大呢。”说着,陆经靠在旧沙发上,接过水杯。
  “不算什么,我瞧你那时帮我拦着自己不曾躲一下——陆先生,真是舍己为人呀。”唐慧如给自己倒水,飞快地打量了陆经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笑着。
  她忽地记起来,幼时看到母亲的遭遇,总希望能碰见个只对她一个人好的男人。她的脑中忽地毫无征兆地闪现一个念头,如果再有一次,他奋不顾身救她,她也许会跟了他。
  只是,这男人只对自己好吗?
  下面时,本来还剩了不少,她却只抓了一小把,端到桌子上,推到他面前,一副大义凛然的风姿,说:“只有这些了,你凑合着吃吧。”
  面又被推回来,几番推让后,陆经道:“一起吃吧。”
  四
  陆经受伤后不大能用力,好些日子未去报社。唐慧如再次换上她的高跟鞋,将丝袜提到大腿下面半截的地方,喷了半瓶子香水,迎面香气蓬勃,欣然出门。
  陆纨的私寓她给偷偷记了下来,走到楼下时,发现二楼窗帘后有女人的身影,那女人可一点不像是家中本分的佣人。
  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
  她按了门铃,很快有人来开门,他的眼珠子转了几下,认出了唐慧如。   “噫——这个,现在是不好进来的,你看这可……”
  唐慧如往屋内一看虚实,也不急着进去,见他是个圆润而厚实的伙计,便与他谈了起来:“听说你家陆爷还有一个兄弟,是吗?”
  “有个哥哥,只是不大在家中。当然,我知道的也不多。”
  正说着,陆纨理了理衣服从楼梯上走来,有些疲倦地问道:“是谁来了?”
  唐慧如挤眼进屋,坐在沙发上吃着东西。
  “是你呀。”陆纨松了口气,径直走过来,眉眼带笑,神情舒缓,“你的未婚夫找到了吗?”
  “不找了。”
  唐慧如抻了下脖子,一副往楼上看的样子,陆纨不大自在,便问怎么了。
  “你平日里总是同时有许多情人吗?”
  “你这是什么话?”陆纨吃了一惊。
  唐慧如却不疾不徐地道:“我是说,如若我做了你的情人,你楼上那个是否可以走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同唐慧如说过,她的血液里倾注着风流,是皑皑白雪里炽热的花朵,虽不纯澈却独具风骨,男人们都爱她。
  唐慧如从陆纨那儿拿到了一大笔钱,医院暂时不会赶走李媛了。可她要的不只是这个,她心里一直在谋划着怎么将陆纨推倒,要他爱上她是绝对不够的。
  眼看李媛在说胡话,唐慧如附在她耳边说:“你别急,我去把他给你找来,让你好好骂骂他。”
  她去了青年报社等陆经,扯了个理由央他去帮忙。她说话时眼睛不停地转动,泪珠在眼眶内徘徊,可怜极了。
  到了医院,李媛醒了,看到陆经,眼角流着泪,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说:“有钱了不起吗,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唐慧如拉着他出来,连连道歉:“陆先生,我妹妹气糊涂了,认不得人,是那个男人太自以为是,太猖狂了。”
  陆经并未生气,了解情况后,反生怜悯,说:“这个病需要很多钱吧,我是有法子筹钱的,你一个学生,一定有些困难的。”
  她那刻本是要答应的,即便陆纨给了她不少钱花,但人性贪婪,并不介意钱多。而她竟头一次决心不要一个男人的钱,摇头拒绝了。
  之后,她再次邀陆经去家中。
  端着面,她道:“上回叫你饿着了,这次我煮了一大碗。”
  陆经抬眼笑了笑,正吃着,门忽然被捶响。陆经开门,就看到一个男人疯魔似的推开他扑进来,骂骂咧咧,说的全是他听不懂的方言。
  这个男人叫龙锐,就是当初骗唐慧如跟了他到上海的男人,最初两个人好过一阵。后来,他的人品暴露后,唐慧如便离开了他。前些日子他来闹事叫程先生看见了,程先生找人教训了他。
  “唐慧如,你这个贱女人,居然骗我,快拿钱来!”他说完又睨视了一眼陆经,“才几天你又找了这么个怂包,之前那个财佬呢!快拿钱!”
  唐慧如听到他的声音杯子都摔了,堵到门前赶他走。陆经虽听不懂却大概知道来者不善,刚过去就被猛地推倒在柜子边,腰间剧烈地疼痛。
  “你干什么,你快点走,你要动手我喊人弄死你!”唐慧如同样用方言说话。
  “唐小姐,怎么回事?”陆经再次起身,企图站在男人前头挡住他。
  唐慧如却道:“陆先生,您别管了,您快走吧。”
  陆经试图劝阻,可那男人已经抄起一根棍子来打,先是将家里搅得稀乱,又开始打唐慧如。陆经抱住她,挨了好几下重击,骨头响声很大,额头上的青筋尽数现出来,嘴里也呕着血,可他一直紧紧不松手,颤抖着嘴唇艰难地说:“你别怕。”
  唐慧如缩成一团,指甲几乎把手心掐出血来,惶急地呼吸着——她知道陆经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人,又不擅长打架,这样下去会死的。
  “你别打了,你别打了,你会遭报应的!”她气得头都昏了,却很无力。
  那人打累了,将锅碗瓢盆摔个没尽后拿了些值钱玩意儿便走了。
  短短一刻钟,他抱着她,恍如天崩地裂,恍如生死相依。
  “唐慧如,还有这个小白脸,给我记着,下次没钱我还要来闹的!”
  陆经松了一口气,沖她笑,没多时便晕在她怀里。
  五
  唐慧如将陆经扶进卧室,抹了眼泪,心下不知该如何是好。此刻下起了暴雨,陆经倚在床头,她叹道:“要不去医院吧。”
  “现在下雨了,算了,我不是很疼。”
  陆经正看着窗户,窗户上被贴满报纸,还有许多陆纨的照片,全是李媛贴的,唐慧如顺着看去,惊了一下。不过好在陆经的眼镜被打碎了,隔得那样远,他也许看不清,也许会以为这是他自己。
  她跑过去将它们全撕成碎片,陆经垂眼笑了笑,唐慧如也心虚地随他一笑,心想若是有机会,没准她真会贴上陆经的照片。窗户被清干净时,她才看到楼下陆纨正撑着伞下了车。
  怎么都挑一起回来!
  她便背起包准备下楼,说:“陆先生,我去给你买药,你好好躺着!”
  陆纨第一次见她学生打扮,很是有兴致。两人在一处餐厅吃饭,可她一直心不在焉,想起刚才陆经舍命护着她,她居然还以为他只是出于善心,此刻她认定陆经是喜欢她的了,而她却在此……
  陆纨去洗手间时,她抽抽嗒嗒地哭起来,自顾自地说着:“流了多少血啊,玩了他,又玩他的弟弟,遇上一个这样好的人,干吗想着去利用他报复别人呢……”
  于是,她抽身逃走,顶着雨一直跑。买了一大堆药拎着回去时已经天黑了,她便飞快地上楼,却把膝盖砸了个血窟窿,血和雨水交融浸染白袜。
  她进卧室时,陆经无法起身,却还是支撑着起来了一些。
  “你去哪里了?怎么,之前没带伞吗?”陆经接着看到她白色的袜子上全是血,心中又是自责又是心疼。
  唐慧如笑笑,说:“去得是久了些,不过不也回来了吗,别担心了。”她坐在床边,寻思着替他上些药,“今天晚上别回去了吧,下着雨,又带着伤。”
  陆经没有急着解开衣服,说:“慧如……认识这样久了,还是头一次喊你的名字呢。”   “我也一样,陆经……”
  两个人像是才认识似的,害臊地说着不咸不淡的话。
  唐慧如伸手过去等着擦药,却被陆经拉住手,说:“你还是个女孩子呢,我自己来吧。”
  唐慧如来上海之后,还头一次听到人这样说她。因为平日里她并不是这样的,而且,她的美丽太过张扬,这里从没人把她当正经丫头看。
  “你背后是擦不到的,刚才伤得太深了。”唐慧如抿着嘴,“而且……我对你又不是……”
  陆经显然领会了她是何意,方才等她时已经将床边的课本全都翻了一遍,里头的笔记分明不是一个法语初学者记录的内容。而他此刻心里更明白了。
  陆经仍是不愿意,不过他二人因此事倒算交换心思了。
  陆经离开后没几天,唐慧如便得了消息,说李媛不行了。她赶去时人早已不在病床上,护士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她便捂着嘴巴摇头跑出医院。
  到了陆纨家,她收了眼泪,心想,这算什么,她还没把恶人害死,李媛倒先死了!
  陆纨幽幽地从里头出来,挽住她的腰,询问了那日她的不告而别,又说:“一周后我大哥生日,你也去吧。”
  “你大哥?”
  陆纨满是讥讽与轻慢地说:“他不常在家,他呀,是个没出息的人,只会干些傻事,庸庸诺诺,受不起财富。”说完他还自得满满,唐慧如的脸变了颜色也分毫没看出来。
  “你时常带人回去吗?”
  “时常带,不过,我总和家里人说是女伴、朋友,后天我把你领回去,要和他们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闻言,她唇边勾了一抹笑,暗骂这男人的虚伪和花花肠子。
  六
  唐慧如穿上陆纨买的时新的粉色小裙子,顶了一个黑色小礼帽在镜子前看了好久才下楼。
  陆纨看得眼都直了,拉过她坏笑着。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热闹,我家里这个时候向来人多,堆成堆的。听说我妈预备给我大哥看个对象,到时候我们也去把把关。”
  闻言,唐慧如开始不安起来。
  说着说着就到了,一见陆家大楼,果然气派,大门敞开,灯火亮如白昼,里头人头攒动,今日恐怕有百余佣人帮忙。
  唐慧如壮了壮胆子,敲定在这个时候报复陆纨,便对他说:“我预备给你一个惊喜。”
  陆纨脸上浮现微笑,走过去拿酒,吩咐她四处转转,她便窝在楼梯转角的沙发处小憩。不少年轻女郎经过时谈起陆经满是期待,没多久陆经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她是看得出陆经身上的修养和不凡的气质的,这是怎么都隐瞒不了的,可是如今一见还是不一样。他没有戴眼镜,也穿了一身仍然低调却更加好看的衣服,只是由于伤势未愈,走路不那么轻快。
  从她那个角度几乎可以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可是陆经一定看不到她。她想,他的母亲预备给他找个合适的姑娘,一定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否则他一定会拒绝,然后邀她来这里;现在他不知道,所以还不打算将他的身份告诉自己。
  底下的姑娘都对陆经钦佩和喜爱得五体投地,并且都在感慨如何配不上他。唐慧如却不这样想,她想,她是那样漂亮的姑娘,在哪里都很打眼,男人们看到她眼珠子都发直,哪里有她妄自菲薄的时候呢?况且这些女人太俗了,太一板一眼了,她们在陆经的眼里,一定都是一个样儿。
  她想,她和陆经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接受过新式教育,都爱语言爱浪漫,也会害羞。不需要躺在钱堆里过日子,可以只骑自行车吹风。
  她想着想着哭了出来,忙不迭地用手绢揩去,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起来。眼看陆经要走下来了,陆纨也正拿酒回身,她便悄悄逃出了热闹,忘却了一切仇恨与她炽热的骄傲。
  然而,那日之后的变故是她未曾料到的。
  听说陆经写的文章得罪了人,她心急如焚,跑去找陆纨。他此刻正抽着大烟,软着骨头坐在沙发上。唐慧如睨了他一眼,问:“你倒很高兴?”
  “我当然高兴,你不替我高兴吗?”
  来之前,她得知程先生回来了。她这个女人向来是靠著男人活着,知道此时要和一个断了才好,便选择了和他断。于是,她哭哭啼啼地跑去找程先生帮忙,左右撒了几个谎,程先生却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道:“你知道他的身份吗?他是陆家的少爷,他父亲本事比我大。”
  唐慧如哭得抽抽搭搭的十分动情,说:“我知道,可是陆家另外一个少爷想独吞家产,他左右不会放过陆经,陆经说过要娶我妹妹的,我妹妹现在急得不行了,天天找我哭,我不好不帮她。”
  那些日子唐慧如狼狈地奔走各方,都懒得打扮自己了,程先生看了,表示十分心疼。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道:“你还真爱你的妹妹。”
  她敛笑点头。
  这时,陆纨不知从何处走出来,道:“我看是你要当陆经的未婚妻吧。”
  闻言,她一阵错愕,望向对面的程先生时才发觉他的目光早已不对劲。
  然后,程先生与陆纨握手一下,陆纨抱歉道:“程先生,本想让你单独处理,只是我恰好在这里,便过来会会故人了。”
  程先生脸上依旧带笑,只是脸色很不好。唐慧如细细回想,程先生与陆家偶尔有生意往来,他俩碰面一谈,大抵就是什么都知道了。现在两人又碰在一起,定是谁与谁的面子都搁不过去,也必定是谁与谁都想拿枪打死她。
  枪!她不禁害怕起来,从前看人被击中的时候她就怕极了,有人对她说过这东西惹不得,一下就会致命。她连连摇头,狂跑了出去。回头数十次,见没人才敢喘气,但她知道他们都是体面人,做事只会在暗地里做,所以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她将多年积攒的钱全都拿了出来,买了一张船票便往码头跑。
  她想她这样漂亮,又没有了那个拖油瓶,换个地方会活得更好。她想陆经不过是众多喜欢他的男人中最普通的一个。
  泪水忽然在风的吹拂下滴落,她仿佛不甘心,恨恨地道:“凭什么呀,我原本可以做陆家夫人的,做程夫人也不错呀。”   她嘴是最硬的,心里却不这样想,她知道,这天下有很多地方可去,可是不会再有一个骑着单车载着她吹风,同她说法语,一次又一次替她挡风遮雨的男人了。
  他们爱得虽然短暂,虽然看起来是那样浮于表面,没有干什么彻骨的事情,可是到底不庸肤不矫情。她头一次想起母亲说的话,觉得有理,那句话是:男人这么多,这么毒,能够有一个便是赚了。
  上天始终待她不薄,不是吗。
  七
  开船前,唐慧如没想到他还能见到陆经。
  陆家想法子将他放了出来,陆纨又将一切都告诉了他。照陆纨的心思,他是想让陆经看看这个女人有多烂,要陆经知道她对不起他,让陆经在家族里没面子。
  “你都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就是放浪的女人,现在计划败露了,我要走了。你要是来把我抓回去的话可不行,你要是想臭骂我,那就快点,我赶时间。”
  唐慧如从没有见过陆经这样的神色,他那样的一个人,竟也会说出让她难过的话。
  “母亲总说我目光短浅,认人不清。”
  “陆先生说完了?快点,别耽误我上船。”
  她傲慢地将他挤开,却不想被他拉住,他说:“可是,我从不觉得我目光短浅。如果,你愿意同我解释,我会相信你。就如同我相信那些日子,你对我是真心的。人不能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对吗?”
  闻言,唐慧如鼻子一酸,有所动容。
  她一直是个自私的女人,从来都知道权衡利弊,并且她很会撒谎,所以她本该答应的。可是她想,自己名声已经这样差了,若是跟了陆经,只会害了他,她才不相信真正的相爱就得白头到老。
  他说他相信自己,那么她就更不能拖累他。
  “你不信他们说的,那我告诉你,就是那样子,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子,你知道了吗。”
  说完,她摇身踱步而去,再不回头。
  直到船行了很久,她才忽然又大哭起来。看着模糊的码头,她呢喃着,大江大海真是寡情,将人分隔。
  “谢谢你相信我,可是我……本来就是那样子的啊!”
  “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去干得罪人的事了啊,要知道,自保才是最重要的。你看你老为别人想,谁会管你的死活啊,真是傻啊。”
  “我以后会活得很好的,你把我忘了吧!”
  对着风,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她最终回到了家乡的那个小村子。
  看着土房子,她愣了好一会儿,叉着腰硬着头皮走回去。原先她在这里的名声就不好,现在走在路上大家都悄悄指着她议论。
  她后来草草嫁了一个瘸子,再也没去招惹过谁,过了几年生了个女娃娃,大家都说和她一样漂亮,将来没准能嫁到财佬家。可她摸着女儿白皙的脸蛋,把母亲当年同她说的话轻轻说出:“找个满意的就是赚了。”
  她的男人短命,后来她不得不每日下田干活,一双秀腿被咬得尽是疮。先前她会在地里骂骂咧咧,很是气不过。
  再后来,她再不去想那些已经与她无关的浮华。
  日复一日,她就这样过着,直到听说村里有个混出本事的人回来了,大家都去凑热闹,她便抱着孩子去了。站在人群外巴眼望了好久,她终于得了机会凑近了问:“听说有个陆家药厂,你认得里头的陆经吗?”
  那人将她巴结的手拂开,上下溜了一眼,高声道:“我怎么不知?”
  那人说话时,她摇着孩子,木讷地连连点头,嘴巴张了又闭。
  “他呀,一般人还不知道。你说说,谁能猜到他在报社里干那种活儿,可不得罪人吗!现在他家里是二少爷当家,不怎么搭理他,本是好命的人,唉。我在陆家厂里干过,听说他早些年喜欢过一个姑娘,后来再也没找到过。也是,没了钱谁跟他呀,朝不保夕的。真是境遇不好了,现在。”
  孩子此刻哭了出来,被她哄着走回了家。她呢喃道:“真傻,真傻啊。”
  夜里,唐慧如摸了蜡烛出来点燃,蹲在地上将那年带回来的箱子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那个泛黄的本子。上面一句句的法语有些褪色,她迟钝了许久,张嘴发出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声音。
  然后,她用多年不曾用的法语给他写下了分别时他想知道但却不曾真正听到的,她这辈子唯一的真心。
  第二日,她拿了些散钱给那位要走的人,攥着本子说:“切记切记,送到他的手里,这笔钱就当我谢谢你的,哪天你回来我再好好谢谢你。”
  那人冷哼一声,说:“钱我收下了,就这几个钱,真是……不过这鬼地方,我不会再回来了。”
  那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踏上的路是唐慧如麻木的内心中仅有的最后的执念。
  从此以后,她日日坐在门前等着,直到三十一岁死去的那一日,都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她想起她的母亲,一个忠厚胆小的女人,父亲骗了她之后就跑了,她却等了他一辈子。那时唐慧如笑母亲傻,就像井底之蛙。此刻,轮到她的女儿笑她傻了。冥冥之中像一个轮回。
  她曾以为陆经嫌恶她,现在才意识到,他们才认识多少天,没准呀,他早就把她给忘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年回乡人将一家子带走后,乘船去了上海,可是遭遇了轰炸,他们全都死了。
  那个小本子也打了几个漩涡,沉入了海里。一如她断掉的幻想,湮灭在那个时代,无声无息。
  然而,它曾经旺盛过,那样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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