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来源 :啄木鸟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illlikk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外祖母去世,算来已有二十四年。在这胡笳低鸣、苍苔暗生的二十四年里,我居然很少梦见她。某一个寻常雨夜,却很突兀地梦到她了,背景是一片混沌的、乌纱色的乡间小路。她依旧盘着青髻,穿着斜襟月白布衫,拄着拐杖,又瘦又高,在那条村路上,以粽子样的小脚,犹疑彷徨着,像一具轻飘飘的剪纸木偶。记得那乌纱色中,还有鸟雀声,稀疏冷清,满是旧时泛黄的腔调。我几步迎上前去,径直将母亲萎落谢世的消息告诉她。她脸上现出超然与了然之色,是上一世,或下一世的无喜无悲,唯独没有这一世的彻骨悲鸣。梦中醒来,小灯如豆,檐雨敲窗,暗处仿佛有一双暖暖素手,执意要将我拉回那些漫漶难辨的碎玉般的往昔。
  是的,在那突兀而至的乌纱色的旧梦里,在外祖母茕茕孑立的身边,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个淡若无痕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陪伴着她。那淡淡的身影,也是瘦而高的,他一定就是外祖母唯一的儿子,母亲唯一的弟弟,我唯一的舅舅。
  舅舅因急性心梗,死于母亲居所的门前,先于母亲,去了世界的那一头。彼时彼刻,母亲却远在千里之外的海边,独自听海风呜咽。命运让我的亲人们,错开了彼此面对生离死别时,那痛楚奇妙的瞬间,将死神带来的不便与剧痛,焚烧成灰,随风飘扬,生生将一座陡峭凶险的山峰,化作一霎细雨,一抹云烟,甚或一轮天涯明月。
  不知怎的,想起外祖母,自然会想起舅舅,想起舅舅,自然就会记起那个又瘦又高、叫作连山的傻子来。在我落叶纷飞、黄金颜色的回忆中,他们三个人,是用一根细绳挽成的梅花结,缺少其中任何一环,梅花结这个图形与意象,便要土崩瓦解了。
  连山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傻子,大约与舅舅同岁。他的真实属相、年龄,并无人知晓。他不单傻,还穷,过了不惑之年,仍打着光棍,成为村里人的笑柄。那时我们尚且年少,只知追风捕蝶、摸鱼斗鸟,并不关注他的来处与去处,只知他住在村尾那间低矮的黄泥小屋里,寂寂然度着他荒芜的日子。
  舅舅是十里八乡中最早富裕起来的包工头,大约在1985年左右,就在村里盖起来一座两层小楼,引得过往村民驻足观赏,风光一时。舅舅的小楼是砖混结构,近四百平米,外加一个宽敞的院落,种了蔬菜,也种了譬如步步高和一丈红之类的花。按那个年代有钱人的风习,舅舅差使工匠们在红砖墙外面,又贴了一层奶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发着刺眼的白光,在村里那些低矮的土房子中间,就像一座白色的宫殿。每年寒暑假,我们都会到乡下的小白楼里住一些日子,陪体弱多病的外祖母度过一些散碎时光。大约从那时起,甚或更早些时候,其实我们就很少能见到舅舅的面,除了清明、中秋、春节这样一些特殊的日子以外。舅舅这个词语,像糠了心的青萝卜,已经变得很没有味道了。舅舅这个具体而微的人,则像野外那些废弃的砖窑,只剩了一具僵硬空洞的外壳。也就是说,舅舅在我的印象中是很模糊不清的,像毛玻璃背面的一脉远山。
  在那座白色小楼里,常常可以见到的人,却是与我们没有任何关联的傻子连山。据我观察,连山其实并不完全傻,他只是反应迟钝、不善言语罢了。无论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呵呵几声,笑而不语,好像并不会说话,半个哑巴似的。他走路时微微跛着一条腿,让人总是担心一不小心他就会摔个跟头,弄得灰头土脸、鼻青脸肿。他破衣烂衫,人还没到,那一身的汗酸味儿就先到了,邋遢得叫村里人都嫌弃着。至于连山的模样,真真是水漫金山,没有什么印象了。唯一记得他的眼神,像极了一头牛、一匹马或一只羊的眼神,于平庸浊黄的面色中,泛着湖水般的一层光晕。倘若连山站着不动,或者坐在一楼客厅,我则常常会把他又瘦又高的背影误当作远方的舅舅。及至后来,发了横财的舅舅跟很多暴发户一样,像一尊铁塔,变得浮肿虚胖以后,我就不会轻易将细瘦如竹的连山与肥硕的舅舅混淆在一起了。
  年事渐高的外祖母,患了动脉硬化,常常要吃一种叫作正天丸的中成药,来做一番补救。不幸的是,她还是两度中风,变得半身不遂了。偏瘫后,外祖母曾在我家和姨妈家各住过一段时间治疗恢复。但多半时间,她还是待在乡下那座小白楼里,日日与矮小的舅妈为伍。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外祖母来说,是多么不得已的事。她们婆媳间的关系,颇不融洽。多半时候都是外祖母占了上风,即便她半身不遂时,也是如此。骨子里,矮小的舅妈是怕着外祖母的。一则,舅妈不易受孕,只生了鱼表妹一个女孩儿,在梁家显然是底气不足;二则,外祖母的骨子里,自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刚劲与气势,绝对能够震慑住舅妈;再则,外祖母毕竟是婆婆,舅妈虽然是个文盲,却通晓种种礼数,不敢僭越半步。也许,舅妈最为惧怕的,是担心外祖母死后化作厉鬼,不肯饶过她——这,大概才是舅妈面对外祖母的跋扈,终究不敢造次的原因吧。因此,作为这对不甚和睦的婆媳的旁观者,我们虽然觉得拄着拐杖、行动不便的外祖母的病体令人同情,但矮小勤快的舅妈日常所受的指摘与委屈,同样让人心生怜悯。记得外祖母骂舅妈是只不会下蛋的鸡,骂她与村里那个叫建银的男人眉来眼去地骚情,为此曾经还扇了舅妈一记耳光……因了这些兰因絮果,舅妈对生活只能半自理的外祖母,当然不是尽心尽力照顾的。冻不着,饿不着,能穿个干净衣裳,头梳得体面光滑,也就行了。草草应付的意思,实在很多。特别是外祖母偏瘫后,这对婆媳,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各有自己的天地,互不干扰,倒也各安其分,相安無事。比起村里一溜溜土房子里的那些同龄老太太,外祖母的日子,已经很是叫人生羡了。其实,舅妈也颇不容易,除了要像个男人那样在农田里劳作,多半时间她都独守空房,形影相吊。今日想来,在她心里也有很多不便言说的苦楚吧。因了藏在兰因絮果背后那些盘根错节、闪闪发光的细小链条,舅妈对我和妹妹,一度也是不怎样待见的,只是那时,我们年少无知,浑然不觉。在二楼阔大的露台上,我们与鱼表妹踢毽子、打沙包,帮外祖母洗头梳头、洗衣裳、陪她说话。看着楼下的一丈红开得如火如荼,看着西天渐渐变得绯红一片,白色的炊烟,弥漫着人间烟火的香味,从四面八方缓缓升起……而连山的影子,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那条乌纱色的村路上,出现在绯红的晚霞与袅袅炊烟中,一步一挨,趔趔趄趄,朝着我们的白色小楼走来。   连山来了……连山来了……不满十岁的鱼表妹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半聋的外祖母时,外祖母空洞的嘴巴便会显出笑的样子来,好像来的不是连山,而是她的儿子,我们唯一的舅舅。外祖母尽管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脸上全是细密的皱纹,但在我看来,她依然有着一种时光都拿不走的、雕刻后凝固起来的美。她的眼睛大而深陷,笔挺的鹰钩鼻子,鲶鱼般扁扁的嘴——外祖母的牙,很久以前就掉光了,因此,她有一张鱼的嘴巴。在她的面貌上,有一种贵族般的美,让我想起电视连续剧《大卫·科波菲尔》中的那个戴着花边凉帽的西洋姨婆。有时候,我想象着她年轻时的样子,看着她现在的样子,被黄昏的光影笼罩起来,像一张即将完成的人物素描,就忍不住说,外奶,你咋这么美啊!我老了也变成您这种样子,该有多好啊!每当这时,外祖母便会举起那根褐色的拐杖,佯装嗔怒,骂我一声,你这不会说话的小婊子。听得出来,外祖母骂我的声调是柔软的、弯曲的,与骂舅妈有本质的不同。在我们祖孙说笑间,连山已经一步一挨,窸窸窣窣地上楼了。
  更多时候,傻子连山却更像外祖母的儿子呢。外祖母常常对旁人笑说,连山就是她的干儿子。像冬天往楼上送砸碎的煤炭、提水、倒垃圾、倒煤灰等脏活儿,不觉间都由连山欢欢喜喜地承担了。有了时常来串门的、白白使唤的连山,像那样一些脏活儿,外祖母就不舍得让我们这些小女子来做了。连山究竟是个外人,外祖母的心当然是偏向我、妹妹以及鱼表妹的。连山呢,当然看不穿外祖母的那份偏离,似乎很是欢喜外祖母将他视作干儿子这一虚空的事实。每當外祖母吩咐他做一些杂事的时候,他很是情愿和欢喜,像是得了某种奖赏与好处似的。一想起连山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就觉得他对外祖母的垂顾,自有他深深浅浅的道理了。我们也都觉得,像连山那样一个无人理会的光棍,与其独自待在他的黄泥小屋里,青灯孤影,听秋风扫落叶的声音,倒真不如像个仆人,流连在外祖母身边好些。时不时地,有连山在白色小楼里上上下下,幽灵似的游逛着,外祖母颜面好看,舅妈也乐得清闲,两下俱欢。一度,连山居然成了小白楼里最受欢迎的来客。
  在此之前,外祖母与舅妈都住在二楼,外祖母住东屋,舅妈住西屋,就算如何不情愿,每天必然少不了要面对面。自外祖母偏瘫后,舅妈就与鱼表妹搬到楼下去住了,分明有着几分嫌弃她的意思。舅妈说,东屋的气味不好闻。舅妈还说,其实住楼下更方便一点儿。一度,舅妈长达十天半月,都不会到楼上去一次,只要有连山时不时来打打杂,有鱼表妹将一日三餐送到楼上,或者还有我们给外祖母带来的蛋糕、黄桃罐头、饼干、麦乳精等,舅妈全然是不屑于到楼上去了。
  农闲时节,或下雨天气,楼下总是欢声一片,令人上瘾的麻将,就那样恰到好处地耍起来了。倘若是冬天,总有干炒瓜子的香味儿,顺着楼梯,顺着窗户缝儿,与轻盈的雪花一起,飘到二楼平台,飘到外祖母的东屋里来,令人生涎。“瓜子香儿,改心慌儿。”但是刚刚时兴起来的麻将,不知要比瓜子令人着迷多少倍呢。经常来打牌的,都是前后左右的邻居:兴国、建银、翠红、王老三、小道士……都是些一等一的聪明人物。麻将桌子就摆在一楼宽敞的客厅里,隔三差五便会有一场牌局。除了打牌,舅妈别无所好,仿佛打一场麻将,就能治愈舅舅久不还家留给她的隐隐痛楚、消减她积攒在肉身中不可名状的种种疲惫。舅妈捉牌时的声音,是溪水般汩汩作响的,和牌时的笑声,更是飞瀑般百无禁忌,刻意要叫楼上那个老女人听到似的。除了打牌的固定搭档,还有看牌的流水闲人,五六个、七八个,将平素空荡荡的客厅盛得满满的。小白楼里,人气渐旺,夜如白昼,分明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村俱乐部的那层味道。每当楼下响起稀里哗啦的声音时,外祖母都会拿拐杖使劲敲着地板,从她扁扁的嘴里吐出“烂婊子”三个既难听又解恨的字眼儿,一点儿都不避讳已渐渐长大的鱼表妹。
  没有一颗牙齿的外祖母,依然能够用耐心和信心,慢慢咽下那些美好无比的食物,孜孜不倦地延续着她比纸还薄的余生,也依然能够发音准确地骂出那句堪称血腥和恶毒的话,给她自己和旁人听。舅妈身材矮小,相貌也不佳,外祖母偏偏就能骂到舅妈的七寸上,如此稳当和精准,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屡屡射中靶心,令人惊讶和意外。每当耳边响起那三个尖利刺耳的字眼儿,我就像一个感染了伤寒症的病人,无奈喝下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心里泛起一阵又苦又腥的味道。
  傻子连山,就夹杂在这些各色人等中间,楼上楼下,幽灵般兀自存在着,对于外祖母与舅妈间炉灰般四处飞扬的龃龉,全然不懂。他蹲坐在稍稍显高的门槛上,看着一楼打牌的人们,不管玩家赢了还是输了,他都是一脸痴笑、一脸满足,好像那些花花绿绿的毛毛票票,最终都会进入他自己的腰包似的。他也吧嗒吧嗒地嗑着瓜子,露出发黄的牙齿,对眼前的热闹和凌乱,有着鱼对水的那种迷恋和欢喜。有时候,舅妈手气旺,心情大好时,也会随手赏给他一两件舅舅穿过的衣裳。连山呢,他当即就脱下旧衣,换上新衣,左看看,右看看,情不自禁四处找镜子照看,兴奋得像个孩子……真真是傻人一个啊。
  连山……连山……时不时地,楼上就会传来外祖母那苍老又执着的呼唤。那声音夹杂在乱纷纷的牌局里,别人听不见,只有连山能听见,好像他有一双兔子或狼狗的耳朵,好像他的那双耳朵一直支楞着,于纷乱嘈杂中,耐心等着外祖母的呼唤。很多时候,外祖母叫连山上楼,并没有什么体力活儿和脏活儿叫他做,而是悄悄给他留了各种好吃的东西——苹果、橘子、花生、蛋糕、花生糖什么的。这些四季不断桩的零食,都是母亲和姨妈,还有里里外外的亲戚们来看她时买给她的。除了舍得给我们和鱼表妹吃,就舍得留给连山,连舅妈都没有份儿。外祖母待连山,真真是不薄的。记得有一回,外祖母的姐姐——我们的大姨奶奶,专程从很远的村子搭车来看她。听到楼下大姨奶奶与舅妈不冷不热的寒暄声,外祖母便赶紧差使我,将小茶几上的糖果收起来,藏进屋角的六斗橱里。等大姨奶奶小心翼翼上到二楼东屋时,茶几上只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等着她喝。在这两个历经沧桑的老女人中间,除了有淡茶的味道,隐隐约约还贼一般飘逸着糖果的香味儿。我的脸红了起来,给头发花白的大姨奶奶续茶水时,我像私藏了赃物似的,浑身上下不自在。我看着外祖母那张精致的老脸,坦然、自若、镇定、冷静……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一个老女人的脸上,再也不会染上羞红的颜色了。因此我也可以猜得出,外祖母与这个大姨奶奶之间,成年累月,也是积攒了一层厚厚的垢物的,其间的龃龉,也许并不亚于她与舅妈之间的。在她们那些漫长的时光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她们不肯说,我们也不便问,她们将带着彼此之间起起落落的秘密,变成两只候鸟,在某个乌纱色的混沌时刻,拍拍翅膀,远走高飞。   连山之于外祖母,外祖母之于连山,让我想起观音娘娘手中的玉净瓶和玉净瓶中的柳枝净水,有着低到尘埃深处、不可捉摸和轻如鸿毛的慈悲,还让我想起缺席于外祖母晚年的舅舅,也缺席于连山童年时他早逝的母亲。生命中所有的破绽与漏洞,都有神一般微妙的力量,在暗中悄悄支配着和干预着,给一颗颗尘埃似的生命,涂上清油般微弱的光泽,讓他们在薄凉入骨的生涯里,能够看见彼此,支撑彼此,将隐蔽在流年深处那些繁星般的失意,驱赶到人迹罕至的沙漠上空。
  外祖母的生命力,委实有着细水长流的那种不懈与坚忍。两度中风,都没有将她虚弱的肉躯带走,而很多人都以为,她的寿禄已经够了,就要死了。可外祖母总是出乎意料地活了下来。她不单活着,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她居然可以拄着拐杖,拖着一条无知无觉的腿颤颤巍巍地走路了。她还能用一只灵便和一只不灵便的手,打荞麦搅团,调绿豆凉粉,包小小的水晶饺子给我们吃,给连山吃,与盼着她发生不测的舅妈,做着坚持不懈的“阶级”斗争。天气渐渐转暖时,连山依照外祖母的吩咐,将西屋的旧沙发搬出来,掸去灰尘,放在露台中央。外祖母常常无需旁人辅助,便可将自己轻飘飘的身体,自行挪移到那张血红色的条纹沙发上,一只手握着拐杖,另一只手搭在那只手上。身穿蓝色大襟衣衫的小脚外祖母,仿佛就坐在一摊猩红的血里,让我时时嗅到死亡的味道。外祖母的手,精瘦到可以看见骨头的样子,那样一双有皮无肉、骨节毕现的手,紧紧抓扶着褐色的拐杖,就像紧紧抓着她的余生,不肯放手。她斜斜地坐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那条通向远方的乌纱色的村路,很久都不说一句话。春天的天空,很高,很蓝,一丝丝银纱般的云彩,有形无魂,懒懒地泊在天际。春风吹过,吹动她额头的几缕白发,在澹荡的春风里,她眯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般。
  是的,春风轻轻地告诉她,她的儿子,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在外祖母东屋的窗户下,有一张舅舅的照片,背景是红墙碧瓦的北京天安门。远方的舅舅,看上去高大壮实,穿着中长的黑色呢子大衣,两手插在大衣兜里。真的,外祖母唯一的儿子,我们唯一的舅舅,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男人啊!我俨然忘记了我们的舅舅,居然还是十里八乡为数不多的美男子。我还记得,每当舅舅拎着黑色皮包和礼品,风尘仆仆地走进小白楼时,刚强自尊的外祖母,都会像孩子似的抹几把老泪,然后拿拐杖使劲敲打舅舅厚实的脊背。而后,英俊的舅舅就会跪在地上,任由那个年迈的老女人,无力地敲打他的脊背,然后给她赔上一张漂亮的笑脸,使她转怒为笑,化悲为喜。然后……然后是依然的离别,依然是他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
  倘若不是外祖母提起,我已经快要忘了舅舅的名字叫玉亭。但外祖母使唤最多的一个名字,却是连山。抛开年龄,即便按照礼节,我们也应该在连山那两个字后面,加上叔叔或舅舅这样的字眼,但事实上却没有。村子里男女老少,连穿开裆裤的小孩儿都叫他连山,甚至还要在连山前面,有意无意地缀上“傻子”这个字眼儿。他像麦场上高高麦垛里的一根麦草,存在于那个小村庄,存在于波澜不惊的流年碎影中。傻子连山这根麦草,却是外祖母晚年生活的救命稻草。她白白地使唤着他,他也喜欢白白地被外祖母使唤着;她悄悄怜惜着他,他也欢喜被外祖母悄悄怜惜着。尽管连山随时随地都会被村里人像牲口似的白白使唤来、使唤去,但我猜,村里唯一怜惜连山的人,就是我的外祖母了。
  一场冷冷的秋雨过后,连山居然有好几天没来小白楼闲转了。开始,外祖母还在絮絮叨叨地骂连山偷懒耍滑,是一只白眼狼和没良心的狗,养不乖,也不来看她。外祖母这样骂连山的时候,我分明觉得,她不是在骂连山,而是在骂远在他乡的舅舅呢。骂着骂着,外祖母忽然断电似的噤了声。她像一个女巫,用那只灵便的右手,拍着她骨瘦如柴的大腿说,连山,他八成是走了!
  我和妹妹、鱼表妹便大笑起来,觉得外祖母真是昏聩到家了。像连山那样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他能走到哪里呢?哪里又是他的走处呢?就算有走处,像他那样一个穷得快要露腚的人,怎样走、又能走多远呢?就算他那样走了,终究又有谁会待见他、收留他呢……那时候我们年少无知,不知道外祖母说的那个走,就是一去不归,就是死的意思。
  连山死了,死在他被人遗忘的黄泥小屋里。连山死了,一句多么不令人悲伤的话。村里没有人为他哭。一根麦草被大风吹走了而已,一只流浪的笨狗失踪了而已,一只麻雀疲倦了,告别天空,再也不想飞翔了而已……从乌纱色的村路上,似乎飘起几片白蝴蝶般的纸钱,打着旋儿,在秋风与薄雾中,没有方向地东飘西荡。间或,响起几声撕心裂肺的唢呐,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劈开了一丈长的白色绫罗。
  据说,在连山的破被子下面,居然还藏着八九百块钱,全是皱皱巴巴的两块、五块的票面。听说那些钱都是外祖母和舅舅陆陆续续打赏给他的,而他居然也没舍得花,去买些便宜的老酒喝,到城里去看一场老戏,或者在僻静的巷子里,斗胆调戏一个风尘女子……也许,他是没来得及花掉那些钱吧。幸好有那笔钱,送他起身上路,应该勉强够了。
  连山就这么轻轻地走了。一句多么浪漫的话,简直就像藏在绿袖中的一句诗,弥漫着夏枯草的清香,没有一点儿悲伤。他被安然之所永久收留了,化作那个世界的分分秒秒,随着那神秘的球体,轻轻旋转不休。
  那一年,外祖母已经很老了。她失去了欢喜和悲伤的能力,她生命之树很多鲜活的特征,都像大海落潮般汹涌退去。对于连山的猝死,外祖母已经老得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她面朝西方,双手合十,像一尊雕刻人像。这尊雕刻人像,幽幽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像给傻子连山,送上了一朵白莲花。
其他文献
浦东机场是上海连接世界的重要航空枢纽,航线网络遍布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上海机场集团坚决贯彻党中央、国务院和市委市政府、民航局的决策部署,积极协同海关、边检、航空公司、市卫健委、市交通委等联防联控单位,做好进出港旅客的体温检测、进港旅客健康登记、现场秩序维护、公共场所消毒通风等工作。  随着国际疫情持续蔓延,我国防范疫情输入压力不断加大,为此,浦东机场第一时间成立疫情防控领导小组,组建了40
上期内容提要:  21世纪,全球进入老龄化社会。在全球老龄化背景下,中国老龄化以“老年人口最多”、“老龄化速度最快”、“未富先老”、“未备先老”等形态呈现,老龄化形势十分严峻,养老任务十分繁重。面对如此现状,中国政府如何才能走出一条世界独有的“大国养老”之路?第八章 从历史深处走来  “中国人从古代就依据文化而不是战争准则生活并治理自己的国家,这是他们的智慧之处。”  ——蒂其亚娜(意大利学者)穿
我们的先祖在为自己所生存居住之地命名时候的智慧和灵性是无与伦比的,随手翻看地图,在中国大地上,无数的名字诗意四溅,令人满口生香,神思不已,或思虑沉重,或激越神驰,或别意新生。纳雍也是如此,“纳”有迎接与包容之意,“雍”为大和尊荣。两个字合在一起,便是包纳之后的雍容大度。在历史上,这片高地确实是一直在吸纳,无论是殷周的鬼方、春秋战国时期的夜郎国,还是汉朝之“西南夷”,再到五胡十六国、隋唐及宋元明清,
那年大暑,方弘文站在堵了绵延几公里的高速公路上,身边警车的引擎盖已被晒得开始嘎嘎着响,就像一只被蒸笼蒸着的红薯。他脱下警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甩手不小心把汗水甩进眼睛里,疼得原地转了好几圈。在这全年最热的一天,太阳鲜艳得跟咸蛋黄似的,地面被蒸腾出热气,吸进鼻子里都是烫的。  方弘文就这样在太阳底下晒了整整五个小时,车流还是一动不动,即便是坐在空调车里的司机们也早已不耐烦。有辆车噌地一下从应急车道快
2018年是比特币诞生10周年,由比特币衍生出的区块链技术,早已脱离其萌芽状态的“点对点支付”功能,延展至更广泛的领域,成为一项令全世界瞩目的新兴技术。这场技术变革背后,从不乏世界各主要军事强国的影子,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正积极寻求区块链技术在国防领域的应用,力图抢占先机,引领未来战争的形态。  對区块链的理解可分为3个层次,从技术上讲,区块链是一个去中心化的分布式账本;从功用上讲,区块链帮助社会
● 创新整合点  思维导图是英国心理学家教育学家托尼·巴赞发明的一种先进的思维工具。思维导图能化抽象为形象,化空洞为具体,化难为易,化繁为简,它对文章思路、文章结构的剖析,有独到的优势与功效。因此,我们团队决定把思维导图引入到语文课堂教学中。  ①了解方法。用思维导图学习说明文《话说长江》(节选),能够更好地理清文章脉络,把握文章的主要内容。在设计教案时,利用翻转课堂的模式,在课前利用微课,让学生
上期内容提要:  老张家第一代刑警张发财,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工作,随共和国成长,也经历过特殊年代,眼看要退休的时候,当地一个黑恶家族即将羽翼丰满,保护伞神通广大,张发财却回天乏术,含恨离岗;儿子刑警张卫国继承他的衣钵,继续与这个黑恶家族进行或明或暗的较量,几十年间此消彼长;十九大以来,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让老张家第三代刑警张警龙有了施展身手的空间。老一辈刑警的夙愿,他有机会实现吗?第
今年春夏之交,几乎接踵而至,三支文化文艺创作队伍来到浙江枫桥:一支是在全国公安文联王俭主席的支持下,由祝春林主席亲自带领,全国公安文联理论专业委员会一行八人赴枫桥多个基层单位,与上百人座谈,形成“‘枫桥经验’放光芒”的作品,刊發在第10期《公安研究》杂志上;全国公安文联诗歌协会又组织采风团,颂扬“枫桥经验”;更重要的是,在此期间,中国人民公安出版社大手笔地邀请鲁奖得主衣向东老师,深耕细作,终于使我
“吱——”一聲刺耳的汽车刹车声在雨后的暗夜响起。泥泞的斜坡上方突然出现了一辆黑色现代,以诡异的行驶路线,颠簸着,扭动着,向斜坡下方急速冲来。  车顶上方残存着雨水,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闪烁着惨烈的光芒。驾驶座上的男人姿势非常奇怪——他双手不自然地交叉着,头僵硬地歪向一边。只见车子失去了控制,冲着斜坡下方的电线杆直冲过去,巨响之后,黑色现代发出悲惨的“呲——”声,冒出一阵浓重的白烟。一  南时旸烦躁
一  杰克·吉尔伯特重重地叹了口气,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他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感觉一分钟都没睡着似的,脑子里乱成一团。他走进休息室,把咖啡放到桌子上,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突然间,不知悲从何来,他开始哭泣。他不是默默地流泪,而是放声痛哭。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可是个侦探!妻子薇芙病后,他感到如此地孤独和沮丧,他倚在沙发靠背上,开始惦念起他的妻子。薇芙还在医院里,但至少她得到了良好的照顧。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