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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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很少见到长得那么好的爬山虎。三层小楼的整面西山墙都铺满了,一丝缝隙也没有。蓊蓊郁郁的绿色叶片,透着海水样的蓝。后来出了那个事,才有人说爬山虎长得越好,阴气越重,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
  周舟喜欢跳舞,小城里的各处舞厅都泡过。晓川舞蹈工作室的牌子挂出来之后,被朋友带去过一次,后来就经常耗在那里。很多次,走进满墙爬山虎勾勒出的小小门洞,沿光线昏暗的旧楼梯上去,跳舞,抽烟,消磨一整个晚上。他偶尔会怀疑,这些爬山虎会不会是自己常去那里的缘由。因为此后的记忆里,总是它们:春天时冒出绯红的嫩叶,夏天叶色浓绿。秋风起时,花开结果,叶色泛黄渐至火红。几场霜冻过后,枝枯叶萎,静静冬眠。走过墙下的人,明知它们会苏醒,却仍然有抑制不住的萧索和怅然。
  有时候来得早,他和老俞就倚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跟前抽烟,远远看晓川教女学员对着镜子练基本功。枯燥单调的一二三,三二一,嘣嚓嚓,嘣嚓嚓。老俞一脸悲愤地说,来学国标的怎么全是老女人,美女都上哪去了?来个把好看的,你看看,都围着晓川去了。这晓川一双桃花眼,就是有女人缘,天生是吃女人饭的。老俞白胖,个矮,活像发过了头的大白馒头。他在兽医站上班,具体做什么忘了问,或许问过也忘了。周舟恍惚觉得他就是应该往那洗刷干净的肥白猪尸上盖章的。老俞是个烟枪,只抽三五。周舟也只抽三五。因为这点巧合,两个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老往窗户跟前凑,你递我一根我递你一根。好像他们不是花钱来跳舞,倒是来抽烟聊天的。
  他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没有固定舞伴。喜欢跳舞的人都知道,经常泡舞厅的,大部分是搭伴来的。有的搭档两三年,甚至五六年了,慢慢就有了默契。那些熟稔的舞伴,一眼就看得出来。身体的碰撞,眼神的交会,手指一勾一带,像齿轮一样,毫厘不差针锋相对地磨合出了某种化学物质。
  老俞会指着灯光下的某一对,不无艳羡地说,看那对,那个秃顶男和蝴蝶结(她喜欢把头发低低挽个髻,并且长年别一只孔雀蓝蝴蝶结发夹),还有那对……百分之百,肯定勾搭上了。
  周舟揶揄,你看你,口水都掉下来了。
  老俞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个随便的人。
  固定舞伴有固定舞伴的麻烦,很容易就会被对方视为私有财产。你偶尔跟别的女人多跳了两支,或者哪一天竟然想转移目标,那是跟闹分手一样很伤筋动骨的。有一阵子,秃顶男跟一个新来的女人跳上了,特别热乎,不计后果地把蝴蝶结晾在一边。蝴蝶结素来枯索严肃,颇有几分修女气质,那些日子忽然一反常态变得活泼起来,大声地谈论孩子、服装、饮食和网上各类八卦新闻,跟老俞他们一曲接一曲兴奋地跳着热烈的快三和伦巴。没想到,新来的女人那么快就厌倦而去,秃顶男讪讪地回头想找蝴蝶结议和。她不看他,只管凝视他周围的空气,礼貌地拒绝。偶尔,大概怕引起周围人注意,她跟他跳一支舞,也是冷淡而轻蔑。终于大家对这种观察失去了兴趣,不知道哪一天开始的,他们已经言笑晏晏地相拥在一起了。老俞喃喃地感叹,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啊。
  没有固定舞伴,比较自由,想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不缺舞伴,舞厅里永远女多男少。更何况,丁老师还有一群孜孜不倦的女学员。但是带她们跳太累了,用老俞的话说,就像自己跟自己撕咬,自己跟自己摔跤,两支曲子跳下来就累一身汗。
  悟性好的女人也有,比如冷宝珠。
  冷宝珠是晓川的第一个女弟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衣着相当考究,所到之处总是留下一缕清冽而神秘的香水味道。就连走路,她也向来微抬下颌,一脸倨傲并且不打算轻易服从的神情。
  老俞奇谈怪论,好看是好看,削脸薄唇,总是几分苦相。唉,名字就没取好,本来姓冷,玉也冷,珠也凉的。
  周舟笑他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冷宝珠确实有点冷,不大笑,也不大爱说话。除了丁晓川,她很少跟其他人跳舞。很多时候情愿坐那儿玩手机,或者对着镜子独自练功。怎么说呢?这使她显得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丁晓川也不是一般的舞厅老板,他是个舞者。老俞强调说,他本来是出门做生意的,钱赔个精光,倒学了一身舞艺回来,还参加过全国国标舞大赛。得没得奖?得没得不知道,反正至少是入围了,要不是因为腰练伤了,也不会回来。老俞吧唧下嘴巴,惋惜地说,到底不是童子功。即使没有童子功,丁晓川往那儿一站,架势一端,气场就出来了。正如他跟女学员们强调的:肩平背直收腹挺胸。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线,从脚后跟,到双腿,到臀,一直穿过腰背和脖子,提拎着他,始终无限地向天花板延伸。不需要宣传,爱跳舞的人嗅出味道,渐渐就聚拢来了。晓川的国标舞一级培训师证书郑重地挂在吧台的装饰板上,他是他自己的活招牌。这下子,舞蹈工作室跟舞厅的区别出来了。门票年费学费都贵一点,就这一点,自动筛选出属于这里的客人。所以,这里的男女舞客相对要年轻体面一些,不像红玫瑰、百乐、樱花基本上是退休老同志的天下,那些地方跟广场舞差不了多少,更不要提什么正经国标了。
  舞蹈工作室租用的是一幢旧厂房的三楼,位置有些偏,向北望去就是防洪大堤,种着高大浓密的针叶松和大叶榉。向南向东是些旧的平房和居民楼。向西不多远,有几幢瘫在那里若干年的烂尾楼。传说烂尾楼里闹过鬼,有人黃昏时看见楼上有红衣红裙的女人飘过。周舟听了笑笑,他从来不信这些。
  二
  有一晚,落了些小雨。周舟本来不想去的,因为之前推了一个饭局,变得没事可做,就晃了过去。果然没什么人,晓川正在镜子那里跟几个女学员做示范。她们围着他莺莺燕燕的,嗲声嗲气唤他丁老师,晓川老师,甚至有叫他丁丁的。周舟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从本质上来说,女人撒娇跟猫叫春没有太多区别。
  周舟没进去,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
  烟还没抽完,看见冷宝珠从楼梯那儿一点点冒上来。她不说话,周舟也没打算开口。她窸窸窣窣地收拾雨伞,打开储物柜换鞋,又把包和鞋搁进去。走廊这边靠墙有一溜灰色储物柜,交押金领把钥匙可以放包和鞋子。周舟瞄了一眼,冷宝珠用的是1号柜。   周老师,下雨都坚持来呵。
  周舟愣了一秒钟,这才意识到她在跟他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舞厅里也时兴互称老师了。他咧了咧嘴,不由自主换了一种轻快的语气说,向冷老师学习哈。
  她没进去,趴在窗口看那些顺着遮阳棚悬挂下来的爬山虎。那些叶子,灯光照到的地方是亮的,照不到的地方是黑的。看得人心里明白,本来就绿,喝饱了水,一定是绿得不能再绿了。更远的地方,黑影憧憧,是砌了一半被长久地扔在荒地里的楼房。
  他斜睨着她,递了支烟,满以为她会拒绝。她略为迟疑了一下,竟然接了过去,顺手拿起搁在窗台上的打火机自己点了。看得出来她不会,吸了几口,呛得咳嗽起来。她掩饰着,发出短促的笑声。过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转过身背倚着窗台,左手抱着右手肘,就那么任香烟袅袅在指尖燃烧。
  她没再说话,只管安静地看着舞池的方向。
  借着烟雾的掩饰,周舟颇有几分好奇地打量她。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是,粗粝的生活没有磨掉自己的好奇心。生活最隐秘的快乐是,每一段擦肩而过,每一次萍水相逢,其实都是不可多得的故事,都有可能有朝一日把它们连缀成意味深长的小说。是的,他想成为一个小说家,而不是无聊的小报记者。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连一篇完整的小说都没写出来。这会儿,他看得出她有点儿消沉,有点儿伤感。他猜不出她和丁晓川之间发生了什么,难道真如老俞所说,她喜欢他,为此,她吃那些女学员的醋,吃得比他老婆还厉害?
  晓川招手叫她。她瞟了他一眼,弯了弯嘴角,她的眼睛里泛着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她把早已熄灭的香烟扔进窗台上的易拉罐里,转身袅娜地往舞池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老俞说的话,这是个谜一样的女人。
  他看着他们,漫无目的地想着。丁晓川跟她,他们其实很少说话。他们的交流更多是通过眼神和动作,就像刚才那样,隔那么远,他只是招了招手,灯光黯淡而闪烁,她就接收到了。最大的可能是,她其实一直在关注他,并且等待着他的召唤。她平时称呼他什么来着?周舟想不起来。丁老师?晓川?好像都没有。她始终跟他肩并肩,或者面对面,他们大概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他们示范探戈定位。他展开双臂,摆了个标准架势。她把右手轻轻搁到他左手掌心,左手绕到他的外臂,搁在他大臂三角肌下侧。他的右手由她的左臂下方绕过,轻轻停在她的肩胛骨下方。他的右手略微带了一带,她的左胯和他的右胯贴到了一起。旁边站着的几个女人交流着讶异的眼神。她们的唇语显然是,我的天,贴这么紧密!
  音乐响了,是那支熟得不能再熟的阿根廷探戈名曲《一步之遥》。他们轻轻相拥着,前后荡漾了两步,瞬间通了电,立刻变得天人合一,天衣无缝。小提琴的旋律激越又浪漫,他们翩翩起舞。因为跳过太多次了,每个动作都配合默契,每个转侧都谙熟于心。灯光会说话,闪烁变幻,扑朔迷离,不断地层层递进,推波助澜。他和她,进退俯仰,左顾右盼,欲拒还迎,时静时动,忽而分开,忽而相拥,有试探,有爱恋,有幽怨。这是一场角逐和交锋,她不断被用力抛出,又被死命拉回,她迎合他也挑战着他,他们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最后一个定格,只见他托着她,她右腿独立斜仰在他怀里,左腿微收,双膝并拢,黑色金丝绒旗袍露出的小腿纤细有力,双目微阖,脸颊栖着两朵红云。看得出来,她非常享受,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享受。
  他们共舞,周舟不得不承认,旁观者也是一种享受。任何一个女人,踏进舞池,大概都会很容易爱上这个男人的。丁晓川长得不难看,却绝算不上俊美。因为职业的缘故,加上总是跟女人打交道,略微带点女气。但他一跳舞就会发光,神一样的光。这是个有意思的事。
  丁晓川跳舞没有童子功,但有家传。他爷爷年轻时在上海滩跳过舞。他父亲是这个小城里最早开舞厅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初,那是非常时髦的,真正属于年轻人的舞厅。据说他父亲年轻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很受女人欢迎。但他们父子关系一直不好,他说他跳舞跟他老头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始终恨父亲是个浪子,辜负了他母亲。一直到后来,老头子中风卧床,他才肯去看父亲。
  陆续来了些人,大概外面雨停了。碰到几个熟悉的女人,周舟依次陪着跳了几支慢三慢四,微微出一身汗。喜欢跳舞的女人有很多种,有的人不会跳,而且沉重如麻袋,不但踩你的脚,还有本事带乱你的步伐,因她完全掌握不了节奏。有的人虽然不会跳,但头脑聪慧肢体协调性好,她会放松柔软地跟着你走,那就对了,跳舞不就是跟着音乐走路?
  周舟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冷宝珠走了过来。她要了一支烟,这回她没有咳嗽。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他是做什么的。他告诉她,他在一个半死不活的报社上班,写点没人看的豆腐块。
  记者啊,难怪你看起来跟他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仰脸思索了一下,呵呵,说不上来。她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她有一双丹凤眼,眯起来的时候又细又长,直扫入鬓角里去。
  冷老师在哪上班?
  你问的是昨天还是今天?昨天我是血防站会计,今天是无业游民。她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情绪。
  周舟觉得她在开玩笑,就应景地笑了笑。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二十八岁那年,朋友带我走进这里,就开始学国标。今年我已经三十三岁。三十三岁又离婚又失业。
  他错愕地看着她,她如果没有喝酒,那么一定是抽烟抽醉了。三五牌,本来就不适合女士。
  她没有再说下去,拿了包,转身下了楼梯。
  周舟张了张嘴,她已经消失了,留下一串高跟鞋空茫的足音。她站立的地方,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橘花味道像蛇一样游走。
  其實,周舟想告诉她的,我也离婚了,就在上个月。但是跟跳舞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前妻说她忍我十几年了,说我整天半死不活的,男人年轻时颓废点是玩文艺,四十多岁了还颓废,简直是不识好歹,写了十几年豆腐块还能写出什么名堂?她大概说得有点道理,我可能真是个怪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没多少朋友,也懒得再交朋友。我想写小说,至今却一篇也没出来。梦中有过自杀的念头,甚至一度,我怀疑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她一直想让我竞争报社广告部主任的位置,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位置,更加觉得自己干不了。她就认为我不求上进。人家男人不是升官就是做生意发财,大把大把地挣钞票,换了房换了车,还南京上海到处置房产。你呢?儿子眼看读高中要择校,钱从哪来?将来要出国,你这收入能供得起吗?我说房子住得好好的,要换什么?儿子考到哪儿就在哪儿读,非要出什么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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