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宝马去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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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田雨的丈夫在矿井下砸死了,矿上派了四个女人去田雨家陪侍田雨,白天两个,黑夜两个,怕田雨自杀。
  做陪侍工作的女人都是矿上的正式职工,煤矿事故多,她们一年四季不闲着,谁家出了工伤或工亡事故,矿上就派这个或那个到谁家去。她们能说会道,很有经验,其实就是想方设法地把人从灾难中哄骗出来。
  田雨哭哭啼啼地说,丈夫给她扔下三个孩子,儿子十五岁,大女儿十一岁,小女儿才六岁,将来靠那点儿抚恤金咋活?还不如死了好呢。
  田雨哭的时候,陪侍人就赶快拿毛巾给她擦眼泪,还陪着掉眼泪;田雨要给孩子们做饭了,陪侍人又赶紧去劈柴打炭。好像是丈夫这么一死,田雨的身份马上就提高了。最让田雨感到别扭的是,她去厕所,陪侍人也跟着去厕所,陪侍人就站在那儿看她亮出一堆大白肉,这真让她感到很别扭。
  二
  田雨去找街道主任,说是想到街办小煤窑去下井挣钱,要不这一家人怎么活?
  街办小煤窑是多年以前的新生事物,那时候,家属妇女和待业青年纷纷表决心: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于是就有了街办小煤窑。这里的煤矿是高温工作区,井下常温是摄氏三十度,等于矿井里一年四季都是三伏天,人们在工作面脱光了衣裳,只穿个三角裤衩干活,用矿灯一晃,身上的汗道子就像蚯蚓爬过泥地留下的痕迹。可是,男人能脱光衣裳,女人怎么脱?田雨在井下打眼儿放炮支柱子,往溜子上攉煤,跟男人们干一样的活儿。她穿着高过膝盖的雨靴,那样的雨靴是专门给男人们制作的,穿在女人脚上就显得肥大笨重。女人脚小,脚在靴子里晃晃荡荡,就像锅里晃荡着一个饺子。过去,人们一直认为女人有血腥,不吉利,连窑口都不让去,后来批倒批臭了封建迷信,女人就也能下井了。
  田雨戴上胶壳帽,胶壳帽上插着一盏矿灯。腰上拴着七八斤重的蓄电池。再穿上雨靴,就觉得自己真像自己的男人了。她心里有一种沉重且恐惧的感觉。这一去,不知是死是活。今后,不知是死是活。
  女人下井难着呢,特别是来例假的时候,上了井不能到澡堂去洗澡,就黑乎乎地往家走,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
  田雨看见儿子领着两个妹妹站在小院儿门前往井口的方向瞭望着,这就让她想起了自己瞭望丈夫的那些揪心时刻。那样的时刻,现在变成儿子瞭望母亲了。母亲满脸煤黑,故作轻松地冲孩子们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母亲笑了,儿子却哭了。
  丈夫工亡的接班指标下来了,可儿子不够法定上班年龄,田雨就接了丈夫的班,当了国营煤矿的正式工人。矿领导问田雨想干啥?田雨说,去职工大食堂。
  田雨在卖饭窗口给矿工们盛饭盛菜,看着矿工们来,目送矿工们去,但就是看不见自己的丈夫了。这时候,她好像才真正明白过来,丈夫是真正的死了,是丈夫的死,给她换来了一个当工人的指标。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的男人给催死了?她总要这么想一下。
  田雨看见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每天都来大食堂吃饭,一个叫赵明亮,一个叫赵明星,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两个孩子的父亲前几年死在井下,母亲改嫁了,改嫁时男方不要孩子,改嫁后的母亲居然疯了,到处疯跑,后来就失踪了。有人说那个疯女人死在了后山的风井口处,人们都说,那几天野狗去那个地方去得越来越多。
  那个疯女人,她到那个荒僻的风井口去干什么,她莫非是去找她的丈夫?
  赵明亮和赵明星靠抚恤金活着,弟兄俩每个月兑换四十块钱饭票,到大食堂去吃饭。弟弟经常哭闹着要吃过油肉,哥哥不给买,弟弟就哭,弟弟哭,哥哥也跟着哭。
  田雨走到两个孩子跟前,问两个孩子平时住在哪儿,孩子说住在暖气沟里。
  田雨说,走,领我去看看。
  暖气沟里铺着草袋子,扔着一张黑乎乎的烂棉被。
  “你俩就铺这个,就盖这个?”田雨说。
  孩子笑着点头。
  孩子父亲活着的时候,租住着别人的一间房子,母亲改嫁后,别人把房子收回去了,两个孩子就住进了暖气沟里。
  三
  邻居女人怒冲冲地来找田雨,说你去看看,你去看看那个野孩子是咋祸害人的!田雨当时就不高兴了,心想,你咋能管我们的孩子叫野孩子?孩子要是没干啥坏事,我就决不能让你骂我们的孩子是野孩子,到时候我决不轻饶你!
  邻居女人气得脸色刷白,边走边骂,唾沫星子乱飞。
  煤矿上的人家,大多数都在墙根儿下盘一口灶火,夏天在外面做饭。临时户的房子都是自建房,房顶薄,太阳一晒,家里就像蒸笼,再在家里做饭,简直能热死人。
  女人指着灶火上的稀粥锅说,你看看,你看看那个野孩子把一只臭鞋扔进了稀粥锅里,这粥还咋喝!你喝喝,你给我喝喝!
  稀粥锅里咕嘟着一只鞋,让人看见就恶心。
  田雨冲着赵明星大声嚷道,你说,你把鞋扔进人家稀粥锅里干啥?赵明星低着头,不吭声。田雨哗一下扬起手,但举在空中的手没落下来。要是自己的孩子,她就打了,可赵明星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打?田雨低三下四地说,三狗他妈,你消消气,真是对不起,看在这么多年邻居的份儿上,你就消消气吧,我马上给你一碗小米过来,辛苦你再熬一锅稀粥吧。她从锅里捞出滴滴答答掉水的黄球鞋,拉着赵明星赶紧走。
  鄰居女人生气地说,你有本事就把那个野孩子管教好,没本事就别想当好人,你这是讨吃子养孩子——给众人做害呢!
  看热闹的人们哈哈大笑。
  四
  煤矿要给临时户解决户口问题,够十年井下工龄的矿工,老婆孩子是临时户的都给转成城市户口。临时户是生活在矿上的农村人,他们没有城市户口。下井工人娶不上城市姑娘做老婆,他们只能从农村娶老婆,老婆孩子只能是临时户。
  赵明亮和赵明星也是临时户。田雨到工资科去查问孩子父亲的井下工龄,孩子父亲死在井下时,已经下了十八年井,够条件了。田雨去找有关领导,领导说改嫁的人不符合国家政策,你去问问矿长吧。田雨说,问谁我也不怕,问毛主席我也不怕。   矿长说,孩子的母亲改嫁了,改嫁了就跟前夫没关系了,是文件规定的,不是我让办不让办的事情。
  田雨说,改嫁是孩子妈改嫁了,孩子又没改嫁,孩子还是工亡子弟,你们要是不给这俩孩子解决户口问题,那就太不讲理了。
  矿长说理是理,政策是政策,国家有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母亲改嫁了,孩子咋能转成城市户口呢?你也别生气,要是能解决的话,我能不给他们解决吗?矿上改嫁的人多了,都来找我我咋办?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
  田雨忽然高声嚷道,矿长,我跟你说,我田雨为了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找过你矿长,从来没给矿上添过一点儿麻烦,这回我是豁出去了,你们要是不给这两个孩子解决户口问题,我谁也不找,也不上访,我就把两个孩子领到你矿长家里,让他们给你当儿子,管你叫爹!
  矿长说,你别嚷你别嚷,有理不在声高,你嚷啥你?
  田雨说,好好好,我不再高声,咱们走着瞧!
  田雨领着两个孩子边走边说,你们见了矿长就管他叫爹,看他咋办!
  孩子说,我们不管他叫爹,就不管他叫爹。
  田雨说,我不是让你们真管他叫爹,是想诈唬诈唬他,让他给你们解决户口问题,你们听懂了吗?
  两个孩子进了矿长家,笑嘻嘻地叫:爹爹爹……
  田雨转身要走,矿长着急地拉住田雨说,别别别,你别瞎闹,你田雨在矿上是有好名声的,当年你男人死了,你都没闹过事儿,咱们有事儿好商量。
  田雨说,商量啥?这俩孩子就是工亡子弟,就应该转成城市户口,你说还商量啥?
  矿长叹气说:你也知道,咱们矿上改嫁的人多了……
  田雨打断矿长的话说,要不让两个孩子跟着我家来,他们都管我叫妈了,把孩子的户口办到我家去。
  矿长说,这,这羊肉咋能贴到猪身上呢?你是他俩的干妈,国家政策更没这一条。
  田雨说,我不管干妈还是湿妈,从今往后,这俩孩子我不管了,让你这个干爹管吧,你想咋就咋,杀了也行!
  矿长急得说不出话来,腆着个腐败肚子拉住田雨。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你把我闹得头都晕了。矿长呼呼地抽烟,呼呼地喘气,突然拍了一下膝盖说,对了,你不是说孩子的爹妈都死了吗?你让他们村子开个证明,证明孩子的爹妈都死了,孩子在村里流浪呢。盖上村里的章,盖上村长的章,咱就办。
  五
  田雨跟食堂主任请了假,坐火车去了内蒙古集宁。集宁离山西大同一百多公里,塞北矿从集宁一带招过好多煤矿工人。
  田雨背着干粮,背着军用水壶,下了火车,走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才走进了三十里铺村。
  田雨跟村里人打听村长在哪儿,说也巧,村长正从西街那边走过来了,田雨就站在街上跟村长说明了来意,村长没好气儿地说,赵牛牛已经出去二十多年了,跟村里没有一点儿联系了,这让村里咋出证明?不能出。村长的一双小眼睛在田雨脸上转来转去。
  田雨在心里骂了一句村长,嘴上却说,村长,你行行好,你就可怜可怜那两个孩子吧。
  村长说,现在这年头儿,谁还可怜谁呀?再说了,我见赵牛牛死啦,我见啦?村长嘟囔着,倒背着手走了。
  田雨走进一户牧民家里,说是留点儿钱,想住一晚上,牧民说我们又不是开店的,咋收钱?你这出门在外也挺可怜的,住一晚上就住一晚上吧。
  牧民家的女人对田雨说,你别傻了,现在在我们草原上也不能白办事儿了,不靠钱就得靠人呢。牧民给田雨端上一盘手扒羊肉,田雨觉得羊肉真香,真好吃。
  六
  煤矿给临时户解决户口问题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这可急坏了田雨。有人跟田雨开玩笑说,过去是党的政策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现在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要是抓不住这个机会,将来还不定又是啥政策呢。
  田雨背起干粮、背起军用水壶,再去集宁。
  草原上出奇的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得人有点儿心慌。
  乌云遮蔽了天空,天空忽然发出一声轰隆巨响,那声巨响在空旷的草原上显得犹为响亮,是咔啦啦的一个响声。紧接着,又是咔啦啦咔啦啦的响声。随后是瓢泼大雨。
  大雨铺天盖地,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往草原上盖,一大片一大片地往田雨身上盖,雨水把田雨泼得一会儿往这边偏,一会儿又往那边偏,天上地上全是水,逃都没个逃处。
  草原上没有房没有树。若是在有房有树的地方遇到暴雨,你会因为有陪伴物而不至于那么恐慌,可草原上一片空旷,满天满地都是水,真是吓人。田雨被大雨浇得只是个跑,但却跑不出雨水里,她突然不跑了,站直身子,就像埋在地上的一截木桩。这样一来,恐惧感反倒减轻了。
  暴雨来得迅速去得也迅速,是一场迅速的惊吓。田雨脱下衣裳拧出雨水,再穿衣裳时,衣裳就像冰片,她忽然打了个冷颤,索性把裤子也脱下来拧拧。脱裤子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村长,心里就紧张起来。
  第二天早晨,田雨在走出村长办公室的门口儿时,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里,回过头说:村长,就当是你把你妈闹了。
  七
  田雨正在家里炒菜做饭,脚下突然砰的一声,吓得她哗一下把炒菜铲子扔进了锅里。她循着刚才的爆炸声,弯腰看炉坑,咚,又一声爆炸,炭灰腾起,吓得她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她定了定神,等着,看看还爆炸不。她小心翼翼地察看炉坑里到底是什么爆炸了。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是有人在炉坑里偷着烧鸡蛋,是鸡蛋爆炸了。田雨这才不害怕了,反而被孩子们的做法给逗笑了,笑着说,唉,孩子们也真是可怜呢。鸡蛋咋能烧着吃呢?
  窗台上的两盘蒜苗长高了,绿油油的。田雨掐了一些蒜苗,给孩子们炒了一盘蒜苗炒鸡蛋。
  煤矿的山坡上没有自来水,赵明亮跟弟弟去山下抬水,上山时,水桶总是往下滑,赵明亮就在后面埋怨弟弟,弟弟赌气说,要不你到前面我到后面!哥哥一赌气,就到前面去了。赵明星本来就比哥哥的个子矮,抬水上山时,水桶就更往下滑,晃起的水珠子不停地溅到脸上,脸上挂满了冰珠子和泪珠子。   睡到半夜的时候,赵明星下地尿尿,提起哥哥的灯芯绒棉鞋,狠狠地往鞋里尿了一泡尿。第二天早晨,棉鞋冻成了冰坨子。放在家里的鞋,怎么会冻成冰坨子?煤矿人住的房子是自己用片石垒墙,片石之间不焊泥,是干打垒,墙两边抹点儿大泥,到了冬天,墙体到处透风,炉子若是灭了,家里很快就跟外面一样冷,早晨的水缸上会冻出一层冰,尿湿的棉鞋可不就冻成了冰坨子?
  每天早晨,田雨都要早一点儿起来,点着炉火,等家里暖和了,才叫孩子们起来穿衣裳,可孩子们还是一边穿衣裳一边打哆嗦。煤矿人家还缺煤烧吗?还真是缺煤烧。住在高处的人家,买上煤票,也没有人给往上送煤。过去田雨丈夫活着的时候,每次下班回家,就从煤场背一块牛头大的煤,接续着偶然有毛驴车送到山上来的一车两车煤,还能对付,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家里就真缺煤了。
  赵明亮拎着自己的冰鞋,生气地嚷道,这是谁干的,是谁把我的棉鞋闹成冰疙瘩啦?
  李虎看了一眼冰鞋,哈一声笑了,笑得说不出话来。
  赵明亮问赵明星,是不是你干的?
  弟弟说他一夜没起来,不信你看,尿把鸡鸡都憋硬了,说不定是你自己睡毛愣了,把棉鞋当成了尿盆子。
  孩子们吵吵嚷嚷,互相埋怨。
  田雨冲着孩子们嚷道,你们这些要命鬼们,咋一睁开眼就吵嘴就打架呢,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啊?
  赵明亮在田雨面前抖一下冰鞋,说:妈,你看看,不知是谁把我的棉鞋闹成冰疙瘩了,这咋穿呀?
  田雨看见灯芯绒棉鞋冻成了冰坨子,扑哧一声笑了。笑着说,你先穿着你哥的棉鞋去上学吧。
  李虎着急地说,他穿了我的鞋,我穿啥?
  田雨弯腰去拿李虎的棉鞋,李虎猛一下踩住棉鞋,田雨拽空了,朝后闪了个屁股蹲儿。田雨站起来,朝儿子肩膀打了一巴掌,儿子被打恼了,瞪着眼睛嚷道:你是我的亲妈还是他的亲妈?你一直都偏心眼儿,我早想说了!
  田雨提高嗓门儿骂道:你混蛋!
  儿子也提高嗓门儿嚷道:我再混蛋也没混到不认亲后!
  啪!田雨打了儿子一个耳刮子。
  儿子从洋箱底下找出单鞋,穿上单鞋,怒冲冲地走了。
  赵明亮光着脚跑出去追哥哥,田雨生气地喊道,明亮,你别理他,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李虎怎么也想不到母亲居然因为一个捡来的孩子会跳起脚来打他一个耳刮子。平时母亲总是教育他要好好做人,他也想好好做人,可好好做人有用吗?他对自己说,去他妈的做好人吧!他内心充满愤怒,大踏步地向山下走去,去找座山雕。
  座山雕是塞北矿区的黑社会老大。在这道三十多里长的山沟里,居住着三十多万人口,有五座国营大煤矿,十多个小煤窑,还有许多村庄,除了各村的村长和各矿当官的,座山雕是这一带活得最精彩的一个人。他长得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又在山里混事儿,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座山雕。
  李虎身高一米八,虎背猿腰,小时候还练过武术,闯荡江湖天生是块好料。座山雕早就想让李虎跟他一起干,可李虎一直想做个好人,不跟他干,这回李虎主动找上门来,座山雕非常高兴。
  座山雕说,现在这年月,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要么就得有社会势力,这三样东西你要是一样也没有的话,这辈子,你就别想过好日子了。兄弟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座山雕还说,你看看你,大冬天还穿着单鞋,走,你跟我走。座山雕领着李虎进了大商店,给李虎买了皮尔卡丹牌棉袄,买了金利来皮鞋,还买了一副一千多块钱的墨镜。座山雕说,以后你就跟着我,谁不服我,你就咔嚓!
  座山雕把手掌立起来往下砍了一下,做了个刀砍西瓜的动作。
  李虎说,大哥你放心,以后你就看我的吧。
  座山雕悄悄地对三疤头说,今天晚上,你带李虎去做点儿事儿,看看他的胆子。
  三疤头在黑社会火拼时,头上被砍了三刀,留下三道疤,长年剃个光头,专门让人看那三道疤。半夜的时候,三疤头把李虎领到塞北矿办公楼下,对李虎说,看见了吗?从二楼那个阳台进去,是大矿长办公室,去偷狗日的。
  李虎看看阳台又看看三疤头。
  三疤头说,跟你明说吧,大哥要看看你的胆子。
  李虎把老虎爪唰一下甩上二楼阳台。噌噌噌就上去了,他撬开窗子,跳进办公室。整箱整箱的中华烟,整箱整箱的茅台酒,这让他想起了喜欢抽烟喝酒的父亲,父亲到死也没抽过中华烟、也没喝过茅台酒,这让他感到很伤感。三疤头提前告诉过他,进去以后先找钱,实在找不着钱再偷东西,道儿上的规矩是,不能空手出来。
  他撬开了三个抽屉,找到五万块钱,都是整捆的。李虎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甚至觉得这不是钱,是上坟烧的鬼票子。
  第二天下午,座山雕去了矿长办公室,把钱如数交给了矿长,说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的一个刚入道儿的小兄弟不知道咱俩的关系,真是冒犯了,真是对不起礦长了。
  座山雕跟矿长是朋友,平时找矿长批煤贩煤赚钱,承揽矿上的工程,往矿上推销工矿配件,赚的钱何止五万、五十万?矿长不愿意得罪社会人,社会人赚走的钱是矿上的钱,不是矿长家的钱,矿长不心疼。再说了,那些人也按规矩办事,总是找一些借口给矿长送钱。座山雕是个心狠手辣智商很高的人,他今天把钱送回来,就是想从心理上征服矿长,让矿长知道,没有他们弟兄们办不到的事情。你矿长要是敢得罪我,将来你连自己是咋死的都不知道。
  八
  田雨披头散发地走在矿山的路上,山上山下,说不清跑了多少趟,她在到处寻找儿子,人们以为她疯了。
  赵明亮和赵明星曾经是矿上的流浪儿童,他俩对煤矿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基本上都知道。他俩领着田雨,对所有的暖气沟的进口出口都仔细地察看过,两个孩子钻进暖气沟里,在里面爬着找。两个孩子说,这么冷的天气,大哥只能钻暖气沟,不钻暖气沟就得冻死。
  田雨想,这么冷的天气,把孩子冻死咋办?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将来到了地下,她怎么向老头子交代?   整个晚上,煤矿有不少人被田雨从梦中给喊醒了。
  一天晚上,赵明亮终于在歌厅里找到了李虎,李虎正一只手搭在小姐的肩膀上,一只手拿着麦克风唱卡拉OK。李虎见赵明亮进来了,哗一下站起来,冲着赵明亮怒冲冲地嚷道:你,你一个小孩子家,来这儿干啥!
  赵明亮赶紧说,大哥你先别生气,我不是来下歌厅的,我是来找大哥的。大哥,你快回家吧,咱妈每天黑夜不睡觉,就是个哭,你快把妈急死了,你快回家吧。
  李虎说,过些日子再说吧,我要是不混出个名堂来,我决不回去。
  大哥你真糊涂,等你混出名堂来,恐怕咱妈就让你混倒啦。
  李虎说,我知道,咱妈不是平常的妈,一时半会儿倒不了。
  李虎回不去了,因为盗窃工业器材,被公安科逮住了。公安科审问李虎,李虎交代了偷电缆的全过程,还说自己盗窃过矿长办公室,你们判我刑吧,我不想在外面待着啦。公安科长说,你胡说,矿长办公室根本没丢过东西,你别瞎胡说好不好!
  李虎说,我没瞎胡说,是我親手偷的,偷了五万块钱。
  公安科长狠狠地打了李虎一个耳刮子,厉声喝道:我说矿长办公室没丢过就是没丢过,你还用我咋说呢?亏你还在道儿上混呢,连这话是啥意思你都听不懂?
  李虎讽刺地说,噢,丢了钱不敢承认是吧,那钱来路不正吧?
  公安科长说,要是按你盗窃工业器材、破坏生产的罪名来说呢,判你五年有期徒刑都富富有余,但我不那样处理你,只要你以后不跟任何人说出矿长办公室那件事儿,我就给你做轻犯案材料,报你劳教三个月,咋样?
  李虎说,别别别,你还是多判我两年吧。
  公安科长说,你别你别,我算你有种还不行吗?就算老哥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矿长办公室被盗的事情若是传开,或者再惹出别的事情来,矿长能轻饶了公安科科长吗?
  九
  李虎戴着手铐,从警车上下来,看着劳教所高大的铁门和高墙上的铁丝网发呆。他心里毕竟是害怕的。押送李虎的警察冲着大铁门往里喊,大铁门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开了一个小铁门。那种金属撞击声撞得人心颤动。门里是个四方大院子,像学校里的操场。犯人们在里面放风,排着队进行训练。押送李虎的警察给李虎打开手铐,搜查全身。李虎抬起两条胳膊,就像一只要展翅高飞的大鹏鸟。犯人进号子前都要搜身,防止带进利器、香烟、毒品什么的。搜身的警察确定李虎身上没有任何物品时,用眼睛指了一下房里说,进去吧,不想在外面待着,就到里面待着去吧。
  李虎笑着说,你还挺幸灾乐祸啊。
  李虎进了号子,一眼就看见里面的犯人向他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犯人们总是盼望有新犯人进来,这样他们就可以拿新犯人开心了。他们把欺负新犯人当作是对外面世界的一种报复,那种报复会让他们在心理上产生一种快感。
  太阳已经西沉,牢房里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了。李虎看见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向他投来一次次不怀好意的目光。有的是想知道他犯了什么案子,有的是幸灾乐祸,意思是说,兄弟,你也来这儿啦?李虎靠墙坐着,没跟任何人说话,别人也没跟他说话,但相互之间一直在用眼睛较量着。
  有一个人走到李虎面前,低头看李虎,光看不吱声。李虎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人,那个人的脸上好像有一道伤疤。如果这时候就让李虎离开的话,他会回忆不起来那个人的脸上到底是不是真有一道伤疤。他被那个人俯视得心慌意乱。他有点儿憋不住了,心想,痛快点儿,我等不及了。那个人说,把衣裳脱下来。声音沉闷。李虎双手抱膝,仰起脸,没有脱衣裳的意思。啪的一声,很响亮,他好像是先听见了那一声响亮,然后才感到自己的脸上挨了一巴掌。那个人是五指张开,劈了他一巴掌。他想猛然站起,但是,呼的一下,扑上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摁在了地上。他感到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接受疼痛的撞击。他听见衣裳被撕破时的声音。
  李虎抱着双膝,靠住墙,默默地坐着。
  狱霸说:你狗日的咋不睡?
  李虎不吱声,怒目圆睁,瞪着狱霸。这次他看清了,狱霸的左脸上,就在鼻子左边,有一道伤疤,好像是一道刀疤。
  狱霸又问:你犯的啥案?
  李虎不吱声,怒目圆睁,瞪着狱霸。
  狱霸看见李虎眼里射出一股冷森森的杀气,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虎嘀咕道:你们等着,等老子出去了,碰到谁杀谁!
  李虎不能睡觉了,侧身躺着侧身疼,仰面朝天后背疼,犯人们打他的时候,他把身体蜷缩起来,两手捂住肚子,捂住头,像一只田螺,他现在只能趴着。他感到呼吸困难,怀疑自己的肺脏被打坏了。第二天早晨,犯人们看见李虎趴着一动不动,以为他死了。犯人们说,赶快赶快,赶快把他弄到医务室去。犯人向管教干部报告,有人病了,要去医务室。管教干部说,你们这些狗×的家伙,告诉你们多少回了,让你们手脚轻点儿手脚轻点儿,你们就是不听。管教干部骂骂咧咧地打开了牢房的门。犯人们把李虎背到了医务室,拍爱克斯光片,没发现内出血,内脏可能也没啥问题,狱医骂道:你妈了个×的,幸亏他身体好,肉厚,要是身体差的,昨天黑夜就让你们打死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管教干部们对号子里打人的事情心知肚明,犯人不是好东西,警察不能打,就让犯人去打吧。管教干部们就是那样想的。
  回到号子以后,狱霸对李虎说,告诉你,来到这儿,就得遵守这儿的规矩,这儿让你咋做你就咋做,否则还让你吃大餐,听懂了吗?
  李虎愤愤地说,你不敢打死我,你敢打死我吗?
  狱霸瞪着眼睛说,嗬,好小子啊,骨头还挺硬呢。想不想抽烟?给你根烟抽。狱霸还说,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这家伙了,我真的想给你抽根烟,这儿的烟可不是谁想抽就能抽上的,你知道吗?
  李虎说,进来之前,他们搜过我的身子,我连个屁也没带进来。
  狱霸很得意地笑了笑,把手插进被子上的一个小口子里,掏出一盒中华烟,然后又面朝天躺在地上,钻进大铺下拿出一个打火机。号子里的犯人用胶带纸把打火机缠上一块磁铁,吸在铺板下的角铁上,以防管教干部搜走。其实,管教干部也知道犯人的这种做法,只不过是假装不知道罢了。   过了一段日子,座山雕来探监,把管教干部请到最豪华的花園大饭店。喝洋酒、吃鱼翅、鲍鱼,花了八千多块钱。干部们都说你就放心吧,你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
  狱霸对李虎说,我说我咋觉得你身上有股杀气呢,原来你是座山雕手下的一只虎啊,你要是早说了,弟兄们不是就不为难你了嘛,你说你进来的时候咋不报报门户呢?过去的事情咱们就别再计较了,从今往后,你睡二炕头,咋样?
  犯人们听说让李虎睡二炕头,就赶紧献殷勤,把李虎的铺盖搬到了狱霸旁边。原来的二炕头挪到了三炕头。李虎问三炕头,你叫啥,你是咋进来的?三炕头说,我叫李国生,我其实没犯罪,我是替罪。
  替罪?李虎说,替啥罪,替谁?
  李国生是洗煤公司董事长的司机,有一天他拉着董事长去赴宴,董事长喝高了,要开车,他没办法,只能把车交给董事长,董事长把车开上人行道辗倒了一个人,差点儿把人辗死,董事长辗完人,吓得酒醒了,就让李国生顶罪,答应他顶罪出来以后提拔他当官,他就顶了这个差事。
  应该枪毙你。李虎冷冷地说。
  李国生给号子里的人发钱发烟,收买人心,监狱管教干部也明确地跟犯人们打过招呼,所以他就睡了二炕头,是号子里的二号狱霸。
  号子里的厕所不是随便用的,谁要上厕所,得举手打报告,狱霸让你去你才能去,狱霸不让去,你就得拉尿在裤子里。有个新犯人拉在了裤子里,犯人们把那个新犯人拉到号子外面,让他脱下裤子,捏着水管子,滋屁股射腿,冻得犯人妈呀妈呀打哆嗦。犯人们开心的哈哈大笑,好像减了刑似的高兴。
  有一天晚上,狱霸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狱霸说,李国生,从今天起,你睡大炕头,李虎还睡二炕头,我睡三炕头。狱霸像开玩笑一样看着李国生说,你有干部撑腰呢,我惹不起你。
  李国生很高兴,在号子里睡大炕头就跟在外面当官一样,是很光荣的事情。大炕头是什么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过去监狱里的炕,只有炕头上有点儿热乎气儿,只有狱霸才能睡大炕头,这是从古时候传下来的。
  睡觉的时候,李虎悄悄问狱霸,你让李国生睡大炕头,你啥意思?狱霸把嘴贴住李虎的耳朵说,管教干部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国家要严打了,要严厉打击黑社会,监狱里也要严打,要严打狱霸。狱霸还说,李国生这个家伙不是替当官的顶罪吗?那就也让他替当官的犯罪升级。狱霸咬牙切齿地说。
  十
  暖融融的春天消融了冬天的冰雪,春风卷着一股一股腐败的臭气飘荡在矿山里。山坡上的居民区没有下水道,冬天倒出来的污水和屎尿都凝冻在街巷里,每年冰消雪融的时候,满矿山都是腐臭气。整个矿山就像一块巨大的臭豆腐。
  李花下学回家,看见妈妈在院子里用铁锹翻地。母亲是个会过穷日子的人,每年都要在小院里种点儿蔬菜什么的。每到夏秋时节,院墙上会爬满倭瓜藤和豆角藤,墙上会开满黄花紫花和红花,院墙就像花墙。既可以让他们吃到新鲜蔬菜又能省下买菜的钱。晚秋的时候,沉甸甸的倭瓜挂在墙上,给人带来一种丰收的快乐感。他们家的小院儿,就像山坡街上的一个小花园。
  李花看着妈妈一铁锹一铁锹翻地,压低声音说:妈,好像我哥到日子了,好像就是明天,是明天吧?她还说,我是一天一天的扳着指头数过来的。
  田雨的眼睛里即刻溢出了泪水,说:妈明天去接你哥回来。
  我也去。李花眼泪花花地说。
  你别去了,多一个人就多花一张车票钱。
  李花说:这破日子过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挣很多钱,啥挣钱我干啥!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再穷,也不能挣不干净的钱。田雨又说,比如说吧,咱们矿上有好多女孩子,她们跑到歌厅去挣钱,那样的钱就不能挣,咱们不做那样的人,穷死也不做那样的人。
  李花生气地说:我一定要做个有钱人!她还说,我要开着宝马车去接我哥。我开着宝马车,拉着我哥,一直往远处跑,跑得越远越好,离开这个让我伤心让我讨厌的煤矿。
  十一
  劳教所外面聚集着乱哄哄的人群,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有人像散步一样走着。人们的脸上都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有时候有人低声问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低垂着头说:等孩子。也有年轻的女人说:等男人。
  做买卖的人在劳教所外面摆地摊,卖水果、卖烟酒、卖罐头,这里的商品要比其它地方的贵很多。那些地摊儿就在地上铺一张塑料布,塑料布上堆着各种东西。
  大铁门上有时打开一个小铁门,走出来的人脸色,都不好看。那种严肃紧张甚至是慌慌张张的样子好像是怕被重新喊回去。外面的人也是很紧张的样子,他们真怕事情突然又发生了什么变化,自己要等的人因为什么原因,又不允许出来了。
  有一个瘦小的老头儿走出小铁门,背着一卷肮脏的行李,直接走到一个卖包子的摊位前。卖包子的人在地上支着一个铁炉子,蒸包子。老头儿瘦得皮包骨头,脸白得像墙皮。他发痴一样盯着笼屉看。有个中年男人问老头儿是不是想吃包子,老头儿点点头,那个人冲着卖包子的人说,你让他吃吧,我付钱。卖包子的人笑了笑,揭开笼屉,老头儿一伸手掐出两个包子,不是吃,是吞,很快就把包子吞进去了,老头儿一伸手又掐出两个包子,又吞下去了。老头儿一只手拽着肩上的行李,掂一下掂一下,一只手两个两个地抓包子。那个好心人说,你把行李放下,慢慢吃,别噎着。老头儿笑笑说,不碍事儿不碍事儿,仍旧顾不上放下行李。一节笼屉里有六七个包子,很快就被老头儿吃光了。好心人冲着卖包子的人说,再给他打开一屉,卖包子的人就又给打开一屉,老头儿很快又把一屉包子吃光了。老头儿还想吃。好心人对卖包子的人说,再让他吃,看他到底能吃多少?卖包子的人伸出一只手压住笼屉说,不能了不能了,再吃就把他撑死了。围在旁边的人都用好奇的眼神看老头儿,心想这么瘦小的一个小老头儿,怎么这么能吃?人们问老头儿是犯了什么案子进去的,老头儿说是收破烂儿收了一点儿工业器材,被劳教了。
  赵明亮突然喊起来:妈,大哥出来了,大哥出来了!   田雨迎上去,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好长时间只是啜泣,说不出一句話。
  赵明亮拉着哥哥的手,看着哥哥的脸说:哥,你吃胖了。
  李虎笑笑说:不是胖了,是膀(pāng)了。
  李虎说,第一次坐牢,没经验,饿了就喝凉水,喝得串皮了,膀了。下回再坐牢就有经验了,饿肚子就忍着,把饭量饿小了就不饿了。
  母亲说:你说啥,你还要再来个下一回?母亲惊恐地看着儿子,很着急地说,你要是再坐一回牢,你出来的时候就见不着你妈了!
  李虎笑着说,不了不了,我是说着玩儿的。
  母亲说,你可真会说着玩儿啊,你拿坐牢说着玩儿?
  李虎去找矿领导,说是在家里坐不住,想上班,不想混社会了。矿领导说,那好啊,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这样吧,鉴于你是工亡子弟,我给你跟街道小煤窑打个招呼,你就先去那儿干个临时工去吧。
  十二
  赵明亮没考上大学,也找不上工作,田雨看见赵明亮,门扇大个人,每天晃出来晃进去,心里真是慌张。李虎是她自己的孩子,下井就下井了,可赵明亮不是自己的孩子,她是坚决不能让赵明亮去下井的。井下那么危险,万一出点儿事咋办?
  田雨鼓足勇气去找街道书记,想让赵明亮去当兵。当兵回来国家给安排工作,是待业青年找工作的一个途径。每年下来的当兵指标,区领导就把指标瓜分了,只给街道书记一个指标,街道主任都轮不上。那些当官的通过兵贩子卖指标,价码年年上涨两三万,几年以后居然长到了十多万元。赵明亮当兵的时候,还不像后来那么贵,但一个指标也卖到五万块钱了。
  赵明亮说:我不当兵,没钱当兵!
  妈攒了点儿钱,再跟人家借点儿,就够了。田雨还说,咱们老百姓,谁家不是东挪西凑地过日子?将来你有了工作,不愁还不了饥荒。
  赵明亮说:这兵,当得人心里窝囊。
  怎么能不窝囊呢?你要给国家当兵,你要去保家卫国,可你得把家里多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给了一个兵贩子,然后才能变成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解放军战士,能不觉得窝囊吗?
  田雨去找街道的张书记,张书记很仗义地说,你田雨我知道,你拉扯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又捡回家两个工亡子弟,你这么多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张书记还说,其实我也不容易,一年才给我一个指标,我一年也就指望这个指标挣点儿钱呢,这个指标白给你我是不能给的,这样吧,可怜赵明亮是你捡回家的一个孤儿,我说啥也得帮你这个忙。我这个指标给别人是五万块钱,给你少要一万,你给我四万就算了,就当我借给你一万块钱,以后有了给我,没有就算了。
  田雨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给张书记跪下。
  田雨在秋裤里缝着一个兜子,攒了一辈子的钱都藏在里面。她不相信银行,只相信自己的肉体能感觉到钱才放心。睡觉她不脱秋裤,钱硌得难受才觉得踏实。秋裤实在脏实在难闻了,才脱下来洗一次,洗完秋裤,她不敢走动,攥着钱坐在秋裤旁边等秋裤晒干。
  田雨给张书记送去四万块钱,张书记说,你放心,我保证他能走。张书记显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田雨哭了,哆哆嗦嗦地哭。田雨想起在内蒙古三十里铺村,在大队部里过的那个夜晚,那个让她内心一直蒙受着耻辱的夜晚,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儿解脱的感觉。不管咋说吧,给孩子们弄上了城市户口总算是弄对了,如果孩子到现在还是临时户,就是再有钱,也当不了兵啊!她叹了口长气,心里说,只是对不起死去的丈夫啊,到了阴间,咋向丈夫交代呢?
  兵贩子们带着应征入伍的青年们去体检的医院接头,医院领导告诉那些要参加体检的青年一些体检暗号,比如检查眼睛时,你要拍头顶三下,检查肝脏时,你要竖起右手大拇指,让B超大夫明显地看到这个动作,还比如要检查血压时,要把指头插进鼻孔里长时间的抠鼻屎等等等等,那些负责体检的大夫看到那些固定暗号,就知道谁交了“体检费”谁没交“体检费”,谁能过体检关谁不能过体检关。否则的话,你眼睛好,大夫说你眼睛不好,你肝脏没问题,大夫给你写个脂肪肝,你血压不高,即使是低血压,大夫也会在你的体检表上写上高血压,那样的话,你就别想当兵了。
  赵明亮入伍的时候,田雨和孩子们把他送到了火车站。李虎对弟弟说:有一年,哥也想当兵,但因为坐过牢,政审通不过,没当成,这兵,就算你替哥当了,到了部队好好干,为咱妈……李虎哽咽着说,为咱妈好好干。
  赵明亮哭了。说:大哥,你放心,咱妈为咱们吃了那么多苦……赵明亮说不下去了,哭出声来。弟弟抽泣着说,咱妈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那些钱上,沾着咱妈的血痂呢……
  半年以后,赵明亮给家里寄回一封信:
  妈妈:
  您就是我的亲妈妈!
  儿子向您报告一个喜讯,儿子在抗洪救灾中荣立了三等功,部队奖励了一千块钱。儿子能有今天,都是妈妈的功劳,嘉奖令上有儿子的一半也有妈妈的一半。妈妈,我的好妈妈,我一定要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将来一定让您高兴,一定好好孝敬您!
  妈妈,钱寄回去,您换身新衣裳,照张相给儿子寄来,儿子每天看着妈妈,每天看着我亲爱的妈妈……
  赵明星给田雨读着信,想起跟哥哥钻暖气沟的日子,泪水滴滴答答地掉在信纸上。
  十三
  煤矿要招工了,招矿工子弟当下井工人,不是矿工子弟没有报名资格。
  李虎想报名。
  母亲说,下井咱不下,等等再说吧。
  李虎说,我已经在小煤窑下了好几年井了,我不怕,下井就下井。
  母亲说:那不一样,在小煤窑下井是临时工,有了办法咱就不下了,这要是招工招到矿上,一下就是一辈子,妈不想让你下一辈子井。
  李虎说,煤矿人不下井谁下井,下井的人多了,莫非都出事儿啦?再说了,妈不是也下过井吗?
  正因为妈也下过井,所以才不想让你再下一辈子井,你听懂妈的意思了吗?她想起在街办小煤窑挖煤的时候,张帮唱的老婆就死在了她的身边。当时她们正往溜子上攉煤,顶板上突然掉下一块斗大的石头,直接砸在了张帮唱老婆的头上,把张帮唱的老婆砸倒在地上,那个女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白白的脑子,就像摔烂的豆腐。她想起那个情景就恐惧颤抖,就不想让儿子下井。   李虎说先下吧,先捞个长期工,等将来有了机会再说嘛。
  田雨说,井下那么危险,谁知道啥时候就碰着那样的危险了,若是没运气的话,还没等来机会呢,就出事儿了,到时候咋办?
  李虎不听母亲的劝阻,他把所有好的想法都像赌博一样押到以后了。他给有关领导送钱送礼,终于当上了国营煤矿的下井工人。下井工人的正常工资区队长是不能克扣的,但奖金却总被克扣。区队长们做假花名册,冒领工资、冒领奖金,煤矿人管这种行为叫“背黑牛”。区队长不拿钱去通融矿领导,矿领导就不让他们当区队长了。开资的时候,工人们在工资表上摁个手印儿,给多少就拿多少,你也别问,问也白问。煤矿黑,那是真黑。
  有一天,李虎终于忍不住了,问队长为啥扣走那么多效益奖,一个人克扣三千多块钱,十个人就三万多,二十多个人呢,不是小数目了。你队长一个月就贪污那么多钱,想买水晶棺呀?
  队长瞪大眼睛说,你?大个东西,管闲事儿还不少呢,你想做啥?
  李虎一把掐住队长的脖子,拎着队长就走。
  队长挣扎着说:你拉我去哪儿?你想做啥?
  李虎不吭声,就像掐小鸡儿一样把队长掐到了老古塘,指着古塘里的一汪黑水说,你给我进去吧你!
  扑通一声,李虎把队长扔进了黑水里。
  哎呦我的妈呀,救命啊!队长大声喊叫,妈呀妈呀妈呀……人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不管多大的人,遇到危险的时候,都要喊妈。队长在水里扑腾着,手忙脚乱的站不起来。其实也就是齐腰深的水,是淹不死人的,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淹死了,拼命扑腾,拼命往上爬,刚要爬出来,又被李虎一脚踹进去了。队长又往上爬,嘴里喊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老古塘就是采空区,就是挖煤把地下挖空了。支撑顶板的柱子都撤走了,顶板随时都有塌落的危险。有多少采煤工曾在这里受过伤,在这里不幸死去,这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
  队长从水里爬上来,浑身滴水,哆哆嗦嗦地说,好汉好汉,你放我一马,你放我一马,以后我克扣谁的钱也不敢克扣你的了,每个月再给你背个黑牛,你看行不行?
  李虎说,你自己看着办,想死想活你自己看着办。
  我服你了,我服你了。队长一把一把地抹去臉上的水,坐在地上,脱下长筒胶靴,哗一下倒出一股黑水,哗一下又倒出一股黑水。
  煤矿工人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大部分是从农村招来的农民,他们胆小怕事,只要能保住自己那份工作,从来不敢顶撞领导,他们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生存方式。但李虎不是那样的矿工,他常常自嘲地说,老子是新时代的矿工,老子是见过世面的矿工,不吃你们那一套。
  李虎回家晚了,吓坏了他的母亲。
  过去,每到下班的时候,田雨总是站在小院儿门前瞭望丈夫,现在又变成了瞭望儿子。过去是用白瓷酒壶给丈夫烫酒,现在是用白瓷酒壶给儿子烫酒。井下寒气大,下井工人上井以后,都要喝点儿酒,所以家家户户都要给井下归来的亲人热一壶酒。母亲早就把白瓷小酒壶放进了盛着白开水的大搪瓷缸子里,就像过去等丈夫一样等着下井归来的儿子。
  田雨已经非常消瘦了,衣裳晃晃荡荡,贴不住肉,好像风一刮,风就会从她身体的这一边钻到那一边,她就像一棵被风干的树。她瞭望着井口,回忆起过去。职工大食堂突然就被私人承包了,公共财产突然变成了私有财产。老百姓理解不了那样的巨变,那样的巨变让老百姓莫明其妙,心生怨气。承包了大食堂的人在食堂里打了隔断,租赁出去,过去的职工大食堂变成了自由市场。
  田雨下岗了,她心里窝了一口气,气病了,气得睡不着觉。
  李虎一进家门就笑嘻嘻地说,妈,我今天回来晚了,下班的时候去了一趟老古塘,回来晚了。
  母亲说,老古塘,你去老古塘干啥?
  李虎没说干啥。笑嘻嘻地坐在饭桌旁边,端起酒杯喝酒。母亲坐在儿子对面,瞅着儿子喝酒,儿子喝一杯,母亲就给儿子倒满一杯,儿子再喝一杯,母亲就再给儿子倒满一杯,就像过去给丈夫倒酒一样。母亲嘀咕道,井下寒气大,不喝酒逼不出寒气来,可喝多了又会伤身体。母亲一边嘀咕着喝酒多了没好处,可还是一杯又一杯地给儿子往杯里倒酒。母亲说老古塘里寒气更大,多喝一杯就多喝一杯吧,以后可不能这么喝了。
  妈每回都这么说,可每回都没让我少喝过。李虎笑着说。
  李花插话说,矿上让我大哥下井就不公平,我爸是下井死的,矿上应该照顾我大哥,最起码应该让我哥干点儿二线工作,不能让我哥在一线里挖煤,哪天我去找矿长跟他评评这个理,看他怎么说。
  十四
  李花是个有心计有信心的女孩子,她开始寻找机会,要见见矿长。漂亮姑娘想混进办公楼,毕竟容易一点儿。有一天,她看见矿长给干部们开完会,端着个水杯回到了办公室。她不失时机地去敲门。
  李花心里很紧张,就像戏台上的戏子那么扭扭捏捏地进了办公室。她心跳剧烈,嘴唇颤抖。她说想跟您说点儿事儿。
  矿长很不在意地说:什么事儿,你说。
  李花说她是死亡矿工李怀义的女儿,她哥哥在井下挖煤,她母亲吓得睡不着觉。她说矿长,您能不能看在我爸是死在井下的份儿上,照顾照顾我哥,让我哥干点儿二线工作?
  矿长“噢”了一声说,这么大个矿,我不可能知道谁死谁活的事情。矿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李花说,我爸死的时候,您还没来矿上呢,不过我妈您应该知道吧?我妈收养了两个工亡子弟,矿上的人都知道她。她叫田雨。
  矿长说,噢,知道知道,我听人们说过你妈的事情。这时候矿长才正眼看了一下李花,这一看不要紧,矿长马上笑了。矿长笑着说,挺漂亮个小姑娘啊,有啥事儿你说说看?
  李花见矿长态度好了一点儿,说话就大胆了,就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开了,等她停下来的时候,矿长盯着她,好像还在等她说话,她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吐了吐舌头,扭捏着两只白嫩的小手。
  矿长打着官腔说,工亡子弟嘛,啊,按理说是应该照顾的,回头我问问情况,能照顾一定照顾。你坐下,还有什么话你坐下说。   我说完了。李花吐了下舌头。
  矿长表现出亲昵的样子说,你这孩子也真够可怜的,从小没了父亲,你要是愿意呢,以后就给我做干女儿吧,以后你的事儿,我全管了。矿长很诡秘地冲李花笑着,那种暗示已经很明白了。
  李花看出了矿长的心思,就更大胆地说:那我哥的工作咋办?你得先告诉我我哥的工作——到底咋办?
  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儿,所有的事儿都好办。哈哈哈哈……矿长故意逗李花,像小孩子一样,偏着头那样笑。
  李花想:这速度好快呀!
  李花说,好吧,等我想好了,我给你个答复。她不说您了,她说你。李花从矿长办公室出来,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她满无目的的游走在矿区里。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老同学杜甫诗的家门前。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杜甫诗,多好的名字?她在心里念叨着,走进了杜甫诗的家里。她对杜甫诗说:今天晚上,你到烽火台那儿等我。
  塞北矿地处大同和内蒙古交界处,古时候是中原和胡人经常交战的地方,山上有明长城和烽火台。烽火台是古代时用作观敌瞭哨的土台子,台子里有一个土洞,他们小时候常到里面去玩耍,她们熟悉那个土洞。
  晚上,李花和杜甫诗紧紧地拥抱在烽火台的土洞里。他们顾不上土洞脏净,两张青春的嘴紧紧地吸吮在一起。李花感到了杜甫诗的下边像手枪一样顶着她的身体,她问他你是不是想要我?他拱在她胸脯上点头。她说,那就给你……给你……她感到全身的肌肉和血管都在喷胀,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剧烈激动。她把她的处女身子以一种高尚的心态献给了杜甫诗。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和头发,低着头说,以后,你就别再想我了,你觉得谁好就去找谁吧。
  杜甫诗说:我谁也不找,就找你!
  不可能了,绝对不可能了!她哭了,哭着向山下跑去。
  杜甫诗看见李花那种连滚带爬的样子,心里感到非常奇怪。李花怎么了,她突然怎么了?
  十五
  矿办主任找到李花,说是矿长要带她去台湾鲍鱼馆吃饭,那个饭店是全市最有名的饭店,是台湾人开的,所以叫台湾鲍鱼馆。
  李花坐进了小卧车里,心里突然有点儿紧张有点儿兴奋,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坐上礦长的桑塔纳2000了。矿办主任和当官的司机,都是给主子拉皮条的好手儿,他们在这方面都很有经验。
  台湾鲍鱼馆金碧辉煌。李花一直住在山上的自建房里,那间自建房风雨飘摇简陋不堪,对比金碧辉煌的台湾鲍鱼馆,简直就不是一个世界。她要抛弃石头房子,要住进电视里演的那种光辉明亮的大房间,她要冬穿貂皮夏穿纱,开着宝马车到处跑,跑遍全国各地,跑得越远越好。她高兴地说,这是啥鲍鱼呀,就像河蚌肉,又像猪皮。
  矿长被逗笑了,笑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矿长说,以后,我要让你全都吃吃全都见见。
  吃完饭洗澡,洗鸳鸯浴。就在矿长即将走进鸳鸯浴浴室时,矿办主任突然想起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急忙对矿长说:哎呀,差点儿忘了!他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一片“伟哥”。
  矿长让李花脱衣裳,她扭扭捏捏地脱了衣裳,但她没有勇气看一眼自己的裸体,她心里充满了紧张。
  矿长盯着李花的裸体,眼睛放光,笑嘻嘻地说,哈呀呀,你看看你这一身小肉肉,又白又嫩,真像牛奶,真好。他使劲搂住李花,就像搂住一条光滑的鱼,发出粗鲁的喘息声。矿长喜欢岁数小的女人,甚至更喜欢没有长出阴毛的小女孩,那样的小女孩要多嫩有多嫩,一搉她们的骨头就会发出一声脆响,那样嫩的女孩子玩起来才够意思。
  矿长喜欢用舌头做活儿,这让李花感到浑身麻酥酥的难受。
  十六
  李虎调离了回采工作面,在井下检修皮带溜子。矿上的人,管那种工作叫二线工作。
  矿上的人们很快就知道李花是矿长的干女儿了,人们都跟她套近乎,有人想当官,就巴结她给她送钱,请她吃饭,和她交朋友。这时她才明白,原来她曾经担心人们一旦知道她和矿长有不正当关系时,会被人看不起的想法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错误的想法。那些来矿上推销工矿配件的温州人,跟李花交朋友,让她往矿上推销工矿配件,负责要款,给她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她很快就有了钱,她要买一辆最贵的宝马车,而且是白色的。
  她曾经有过一个心愿,有机会一定要请过去的穷孩子们到台湾鲍鱼馆去吃鲍鱼。李花给杜甫诗打电话,让他多找几个同学,她请同学们吃大餐。
  年轻人没去过台湾鲍鱼馆那种豪华的饭店,都不敢进去,都站在外面盯着转门看新鲜。他们想,要是总在里面转,转不出来咋办?
  李花说,你们咋还这么土呀?同学们笑呵呵地跟着李花进了饭店,肩挎红绸带的小姐就迎上来了,笑容可掬地说,晚上好,你们预订了吗?是谁预订的?
  李花昂着头说:李花,李花女士。
  服务小姐就对着对讲机说:贵二的客人到了,请准备接客。
  同学们都说,这就是鲍鱼啊?跟猪皮似的。同学们都笑了。
  杜甫诗意味深长地说:好像现在是这样的,李花是开着宝马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而我们呢,还步行在几十年前的乡间小道上。
  同学们都说,老班长的这个比喻真好。
  吃罢饭,李花给同学们打了出租车,她说她有点儿醉了,想让杜甫诗帮她把车锁进车库里。同学们都知道他俩上学时就挺好,就由着他俩去吧。
  李花在城里有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是矿长给买的,矿长早就把李花包养起来了。有权有势的人,都时兴包养小女孩。
  李花说,我现在老想喝酒,喝多了就啥也不想了。
  你已经过上这么好的日子了,还想啥?
  我还想啥?她眼里含着一汪真情说,我想我咋就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她说,来吧来吧,咱们躺下说话吧。她的口气是命令式的,好像根本没把杜甫诗当回事儿。
  杜甫诗说,我爱你,可我不敢说我爱你。
  她说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你别说话。她搂住了杜甫诗的脖子。   杜甫诗说:我憋不住,不能不说,我爱你,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幸福一辈子。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现在不让你说话!她突然生气了,歇斯底里地嚷道,你让我幸福一辈子?你拿什么让我幸福一辈子?她甩开杜甫诗的脖子,侧棱起上半身,生气地说。
  杜甫诗说,你咋啦,你咋突然就翻脸啦?
  我不想让你说——你让我幸福。她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脸,五指叉开,一边搓脸一边说,我小卧车……我小卧车……
  矿上的人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小卧车。
  “小卧车”是矿长的专卧。
  十七
  李虎调到井上当了电工,屁股上挎着三大件儿,牛×的不得了。李虎搞了个对象,但母亲不同意,坚决不同意。田雨说,不行,我听说那个姑娘在歌厅里当过小姐,我守寡守了这么多年,不能白守,我不能让那种女人进我的家门。李虎说,咱们自己不是也得度量度量自己的条件吗?我都三十多岁了,还住着自建房,人家愿意跟我就不错了,人家不嫌我就不赖了,你还嫌人家啥呢?
  我嫌她啥?我嫌她不是好东西!田雨很愤怒地说。
  李虎也生气了,说,就我这要啥没啥的人,好东西谁跟我?
  田雨愣怔了一下,愤怒地说,好东西不跟你,你就要坏东西?不行,就是打光棍儿,也不能要那样的女人!田雨嚷道。
  可我已经跟人家做了那个啥了……
  你是说,你已经跟她睡过觉了是吧?像她那样的女人,跟谁都睡,跟谁睡都无所谓!田雨憋了一口气,咣一声摔上家门,出了门就往山梁上走了。她翻过山梁,一眼就看见了山坡上那一大片坟地。矿上的人死了,都埋在那片坟地里。
  李花在电话里听李虎说母亲哭着走了,大概是去后山了。李花有点儿心急,开着车就往后山去了。矿上的道路有点儿窄,迎面过来一辆蓝色出租电瓶车。不知道因为什么,李花已经把车开得很慢了,可那辆电瓶车还是撞在了宝马车左边的大灯上。
  李花对着出租车司机说,去吧,回家去卖房吧,把房子卖了,来给我修车。
  出租车司机一看,这是一辆天价宝马车,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了。出租车司机说,我……我就是卖了房,也赔不起呢。
  李花扑哧一声笑了,笑着说,起来起来,我是跟你开玩笑,你以为我真让你赔啊?
  十八
  李花放出口风,说咱们矿上,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哥,要房要车要什么——我都给。
  李虎结婚以后,就轮到李花了,李花不结婚,李叶要是嫁到姐姐前面去,是要被当地人笑话的。可谁敢想望“小卧车”啊?穷人她不嫁,富人呢,谁想娶那辆出名的“小卧车”?
  李叶不能总是陪着姐姐跑单身不是吗?李叶爱赵明亮,赵明亮也爱李叶,兄妹俩不是亲兄妹,能结婚。李叶跟母亲说,姐姐还没嫁人呢,我就大操大办的结婚,真是让姐姐太没面子了,我们新事新办,我到明亮哥的部队去。
  田雨对李叶说,你要是不觉得委屈自己呢,不大办婚事就不办了。明亮和你从小就好,他从小就背着你玩儿,他要是能背你一辈子呢,妈也就放心了。
  日子是过起来慢,回忆起来快。有一天,田雨正在家里跟大女儿说话呢,突然就接到了二女儿李叶的电话,李叶高兴地说,妈妈,我到了临产期了,可能这几天就要生孩子了。母亲高兴地说,怎么这么快,没觉得这么快呀?母亲还开玩笑地说,你也没做个B超,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田雨盯着李花,愁眉苦脸地说,你咋办,你妹妹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可是你呢,你咋办?
  我一个人过到老算了,有啥了不起的。李花气冲冲地说。
  你别嘴硬,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管你有多少钱,可你心里不好受。你有啥想法,跟妈说说,你在妈面前,永远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花戏谑地说。
  能怨谁,你说能怨谁?田雨今天真是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了。田雨看着女儿,看了好大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要跟女儿谈谈人生的问题了,但她说出来的话,却突然变了,变得根本不是她想说的话。她躲避着女儿的目光,冲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说,你看看这天气,又阴过来了,又要下雨了,今年这雨啊,总是不停的下,下得人心烦死了。
  人们都说,今年夏天这雨啊,怎么下个没完没了呢?矿上的人们爬上房顶,把油毡或者塑料布以及井下用过的旧风袋苫在房顶上,那些房顶看上去五颜六色,混乱不堪。
  田雨冲着另一间屋子说,明星啊,你看这天气又要下雨了,你快到房上去,我給你递点儿东西,苫苫房顶吧。
  李花见母亲给房子上递东西,淋得头发湿乎乎的样子就生气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要给您买套楼房,可您就是不要,我真不知道您是咋想的。
  我咋想的,你说我咋想的?我没钱买楼房。
  你没钱,我不是有嘛!
  你有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不花你的钱。那种钱,我不花。
  哪种钱?我的钱是哪种钱?我的钱不是偷来骗来抢来的,是我做生意挣来的,怎么啦,我的钱怎么啦?
  做生意?你那是人肉生意!可这种话,做母亲的说不出口。母亲怎么能说女儿做的是人肉生意呢?如果换了别人,田雨一定会说,你做的那是人肉生意,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生意!
  母亲拐着弯儿说,这房,是你爹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垒了好几年,住这样的房子,我心里踏实。
  我这是心疼你,要是搁别人,我……你这是不知好歹!
  赵明星愤愤地说:姐,你咋说话呢!你别以为你有钱你就了不起了,咱妈有咱妈的活法,咱妈高兴咋活就咋活,谁也没权强迫她违背她的心愿!赵明星还说,你那是让妈难受,你懂吗?
  明星,你别管这事儿,别伤了你们姐弟俩的感情,你到那屋去,我要跟你姐单独谈谈。我要跟她好好谈谈。
  赵明星边走边说,真是太不像话了。
  其实妈想说啥,你心里也明白……母亲结结巴巴地说,你听妈的,别在外面瞎混了,将来嫁个人家,也不枉做一世女人呢。田雨认为女人得有女人的规矩,否则就做不了女人了。母亲拐着弯儿说,人生一辈子不容易,想干净地活一辈子就更不容易了。   妈倒是干净了一辈子,可你受了一辈子苦!女儿针锋相对地说。
  这话,让老人突然想起了在内蒙古草原上那个肮脏的夜晚,刹那间,压抑在心里多年的屈辱和愤怒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母亲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就提高了,她几乎是大声嚷道:受一辈子苦,受几辈子苦,人都不能受良心上的苦!你再这样混下去,一辈子都结不了婚,一辈子都当不了母亲,你知道吗你!
  李花被母亲愤怒的样子惊呆了,她不理解母亲为什么突然发起这么大的火来。她这一代人,真是理解不了老一代人是怎么理解女人的。
  田雨克制住愤怒的心情,强压住自己的声音说,你想想,将来你要是有了女儿,你想让她怎么样!
  李花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走到屋子外面去接电话。矿长说,我的小宝贝儿啊,我要去北京开会啦,我要你陪我一块儿去啦。李花心想,开会,你是想开下面的会吧,你个王八蛋,你个老王八蛋!李花不想去,包括过去所有的事情,她都不想做,可为了钱,她都已经做过了。是金钱和权力毁了她的青春,毁了她的人生,才让她变得如此尴尬。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仇恨感。一个人在没钱的时候想有钱,有了钱的时候又想找回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但这对她来说,已经绝对不可能了。她跟母亲说,她要去北京做一笔生意,过几天就回来,很快就回来。她感到眼圈有点儿湿润。
  等你从北京回来,咱娘儿俩再好好谈谈,反正我是不能让你再跟他混下去了,这比旧社会做小的的——都没有名分。母亲一字一顿地说。
  名分?我这辈子别想再有名分了。李花想那样说但她没那样说。她转过头去,眼泪忽然就流出来了,就像下雨一样哗哗流淌。她现在才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人们都在错误地解读人生的时代,人们都把钱作为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这种人生真是太简单太狭隘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她真正感叹“人生没有后悔药”时,她已经意识到,一切都晚了。
  她急忙走出院子,不敢回头。
  雨停了,大概停了好一会儿了,天空被雨水洗刷得清新干净、透明青蓝。
  她跨进白色宝马车,跑车发出疾驰的响声,吱吱鸣叫,如同放烟花时的尖啸声。
  杜甫诗正带着儿子在水洼边玩纸船。小纸船漂在水上,小孩儿一边攉水一边看着游动的纸船兴奋喊叫。李花看见那样的情景,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雨水里玩纸船的情景,那样的情景真是令人怀念。她猛然刹车,汽车的尖啸声吓了杜甫诗一大跳。杜甫诗正要发怒,但马上就转怒为喜了。杜甫诗冲着李花微笑着,李花知道杜甫诗还在深深地爱着她,心里就更难受了。自从在烽火台和杜甫诗第一次做爱以后,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那种浑身颤抖的感觉,一直留在她的身体里,有时忽然会冲动不已。杜甫诗的儿子已经三四岁了,可她却还是孤身一人,漂泊不定,她突然感到自己原来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她伤感地说,我真是一无所有啊!她怀着痛楚的心情走出车外,抱了抱杜甫诗的儿子,心想,这个孩子,应该是她生养出来的才对呢?可她已经错过了那样的机会。她感到泪水马上要夺眶而出了。
  杜甫诗对儿子说,叫姑姑,快叫姑姑。
  小孩儿奶声奶气地说:嘟嘟。
  孩子的叫声,让李花感到浑身膨胀,好像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她不敢再坚持下去,急忙回到车里,从车窗扔出一个钱包,说给孩子买点儿衣裳买点儿零食吧。
  杜甫诗说,你别你别,你这是干啥?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穷得就剩下钱啦。她说。
  杜甫诗想把钱包塞进车窗里,但车窗已经关闭了。
  汽车发出一声急速启动的怪响,像怪物的叫声。
  李花没有回头看一眼杜甫诗,也没有看见杜甫诗挥动着的那个钱包。她忽然感到心里害怕起来,她害怕杜甫诗会拿着钱包对儿子说:她不是你嘟嘟,她是“小卧车”,她的钱不值钱!
  十九
  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上挂着一条横幅:超速行驶,可能让你提前走完人生的路。
  李花已经看惯了这条横幅,但每次看了之后都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是常看常新的感觉。
  白色宝马车疾驶在高速公路上,矿长得意洋洋地坐在旁边,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哼着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李花别过脸看矿长,矿长说,你脸色咋这么不好看,是不是不舒服?
  李花说,我有个想法,一直想说可一直没说。李花吞吞吐吐地停住了。
  矿长说,啥想法?你说,你随便说。咱俩谁跟谁呀。矿长笑着说。
  咱们以后……以后就算了吧,就结束了吧。
  你说什么,你想跟我断了?你要是敢跟我断了,那我就把你哥还调到井下去,我还让他去井下挖煤!
  你真是个小人!李花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个卑鄙的小人!李花看着矿长的秤砣脸,怒气冲天,感到浑身发麻。
  我說到就能做到,你跟我断了试试,你跟我断一个试试!矿长突然发现前面辆有大卡车,大叫起来:前面有大车!
  李花气蒙了,踩刹车却错踩了油门,那是踩得很用劲的一脚。
  死亡的消息,很快就在矿上传开了,人们都笑呵呵地说着车祸的事情,好像是发生了一件让人很开心的事情。虽然大家都急着把这件事情当作新闻传说,却没有人敢跟死者家属说。有人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了事发现场,把消息带回了矿上,等死者家属正式接到官方通知的时候,已经比大家知道的时间晚了两天了。李花的死打乱了田雨的近期计划,田雨本来想去部队看二女儿的。说不定女儿突然就生下孩子了,她得给女儿伺候月子呢。可大女儿这么一死,她就顾不上二女儿生孩子的事情了,她不让家里人把这个事情告诉二女儿,她说,你们都别告诉她,她就要生孩子了。
  李虎和母亲来到李花出事的地方,李虎对母亲说:妈,您别难过,您别哭。
  老人很镇静地说,她有过那样的预感,但她没想到女儿会死得这么快。她还说,唉,你妹妹呀,要是能好好做人的话,她能这么死吗?
  这能怪我妹妹吗?我觉得,这起码不能全怪我妹妹。李虎说。
  那你说,不怪她怪谁?母亲说。
  母亲突然攥住儿子的胳膊,儿子感觉自己的胳膊被向下拽了一下。就在这时,李虎的手机响了,他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对母亲说,妈,我妹妹生了,生了个女孩儿,明亮说她们母女都好,让我给您报个平安呢。
  黄静泉:中国作协会员,在《长城》《黄河》《雨花》《阳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一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繁星闪耀地层》和小说集《走向远方的河》等3部。小说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黄河》优秀小说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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