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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杉子是我从前的伙伴。其实或许也不是这样。现在想来，那时的杉子就像一个蒙面侠客，从两旁的树丛中突然窜出来，大剌剌地挡在了我的前面。那时的我也只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会不问缘由地跟着人流走阳关大道。
只是有些小孩会死心塌地地在那条道上走一生，从不回头或是四顾，无怨无悔。可惜十岁的我却仍有着不安稳的心性，觉着这条道上前前后后的都是人，也看不到个尽头，索性便低下头，只管脚步跟上它们就是了，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我的意思是说，十三岁的我，还是个向往自由的孩子。
于是在某天的课外英语课上，当我站起来说约翰列侬到底是怎么死的，而那位涂着油腻指甲的女老师却又一次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扯过一张卷子开讲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大吼了约翰列侬的名言：“老师问我长大想做什么，我说：‘快乐的人。’老师说我不懂问题，我告诉老师……”
说真的，那时我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才会不顾形象地如此歇斯底里，让下面受了惊吓的小同学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让小心眼的女老师的脸像一张揉皱了的纸。但是紧接着会有更为夸张的事。只听见有着更为高亢的声音加入了这场爆发，让紧张压抑的氛围达到沸点——
“是他不懂人生！”
“是他不懂人生！”
已经垮掉的女老师连同小同学们仰头望向教室的后方。一个有着凌乱短发的女孩踩在书桌上，攥拳高举着右臂，大口喘着气。然后她无视周围愕然的眼神，咧着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脸。最后居然从后面连踩了几张桌子，迈到了第三排的我的旁边，抓起我的手，与呆若木鸡的我来了个击掌。
不得不承认我那时也以为杉子是个疯子。
这件惊世骇俗的事最终让我和杉子被英语竞赛班开除，并取消了我和她的英语竞赛资格。我母亲听说了这件事，那天晚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咬牙切齿地警告我不准再这样做。
事实上我确实温顺地听从了母亲的话，此事也成为了我并不轰轰烈烈的青春岁月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公共场合的叛逆行动。而事后我和杉子谈起此事，她依旧还是那副亢奋的神情，“我们，还真是默契啊！”她又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在明媚的阳光下白得晃眼。
我不知道经历了这些年，杉子会不会后悔说出那句认为我们默契的话。但是我想我不会后悔，在那样勇敢的年龄，遇见永远不会退缩的杉子。
二
杉子和我因为英语课上那一吼而成为肝胆朋友后，曾多次对我讲起她那个有着广阔草原的家乡。她说草原的日出是一个人的盛大仪式，在太阳蹦上来的那一刻，你屏息凝望，甚至希望连你也从这世界上消隐了去，只剩下面前的近乎生命恩赐般的日光。你会想要流泪，为这如此纯洁伟大的美。她说，她热爱的是日光下的草原，没有日光的草原会让你恐惧，畏缩，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而日光中的草原就像是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安静祥和，又流动着狂野的美。她说，草原的日落是上苍的抚慰，她经常会忙了一天后满头大汗地坐在草上看日落，看金黄的日光浸染进天际的夜色中，看炽烈决绝的红色像是要把这世界和她烧了一般，看树木和羊群逐渐变成精致沉寂的剪影。她说，她能够这样看到日落，真是件无比幸运且幸福的事。
她说日光不只是希望，它还是一种幻象，是上苍给予人们的一种美好的幻象。诗人常把阳光作为积极乐观的象征，是因为这些可怜的敏感得要命的人必须得找一个让他们纯粹快乐的东西，来让他们依靠。不能是雨，不能是雪，不能是绿叶甚至不能是繁花。必须是日光。热烈的日光。然后她转过头皱着鼻子对我说，因为——哪个人会看到日光不快乐呢？那可是神一般的存在啊！
她还说日光有时是让人不能忍受的欺骗。每次日光的出现都似乎是有企图地蒙蔽人们的双眼，让他们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反正“太阳照常升起”嘛。直到人们的岁月已消失殆尽，他们才惊恐地意识到，原来我是这样庸庸碌碌地活着。
她说尽管日光是这样那样，她还是用生命爱着它，依赖着它，并用力活好每一天。
杉子在说的时候托着腮向上看，目光紧紧锁定在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这里没有那种“近乎生命恩赐”般的日光。
可是我紧紧盯着杉子的脸，觉得她就是我生命中的日光。因为从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用如此诡异而又诗意的语言给我讲草原中的日升日落，讲日光的变幻多端。她说的每一个字，让我感到无比兴奋而又似曾相识。我甚至盯着她的嘴一闭一合，像聋人一样模仿她默念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是我所说的一样。我的心在砰砰地跳，我知道曾经的我一直是失语的孩子，现在，终于有一个人，替我讲出了我想要说出却不能发声的一切。我知道那是一种共鸣，心灵的共鸣。
我从小就是作文课上被语文老师表扬的孩子，而在那个仍显幼稚的年纪，我或深或浅地意识到，自己的作文能周周打A的原因无非是掌握了作文的技巧，以及语文老师偏爱的所谓“生动形象”的花招。类似把一团团未经深思熟虑或是别人已经嚼烂了的文字放进制好的模型内，便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众人眼中的精品。
曾是小学尖子生的骄傲的自己，虚荣地利用这个秘密并屡试不爽。但十岁时的我却在某一天写完作文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便不假思索地团皱了稿纸扔进垃圾桶里去。
我只是不想把套话写一篇又一篇，让虚伪的评语说一遍又一遍，让麻木的掌声响一波又一波。
没有灵魂的文字不是文字。
而青春不应该被如此重复而浪费地过，不是吗？
这时，我感到我的身体僵直又酥痒，像是什么东西在捆绑着我一般。许久以来我从未感觉到这种东西的束缚，只是毫无知觉地僵直着走过以前的岁月。而现在我十分痛苦地感受到了。我不禁用力地扭动身子。
杉子在听后不禁赞许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是受了她的感召。
她说得对。
三
我们或许是在这个年纪最奇特的朋友。 在我的班级里，我只字不提杉子的事。继续和不浓不淡的朋友嘻嘻哈哈，继续六点起床起点到校，继续在课堂上把笔记记得工工整整。从前的生活仍在继续。我还是众人眼中的那个我，整齐又安静。可是我再也无法控制不羁的思绪跑出课堂，飘扬到杉子口中的草原和其他我不曾了解的地方。我常常羡慕她精彩的生活履历，羡慕她只是一名借读生，不必参加城市竞争激烈的中考，不必因为繁重的学业而禁锢向往自由的灵魂。
而杉子和我尽管在走廊上碰面，也不会打招呼。她只是像只小鹿一般蹦跳着朝我走来，在经过我的一瞬间，呼地安静下来，侧着脸对我眨眨眼，而我也会不为人知地弯起嘴角，回报给她微笑。
也只有我知道，在放学后，从学校后门出去，走到第三棵树下，总会有一个人靠着树干等我，顺带着准备好了一个新鲜的故事。
这是永不会变的仪式，是一条神秘的纽带，将我和杉子与这个倦怠的世界隔离开来。没有交集，亦没有矛盾，没有争端。我以为我既可以是那个父母心中的乖乖女，老师认为的整齐内秀的好学生，以及和所有同学都聊得来的老好人，也可以是逃课和杉子一起去电影院的叛逆学生，再也不按套路写文章的个性女，以及不愿再妥协的勇敢者，就像杉子一样。
我一直都是这么固执地认为着，直到周围的一切已渐渐变质。
中考的前一年，班级里的氛围骤然变得凝重。我才知道有优生推荐这回事。我的父母是从来不为这类事操心的，他们相信我。但是信任我是需要前提的。他们不知道我的作文自从“改革”后再也没有打过A 甚至是A，不知道老师的眼神不再关注着我，不知道他人口中的关于我的流言蜚语。
期中考试之后，语文老师在我的作文下留了这样一段评语：“你或许会告诉我你写的是意识流，但我建议你看看《追忆似水年华》或是《尤利西斯》，再确定你要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不同人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是有差别的。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是一种愚蠢。你要做一个明智的孩子。”与此同时，我的父母在家长会后被叫到老师办公室。
十多年了，我没见过他们那个样子。
我再也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了。
那天放学后，我没有从后门出，而是径直回家。我从便利店里拎了一罐啤酒，偷了去阁楼的钥匙，爬到楼顶哭了一夜。我从来没碰过啤酒，就算和杉子在一起的时候。但是我想最后地疯狂一次，来证明之前我与杉子的所作所为不是一场荒诞的游戏。我边强迫着自己和苦涩的啤酒，边嚎哭着，边打电话给杉子。
“喂。”杉子的声音很平静。我听得到电话那头的喧闹声，杉子告诉过我她写的小说获得了某个文艺组织的首奖，那么，今天正好是庆功会吧。那些声音真是刺耳。
我突然挂掉了电话。
四
萨列里说，亲爱的上帝，使我闻名全世界，使我永垂不朽。我身亡之后，让所有人赞美我的音乐。为了回报，我愿意献出我的贞洁，我的努力，我的谦卑，我每一刻的生命。阿门。
“音乐之于莫扎特，犹如文字之于你。音乐之于萨列里，犹如文字之于我。”
在有一次我和杉子一起看过《莫扎特传》后，我对杉子如是说。杉子问我为什么，我没有说话。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萨列里的每一段独白都使我心悸。
而排名从班级前五掉到二十开外的我，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中生存得越发困难的我，却渐渐明白了为什么。萨列里一生都很痛苦，他的痛苦并非是因为对莫扎特才华的嫉妒，而是因为他对音乐的极端热爱与渴求。当灵魂被音符唤醒，当音乐变成他人生的救赎，他便要疯狂地去追求。他爱音乐，更爱音乐带给他的荣耀，没有了众人掌声的曲子，于他又有何意义？
他可悲自己没有莫扎特那样有慧眼的父亲。莫扎特的父亲从小让莫扎特在皇室面前演奏，自己的父亲却在餐桌上满嘴肥肉地说音乐家是马戏团立的猴子，然后去教堂祈祷生意兴隆。
然而莫扎特本身又是一面如此清晰残忍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萨列里的平庸与卑鄙。于是他恨极了那面镜子，就像爱美如生命的那喀索斯一样恨极了那面镜子。他歇斯底里地捶打着那面镜子，折磨着那面镜子，却仍是无法改变镜子中自己那丑陋的容貌。
他狰狞地呲牙咧嘴，他愤怒地撕扯着自己的皮肤。他在无声地痛苦地质问命运，为什么？为什么？
萨列里咬牙切齿地问，我所要的只是歌颂上帝，它给了我这种欲望，可是又使我哑巴。为什么，告诉我，如果它不要我用音乐支赞美它，为什么要给我欲望？就好像是生理上的欲望，却又不给我才华？
我喝完啤酒那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在梦中隔着那架钢琴对我时而吼叫，时而哭泣。我只是吓坏了似的木然地望着他，他猛然掀起琴盖在琴键上狂乱地演奏。我难以忍受地捂住耳朵，告诉他别弹了，你如何努力也成为不了莫扎特，谁叫你就生在那种世俗的家庭，谁叫你天生就被荣耀的藤蔓所捆绑。琴声戛然而止。萨列里从琴凳上跌落下来，一动不动，像一个被打倒在地的僵尸。
五
我再也没有走过学校的后门。放学后，我总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学校的前门，然后小跑回家，用冰水洗脸，然后什么也不想地端坐在书桌前拼命刷题。然后，早早地洗漱，用中考复习资料替代从前的小说作为睡前读物。早上再早早地起床，睁眼便做50个仰卧起坐，跑步上学，认真听课，课件奔波于每个办公室之间……
我让自己像个陀螺似地旋转，因为我害怕，怕遇到杉子，看到她迷惑的脸，看到我们之间永也无法缩短的距离。那种距离是我们本身造成的，更是我们不同的生活环境造成的，而后者更让我感到无力。
杉子有时会徘徊在后门的门窗外。尽管我总是埋头学习，从未与她对视，可是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看着我。但是我不知道她的表情，是困惑，是愤怒，抑或是同情，是悲伤。我不敢知道，不愿知道。
我也有时会希望杉子像我们初遇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踹开门，大声地质问我原因，然后痛快地骂我一声懦夫。
没错，我就是懦夫。当英雄的代价太大，逆行于人群会被撞得遍体鳞伤。
杉子没有踹开门来质问我，她总是徘徊，徘徊然后默默离开。这使得我更加低下头去拼命地学习，忘掉过去，直面现实，然后战胜现实。我得让自己适应于单调的生活，并且永远适应。
六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就走在了从宾馆去往中考考点的路上。我的腿在不停发抖。那时我想到了杉子，她若在我身边一定会笑骂我没出息的。那又如何呢，我总算是扛到了现在，尽管流了那么多的汗，那么多的泪。中考是我必须要走，且要走好的路。
看到那年的中考作文题，我在一瞬间想到了杉子。“美，在不期而遇”，杉子曾是我多么渴求的美。然而我又在一瞬间在头脑中找到了复习时准备的作文，毫不犹豫地写下。那是篇有着条条框框的作文，规矩，安全。
中考结束后，我和父母几乎不曾有过多忧虑地就报了那所我向往已久的高中。和同学去KTV疯玩了通宵后，我突然感到彻骨的空虚。我知道我想到了杉子，想到了那段诗意的时光。可是我变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没哭，只是感到空虚。
在宅在家里几天之后，我收到了杉子的信。她说她回到了有着草原的家乡。她说她知道我考上了那所高中并祝贺我。她说我不是萨列里，她也不是莫扎特。她说一切都是成长的选择。她说我的青春还在。她说，你别哭。
然后我哭得泪流满面。
七
杉子，我现在在阳关大道上平稳地走着，和人流一起。杉子，回到了草原，你要像一匹奔跑的马一样，勇敢地活，漂亮地活。
2015年4月
杉子是我从前的伙伴。其实或许也不是这样。现在想来，那时的杉子就像一个蒙面侠客，从两旁的树丛中突然窜出来，大剌剌地挡在了我的前面。那时的我也只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会不问缘由地跟着人流走阳关大道。
只是有些小孩会死心塌地地在那条道上走一生，从不回头或是四顾，无怨无悔。可惜十岁的我却仍有着不安稳的心性，觉着这条道上前前后后的都是人，也看不到个尽头，索性便低下头，只管脚步跟上它们就是了，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我的意思是说，十三岁的我，还是个向往自由的孩子。
于是在某天的课外英语课上，当我站起来说约翰列侬到底是怎么死的，而那位涂着油腻指甲的女老师却又一次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扯过一张卷子开讲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大吼了约翰列侬的名言：“老师问我长大想做什么，我说：‘快乐的人。’老师说我不懂问题，我告诉老师……”
说真的，那时我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才会不顾形象地如此歇斯底里，让下面受了惊吓的小同学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让小心眼的女老师的脸像一张揉皱了的纸。但是紧接着会有更为夸张的事。只听见有着更为高亢的声音加入了这场爆发，让紧张压抑的氛围达到沸点——
“是他不懂人生！”
“是他不懂人生！”
已经垮掉的女老师连同小同学们仰头望向教室的后方。一个有着凌乱短发的女孩踩在书桌上，攥拳高举着右臂，大口喘着气。然后她无视周围愕然的眼神，咧着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脸。最后居然从后面连踩了几张桌子，迈到了第三排的我的旁边，抓起我的手，与呆若木鸡的我来了个击掌。
不得不承认我那时也以为杉子是个疯子。
这件惊世骇俗的事最终让我和杉子被英语竞赛班开除，并取消了我和她的英语竞赛资格。我母亲听说了这件事，那天晚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咬牙切齿地警告我不准再这样做。
事实上我确实温顺地听从了母亲的话，此事也成为了我并不轰轰烈烈的青春岁月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公共场合的叛逆行动。而事后我和杉子谈起此事，她依旧还是那副亢奋的神情，“我们，还真是默契啊！”她又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在明媚的阳光下白得晃眼。
我不知道经历了这些年，杉子会不会后悔说出那句认为我们默契的话。但是我想我不会后悔，在那样勇敢的年龄，遇见永远不会退缩的杉子。
二
杉子和我因为英语课上那一吼而成为肝胆朋友后，曾多次对我讲起她那个有着广阔草原的家乡。她说草原的日出是一个人的盛大仪式，在太阳蹦上来的那一刻，你屏息凝望，甚至希望连你也从这世界上消隐了去，只剩下面前的近乎生命恩赐般的日光。你会想要流泪，为这如此纯洁伟大的美。她说，她热爱的是日光下的草原，没有日光的草原会让你恐惧，畏缩，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而日光中的草原就像是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安静祥和，又流动着狂野的美。她说，草原的日落是上苍的抚慰，她经常会忙了一天后满头大汗地坐在草上看日落，看金黄的日光浸染进天际的夜色中，看炽烈决绝的红色像是要把这世界和她烧了一般，看树木和羊群逐渐变成精致沉寂的剪影。她说，她能够这样看到日落，真是件无比幸运且幸福的事。
她说日光不只是希望，它还是一种幻象，是上苍给予人们的一种美好的幻象。诗人常把阳光作为积极乐观的象征，是因为这些可怜的敏感得要命的人必须得找一个让他们纯粹快乐的东西，来让他们依靠。不能是雨，不能是雪，不能是绿叶甚至不能是繁花。必须是日光。热烈的日光。然后她转过头皱着鼻子对我说，因为——哪个人会看到日光不快乐呢？那可是神一般的存在啊！
她还说日光有时是让人不能忍受的欺骗。每次日光的出现都似乎是有企图地蒙蔽人们的双眼，让他们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反正“太阳照常升起”嘛。直到人们的岁月已消失殆尽，他们才惊恐地意识到，原来我是这样庸庸碌碌地活着。
她说尽管日光是这样那样，她还是用生命爱着它，依赖着它，并用力活好每一天。
杉子在说的时候托着腮向上看，目光紧紧锁定在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这里没有那种“近乎生命恩赐”般的日光。
可是我紧紧盯着杉子的脸，觉得她就是我生命中的日光。因为从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用如此诡异而又诗意的语言给我讲草原中的日升日落，讲日光的变幻多端。她说的每一个字，让我感到无比兴奋而又似曾相识。我甚至盯着她的嘴一闭一合，像聋人一样模仿她默念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是我所说的一样。我的心在砰砰地跳，我知道曾经的我一直是失语的孩子，现在，终于有一个人，替我讲出了我想要说出却不能发声的一切。我知道那是一种共鸣，心灵的共鸣。
我从小就是作文课上被语文老师表扬的孩子，而在那个仍显幼稚的年纪，我或深或浅地意识到，自己的作文能周周打A的原因无非是掌握了作文的技巧，以及语文老师偏爱的所谓“生动形象”的花招。类似把一团团未经深思熟虑或是别人已经嚼烂了的文字放进制好的模型内，便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众人眼中的精品。
曾是小学尖子生的骄傲的自己，虚荣地利用这个秘密并屡试不爽。但十岁时的我却在某一天写完作文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便不假思索地团皱了稿纸扔进垃圾桶里去。
我只是不想把套话写一篇又一篇，让虚伪的评语说一遍又一遍，让麻木的掌声响一波又一波。
没有灵魂的文字不是文字。
而青春不应该被如此重复而浪费地过，不是吗？
这时，我感到我的身体僵直又酥痒，像是什么东西在捆绑着我一般。许久以来我从未感觉到这种东西的束缚，只是毫无知觉地僵直着走过以前的岁月。而现在我十分痛苦地感受到了。我不禁用力地扭动身子。
杉子在听后不禁赞许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是受了她的感召。
她说得对。
三
我们或许是在这个年纪最奇特的朋友。 在我的班级里，我只字不提杉子的事。继续和不浓不淡的朋友嘻嘻哈哈，继续六点起床起点到校，继续在课堂上把笔记记得工工整整。从前的生活仍在继续。我还是众人眼中的那个我，整齐又安静。可是我再也无法控制不羁的思绪跑出课堂，飘扬到杉子口中的草原和其他我不曾了解的地方。我常常羡慕她精彩的生活履历，羡慕她只是一名借读生，不必参加城市竞争激烈的中考，不必因为繁重的学业而禁锢向往自由的灵魂。
而杉子和我尽管在走廊上碰面，也不会打招呼。她只是像只小鹿一般蹦跳着朝我走来，在经过我的一瞬间，呼地安静下来，侧着脸对我眨眨眼，而我也会不为人知地弯起嘴角，回报给她微笑。
也只有我知道，在放学后，从学校后门出去，走到第三棵树下，总会有一个人靠着树干等我，顺带着准备好了一个新鲜的故事。
这是永不会变的仪式，是一条神秘的纽带，将我和杉子与这个倦怠的世界隔离开来。没有交集，亦没有矛盾，没有争端。我以为我既可以是那个父母心中的乖乖女，老师认为的整齐内秀的好学生，以及和所有同学都聊得来的老好人，也可以是逃课和杉子一起去电影院的叛逆学生，再也不按套路写文章的个性女，以及不愿再妥协的勇敢者，就像杉子一样。
我一直都是这么固执地认为着，直到周围的一切已渐渐变质。
中考的前一年，班级里的氛围骤然变得凝重。我才知道有优生推荐这回事。我的父母是从来不为这类事操心的，他们相信我。但是信任我是需要前提的。他们不知道我的作文自从“改革”后再也没有打过A 甚至是A，不知道老师的眼神不再关注着我，不知道他人口中的关于我的流言蜚语。
期中考试之后，语文老师在我的作文下留了这样一段评语：“你或许会告诉我你写的是意识流，但我建议你看看《追忆似水年华》或是《尤利西斯》，再确定你要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不同人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是有差别的。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是一种愚蠢。你要做一个明智的孩子。”与此同时，我的父母在家长会后被叫到老师办公室。
十多年了，我没见过他们那个样子。
我再也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了。
那天放学后，我没有从后门出，而是径直回家。我从便利店里拎了一罐啤酒，偷了去阁楼的钥匙，爬到楼顶哭了一夜。我从来没碰过啤酒，就算和杉子在一起的时候。但是我想最后地疯狂一次，来证明之前我与杉子的所作所为不是一场荒诞的游戏。我边强迫着自己和苦涩的啤酒，边嚎哭着，边打电话给杉子。
“喂。”杉子的声音很平静。我听得到电话那头的喧闹声，杉子告诉过我她写的小说获得了某个文艺组织的首奖，那么，今天正好是庆功会吧。那些声音真是刺耳。
我突然挂掉了电话。
四
萨列里说，亲爱的上帝，使我闻名全世界，使我永垂不朽。我身亡之后，让所有人赞美我的音乐。为了回报，我愿意献出我的贞洁，我的努力，我的谦卑，我每一刻的生命。阿门。
“音乐之于莫扎特，犹如文字之于你。音乐之于萨列里，犹如文字之于我。”
在有一次我和杉子一起看过《莫扎特传》后，我对杉子如是说。杉子问我为什么，我没有说话。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萨列里的每一段独白都使我心悸。
而排名从班级前五掉到二十开外的我，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中生存得越发困难的我，却渐渐明白了为什么。萨列里一生都很痛苦，他的痛苦并非是因为对莫扎特才华的嫉妒，而是因为他对音乐的极端热爱与渴求。当灵魂被音符唤醒，当音乐变成他人生的救赎，他便要疯狂地去追求。他爱音乐，更爱音乐带给他的荣耀，没有了众人掌声的曲子，于他又有何意义？
他可悲自己没有莫扎特那样有慧眼的父亲。莫扎特的父亲从小让莫扎特在皇室面前演奏，自己的父亲却在餐桌上满嘴肥肉地说音乐家是马戏团立的猴子，然后去教堂祈祷生意兴隆。
然而莫扎特本身又是一面如此清晰残忍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萨列里的平庸与卑鄙。于是他恨极了那面镜子，就像爱美如生命的那喀索斯一样恨极了那面镜子。他歇斯底里地捶打着那面镜子，折磨着那面镜子，却仍是无法改变镜子中自己那丑陋的容貌。
他狰狞地呲牙咧嘴，他愤怒地撕扯着自己的皮肤。他在无声地痛苦地质问命运，为什么？为什么？
萨列里咬牙切齿地问，我所要的只是歌颂上帝，它给了我这种欲望，可是又使我哑巴。为什么，告诉我，如果它不要我用音乐支赞美它，为什么要给我欲望？就好像是生理上的欲望，却又不给我才华？
我喝完啤酒那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在梦中隔着那架钢琴对我时而吼叫，时而哭泣。我只是吓坏了似的木然地望着他，他猛然掀起琴盖在琴键上狂乱地演奏。我难以忍受地捂住耳朵，告诉他别弹了，你如何努力也成为不了莫扎特，谁叫你就生在那种世俗的家庭，谁叫你天生就被荣耀的藤蔓所捆绑。琴声戛然而止。萨列里从琴凳上跌落下来，一动不动，像一个被打倒在地的僵尸。
五
我再也没有走过学校的后门。放学后，我总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学校的前门，然后小跑回家，用冰水洗脸，然后什么也不想地端坐在书桌前拼命刷题。然后，早早地洗漱，用中考复习资料替代从前的小说作为睡前读物。早上再早早地起床，睁眼便做50个仰卧起坐，跑步上学，认真听课，课件奔波于每个办公室之间……
我让自己像个陀螺似地旋转，因为我害怕，怕遇到杉子，看到她迷惑的脸，看到我们之间永也无法缩短的距离。那种距离是我们本身造成的，更是我们不同的生活环境造成的，而后者更让我感到无力。
杉子有时会徘徊在后门的门窗外。尽管我总是埋头学习，从未与她对视，可是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看着我。但是我不知道她的表情，是困惑，是愤怒，抑或是同情，是悲伤。我不敢知道，不愿知道。
我也有时会希望杉子像我们初遇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踹开门，大声地质问我原因，然后痛快地骂我一声懦夫。
没错，我就是懦夫。当英雄的代价太大，逆行于人群会被撞得遍体鳞伤。
杉子没有踹开门来质问我，她总是徘徊，徘徊然后默默离开。这使得我更加低下头去拼命地学习，忘掉过去，直面现实，然后战胜现实。我得让自己适应于单调的生活，并且永远适应。
六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就走在了从宾馆去往中考考点的路上。我的腿在不停发抖。那时我想到了杉子，她若在我身边一定会笑骂我没出息的。那又如何呢，我总算是扛到了现在，尽管流了那么多的汗，那么多的泪。中考是我必须要走，且要走好的路。
看到那年的中考作文题，我在一瞬间想到了杉子。“美，在不期而遇”，杉子曾是我多么渴求的美。然而我又在一瞬间在头脑中找到了复习时准备的作文，毫不犹豫地写下。那是篇有着条条框框的作文，规矩，安全。
中考结束后，我和父母几乎不曾有过多忧虑地就报了那所我向往已久的高中。和同学去KTV疯玩了通宵后，我突然感到彻骨的空虚。我知道我想到了杉子，想到了那段诗意的时光。可是我变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没哭，只是感到空虚。
在宅在家里几天之后，我收到了杉子的信。她说她回到了有着草原的家乡。她说她知道我考上了那所高中并祝贺我。她说我不是萨列里，她也不是莫扎特。她说一切都是成长的选择。她说我的青春还在。她说，你别哭。
然后我哭得泪流满面。
七
杉子，我现在在阳关大道上平稳地走着，和人流一起。杉子，回到了草原，你要像一匹奔跑的马一样，勇敢地活，漂亮地活。
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