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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林海深处的泉阳火车站外，上行方向有一條河，叫泉阳河。那河虽距镇区偏远，可那镇则因那河而得名，又借那河而扬名。那河可是泉阳人乃至曾经的泉阳人的母亲河，尤其是当年筑路人的生命之河。那河日夜淙淙、潺潺的流水，以及那里特色鲜明的地域文化，曾饱含深情养育我一家人十数载。我想，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即便是点点滴滴的想念，也是一种反哺和感恩。
泉阳河是一条很不起眼、鲜为人知的小河，即使在吉林省白山市地图上也找不到它的芳名，只是一条淡淡的、细细的、弯弯的曲线罢了，河却生生不息，活在曾被其无私恩赐或润泽过的人心里和记忆里。像似一条素洁的彩练，日夜叮咚由十几里外一个山坳的泉眼里飘来，一路朝数十里外的松江河温婉飘去，最后流入松花江，才消遁它的踪影。与泉阳人擦肩而过的泉阳河，曾给当年的铁路人带来许多温馨和福祉。
当年，河之北岸车站铁道两旁聚居上千户人家，职工和家属约七八千人。家家住的全是平房，结构有砖瓦的，也有学大庆先生产后生活、学大寨先治坡后治窝，盖起来的“干打垒”大坯房。铁路尤其新线最大特点是流动。可流动能让人活泛起来，眼界开阔。使人们在流动中得到历练，学会坚强，知道拼搏。距我家房前估摸五十米远，大下坡有条不太深的小溪，除了冬天，小溪水一年三季日夜朝向远方放歌鸣唱。夏日雨水充沛之时，许多天真无邪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身穿小裤头，仨一群俩一伙，经常泡在溪里抓鱼、捞虾（小龙虾）、洗澡，互相泼水嬉戏、打闹;大人们从这里把水挑回家浇菜、洗衣、和泥盖房子;有的大人或穿上又肥又长的水衩下到溪里捕捞蝲蛄（当地人也称虾爬子，实际就是小龙虾）。在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由蝲蛄制作的菜肴，无论红烧还是油焖，乃山里人餐桌上比较奢侈的美食。冬天，孩子们就在冰上坐着板底钉有两根铁棍的木板上（俗称爬犁），两手各执一根铁棍使劲向后支撑给力，或互相推拉滑冰溜玩。滑冰溜乃是山里孩子在寂寥枯燥的冬季里，比较开心好玩的游戏了，玩起来就像城里孩子玩滑梯那样上瘾，玩得兴致最浓时，甚或忘记回家吃饭。我六岁的女儿，就常同邻居家的带兄、带弟，钢炮、铁蛋一帮一般大的孩子一起玩滑冰溜，两次因滑冰溜将肩摔成脱臼。可在哪摔倒又在哪爬起来，脱臼端上去后接着又玩。每次玩起来兀自瞪大眼睛，我行我素，忘乎所以地跳跃奔跑。溪水与冰雪赋予山里孩子们说不尽的快乐和力量。由大山里出生、在流动的铁路线上长大的孩子最能吃苦，也最勇敢。女儿从那时起就形成了最坚强的品格，十二岁就能担水，帮大人上山拉柴。如今他们都已成长为中国铁路最优秀的建设者。他们就像一颗螺钉，或像一块夹板，拧在哪根钢轨上都发光、发热。
泉阳河的水以及泉阳的地下水生态、硬度高，碳酸钙含量大，弱碱性。水源距长白山天池只三十几公里之遥，水质纯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当年河的两岸曾驻扎上千人的铁路施工队伍，泉阳河水养育他们数年之久。不啻施工生产用这河里水，日常生活包括做饭也用这河里水，经一般消毒处理后就能饮用。那水甜甜的，一杯白开水喝光，杯底不见半点白碱之类的沉淀物。多年来，矿物质和微量元素丰富的泉阳河水，让逢山凿洞、遇水架桥的筑路工，在艰苦劳动中享尽甘甜。火车刚通到这里时，地区水塔和水鹤尚未建好，机车用水也用这河里水。每次化验合格后，机车停在桥头上，用水泵直接将河水抽进机车水柜，冬天，因泉水结冰晚，冰层薄，每次凿冰取水。机车喝了这水就强势，大大减少洗罐次数，提高工作效率。水满汽足，多拉快跑，把山里的木材以及山珍野味源源不断地运出山外，运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也把山外各种生产、生活物资不断地拉进山里来。其实，那顽强扛起铁道与列车飞奔的桥墩，勇敢撑起高山峻岭、呵护列车穿行的隧道，它们顶天立地的呼吸，又何尝不是这河水与沙石、水泥，凝心聚力地支撑！
前不久，我从电脑卫星地图上发现，也从网上瞧见：泉阳河的上游约两公里处，已开发成泉阳湖，湖里养有虹鳟、金鳟等多种名鱼。湖之对岸还建有一爿长白山“泉阳泉”矿泉水厂，全国四大名牌之一“泉阳泉”矿泉水，在央视的助推下远销全国各地，以及韩国和日本等国家。泉阳河下游、镇区西南，还修建一座泉阳岛。小岛环山，曲径通幽，周遭树木参天。夏可划船垂钓，冬可滑雪溜冰。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泉阳以及泉阳河翻天覆地、沧海桑田的华丽转身，不能不让世人刮目相看。2008年我赴沈出席全国诗歌颁奖会，返程时在沈阳北站一次就买了五瓶“泉阳泉”矿泉水，旅客列车上悠然自得地细品慢饮。一路水喝干，情未断，回味无穷，心绪与汽笛一同向车后、向绵延跌宕的长白山又长又远、风情万种地飘着。
我心里由衷敬畏长白山，感谢那里得天独厚的大自然。特别深爱着那里的美丽、富饶，蓝天、秀水，以及肥田、沃土。还有富含大量负氧离子的每一缕空气、阳光。长白山赐予我们很多的幸福感和获得感。我们在那居住的十二个年头，烧柴一点没让我们犯难过，一年四季用木柴烧火做饭取暖。每户的院墙周围都是用木柈子围起来的，那木柈子大部是一些雷击、过火或腐朽30%以上的站杆、倒木。能叫上名的有红松、紫椴、白桦、黄菠萝，还有水曲柳、大叶柞、拧劲子之类的硬杂木。个别也有滥砍盗伐好树的。许多人家房前一片菜园子，有的还在附近早已采伐过，长满牛毛广、长蒿、狗尾巴花等许多杂草的荒地上，又开掘出一片片熟地来。自家种的旱黄瓜、架豆角、马铃薯、大白菜基本能自给自足。这里的水制作的大豆腐又软又甜，豆味十足。每年过年我们都做上二三十斤豆子的豆腐冻起来，一直吃到正月出去。蘑菇、木耳、松子等特产更是山里人享不尽的山珍美味。常年栖于大山里的人家，几乎家家备有貌如人样的人参、形同土豆的天麻，以及由人参、天麻泡制而成的健身酒。鹿茸、虎骨等极品虽不是家家有，可是鹿茸酒、虎骨酒，以及鹿胎膏可以买到。我辽宁盘锦老家已故的三叔，年轻时因冬天在苇塘趴冰卧雪割苇、运苇，中年患上严重的腿疼病，后服用由我从抚松县城买回的虎骨酒治好。我爱人在生第一个孩子之前，曾三次习惯性怀孕流产，第一个孩子就是服鹿胎膏才保住了生命，而且习惯性流产从根上治愈。我特别感谢鹿胎膏让我的生命在长白山得到洗礼和延续，并一跃成为生命的强者。我的三个儿女，以及他们的儿女，如今都健康、茁壮成长，直至长成或正在长成冬夏常青的有用之材。 可是，我在长白山也留下愧歉和遗憾：15年来我未能面對面、亲临圣地衷情感恩一次造物主、尽享一把长白山天池与瀑布的快乐，品尝其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的前两天，时任《吉铁工人报》记者、后任通化铁路分局党委副书记的张荣先生，到泉阳出差时，曾盛情约我与他去天池看看，不巧因第二天我去沈阳，到东北铁路交通运输指挥部，申请搬家车皮而未成行，倒成我一生的痛，也万感对不住朋友。不过那年夏天，我爱人在车站上班时，趁休息曾与沈阳军区上山执行任务的官兵搭伴，一起到过天池，也看到了大瀑布。我至今还沾着光，心里一直有绝世的天池和瀑布美丽着和风光着。再者说，每当八月末九月初，天晴气朗之时，我只要站在地势较高的铁路地区职工宿舍前，朝东南方向，抬头即可遥望到长白山山头：天蓝蓝，树苍苍，突兀的山头白雪茫茫，仿佛挂在天边的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灵动而鲜活。其实，即使不是这个季节，平常的任何时间，也能老远眺望到长白山头蓝莹莹、白茫茫的景象。不过那白倒不是皑皑的白雪了，乃是火山喷发时留下的大片大片的浮石。此时长白山头雄奇、巍峨、壮观的万千气象尽收眼底。山头之下的天池就像在我的心里耸着。直到今日只要一想起，就觉得冷风拂面，心高气爽，愉悦无比。现在虽仅剩渐行渐远的记忆，亦心足矣。
我知道，置身亲自登临长白山头，再极目俯瞰天池，确实很酷，也很高光。不过也很苦，尤其很险。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那次我爱人造访天池，是从北坡千辛万苦爬上去的，而且又艰难翻下那面的坡底，与天池零距离接触，两手在池边还不停地划着水玩。尽管水温凉得冰手，可心里惬意。因当时长白山还没开发，仍处于原始状态，多是一些苍莽逶迤的石栈古道，条件非常艰苦。回程下山，与另一女同志两人被困在半山腰一片悬崖处。崖间小路逼仄、陡峭，由于土层很薄很软，踩一脚像踩棉花一样，走起路来心惊腿颤，整个人被浓雾锁在那里，生命在悬崖峭壁中颤栗，几次惊恐得大呼小叫。后由解放军同志保护，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两人才安全走下山来。凭我现在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即使长白山开发后登山条件再好，想要了却当年未看到天池之憾，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1983年夏，邓小平登上长白山后由衷感叹道：“人生不上长白山，实为大憾事！”我做梦都想：在时隔四十年的今天登上一次长白山，以补人生之憾。也想再见一次泉阳，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树，尤想看看那里铁路四十年发生的巨大变化。即使上不了长白山，抑或还伫立在铁路地区宿舍前，再次像当年看画一样，纵情遥望我日夜思念的长白山头，深深吸吮和咀嚼几口那里的空气和阳光，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长林铁路巨变
我终于犹如梦游登上长白山，见到与我们有着特殊感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长白山森林铁路。
那是2016年夏。一天，我们一家五口做梦一样，说着说着，就自驾从北京出发，深情踏访了一次长白山，特别造访了那里的铁路。亲切抚摸我熟悉的、那里铁路的每一根钢轨、道枕和石砟，聆听从远方徐徐飘来的铿锵声，都强烈感觉到，历史上经六次改造升级和提速后，长林铁路风驰电掣的震撼。也闻出一些早年筑路工南征北战、风餐露宿的况味。
女儿十二岁，头上还扎着两条麻花辫呢，就像一只南飞的小燕子，和我们一起飞离长白山，来到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她特别想去的北京工作。她知道父母心里一直挂念长白山，就与女婿商量请假拉我们去了。一路马不停蹄，千辛万苦、翻山越岭地奔跑，往返跑了近三千公里，终于圆了我们四十年的梦。
途经阜新老家，我们给岳父岳母大人上坟添把土后，8月1日一大早车出沈阳城，从南杂木东拐直奔通化、白山。由白山下高速上省道。改革开放后修建的白山至抚松的省道笔直平坦。上道后，车飘飘然钻入长白山的深山密林里，像钻入天大地大的大氧吧，一路树香、草香、花香、气香，让人很享受，那劲头就像喝了长白山干红葡萄，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姑爷第一次来长白山，一见道路两侧郁郁葱葱、浩瀚无垠的林海，心就开始澎湃起来，连声称道：不愧叫林海，我简直像在大海里开快艇。孙女知道她爸爸是在长白山长大，在家经常叨念长白山，虽说还没看到长白山头和天池，可看到眼前这一片接一片吸睛的林子，心就像生出两只绿色的小翅膀，再也按捺不住了，一个劲追问姑姑什么时候到长白山。姑姑说，我们现在就在长白山上，长白山长着呢。其实，我们这次出来圆梦，就是特别想看看我们在长白山曾亲手添土加石、参与修筑的铁路，间或再登长白山头看看天池。因了长白山森林铁路，由湾沟至白河全线一百七十公里，由南向北都贯通着我们的梦，注满我们的青春热血。这里铁路在我们心里的分量，要比长白山更高更重。
深山密林里，车流渐行渐稀，我们越跑越快，那才叫归心似箭呢！憋在心里四十年的情结，终被打开、放飞，彻彻底底释怀，没法不痛快。静悄悄的道路两旁，静得几乎能听见小鸟羽翼拍击空气的声音。由于树林的阻隔，很少见一个村镇。飞快向后退去的树木，如惊似恐，太阳下发出微颤的光芒。在树木稀疏或空旷的地方，我们时常遥望到远处的山坡上，一片片或一团团，或像白云或似羊群，在树海中漂移。泉阳至松江河返程的路上，奇异的漂浮物才像谜一样逐渐被解开：我们将车停靠路旁，向大片白茫茫的塑料棚寻去，首先发现泊在那里的一辆大客车，再向前见一座非常简陋的小屋。我们悄然走近木屋，倚门向内间探望，四个上身赤裸的彪形大汉正在大口大口地用着酒食。经询问，大棚里全是人参。由此我想，我们不仅走上了金山银山，简直走进了金屋银屋，眼前就是一地白花花的银子啊！
车出枫叶岭隧道不久，我让姑爷马上停车，记忆中这里就是湾沟了。顾名思义：秋天时这里满坡满岭的红叶，十分惹人喜爱。从前这里没有隧道，一条土路通到山根下。附近有个叫妈妈山的粮店，距我们住的地方约有三四华里，我们常来这里买粮。湾沟，是1961年我与爱人由北闯南，从哈尔滨调长林线工作的首站，也是女儿出生的地方。下车在一饭馆前探路，偶识饭馆主人、从前与我爱人一起当列车员的赵秀兰的弟弟赵师傅。他拉着我手热情地告诉说：车停的正是地场，脚下这片土地，就是五十多年前铁路职工曾居住过的叫七栋房的地方。随着他的指引，我们如寻梦，周遭转了一大圈，可怎么也认不出我们原来住的房子了。所幸，在草窠里发现一些堆码整齐、沐光而立、旧房的三角架子，看见我们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房架虽略显沧桑，可初心犹在，匠气尚存。看它那坚挺样，我心空骤间涌动一抹霓彩和暖流。不由忆起当年，我们每天从这里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出发，身着整洁的警服和铁路制服，迎着朝霞或夕阳奔向车站，在车站和列车上，风雨无阻地迎来送往旅客的幸福情景。就像看到，当年驻扎在这里的筑路工一只只钢铁的臂膀，正在撸起袖子，梦幻般倾身做着沉思展翅状。 我们顺坡而上，缓缓登上湾沟车站。月台上，阔别五十二年的灣沟站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以大山为背景，房舍、站牌、股道、信号灯，匆匆与我们热情握手拥抱，合影留念。
1958年建站的湾沟车站，面朝沟壑，背靠大山，紧倚上行方向左侧的山脚下。几经更“朝”换代，早已旧貌换新颜。第一任平房站舍已经拆除，建起新的平房站舍。候车室、运转室里外一身新衣裳。可半个多世纪一点没变的是：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沟还是那条沟，站房依然不离不弃、亲密无间地贴在原来的山根底下。多半个世纪，车站不仅是六万多湾沟人的乡愁、诟病，也是来湾沟的外乡人的一块心病。不过，我讶异且快慰地发现，站台隔股道对面施工工地上，彩旗招展，沈阳铁建的几十号工人，烈日下，正在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地进行场地填土、平整施工。我很骄傲，半个多世纪后，亲眼见证了湾沟车站的改造，并在心里为其奠基添上一把土。只见头顶有几片白云为他们遮阳，也有微风徐徐从远处飘来，昂首为他们游说、点赞。一个子不高的中年车站值班员，心像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满脸春色，手操信号旗不停地比划着说：“将来站房要移到站场股道的右侧。被填高的站前要建广场。”值班员也难怪这么高兴，该工程是湾沟人天天盼、年年盼的民生工程，也是形象工程。建站六十年来，车站因了大山阻遏，从没有站前广场，没有出站口。每天背包裸散、携儿带女进出车站的旅客，像走钢丝似的，在站内股道上提心吊胆、跟头把式地恣意穿行。更有甚者从车底钻进钻出。我想：改革从根本上改变了湾沟车站站房的定位，也改变了小镇的历史。变化大换血式、脱胎换骨式的。改造后的车站将注入新鲜的血液和灵魂。记得，1962年初秋，一次一趟下行旅客列车刚起动不久，行至一组道岔处，一刚下车的二十几岁女旅客，突然侵入股道，司机制动不及，不幸被车刮倒卷入轮下，一朵盛开的玫瑰顿时香消玉碎。现场勘完，尸体硬被家属抬到段长办公室，身体隐私部位全暴露在外，在办公桌上停放一小时，我们民警怎么劝说也不让动，最后铁路承诺赔很多钱才事息人宁。几天前，我从网上欣然看到，面对大山、隔着股道，一座两层楼的湾沟新站一袭红装，巍然耸立，一列上行的绿色车皮的旅客列车正在一道站台停靠。车站后面的广场是分左右慢坡下去的，虽还有坡，可毕竟有了站前广场，有了进出站口，下坡三四十米就上了公路，车站开始新的生机。
当晚，一阵小雨为我们洗尘，氤氲的烟雨中，我们下榻在泉阳林业局一家宾馆。被雨雾包围起来的灯光下，我们发现小镇从前的土路全都铺成了柏油路。翌日早餐毕，我们即驱车倥偬奔向泉阳车站。由于铁路的延伸，1964年夏我们从湾沟搬到泉阳，一待就是十二年。当年泉阳铁路地区车、机、工、电、检五大部门俱全，是我们工作和生活时间较长的地方，也是我们人生列车加油充电的重要驿站。在这里我们品尝过人生许多酸甜苦辣，这里的山水、草木，沟沟坎坎都刻下我们青春的印记。由宾馆去车站的路上，朝贮木场方向瞥去，我瞬间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姓姜，名字已忘记，是车站调车员。一次小姜在贮木场专用线配车时，不慎被空中铁索剐掉车钩下，生命之轮一生与车轮相伴，铮铮铁骨永远留给长白山。出殡那天爱人和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发现泉阳车站站房已被夷为平地，周围搭起好几栋临时站舍。站内一列列满载“泉阳泉”的列车，正披着八九点钟的太阳，精神抖擞地待命出发。车站工作人员听说四十年前我们在这里工作过，人人都很亲切、热情。主动介绍说，现在虽没有多少木材可拉，可矿泉水有时一天要运出一、两列列车。将来在老站原址重建两层楼的新站房。2017年仲夏我与泉阳站客运通话，一女同志告诉说，新站房已投入使用。不到十个月，崭新的几千平方米两层楼的新站房，就像十月怀胎的孩子，愣被光鲜鲜地从母腹中催生出来。一个足月足日、结实而壮硕的新生儿！往高了说，这就是今日中国铁路速度的一个真实的缩影。
上行出站不远的人行道口，已由原来的平交改做立交。我们开车经立交道口，来到铁西从前女儿就读的泉阳铁小，学校已改称“泉阳镇二小”。原来的平房校舍拆除，新建一幢两三层高的教学楼，面对楼房右侧的一栋平房，与教学楼呈┓形，是仅存的一处老建筑，浑身依然散发着20世纪60、70年代幽闭粗犷的气息。中间被封堵的门楣上方，由白色油漆涂写的“东铁小学”四个大字，虽见斑驳，可却像被什么刚刚洗过的白。女儿在这里读到小学四年级上学期，目睹昔日母校巨变，满脸盛容，不住用镜头与其亲吻、拥抱，拍了那么多纪念回来。学校前原铁路家属基地，盖起数幢五六层高的住宅楼。铁路水塔和医院前，原来的“干打垒”统统改成砖瓦房，自来水也引入室内，人们吃水再不用到十几米外肩挑手提了。我家久违的老宅，据说几经易主，我们很想进院看看，找回四十年前家的感觉，也特别想满足一下孙女的好奇心。可主人不在，一把将军不下马把我们拒之门外，我们长时间木在那里望门兴叹。那门已不是原来的门，可位置还是原来的地方。我们“木”过之后，无奈绕房前屋后、街头巷陌，拍了几张小照才不舍憾离。由于王字房铁路地区宿舍很早就被毁之一炬，陡坡推平，再不能在此登高遥望长白山了。我原本在这里先睹“天池”为快的念头，也憾然破灭。
8月2日中午，我们匆匆由泉阳赶到松江河。路经“泉阳泉”矿泉水厂和泉阳湖时，我们瞬间被波光潋滟的湖水所吸引，立即停车驻足，一下搬上两大箱正宗的“泉阳泉”，也带回许多湖上静美的山光水色。改革开放后，由于新兴旅游业的拉动，松江河镇的变化很大。目光所及，处处新颜：人口从四十年前的几万人增至十几万，早已跻身于中国百强镇和中国优秀旅游城市。这里高速公路和民航可直通并直达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哈尔滨等许多大城市。松江河至泉阳从前根本没有公路，迄今也修通了一条柏油路。铁路的变化更大，特别车站愣被长白山给抬起来了，发展底蕴强劲。不止晋升二等站，与梅河口、通化、白山等车站同属一个级别，还在老站位置，新建起两层近五千平方米的车站大楼。大楼凤冠霞帔、珠围翠绕，面朝站前大街岿然屹立。面积要比从前平房站舍约大十几倍，候车大厅宽敞明亮、堂皇富丽。站场仅到发线就有八条，还建了高站台、风雨棚、进出站地道，道岔全部电动连锁。近一万五千平方米的站前广场比一个标准足球场还大，周围高楼林立，绿树成荫。正午的阳光下，千葩百卉争奇斗艳，向世人大胆呈现出改革开放的绚丽姿色。十年前这里就与和龙通车，2015年底松江河至抚松、靖宇的铁路也胜利通车。松江河车站已成两条铁路的交汇点，每天由这里始发和经过的旅客列车有十几趟，大部是K字头快速列车，最远可抵达丹东和大连。松江河至抚松、靖宇铁路开通后，由长春、吉林乘火车到松江河和长白山的旅客，再不用绕行四平、梅河口和通化了，直线距离缩短近一半。目前，由四平经梅河口、通化到松江河，以及由吉林经敦化到松江河的高铁，正在规划和建设中。据说，这里将建成吉林省东南部快速铁路交通圈，乘坐高铁从长春两个小时即可登上长白山，那也就一顿大餐的工夫。
松江河车站，乃是由西坡赴长白山旅游的重要门户，距山门仅三十五公里。旅游旺季时，每天南来北往、从这里下车上长白山的旅客络绎不绝。8月3日，我们从西坡攀爬九百米长、一千四百四十二级台阶，终于登上昼思夜想的两千四百七十米高的长白山头，看到了天池，全家人露出开心的笑容。虽未看到长白大瀑布，可却饱览了锦江大峡谷，也看到最近一次火山喷发后、再生的原姿原貌的原始大森林，心之谷装回整个长白山，也装回长白山古老与现代文明的深邃和厚重。
泉阳河是一条很不起眼、鲜为人知的小河，即使在吉林省白山市地图上也找不到它的芳名，只是一条淡淡的、细细的、弯弯的曲线罢了，河却生生不息，活在曾被其无私恩赐或润泽过的人心里和记忆里。像似一条素洁的彩练，日夜叮咚由十几里外一个山坳的泉眼里飘来，一路朝数十里外的松江河温婉飘去，最后流入松花江，才消遁它的踪影。与泉阳人擦肩而过的泉阳河，曾给当年的铁路人带来许多温馨和福祉。
当年，河之北岸车站铁道两旁聚居上千户人家，职工和家属约七八千人。家家住的全是平房，结构有砖瓦的，也有学大庆先生产后生活、学大寨先治坡后治窝，盖起来的“干打垒”大坯房。铁路尤其新线最大特点是流动。可流动能让人活泛起来，眼界开阔。使人们在流动中得到历练，学会坚强，知道拼搏。距我家房前估摸五十米远，大下坡有条不太深的小溪，除了冬天，小溪水一年三季日夜朝向远方放歌鸣唱。夏日雨水充沛之时，许多天真无邪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身穿小裤头，仨一群俩一伙，经常泡在溪里抓鱼、捞虾（小龙虾）、洗澡，互相泼水嬉戏、打闹;大人们从这里把水挑回家浇菜、洗衣、和泥盖房子;有的大人或穿上又肥又长的水衩下到溪里捕捞蝲蛄（当地人也称虾爬子，实际就是小龙虾）。在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由蝲蛄制作的菜肴，无论红烧还是油焖，乃山里人餐桌上比较奢侈的美食。冬天，孩子们就在冰上坐着板底钉有两根铁棍的木板上（俗称爬犁），两手各执一根铁棍使劲向后支撑给力，或互相推拉滑冰溜玩。滑冰溜乃是山里孩子在寂寥枯燥的冬季里，比较开心好玩的游戏了，玩起来就像城里孩子玩滑梯那样上瘾，玩得兴致最浓时，甚或忘记回家吃饭。我六岁的女儿，就常同邻居家的带兄、带弟，钢炮、铁蛋一帮一般大的孩子一起玩滑冰溜，两次因滑冰溜将肩摔成脱臼。可在哪摔倒又在哪爬起来，脱臼端上去后接着又玩。每次玩起来兀自瞪大眼睛，我行我素，忘乎所以地跳跃奔跑。溪水与冰雪赋予山里孩子们说不尽的快乐和力量。由大山里出生、在流动的铁路线上长大的孩子最能吃苦，也最勇敢。女儿从那时起就形成了最坚强的品格，十二岁就能担水，帮大人上山拉柴。如今他们都已成长为中国铁路最优秀的建设者。他们就像一颗螺钉，或像一块夹板，拧在哪根钢轨上都发光、发热。
泉阳河的水以及泉阳的地下水生态、硬度高，碳酸钙含量大，弱碱性。水源距长白山天池只三十几公里之遥，水质纯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当年河的两岸曾驻扎上千人的铁路施工队伍，泉阳河水养育他们数年之久。不啻施工生产用这河里水，日常生活包括做饭也用这河里水，经一般消毒处理后就能饮用。那水甜甜的，一杯白开水喝光，杯底不见半点白碱之类的沉淀物。多年来，矿物质和微量元素丰富的泉阳河水，让逢山凿洞、遇水架桥的筑路工，在艰苦劳动中享尽甘甜。火车刚通到这里时，地区水塔和水鹤尚未建好，机车用水也用这河里水。每次化验合格后，机车停在桥头上，用水泵直接将河水抽进机车水柜，冬天，因泉水结冰晚，冰层薄，每次凿冰取水。机车喝了这水就强势，大大减少洗罐次数，提高工作效率。水满汽足，多拉快跑，把山里的木材以及山珍野味源源不断地运出山外，运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也把山外各种生产、生活物资不断地拉进山里来。其实，那顽强扛起铁道与列车飞奔的桥墩，勇敢撑起高山峻岭、呵护列车穿行的隧道，它们顶天立地的呼吸，又何尝不是这河水与沙石、水泥，凝心聚力地支撑！
前不久，我从电脑卫星地图上发现，也从网上瞧见：泉阳河的上游约两公里处，已开发成泉阳湖，湖里养有虹鳟、金鳟等多种名鱼。湖之对岸还建有一爿长白山“泉阳泉”矿泉水厂，全国四大名牌之一“泉阳泉”矿泉水，在央视的助推下远销全国各地，以及韩国和日本等国家。泉阳河下游、镇区西南，还修建一座泉阳岛。小岛环山，曲径通幽，周遭树木参天。夏可划船垂钓，冬可滑雪溜冰。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泉阳以及泉阳河翻天覆地、沧海桑田的华丽转身，不能不让世人刮目相看。2008年我赴沈出席全国诗歌颁奖会，返程时在沈阳北站一次就买了五瓶“泉阳泉”矿泉水，旅客列车上悠然自得地细品慢饮。一路水喝干，情未断，回味无穷，心绪与汽笛一同向车后、向绵延跌宕的长白山又长又远、风情万种地飘着。
我心里由衷敬畏长白山，感谢那里得天独厚的大自然。特别深爱着那里的美丽、富饶，蓝天、秀水，以及肥田、沃土。还有富含大量负氧离子的每一缕空气、阳光。长白山赐予我们很多的幸福感和获得感。我们在那居住的十二个年头，烧柴一点没让我们犯难过，一年四季用木柴烧火做饭取暖。每户的院墙周围都是用木柈子围起来的，那木柈子大部是一些雷击、过火或腐朽30%以上的站杆、倒木。能叫上名的有红松、紫椴、白桦、黄菠萝，还有水曲柳、大叶柞、拧劲子之类的硬杂木。个别也有滥砍盗伐好树的。许多人家房前一片菜园子，有的还在附近早已采伐过，长满牛毛广、长蒿、狗尾巴花等许多杂草的荒地上，又开掘出一片片熟地来。自家种的旱黄瓜、架豆角、马铃薯、大白菜基本能自给自足。这里的水制作的大豆腐又软又甜，豆味十足。每年过年我们都做上二三十斤豆子的豆腐冻起来，一直吃到正月出去。蘑菇、木耳、松子等特产更是山里人享不尽的山珍美味。常年栖于大山里的人家，几乎家家备有貌如人样的人参、形同土豆的天麻，以及由人参、天麻泡制而成的健身酒。鹿茸、虎骨等极品虽不是家家有，可是鹿茸酒、虎骨酒，以及鹿胎膏可以买到。我辽宁盘锦老家已故的三叔，年轻时因冬天在苇塘趴冰卧雪割苇、运苇，中年患上严重的腿疼病，后服用由我从抚松县城买回的虎骨酒治好。我爱人在生第一个孩子之前，曾三次习惯性怀孕流产，第一个孩子就是服鹿胎膏才保住了生命，而且习惯性流产从根上治愈。我特别感谢鹿胎膏让我的生命在长白山得到洗礼和延续，并一跃成为生命的强者。我的三个儿女，以及他们的儿女，如今都健康、茁壮成长，直至长成或正在长成冬夏常青的有用之材。 可是，我在长白山也留下愧歉和遗憾：15年来我未能面對面、亲临圣地衷情感恩一次造物主、尽享一把长白山天池与瀑布的快乐，品尝其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的前两天，时任《吉铁工人报》记者、后任通化铁路分局党委副书记的张荣先生，到泉阳出差时，曾盛情约我与他去天池看看，不巧因第二天我去沈阳，到东北铁路交通运输指挥部，申请搬家车皮而未成行，倒成我一生的痛，也万感对不住朋友。不过那年夏天，我爱人在车站上班时，趁休息曾与沈阳军区上山执行任务的官兵搭伴，一起到过天池，也看到了大瀑布。我至今还沾着光，心里一直有绝世的天池和瀑布美丽着和风光着。再者说，每当八月末九月初，天晴气朗之时，我只要站在地势较高的铁路地区职工宿舍前，朝东南方向，抬头即可遥望到长白山山头：天蓝蓝，树苍苍，突兀的山头白雪茫茫，仿佛挂在天边的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灵动而鲜活。其实，即使不是这个季节，平常的任何时间，也能老远眺望到长白山头蓝莹莹、白茫茫的景象。不过那白倒不是皑皑的白雪了，乃是火山喷发时留下的大片大片的浮石。此时长白山头雄奇、巍峨、壮观的万千气象尽收眼底。山头之下的天池就像在我的心里耸着。直到今日只要一想起，就觉得冷风拂面，心高气爽，愉悦无比。现在虽仅剩渐行渐远的记忆，亦心足矣。
我知道，置身亲自登临长白山头，再极目俯瞰天池，确实很酷，也很高光。不过也很苦，尤其很险。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那次我爱人造访天池，是从北坡千辛万苦爬上去的，而且又艰难翻下那面的坡底，与天池零距离接触，两手在池边还不停地划着水玩。尽管水温凉得冰手，可心里惬意。因当时长白山还没开发，仍处于原始状态，多是一些苍莽逶迤的石栈古道，条件非常艰苦。回程下山，与另一女同志两人被困在半山腰一片悬崖处。崖间小路逼仄、陡峭，由于土层很薄很软，踩一脚像踩棉花一样，走起路来心惊腿颤，整个人被浓雾锁在那里，生命在悬崖峭壁中颤栗，几次惊恐得大呼小叫。后由解放军同志保护，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两人才安全走下山来。凭我现在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即使长白山开发后登山条件再好，想要了却当年未看到天池之憾，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1983年夏，邓小平登上长白山后由衷感叹道：“人生不上长白山，实为大憾事！”我做梦都想：在时隔四十年的今天登上一次长白山，以补人生之憾。也想再见一次泉阳，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树，尤想看看那里铁路四十年发生的巨大变化。即使上不了长白山，抑或还伫立在铁路地区宿舍前，再次像当年看画一样，纵情遥望我日夜思念的长白山头，深深吸吮和咀嚼几口那里的空气和阳光，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长林铁路巨变
我终于犹如梦游登上长白山，见到与我们有着特殊感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长白山森林铁路。
那是2016年夏。一天，我们一家五口做梦一样，说着说着，就自驾从北京出发，深情踏访了一次长白山，特别造访了那里的铁路。亲切抚摸我熟悉的、那里铁路的每一根钢轨、道枕和石砟，聆听从远方徐徐飘来的铿锵声，都强烈感觉到，历史上经六次改造升级和提速后，长林铁路风驰电掣的震撼。也闻出一些早年筑路工南征北战、风餐露宿的况味。
女儿十二岁，头上还扎着两条麻花辫呢，就像一只南飞的小燕子，和我们一起飞离长白山，来到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她特别想去的北京工作。她知道父母心里一直挂念长白山，就与女婿商量请假拉我们去了。一路马不停蹄，千辛万苦、翻山越岭地奔跑，往返跑了近三千公里，终于圆了我们四十年的梦。
途经阜新老家，我们给岳父岳母大人上坟添把土后，8月1日一大早车出沈阳城，从南杂木东拐直奔通化、白山。由白山下高速上省道。改革开放后修建的白山至抚松的省道笔直平坦。上道后，车飘飘然钻入长白山的深山密林里，像钻入天大地大的大氧吧，一路树香、草香、花香、气香，让人很享受，那劲头就像喝了长白山干红葡萄，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姑爷第一次来长白山，一见道路两侧郁郁葱葱、浩瀚无垠的林海，心就开始澎湃起来，连声称道：不愧叫林海，我简直像在大海里开快艇。孙女知道她爸爸是在长白山长大，在家经常叨念长白山，虽说还没看到长白山头和天池，可看到眼前这一片接一片吸睛的林子，心就像生出两只绿色的小翅膀，再也按捺不住了，一个劲追问姑姑什么时候到长白山。姑姑说，我们现在就在长白山上，长白山长着呢。其实，我们这次出来圆梦，就是特别想看看我们在长白山曾亲手添土加石、参与修筑的铁路，间或再登长白山头看看天池。因了长白山森林铁路，由湾沟至白河全线一百七十公里，由南向北都贯通着我们的梦，注满我们的青春热血。这里铁路在我们心里的分量，要比长白山更高更重。
深山密林里，车流渐行渐稀，我们越跑越快，那才叫归心似箭呢！憋在心里四十年的情结，终被打开、放飞，彻彻底底释怀，没法不痛快。静悄悄的道路两旁，静得几乎能听见小鸟羽翼拍击空气的声音。由于树林的阻隔，很少见一个村镇。飞快向后退去的树木，如惊似恐，太阳下发出微颤的光芒。在树木稀疏或空旷的地方，我们时常遥望到远处的山坡上，一片片或一团团，或像白云或似羊群，在树海中漂移。泉阳至松江河返程的路上，奇异的漂浮物才像谜一样逐渐被解开：我们将车停靠路旁，向大片白茫茫的塑料棚寻去，首先发现泊在那里的一辆大客车，再向前见一座非常简陋的小屋。我们悄然走近木屋，倚门向内间探望，四个上身赤裸的彪形大汉正在大口大口地用着酒食。经询问，大棚里全是人参。由此我想，我们不仅走上了金山银山，简直走进了金屋银屋，眼前就是一地白花花的银子啊！
车出枫叶岭隧道不久，我让姑爷马上停车，记忆中这里就是湾沟了。顾名思义：秋天时这里满坡满岭的红叶，十分惹人喜爱。从前这里没有隧道，一条土路通到山根下。附近有个叫妈妈山的粮店，距我们住的地方约有三四华里，我们常来这里买粮。湾沟，是1961年我与爱人由北闯南，从哈尔滨调长林线工作的首站，也是女儿出生的地方。下车在一饭馆前探路，偶识饭馆主人、从前与我爱人一起当列车员的赵秀兰的弟弟赵师傅。他拉着我手热情地告诉说：车停的正是地场，脚下这片土地，就是五十多年前铁路职工曾居住过的叫七栋房的地方。随着他的指引，我们如寻梦，周遭转了一大圈，可怎么也认不出我们原来住的房子了。所幸，在草窠里发现一些堆码整齐、沐光而立、旧房的三角架子，看见我们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房架虽略显沧桑，可初心犹在，匠气尚存。看它那坚挺样，我心空骤间涌动一抹霓彩和暖流。不由忆起当年，我们每天从这里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出发，身着整洁的警服和铁路制服，迎着朝霞或夕阳奔向车站，在车站和列车上，风雨无阻地迎来送往旅客的幸福情景。就像看到，当年驻扎在这里的筑路工一只只钢铁的臂膀，正在撸起袖子，梦幻般倾身做着沉思展翅状。 我们顺坡而上，缓缓登上湾沟车站。月台上，阔别五十二年的灣沟站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以大山为背景，房舍、站牌、股道、信号灯，匆匆与我们热情握手拥抱，合影留念。
1958年建站的湾沟车站，面朝沟壑，背靠大山，紧倚上行方向左侧的山脚下。几经更“朝”换代，早已旧貌换新颜。第一任平房站舍已经拆除，建起新的平房站舍。候车室、运转室里外一身新衣裳。可半个多世纪一点没变的是：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沟还是那条沟，站房依然不离不弃、亲密无间地贴在原来的山根底下。多半个世纪，车站不仅是六万多湾沟人的乡愁、诟病，也是来湾沟的外乡人的一块心病。不过，我讶异且快慰地发现，站台隔股道对面施工工地上，彩旗招展，沈阳铁建的几十号工人，烈日下，正在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地进行场地填土、平整施工。我很骄傲，半个多世纪后，亲眼见证了湾沟车站的改造，并在心里为其奠基添上一把土。只见头顶有几片白云为他们遮阳，也有微风徐徐从远处飘来，昂首为他们游说、点赞。一个子不高的中年车站值班员，心像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满脸春色，手操信号旗不停地比划着说：“将来站房要移到站场股道的右侧。被填高的站前要建广场。”值班员也难怪这么高兴，该工程是湾沟人天天盼、年年盼的民生工程，也是形象工程。建站六十年来，车站因了大山阻遏，从没有站前广场，没有出站口。每天背包裸散、携儿带女进出车站的旅客，像走钢丝似的，在站内股道上提心吊胆、跟头把式地恣意穿行。更有甚者从车底钻进钻出。我想：改革从根本上改变了湾沟车站站房的定位，也改变了小镇的历史。变化大换血式、脱胎换骨式的。改造后的车站将注入新鲜的血液和灵魂。记得，1962年初秋，一次一趟下行旅客列车刚起动不久，行至一组道岔处，一刚下车的二十几岁女旅客，突然侵入股道，司机制动不及，不幸被车刮倒卷入轮下，一朵盛开的玫瑰顿时香消玉碎。现场勘完，尸体硬被家属抬到段长办公室，身体隐私部位全暴露在外，在办公桌上停放一小时，我们民警怎么劝说也不让动，最后铁路承诺赔很多钱才事息人宁。几天前，我从网上欣然看到，面对大山、隔着股道，一座两层楼的湾沟新站一袭红装，巍然耸立，一列上行的绿色车皮的旅客列车正在一道站台停靠。车站后面的广场是分左右慢坡下去的，虽还有坡，可毕竟有了站前广场，有了进出站口，下坡三四十米就上了公路，车站开始新的生机。
当晚，一阵小雨为我们洗尘，氤氲的烟雨中，我们下榻在泉阳林业局一家宾馆。被雨雾包围起来的灯光下，我们发现小镇从前的土路全都铺成了柏油路。翌日早餐毕，我们即驱车倥偬奔向泉阳车站。由于铁路的延伸，1964年夏我们从湾沟搬到泉阳，一待就是十二年。当年泉阳铁路地区车、机、工、电、检五大部门俱全，是我们工作和生活时间较长的地方，也是我们人生列车加油充电的重要驿站。在这里我们品尝过人生许多酸甜苦辣，这里的山水、草木，沟沟坎坎都刻下我们青春的印记。由宾馆去车站的路上，朝贮木场方向瞥去，我瞬间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姓姜，名字已忘记，是车站调车员。一次小姜在贮木场专用线配车时，不慎被空中铁索剐掉车钩下，生命之轮一生与车轮相伴，铮铮铁骨永远留给长白山。出殡那天爱人和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发现泉阳车站站房已被夷为平地，周围搭起好几栋临时站舍。站内一列列满载“泉阳泉”的列车，正披着八九点钟的太阳，精神抖擞地待命出发。车站工作人员听说四十年前我们在这里工作过，人人都很亲切、热情。主动介绍说，现在虽没有多少木材可拉，可矿泉水有时一天要运出一、两列列车。将来在老站原址重建两层楼的新站房。2017年仲夏我与泉阳站客运通话，一女同志告诉说，新站房已投入使用。不到十个月，崭新的几千平方米两层楼的新站房，就像十月怀胎的孩子，愣被光鲜鲜地从母腹中催生出来。一个足月足日、结实而壮硕的新生儿！往高了说，这就是今日中国铁路速度的一个真实的缩影。
上行出站不远的人行道口，已由原来的平交改做立交。我们开车经立交道口，来到铁西从前女儿就读的泉阳铁小，学校已改称“泉阳镇二小”。原来的平房校舍拆除，新建一幢两三层高的教学楼，面对楼房右侧的一栋平房，与教学楼呈┓形，是仅存的一处老建筑，浑身依然散发着20世纪60、70年代幽闭粗犷的气息。中间被封堵的门楣上方，由白色油漆涂写的“东铁小学”四个大字，虽见斑驳，可却像被什么刚刚洗过的白。女儿在这里读到小学四年级上学期，目睹昔日母校巨变，满脸盛容，不住用镜头与其亲吻、拥抱，拍了那么多纪念回来。学校前原铁路家属基地，盖起数幢五六层高的住宅楼。铁路水塔和医院前，原来的“干打垒”统统改成砖瓦房，自来水也引入室内，人们吃水再不用到十几米外肩挑手提了。我家久违的老宅，据说几经易主，我们很想进院看看，找回四十年前家的感觉，也特别想满足一下孙女的好奇心。可主人不在，一把将军不下马把我们拒之门外，我们长时间木在那里望门兴叹。那门已不是原来的门，可位置还是原来的地方。我们“木”过之后，无奈绕房前屋后、街头巷陌，拍了几张小照才不舍憾离。由于王字房铁路地区宿舍很早就被毁之一炬，陡坡推平，再不能在此登高遥望长白山了。我原本在这里先睹“天池”为快的念头，也憾然破灭。
8月2日中午，我们匆匆由泉阳赶到松江河。路经“泉阳泉”矿泉水厂和泉阳湖时，我们瞬间被波光潋滟的湖水所吸引，立即停车驻足，一下搬上两大箱正宗的“泉阳泉”，也带回许多湖上静美的山光水色。改革开放后，由于新兴旅游业的拉动，松江河镇的变化很大。目光所及，处处新颜：人口从四十年前的几万人增至十几万，早已跻身于中国百强镇和中国优秀旅游城市。这里高速公路和民航可直通并直达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哈尔滨等许多大城市。松江河至泉阳从前根本没有公路，迄今也修通了一条柏油路。铁路的变化更大，特别车站愣被长白山给抬起来了，发展底蕴强劲。不止晋升二等站，与梅河口、通化、白山等车站同属一个级别，还在老站位置，新建起两层近五千平方米的车站大楼。大楼凤冠霞帔、珠围翠绕，面朝站前大街岿然屹立。面积要比从前平房站舍约大十几倍，候车大厅宽敞明亮、堂皇富丽。站场仅到发线就有八条，还建了高站台、风雨棚、进出站地道，道岔全部电动连锁。近一万五千平方米的站前广场比一个标准足球场还大，周围高楼林立，绿树成荫。正午的阳光下，千葩百卉争奇斗艳，向世人大胆呈现出改革开放的绚丽姿色。十年前这里就与和龙通车，2015年底松江河至抚松、靖宇的铁路也胜利通车。松江河车站已成两条铁路的交汇点，每天由这里始发和经过的旅客列车有十几趟，大部是K字头快速列车，最远可抵达丹东和大连。松江河至抚松、靖宇铁路开通后，由长春、吉林乘火车到松江河和长白山的旅客，再不用绕行四平、梅河口和通化了，直线距离缩短近一半。目前，由四平经梅河口、通化到松江河，以及由吉林经敦化到松江河的高铁，正在规划和建设中。据说，这里将建成吉林省东南部快速铁路交通圈，乘坐高铁从长春两个小时即可登上长白山，那也就一顿大餐的工夫。
松江河车站，乃是由西坡赴长白山旅游的重要门户，距山门仅三十五公里。旅游旺季时，每天南来北往、从这里下车上长白山的旅客络绎不绝。8月3日，我们从西坡攀爬九百米长、一千四百四十二级台阶，终于登上昼思夜想的两千四百七十米高的长白山头，看到了天池，全家人露出开心的笑容。虽未看到长白大瀑布，可却饱览了锦江大峡谷，也看到最近一次火山喷发后、再生的原姿原貌的原始大森林，心之谷装回整个长白山，也装回长白山古老与现代文明的深邃和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